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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

絕望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9063 2018-03-18
倘若我對我的寫作能力和用最優雅與生動的語言來表述思想的令人稱羨的才能並不非常有把握的話……當我開始琢磨寫我的故事時,大致上就想這麼開頭。然後,我應該讓讀者明白倘若我果真缺乏那種寫作能力,那種才能什麼的話,我早就不會去描寫最近發生的那些事兒,而且壓根兒就不會有什麼可描寫的東西,因此,有教養的讀者,壓根兒就不會有什麼事兒發生了。也許這有些愚蠢,但至少是明確的。深入洞察人生策略的天賦,那種與生俱來的總是追求創造的脾性使我……在這時,我就應該將違法者——法律總是在一小點兒潑灑的血跡上大做文章——和一位詩人或者戲劇演員比較一下。但正如我的一位左撇子朋友經常說的:哲理性的臆測只是有錢人的創造而已。去它的吧。

這瞧起來似乎我並不知道怎麼開頭。真是一幅滑稽的情景,這年紀有點兒大的有教養的人,蹣蹣跚跚奔過去,下巴上的囊肉在顫動,正鼓足勁兒往末班車趕,他倒是趕上了這末班車,但怕在車啟動時上車,無奈地一笑,往後退一步,放棄了,繼續往下快步走去。我是不是不敢跳上去?這公共汽車,這機動車,這我的故事中的大客車轟鳴著,加快了速度,一剎那間便會無可挽回地在街角消失。這是一個相當宏偉的想像。我仍然在奔跑著。 我父親是一個從雷瓦爾來的說俄語的德國人,在那兒他上了一所著名的農學院。我母親是一個血統純正的俄羅斯人,出身貴族。夏日,她一身慵懶,穿著紫色的絲衣,斜躺在搖椅裡,搧著扇子,咀嚼著巧克力,所有的百葉窗都垂放下來,從剛割完草的地裡飄來的熏風吹拂著百葉窗,瞧上去就像紫色的風帆。

戰時,我作為德國人被拘禁起來……真是倒霉,請想一想我那時剛考進了聖彼得堡大學。從一九一四年年底到一九一九年年中我讀了整一千零十八本書……我一直在計算著。在前往德國的路上,我在莫斯科耽擱了三個月,結了婚。從一九二○年以來,我一直住在柏林。一九三○年五月九日,我整三十五歲…… 說一點離題的話:那關於我母親的描述全是謊言。事實上,她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樸實而粗俗,穿一件邋邋遢遢的像是連衣裙之類的衣服,從腰間一直拖曳下來。我當然可以將這刪掉,但我故意將它留下來了,因為這顯示我性格中一個至關重要的一面:騙人,面不改色,還充滿激情。 嗯,正如我告訴你的,一九三○年五月九日我為了做件買賣來到布拉格。買賣的是巧克力。巧克力可是好東西。有些妞兒就只喜歡吃苦玩意兒……這些愛挑剔的小丫兒。 (難道你看不出來我為什麼用這樣的口氣寫嗎?)

我的手在顫栗,我想吶喊,我想砸東西……這樣的心情對於描寫一個富有閒情逸致的故事是非常不合適的。我的心狂躁異常,這真是一種可怕的心情。必須冷靜下來,必須保持一個清醒的頭腦。否則就糟了。沉靜下來了。正如人們都知道的,巧克力……(在這裡,讓讀者想像一段關於巧克力製作的描述。)我們在包裝紙上印的商標畫著一個穿紫色衣服的女人,搧著扇子。我們正在催促一家快要倒閉的外國公司轉向生產我們的產品供應捷克斯洛伐克,這就是我為什麼來到布拉格的緣由。五月九日上午,我乘坐一輛出租車離開旅館到……說這些,多無聊。讓我煩悶得要死。但要很快切入到最精彩的情節中去,我必須作一些基本的鋪墊。讓我們來把這先說了吧:這公司的辦公室正好在城郊,我沒有找到我想找的那傢伙。人們告訴我他將在一小時左右回來……

我想我應該告訴讀者,這期間有一個很長的間隔。太陽有足夠的時間落山,落日的餘暉將比利牛斯山上空的雲彩染成了一片血紅,那山真像富士山。我一直坐著,處於一種奇怪的疲憊狀態,時而傾聽窸窣飛舞的風聲,時而在頁面的空白處畫鼻子,時而迷迷糊糊地打盹兒,最終身子開始顫抖起來。繼而我的身上又孕育出一種煩躁的心理,我打起顫來,簡直叫人受不了……我的思想空空如也,一片空白……我費了好大的勁兒去開燈,換上新的鋼筆尖。那舊的鋼筆尖裂開來,彎了,瞧上去就像猛禽的喙似的。不,這些不是創造的痛苦……而是些不同的東西。 嗯,正如我剛才說的,這傢伙出去了,一小時以後才會回來。沒什麼事兒可干,我便去散步了。空氣冷冽而清新,天空中散落著斑駁的蔚藍;遠處的風兒沿著逼仄的街道吹拂著;有一片雲彩時不時遮掩陽光,太陽躲過了雲片重又像魔術師手中的硬幣一樣出現了。病人在公園裡練手搖的健身器,那公園裡開滿了怒放的紫丁香。我瞧一眼商店的招牌;雖然招牌文字的含意對我來說是陌生的,但我卻想找出個我熟稔的具有斯拉夫詞根的什麼單詞來。我戴著一雙嶄新的黃色手套,漫無目的地往前踽踽而行,雙手不斷地揮動著。陡然間,房屋沒有了,眼前是一大片空地,瞧上去似乎富有農村風味,很吸引人。

走過一排兵營,一個士兵在訓練一匹白馬,我踩上了鬆軟的黏糊糊的土;蒲公英在淒風中打顫,柵欄下,一隻破了的鞋躺在陽光下。遠處,一座十分陡峭的山直指蒼天。我決定爬這座山。它並不像它的外觀那樣宏偉。在矮小的山毛櫸和枯槁的灌木叢中,一條在山體上開鑿出來的彎彎曲曲的有台階的小道一直往上延伸。我開始還幻想,下一個彎一拐便會顯出一幅具有鄙野之美的景色來,但這樣的景色卻從來也沒有出現過。那樣乏然無味的野地根本無法使我滿足。光禿禿的地上蔓延著灌木叢,到處撒滿了碎紙、破布和壓扁的罐頭。人沒法離開小道的台階,因為台階深深地嵌進斜坡;小道的兩邊,樹根和腐爛的苔蘚從土牆裡向外伸出來,就像死了一個可怕的瘋子的房子裡腐朽家具破爛的彈簧。當我終於走到山頂時,我發現那兒有幾座歪歪扭扭的小窩棚,一條晾曬洗滌衣物的繩子,繩上掛著幾條短褲,風將它們吹得鼓鼓的,彷彿是有生命似的。

我將兩肘撐在有樹瘤的木欄杆上,舉目遠望,只見布拉格淡淡地籠罩在霧靄之中;微微閃光的屋頂,冒煙的煙囪,我剛走過的兵營,一匹小白馬。 我決意走另一條路下山,選擇了我在小窩棚後面發現的大路。惟一的美景應該是小山頂上的煤氣罐的圓頂:在藍天的襯托下圓圓的,紅殷殷的,瞧上去就像一隻巨大的足球。我離開了大路,又開始往上爬,這次是沿著生長著稀疏的野草的山坡爬。這是淒涼而又光禿的荒野。從大路上傳來卡車的隆隆聲,一輛馬車從相反的方向駛過去,然後是一輛自行車,緊接著是一輛清漆公司的貨車,貨車油漆成粗俗的彩虹色。在這些傢伙關於色彩的概念裡,綠色總是緊接著紅色。 我在斜坡上瞧著大路,待了一會兒;然後轉身往前走去,看見在兩個光禿禿的土包之間有一條隱隱約約的小道,過了一會兒,我便找一個地方歇一會兒。離我不遠處,在荊棘叢下躺著一個男人,臉朝天,蓋著一頂帽子。我正要從他身邊走過去,但他那奇怪的樣兒吸引住了我:一動也不動,張開的雙腿沒有一點兒生命的跡象,半彎的手臂是僵硬的。他穿著一件深色的外套,一條燈心絨褲子。

“別胡思亂想了,”我自言自語道。 “他睡著了,睡著了。沒必要去驚動他。”但不管怎麼樣,我還是走了過去,用我考究的鞋尖兒將帽子從他的臉上踢了開去。 請吹起喇叭吧!或者敲響那種伴奏令人嘆為觀止的雜技表演的鼓聲吧。令人難以置信!我簡直難以相信我看到的一切,我懷疑我是否神經錯亂了,我覺得噁心,一陣昏眩——老實告訴你,我不得不坐了下去,兩腿在顫栗。 要是換了另一個人處在我的位置,看到我所看到的,他也許會哈哈大笑起來。而我卻被這可能隱含的神秘性所震撼了。在我瞧著的當兒,我心中的一切彷彿都垮了,彷彿從十層樓的高處往下猛衝下來。我以無比驚異的神情瞧著。它的完美性,沒有原因,也沒有目標,使我的心中充滿了一種奇異的敬畏之情。

現在,既然我已經寫到最重要的部分,並將那好奇之火壓了下去,為了這次相遇我琢磨著應該讓我敘事的行文和緩下來,安安靜靜地回顧一下我走過的每一步,想一想那天上午我沒能找到公司的那傢伙之後,我走上了那條路,爬上了山,在微風吹拂的五月藍天下,瞧著那煤氣罐的紅色圓頂時我的心情到底怎麼樣,我到底是怎麼胡思亂想來著的。讓我們無論如何把那件事了結了。在邂逅之前,再瞧上我一眼吧,戴著一副亮色的手套,沒戴帽子,仍然漫無目的地往前閒逛著。我心中到底在想什麼?奇怪得很,什麼都不想。我心中絕對空空如也,就好像是那半透明的瓶子遲早要裝上東西,只是眼下不知道罷了。關於手邊事務,關於我最近買的汽車,關於鄉野周圍這兒那兒的美景的縷縷思緒,只是在我心頭浮光掠影般地一晃而過,如果說在我心靈深處廣袤的原野上還有回音的話,那僅僅是驅使我往前走的那朦朦朧朧的一種感覺。

一九一九年我在莫斯科就很熟稔的一個聰明的列特人有一次對我說,我有時候毫無理由地沉思默想起來,這肯定是我要進瘋人院的信號。他當然有些誇張;在過去的一年中,我徹底地測試了我超人的思維簡潔和前後連貫的才能,這種才能在我對於邏輯的掌握上表現了出來,我的十分發達、但完全正常的心靈對這種邏輯的把握有一種痴迷。本能所引發出來的胡鬧、藝術視野、靈感,所有這些偉大的、賦予我生命以美的東西,我想對於一個普通人來說,不管他多麼聰明,卻意味著輕度瘋狂的開始。別發愁;我非常健康,我的身體內外都是清潔的,我走路的步子是輕鬆的;我既不酗酒也不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我也不放浪不羈。所以,我身體狀態極佳,穿戴講究,瞧上去相當年輕,在上面描述的鄉野中溜達;神秘的靈感並沒有蠱惑我。我真發現了那無意中碰到的東西。讓我再重複一遍——令人難以置信!我以無比驚異的神情瞧著。它的完美性,沒有原因,也沒有目標,使我的心中充滿了一種奇異的敬畏之情。但也許就在那時,在我瞧著的當兒,我的理智開始審視其完美性,尋覓其原因,琢磨其目標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的臉上綻放出生命的漣漪——這稍微減輕了些我的驚愕,但我心中仍然懷著那驚異之情。他睜開眼睛,斜瞥了一眼,坐了起來,不斷地打呵欠——彷彿永遠打不完似的——雙手深深地埋在他的棕褐色油光光的頭髮裡撓頭皮。 他的年齡跟我差不多,瘦長個兒,邋邋遢遢,下巴上的鬍子茬儿足有三天沒刮了;在他襯衣領子開口的下方和上方之間露出一溜狹窄的粉肉來(領子軟軟的,有兩個圓洞,這意味著飾針掉了)。他的薄薄的針織領帶斜掛在脖子上,襯衣前方沒一顆鈕扣。在鈕扣扣眼上仍然殘留著枯萎的業已褪色的紫羅蘭;有一朵紫羅蘭從鈕扣眼裡脫了出來,倒頭掛在那兒。他身旁躺著一隻破舊的背包;背包蓋開著,露出一個椒鹽捲餅和一根咬過的、殘留大部分的香腸來,這一般總是意味著不合時宜的肉慾和粗野的食慾。我坐著,帶著一種驚駭審視這個流浪漢;他似乎穿戴著老式化裝舞會上小丑那愚笨的衣裝。 “我抽上一支煙就好了,”他用捷克話說。他的嗓音出乎意料地低沉,甚至於可以說是沉靜的,他將兩個手指叉著伸出來,做了一個抽煙的姿勢。我將我的大煙盒塞到他跟前;眼睛死盯著他的臉。他將手頂在地上,弓著身往我這邊靠近點兒,這當兒,我就趁機瞥了一眼他的耳朵和他凹陷的太陽穴。 “德國種的樣兒,”他說,笑了笑——露出了牙床。這使我失望得很,但幸虧那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到這時,我還很不情願放棄我那驚愕的心情。) “你是德國人嗎?”他用德語問我,手指捻轉著煙卷。我說是,在他鼻子底下打開了打火機。他貪婪地用雙手遮蓋在顫動的火上。紫黑色的方方的指甲。 “我也是德國人,”他說,吐出一縷青煙。 “就是說,我父親是德國人,但我媽是捷克比爾森人。” 我一直指望他會露出驚訝的神色,也許還會大笑起來,但他始終很木然。這時我意識到他是多麼傻。 “睡著了,”他用一種愚蠢的自滿自足的口氣對自己說,蠻有興致地吐了一口唾沫。 “失業了?”我問。 他憂愁地連著點了幾下頭,又吐起唾沫來。我一直納悶頭腦簡單的傢伙的唾沫怎麼會那麼多。 “我還能走,但靴子不行了,”他說,瞧一眼他的腳。靴子實在是破爛不堪。 他慢慢地轉過身去,趴在地上,一邊望著遠處的煤氣罐和一隻從壟溝裡飛起的雲雀,一邊帶著沉思的神情說: “去年我在薩克森有一個很好的活兒,離前線不遠。種花。世界上最好的活兒!後來我在一家餅屋幹活。每晚下班後,我和朋友經常跨過前線去喝啤酒。去七英里,回七英里。捷克啤酒比我們的要便宜些,娘兒們也要肥些。我有一陣子拉小提琴,養一隻小白鼠。” 現在讓我們從側面來看一眼,只是溜上一眼,無需看得太真切;也請不必太近,先生,否則你將受到極大的震撼。也許你不會。啊,在經過了這一切後,我算是明白了人的眼光有偏愛的一面,有可能犯錯誤。不管怎麼樣,情景是這樣的:兩個男人斜躺在一片衰草之上;一個穿著灑脫,用一隻黃手套拍打膝蓋;另一個是目光呆滯的流浪漢,全身躺在地上,喋喋不休地抱怨生活。周圍沙沙作響的矮荊棘叢。飛馳的雲朵。一個刮風的五月天,人有點打冷顫,好比馬毛的顫動。從大路傳來卡車的隆隆聲。在空中迴響著雲雀纖細的鳴聲。 流浪漢陷於沉默;然後又說起話來,只有當他想吐唾沫時,他才停下來。一件又一件事。說個沒完沒了。悲戚地嘆息。俯伏躺著,將雙腿彎曲過來,直到小腿肚碰到屁股,然後又將腿伸將開來。 “餵,”我突然信口說。 “你真沒瞧見什麼嗎?” 他翻轉身來,坐了起來。 “你幹嗎那麼問?”他問,因懷疑而皺起的眉頭使他的臉陰沉下來。 我說:“你一定是個瞎子。” 我們兩人眼睛對視著,足有十秒鐘。我緩緩伸出右手,但他的左手並沒有像我期望的那樣伸出來。我閉上左眼,但他的雙眼一直張開著。我伸出舌頭給他看。他又一次嘟嘟噥噥地說: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我從口袋裡拿出一面小鏡子。即使在拿著小鏡照時,他也用手指抓著臉,然後瞧一瞧手心,既沒有發現血跡,也沒有發現鳥屎。在映著蔚藍天空的鏡子裡,他瞧著自己。他將鏡子還給我,聳了聳肩膀。 “你這個笨蛋,”我嚷了起來。 “難道你沒有看出來我們倆——難道你沒有看出來,你這笨蛋,我們倆——聽著——好好瞧瞧我……” 我將他的腦袋歪著往我這兒扭過來,太陽穴碰到了一塊兒;在鏡子裡,兩對眼眸在溜轉、閃爍。 當他開口說話時,他的語氣是謙卑的: “一個富人永遠也不可能和一個窮人相像,但是我敢說,你比我知道得多。我記得有一次在集市上見到一對雙胞胎,那是一九二六年八月——還是九月?讓我好好想想。不。是八月。那才真像呢。誰也分辨不出誰是誰。如果誰能分辨出哪怕最細小的差別,可得一百馬克。'好吧,'弗立茲(我們叫他大胡蘿蔔)說,在一個雙胞胎耳朵上猛擊一下。'瞧,'他說,'一個耳朵是紅的,另一個的耳朵不紅,好歹拿錢來。'我們笑得要死!” 他的眼睛在我鴿灰色的西服上掃了一眼;然後瞥一眼我的袖口;將袖口撩上露出了金表來。 “你能為我找個活兒嗎?”他問,抬起頭。 請留意:是他,而不是我最先看出我們之間的相像之處;由於我確立了這種相像,我對著他站著——根據他的下意識的估摸——處於一種十分微妙的依賴他人的境地,彷彿我只是一個模仿者,而他卻是那標準樣兒。自然人們喜歡聽人說:“他像你,”而不是相反。在請求我幫他忙時,這小混蛋摸著地面,心中正琢磨還可以再要些什麼。也許,他糊里糊塗的腦袋正在想我應該感謝他,因為他以他的存在這一簡單的事實慷慨地給我提供了跟他相像的機會。我們這樣相像讓我覺得這幾乎是一種奇蹟。使他感興趣的主要只是我想見見相像之處而已。在我看來,他似乎是我的翻版,也就是說,一個在體形上跟我一致的人。正是這種絕對的相像使我不由得打冷顫。他把我看成一個可疑的模仿者。不過,我還是想強調一下,他的這種想法是含糊不清的。他當然不會理解我對他的看法,這個笨蛋。 “恐怕眼下我幫不了你多少忙,”我冷冷地說。 “不過,可以留下你的地址。” 我拿出我的筆記本和銀桿鉛筆。 他苦笑一下:“我總不至於說我住在別墅裡;能睡在乾草棚裡總比睡在樹林的苔蘚上好;能睡在苔蘚上總比睡在硬長凳上好。” “我還是想知道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你。” 他想了一下說:“這個秋天,我肯定會住在我去年干活的村子裡。你可以往那村的郵局寄個便條。那兒離塔尼茲不遠。我給你寫下來吧。” 原來他叫菲利克斯,“快樂的人。”至於他姓什麼,有教養的讀者,這不是你們的事了。他蹩腳的書寫似乎在每一個拐彎處都發出吱吱的響聲。他是左撇子。我該走了。我在帽子裡放了十克朗。他不屑坐起來,帶著一種謙遜的微笑,伸出手來。我握住了這手,只是因為它給了我一種奇異的感受,就彷佛那喀索斯愚弄復仇女神,請她幫忙把他的美麗影子從水中撈出來似的。 我幾乎用奔跑的速度沿原路回去。我往回看,瞧見在矮灌木叢中他那黝黑的瘦長身子。他仰臥著,雙腿交叉擱在空中,胳臂枕在腦袋下面。 我突然感到孱弱不堪,昏眩,困頓得要命,彷彿剛經歷了一場漫長的令人厭惡的縱酒放蕩之旅。我之所以懷有這種既苦澀而又甜蜜的感受是因為,他似乎在冷冷的不經意之中將我的銀桿鉛筆裝進了口袋。一長溜銀桿鉛筆列隊邁進一條無際的腐敗的地道。當我沿著路邊走的時候,我時而閉上眼睛,險些掉進了溝裡。以後,在辦公室裡,在討論商務的過程中,我真想告訴對方:“我剛才遇到了奇怪的事!你簡直不會相信……”但我什麼也沒有說,創造了一個保密的先例。 當我終於回到旅館房間,在飄忽不定的影子之中,我發現菲利克斯,一頭鬈髮,皮膚曬得黑黑的,在等著我。他臉色蒼白而肅然,向我靠過來。現在,他刮了臉;頭髮順溜地往後梳去。他穿著鴿灰色的西服,打一條淡紫色的領帶。我拿出手帕;他也拿出手帕來。談判,停火。 一些鄉野的氣息飄進我的鼻孔。我擤鼻涕,坐到床沿上,這一陣,我一直對著鏡子照。我記得我鼻子上的塵土啦,一隻鞋的後跟和中腰之間的黑土啦,飢餓啦,眼下在烤肉店吃帶有檸檬味的碩大的烤牛排那種粗糙的焦味啦,諸如此類人的有意識存在的小小的標誌十分奇異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彷彿我在尋覓並找到了證據證明我就是我(雖然還有一點兒懷疑),這個我(有頭腦的二流商人)果然是在旅館吃飯,在考慮商務上的問題,和那個在灌木叢中躑躅的流浪漢毫無瓜葛。但我剛才體驗的驚愕又一次使我驚魂未定。那個人,特別當他熟睡的時候,當他的面目凝然不動的時候,卻顯示了我的面目,我的面具,我的死軀的毫無瑕疵的純潔形象——我使用這最後的說法是想最清晰地表達——表達什麼?就是想表達:我們有相同的面目,在完全靜息的狀態下,這種相像更為明顯,如果死亡不意味著一張安然平和的臉——臉的藝術的極致的表現,那死亡又是什麼。人生只是玷污了與我相像的另一個人;只是一陣清風將那喀索斯的美貌吹得悄然無踪了;只是當畫家不在的時候,他的學生用浮淺多餘的色彩將大師畫的肖像變形了。 然後我想,既然對我自己的面目了解並喜歡,我是否應該處於更有利的地位來觀察與我相像的另一個人,因為並不是每個人都這麼富有觀察力;時常發生這樣的情形,人們評說兩個人之間的相像之處,而這兩個人雖然相互認識,卻並沒有意識到他們有什麼相像的地方(要是人們這麼告訴他們,他們會竭力加以否認)。同樣,我從來沒有想到在菲利克斯和我之間會存在這麼完美的相像。我見過兄弟之間、雙胞胎之間非常相像。在銀幕上我見過一個人會見與他相像的另一個人;或者說得更婉轉一點,一個演員演兩個不同的角色,他的社會地位的差異被天真地強調了,就像我們這樣的情況,在一個角色中,他是一個行動詭秘的粗漢,而在另一個角色中他卻是一個坐在小汽車裡的穩重的bourgeois——彷彿一對同樣的流浪漢,或者一對同樣的紳士真的就沒興味了似的。是的,這一切我都見過,孿生兄弟之間的相像就像同樣詞根的押韻一樣,往往被血緣的印記所破壞,而同時演兩個角色的演員卻不能欺騙任何人,即使在同一個銀幕上他以兩個角色的面貌出現,觀眾的眼睛不由也會注意到銀幕中間膠片連接的那條線。 而我們的情況既不是孿生兄弟(即血緣相同),也不是舞台魔術師的戲法。 我多麼想讓你相信我!我將,將讓你相信我!我將強迫你們所有的人,你們這些流氓,相信……雖然恐怕由於文字的特殊性質,文字本身不可能形像地傳遞那種相像:兩張臉應該並排用真正的顏料畫下來,而不是用文字,那時,也只有在那時觀眾才能理解我的意思。一個作家最心愛的夢想是將讀者變成觀眾;有人達到這一目標嗎?文學作品中人物蒼白無色的框架,在作者的指導下吮食著讀者的鮮血,才漸漸變得豐滿起來;因此,作家的天才就在於賦予他的人物以適應這種食物——並不總是非常愉悅的——的機能,並在吮食中變得栩栩如生,有時候歷經數世紀而不衰。但眼下我並不需要文學的技巧,我需要的僅僅是畫家藝術的直白和原始的一覽無餘。 瞧,這是我的鼻子;北歐型的大鼻子,一塊硬骨弓形地撐著,鼻肉部分翹起,幾乎成長方形。而他的鼻子完全是我的翻版。在我的嘴兩邊有兩條深深的皺紋,嘴唇這麼薄,彷彿一下就能被舔掉似的。他也有這樣的皺紋和嘴唇。這裡是顴骨,但這只是護照上列舉出來的表面特徵,毫無意義;且十分荒唐,顴骨是常人的顴骨。有人告訴我,我像北極探險家阿蒙森。菲利克斯也像阿蒙森。不是每一個人都能被人稱之具有阿蒙森的臉的。對於這點,我只是模模糊糊記得,我也不能肯定是否和南森混淆了。不,我說不清。 我只是在傻笑而已。啊,我不知道我到底說清楚了沒有。進行得相當不賴。讀者,你現在看見我們兩人了。兩個人,但同一張臉。然而你不必以為,在自然這本大書中我會為一些可能的瑕疵而羞愧。請走近一點看:我有一副碩大而發黃的牙齒;而他的卻更潔白、整齊些,但這重要嗎?我的前額上爆出一條青筋,就像一個書寫得蹩腳的大寫M,但當我熟睡時,我的前額就像我的另一個人那樣光溜了。那些耳朵……與我的相比,他耳朵的渦旋有一點異樣:有的地方往裡緊縮,有的地方卻非常光滑。我們的眼睛形狀相像,瞇成一條縫,睫毛稀稀拉拉,但他的虹膜比我的要淺一些。 這就是在第一次邂逅時我觀察到的一些顯著的特點。第二天晚上我不斷地審視這些細微的缺陷,當我的記憶力出毛病時,不管怎麼樣,我總看到我自己,我這個自己,可憐巴巴地偽裝成了一個流浪漢,面無表情,下巴頦和腮幫上長滿了鬍鬚茬儿,就像已經死了一晚的人。 我為什麼要逗留在布拉格?我已經做完了買賣。我完全可以回柏林去了。為什麼我第二天上午又回到那山坡上,又回到那路上?我毫不費勁地找到了昨天他躺著的那地方。在那兒,我看到一個金色的煙蒂,一朵枯萎的紫羅蘭,一張破碎的捷克報紙,以及——一個頭腦簡單的流浪者很可能留在樹叢下的可憐的非個人化的痕跡——一個碩大的直直的男人的玩意兒,一個稍小點兒的男人的玩意兒蜷曲在它的上面。幾隻綠頭蒼蠅使這幅畫更為完美。他到哪兒去了?他在哪兒過夜呢?簡直是謎。我隱隱約約地覺得非常不舒服,彷彿這整個兒的遭遇是一個邪惡的行為。 我回到旅館拿我的箱子,匆匆趕到車站。在月台的入口,有兩排漂亮的矮長凳,靠背按人的脊柱形態彎曲有致。有人坐在那兒;有人在打盹兒。我想我應該倏然看見他熟睡在那兒,手張開,最後一朵紫羅蘭仍然別在鈕扣洞眼裡。人們會注意我們倆;跳將起來,將我們包圍起來,扭送我們到警察局去……為什麼?我為什麼寫這些?難道這是我的筆興之所致嗎?或者說,兩個人像兩滴血一樣相像,這本身是否就是一件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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