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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

絕望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6858 2018-03-18
“親愛的菲利克斯,我為你找到了一份工作。首先,我們必須有一場眼睛對眼睛的獨白,把事情處置了。由於我正要去薩克森辦事,我建議你在塔尼茲和我見面,我想塔尼茲離你目前所在的地方不太遠吧。請速讓我知道我的計劃是否適合你。如果適合,我將告知你見面的具體日子、時間和地點,並給你寄路費。我所過的動蕩的生活不允許我有固定的地址,所以你最好在信封上寫上'郵電局'(隨後是一家柏林郵電局的地址)和'阿德利安'。暫時再見。我希望聽到你的回音。”(沒有簽名。) 現在信就攤放在我的面前,這封我在一九三○年九月九日寫的信。我不記得“獨白”是一時疏忽還是一個玩笑。文字是打在一張質地很好的、蛋殼藍色的筆記本紙上,紙還有護衛艦作為水印;但現在紙角令人遺憾地沾了油跡,變髒了;也許是他的手印吧。看來我是收信人——而不是寄信人。得,信可能在路上走了很長時間,難道他或者我就不改變地址嗎?

我還有兩封寫在同樣的信箋上,但所有的回信都被毀了。如果它們仍然在我手上的話——如果我還保存它們的話,比方說,還保存那封十分愚蠢的、非常適時的冷淡的回信的話,我將這封回信(然後像毀掉其他信一樣地把它毀了)給奧洛維烏斯看了,那我現在就有可能用書信體來敘述了。那是在過去獲得巨大成就的體裁。埃克斯寄給瓦埃的信:“親愛的瓦埃”——在上面你會找到日期。信件來來往往——就像在球網上丁丁冬冬飛來飛去的球。讀者很快就不會注意什麼日期;對於讀者,一封信是寫於九月九日還是九月十六日有什麼干係?但不管怎麼樣,日期可以保持幻想。 就這樣,埃克斯寫信給瓦埃,瓦埃寫信給埃克斯,一頁復一頁。有時候,一個叫澤德的外人攙和進來,對信函的來往做出他小小的貢獻,他這樣做完全是為了向讀者(在這時,不瞧讀者,除非偶爾瞥上一眼)澄清某件事實,因為埃克斯和瓦埃都無法,即使似是而非什麼地解釋這些事實。

他們也慎重地寫:寫上所有這些“你還記得當——”(接著是詳細的回憶)之類的詞句,倒不是為了喚起瓦埃的記憶,而是為了給讀者以必要的參考——因此,總的來說,效果相當滑稽,正如我說過的,那些工整書寫的完全沒有必要的日期卻特別地有趣。當澤德突然介入拿著一封寫給他自己的信(正如這類小說所暗示的,這個世界是由通信組成的),告訴他埃克斯和瓦埃的死亡或他們幸運的結合中的什麼事,讀者會發現他更樂於讀稅務官員最公事公辦的信函,而不願讀所有這些東西。我總是以超眾的幽默感而聞名遐邇;由於極佳的想像力,它們自自然然地奔湧而出;缺乏機智的想像便很可悲了。 有一陣子。我將那封信重打下來,後來信不見了。 我能繼續打下去;信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一星期後,回信來了(我到郵電局去了五次,神經緊張極了):菲利克斯告訴我他感謝我,接受我的建議。正如沒有受過教育的人寫的信那樣,信的語調與他平時交談時的語調完全不一樣:他的信讀起來讓人聽到一種顫抖的假聲,間雜著明顯而空洞的停頓,而在現實生活中,他的嗓子是一種自得其樂的男中音,男中音每每降到教訓人的男低音去。 我又給他寫信,這次在信中附了一張十馬克的鈔票,約他十月一日下午五點鐘在塔尼茲火車廣場左邊起始的大道終端一座銅騎馬像附近見面。我既記不得那騎馬像上的騎馬人是乾什麼的(我想是一個俗不可耐而平庸的Herzog),也不記得大道叫什麼名字,但是,有一天,當我坐著一位商務上認識的人的車經過薩克森時,我們在塔尼茲堵車堵了兩個小時,我的伙伴打他的複雜的電話;由於我的記憶具有一種照相的功能,我拍下了那條街,那座銅像和其他的細節——真的,一幅非常小的照片;如果我知道放大它的方法的話,人們也許還能辨認出街上商店的招牌呢,因為我那種機能的質量極高。

我九月十六日的信是手寫的:收到對我九月九日的信的回信我非常激動,我在郵電局草草地寫了這封信,等不及去找一架打字機了。何況,我也無需特別為我的幾個手寫體中的任何一個而感到羞恥,我知道我最終將可以證明我就是那收信人。信寄走之後,我感到一片紫色的、厚厚的、紅色葉脈的楓葉從樹枝上緩緩飄落到小溪里時可能有的感覺。 十月一日之前幾天,我和妻子碰巧散步走過動物園;我們在一座人行小橋上停住步來,手肘靠在橋的欄杆上。我們欣賞著橋下靜靜的水面上準確地(當然如果忽視原物的話)映著公園樹林多彩的秋色,蔚藍的水晶般的天空,河邊女兒牆的黑黝黝的輪廓和我們俯身的臉形。當一片樹葉緩緩飄落,在河水朦朧的深處便不可避免地出現它的重影,輕輕地撲動著去迎接那飄落的葉子。它們的會面是悄無聲息的。樹葉旋轉著飄墜下去,與它完全一樣的、美麗的、致命的影子便急切切地旋轉著向著它浮上來,與它相見。我無法將我的眼神從這些命定的會面移開。 “餵,”麗迪亞說,嘆息了一聲。 “秋天,秋天,”待了一會兒,她說,“秋天,是的,秋天了。”她已經穿上了豹皮花斑的皮大衣了。我緩步走在她後面,用手杖戳進落葉中。

“在俄羅斯,現在該多美啊,”她說(早春和晴朗的冬日她也會說同樣的話:只是夏季對她的想像力沒有任何作用)。 “……世界上並無幸福……但有寧靜和自由,但……我早就希冀了解那令人羨慕的命運了。早就希冀了,困頓的奴隸——” “餵,困頓的奴隸。我們吃飯早了點兒。” “……一直在想逃亡……麗迪亞,你也許會發現沒有柏林,沒有阿德利安的胡說八道,生活會很沉悶?” “啊,不。我也想到個什麼地方去……陽光,海浪。一種美好的舒適的生活。我真弄不懂你為什麼把他批評得這麼厲害。” “……是時候了,親愛的,是時候了……心靈要求休憩……哦,不,我不是在批評他。順便說一下,我們要那魔鬼般的肖像畫幹什麼?那絕對是一個刺眼的玩意兒。時光日復一日地飛逝……”

“瞧,赫爾曼,騎馬的人。我肯定她自認為是一個美人兒,那女人。哦,來吧,走過來。你拖在後面,就像一個悶悶不樂的孩子。真的,你知道,我很喜歡他。我很長時間一直在想給他一筆錢,讓他到意大利去旅行。” “……一種令人羨慕的命運……我一直……如今,意大利也幫不了一個蹩腳的畫家多少忙了。曾經有過那樣的時光,很久以前了。我,一個困頓的奴隸,一直在……” “你瞧上去好像睡意矇矓,赫爾曼。讓我們振作起精神吧。” 我現在想非常坦率:我並沒有特別想休息的經驗;只是最近這成了我和妻子經常性的話題。只要我們兩個人單獨待在一起,我就非常固執地將話題轉向正如普希金的詩說的“純粹的歡樂的處所”。 同時我不耐煩地歷數著日子。我將約會都推遲到十月一日了,因為我想給自己一個改變想法的機會;今天,我不由想道,如果我改變了想法,沒去塔尼茲的話,菲利克斯可能還在那銅公爵雕像周圍躑躅,要不就躺在附近的一條長凳上,拿著他的手杖從左到右,又從右到左,像每一個拿著手杖有閒暇的人一樣,在土地上劃著彩虹般的弧形(這永恆的將我們羈絆起來的圈,我們都被套在它的牢獄裡!)。是的,就因為這樣,他才能仍然坐到今天,我才能懷著極度的痛苦和激情不斷地想到他;一顆巨大的發痛的牙齒,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將它拔出來;一個人不能擁有的女人;由於是在特殊的夢魘裡,一個地方總是令人痛苦地無法達到。

在我行將離去的前夕,阿德利安和麗迪亞顯示出耐心,而我在房間裡踱來踱去,在所有的鏡子裡審視自己。那時,我與鏡子的關係還挺好。在這最後的兩星期中,我讓我的唇髭長了起來。這使我的面容變得更糟糕了。在我的沒有血色的嘴唇上長出一個紅褐色的疙瘩,在中間有一個淫穢的小缺口。我有一種感覺,這疙瘩是粘上去的;有時候在我看來,有一個多刺的小動物待在我的上唇。在夜裡,半睡半醒之間,我會突然抓我的臉,我的手指找不到那疙瘩。所以,正如我說的,我踱來踱去,抽著煙,這一樓層每一個玷污的靈魂,以他充滿疑慮和嚴肅的眼神瞧著我,一個匆匆忙忙地製造出來的人。阿德利安穿著一件藍色的襯衣,戴一條假蘇格蘭領帶,啪地甩著一張又一張撲克牌,像一個小酒館裡的賭徒。麗迪亞斜坐在桌邊,一條大腿搭在另一條大腿上,裙子撩到長統襪之上,下嘴唇往外撅起,將青煙往空中吹去,眼睛盯著桌上的撲克牌。那是一個漆黑的喧鬧的夜晚;每五秒鐘廣播電台大樓的蒼白的光柱就會掃過屋頂:一種光的抽搐;一個旋轉的探照燈的輕微的瘋癲。從浴室微開的狹窄的窗戶傳來院子對面窗戶裡廣播員甜蜜的聲音。在餐室,燈照亮我的可怕的肖像畫。穿藍色襯衣的阿德利安甩著撲克牌;麗迪亞手肘撐在桌上;煙灰缸裡冒出青煙。我走到陽台上。

“把門關上——有過堂風,”從餐室傳來麗迪亞的聲音。一陣大風讓星星眨眼、抖動。我回到了室內。 “我們的漂亮人兒到哪兒去?”阿德利安問,沒有對著我們兩個中的任何一個人。 “到德累斯頓去了,”麗迪亞答道。 他們在打杜拉契基牌戲,一種騙戲。 “向羅馬教皇西斯廷致以我最仁慈的敬意,”阿德利安說。 “不,我恐怕壓不住那牌。讓我瞧瞧。出這張牌。” “他最好上床去睡覺,他太困倦了,”麗迪亞說。 “餵,你沒有權利摸這副牌,這不老實。”“我不是故意的,”阿德利安說。 “別生氣,小妞兒。他去很長時間嗎?” “還是這張牌,安迪親愛的,還是這張牌,你還是壓不住。” 就這樣他們繼續了好一陣,有時談論撲克牌,有時談論我,好像我沒在房間裡,好像我只是一個影子,一個陰魂,一個麻木的人;他們開玩笑的習慣,以前我並不在乎,而現在在我看來似乎充滿了含意,似乎存在的只是我的影子,而我真正的身體則在遙遠的別處。

第二天下午,我在塔尼茲下車。我拎著一隻手提箱,手提箱讓我覺得彆扭,因為我屬於那種厭煩提東西的階級;我喜歡的是在我閒逛時,炫耀我的鹿皮手套,舒舒服服地伸展我的手指,自自在在地甩動我的手臂,亮出我的亮閃閃的穿戴入時的腳尖,對我的腳,鞋是小了點兒,但鼠灰色的鞋罩卻非常漂亮,鞋罩和手套在使一個男子具有成熟的優雅風度方面有同樣的功能,那種優雅的風度無異於高級旅行物品所顯示出的高貴身份。 我喜歡賣箱子的商店,那兒有一股好聞的味兒,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防護布下豬皮的貞潔;我有點兒離題了,離題了——也許我故意想離題的……沒關係,讓我們繼續下去,我在哪裡?是的,我下定決心要將我的包留在旅館。什麼旅館?我穿過廣場,到處張望,不僅想找旅館,而且想回憶這地方,我曾經有一次經過那兒,記得遠處的大道和郵電局。但我沒有時間回憶。陡然間,我的視野中充滿了一家旅館的招牌、這家旅館的大門、門兩旁在綠色花盆里長著月桂樹……但那些暗示奢侈的東西卻原來是一種騙局,只要你一走進去,你就會被廚房傳來的惡臭熏倒;兩個毛茸茸的笨蛋在酒吧喝啤酒,一個老邁的侍者蹲著,舞動一條夾在腋下的餐巾的一角,逗弄一條肥肥的肚皮白白的小狗在地板上打滾,小狗也在擺動它的尾巴。

我要一間房間(申明我弟弟可能來和我同住),於是就得到了一間很大的房間,有兩張床,在一張圓桌上放著一隻圓玻璃瓶,裡面盛著死水,就像在化學實驗室似的。侍者走了,我多少有點兒孤孤單單地站在那兒,耳中轟鳴,心中充溢了一種奇異的驚訝的情緒。與我一模一樣的那個人也許已經像我一樣,也在這城裡了;也許正在那城裡等待著;這樣,我由兩個人代表著。要不是我的唇髭和衣服,旅館的職員也許——但也許(我繼續想著,從一個思想跳到另一個思想)他的容貌改變了,現在已經不像我了,我白來了。 “哦,上帝!”我用力喊道,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為什麼要這樣說;難道我整個生命的意義不就在於擁有一個活生生的影子嗎?為什麼我要提到一個並不存在的上帝的名字呢,為什麼在我的心中閃過那愚蠢的期望,希望我的影子改變了呢? 我走到窗前,往外看:那兒有一個荒涼的院子,一個肩膀渾圓、頭戴繡花便帽的韃靼人在給一個胸脯飽滿的赤腳女人看他的一張藍色小地毯。我認識那女人,我也認出了那韃靼人、院子的一角長著的一叢蘆葦、席捲著塵土的旋風、從里海吹來的柔和的風,以及那已經倦於整天瞧著漁場的蒼白的天空。 這時,有人敲門,一個女侍者走了進來,手中拿來一隻我要的枕頭和便壺,當我重又回到窗戶邊,不復再是我見的韃靼人了,而是一個當地賣褲子背帶的小販,那女人也不見了。在我瞧的當兒,又開始了融合和積聚記憶的過程,又開始了建立固定的回憶的過程;又重現了院子角落的蘆葦,蘆葦在生長,在聚合,又見到那紅發的克麗斯蒂娜·福斯曼,我是在一九一五年通過肉體的接觸認識她的,她在用手指觸摸韃靼人的地毯,塵土飛揚起來,我看不見核心在哪兒,核心周圍聚集了所有那些東西,細菌、源泉就在那兒——我倏然間瞧見盛死水的玻璃瓶,上面寫著“溫”——就像在找東西遊戲中那樣;我也許能最終找到那件細小的東西,我不經意地註意到那細小的東西能立刻將我的記憶發動起來(或者我其實不應該找到它,就簡單的非文學的理由來說,在那外省的德國旅館房間裡,甚至那風景,都隱隱約約醜陋地與許多年前的俄羅斯相像),這時,我想起了我的約會;我戴上手套,匆匆走了出去。 我沿大道走去,經過郵電局。一陣狂風吹來,將樹葉吹落,在街上追逐著樹葉——快走,跛子! ——斜著穿過大街。儘管我非常急躁,但仍然像往常那樣觀察著,留意行人的面容和褲子,留意電車,跟柏林的相比,它們好像玩具似的,留意商店,一頂巨大的禮帽畫在一面灰泥剝落的牆上,留意招牌,一家魚店的招牌:卡爾·斯比埃斯,讓我想起我過去曾經住過的伏爾加小村的、我認識的卡爾·斯比埃斯,他也是賣烤鰻魚的。 我終於到達街的盡頭,我看見銅馬前蹄揚起,尾巴作支撐,像一隻啄木鳥,如果騎馬的公爵張開他的手臂再多使點兒勁,那麼,這昏昏暮色中的整個紀念碑就像是彼得大帝創立的城市裡的他的雕像。在一條長凳上,一位老人從紙袋裡拿葡萄吃;在另一條長凳上坐著兩位年邁的婦女;一位極其肥胖的病病歪歪的老女人斜躺在一把輪椅裡,聽著她們聊天,她圓圓的眼睛極度地興奮。我在雕像周圍繞了兩三圈,瞧那在後蹄下盤繞的蛇,那拉丁的傳說,那過膝的帶有靴刺黑星的長統靴。對不起,那兒其實並沒有蛇,我的幻想來自彼得沙皇——不管怎麼樣,彼得沙皇的雕像穿著半高統靴。 我坐到一條空著的長凳上(一共有六條長凳)瞧我的表。五點過三分鐘。麻雀在草地上歡跳。在一個可笑的扭曲的花壇里長著世界上最骯髒的花:紫菀。過去了十分鐘。不,我太激動了,我不可能再坐在那兒了。我把香煙都抽完了,我發瘋般想抽煙。 我走進了一條小街,經過一座黑色的清教教堂,教堂似乎很古老的樣子,像個煙草店。我走進去之後,自動鐘不斷地敲打,因為我沒有把門關上:“是否可請您——”一個站在櫃檯後面的戴眼鏡的女人說,我往後退一步,將門砰然關上。教堂上面掛著阿德利安的靜物畫作:一隻畫在綠布上的煙斗,兩朵玫瑰。 “怎麼您——?”我笑著問。她開始不太明白,後來答道: “我外甥畫的——我的外甥最近死了。” 啊,我真該死! (我想。)難道我沒有在阿德利安的畫作中看到非常相似的東西,如果不是完全相同的話?啊,我真該死! “哦,我明白了,”我大聲說,“您有——”我說了我平時抽的煙的牌子,付了錢,走了出來。 五點二十分。 不敢回到那旅館的房間去(給命運一個改變計劃的機會吧),心中毫無感覺,既不覺得痛苦,也不覺得寬釋,我在小街上走了好長一段時間,離那雕像越來越遠,每走兩步,我便停住點煙,但風不斷地吹滅我的火,直到我找了一座門廊,摧毀了風——一個多麼妙不可言的雙關語!我站在門廊下,瞧著兩個小女孩玩彈子戲;兩人輪流著滾彩虹色的彈子,有時弓身用指背將它彈出去,有時用雙腳夾住那彈子,嘣地一跳,將它扔將出去,她們最終要將彈子滾進一棵雙幹的白樺樹下的一個小洞裡;在我站著瞧那聚精會神的默默的瑣碎的遊戲時,我發現我在想菲利克斯不可能簡單地因為他是我想像的產物而來到這兒,我的想像總是在熱切地追求回憶、復現和麵具,我在想我待在一個迢遠的小鎮是荒唐而謬誤的。 我還記得那小鎮嗎——很奇怪,我感到困惑:小鎮令人非常不愉快地迴響著我在許久以前看見的東西,我還要描述小鎮的具體細節嗎?在我看來,那小鎮似乎是用我往日的某些記憶的廢料建成的,因為我發現小鎮中有些東西對於我非常神秘地熟稔:一座淡藍色的低矮的房子,我在聖彼得堡的近郊見過這同樣的房子;一座舊衣店,那兒掛著我業已死亡的熟人的西裝;一座街燈的號碼(我總是喜歡注意街燈的號碼)和我在莫斯科住的房子前面的街燈號碼完全一樣;靠近同樣光禿禿的有同樣枝杈樹幹的圍著鐵皮的樺樹(啊,正是那驅使我瞧街燈號碼)。如果我願意的話,我還可以舉出更多這類的例子,有些非常微妙,於是——我該怎麼說呢? ……非常私密,讀者可能不能理解,我總是像一個稱職的護士一樣寵愛我的讀者。我也不能確定上面所說的現象的特殊性。每一個有敏銳感覺的人都會對他以匿名手法複述的以往生活的片斷很熟悉:對細節進行真真假假的處理,有一種令人噁心的抄襲的痕跡。讓我們把它們留給命運的良知去判斷吧,讓我們懷著一顆頹喪的心,勉強再回到街盡頭的紀念碑吧。 那老人吃完了葡萄,走開了;那快要死於水腫的女人給推走了;在那兒,只有一個男人,他就坐在我剛才坐的長凳上。他微微弓身向前,雙膝分開,正在給鴿子餵麵包皮。當我一瞧見他的不經意地靠放在左腿邊長凳上的手杖,那手杖緩緩地活動起來;那手杖在沙石路上啪啪啪——往下滑去。麻雀驚飛起來,轉了一圈,停棲在附近的矮樹叢上。我注意到那男人朝我轉過身來。 你是對的,我聰明的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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