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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絕望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13227 2018-03-18
我既是一個畫家,又是一個模特兒,我對我的外表太熟悉了,所以我的風格缺乏那種自然的靈感。雖然我竭力想回歸到我的最原始的軀殼中去,但是我沒有成功;更不必說讓我在我的舊我中感到舒心了;在那裡,一切太混沌了;東西都搬走了,檯燈是黑的,滅了,我的過去散亂地灑落在地板上。 我敢說,我的過去是非常幸福的。在柏林,我擁有一套小巧而可心的公寓,三間半房,向陽的陽台,供應熱水,中央空調;麗迪亞,我的三十歲的妻子,還有埃爾西,我們的十七歲的女傭。車庫就在旁邊,停放著那小巧玲瓏、令人愉悅的車——一輛深藍色的雙座車,用定期付款買的。在陽台上,一株鼓鼓的圓頂腦袋的灰白色仙人球在緩慢但勇敢地生長。我總是在同一家店買煙草,而迎接我的總是滿臉笑容。在賣雞蛋和黃油的店舖裡迎接我妻子的也是這同樣的笑容。星期六晚上,我們若不上咖啡館,就去電影院。我們屬於體面的中產階級的精華,至少看上去是這樣。從辦公室回到家,我不脫鞋就躺上沙發看晚報。我和妻子的談話也不僅僅包括一些芝麻小的數字。我的思緒也不總限於我自製的巧克力的冒險旅途。我甚至可以承認,流浪藝術家的趣味對於我來說並不是完全陌生的。

至於對新俄羅斯的態度,讓我現在就說清楚,我不同意我妻子的觀點。從她塗著口紅的嘴裡發出來的“布爾什維克”一詞具有一種習慣性的細小的仇恨——不,“仇恨”一詞在這兒恐怕太強烈了。那是一種小家子氣的、基本的、娘兒們的情緒,因為她不喜歡布爾什維克就像她膩味雨(特別是星期天)或者臭蟲(特別在新房子裡),布爾什維克主義對於她就像是感冒一樣的小事兒。她想當然地認為事實證明了她的觀點;她的觀點的正確性太明顯了,根本無需討論。布爾什維克不相信上帝;他們真是調皮到家了,但對於殘暴色情狂和流氓你還能指望什麼呢? 當我說從長遠來講共產主義是一件偉大的和必要的事業;年輕的新俄羅斯正在創造美妙的價值,雖然這些價值對於西方人來說是不可理解的,對於一貧如洗的飽受打擊的亡命者來說是不可接受的;在把我們所有的人都變成為同類人中,歷史從來也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熱狂,這樣的禁慾主義,這樣的大公無私,這樣的信仰——當我每每這樣說時,我妻子會認真地說:“我覺得你這樣說是在逗我,這樣不太好。”但說實在的,我是嚴肅的,因為我一直認為,我們無從捉摸的紊亂生活需要根本的改變;共產主義會為肌肉發達、寬肩膀、頭腦簡單的人們創造一個美麗而平等的世界;對它採取敵視的態度是一種孩子氣,一種成見,這時我想起了我妻子做的鬼臉——鼻孔收緊,一邊的眉毛往上那麼一翹(這是一個準備引誘男子的妖婦帶有孩子氣的招數),每次她在鏡子裡瞧自己時,就會做這種鬼臉。

現在,我討厭鏡子這詞,可怕的東西!自從我停止刮臉,我就沒有這玩意兒了。不管怎麼樣,只要一提到它就會給我一種糟透了的震撼,打斷我的故事(請想像一下在這兒該講什麼呢——鏡子的歷史);在鏡子裡有歪歪扭扭的魔鬼般變形的形象:光溜細小的脖子突然往下伸向一道肉縫,在那兒,和另一條從褲帶下擠上來的杏仁糖色的裸肉融合在一起;變形的鏡子將人的衣服剝光,或者將他砸扁,瞧!在無數凹凸不平的玻璃的作用下鏡子裡出現了既像人又像牛,既像癩蛤蟆又像人的玩意兒;要不人就被變形成一個麵團,然後被撕裂成兩半。 夠了——讓我們繼續說下去——我並不想讓你大笑不止!夠了,一切並不像你想像的那麼簡單,你這個豬,你!哦,是的,我將詛咒你,沒有人能阻止我詛咒你。在我的房間裡不放穿衣鏡——那也是我的權利!是的,即使當我偶然撞見一面鏡子(哼,我怕什麼?)會看見一個蓄鬍鬚的陌生人——我的鬍鬚漂亮極了,而且是在這麼短暫的時間裡蓄的!我裝扮得如此完美,連我自己都看不出來。濃密的頭髮從每一個毛孔里長出來。在我的體內一定儲存有非常豐富的毛髮。我躲在從我身上生長出來的天然的林莽中。沒什麼可怕的。愚蠢的迷信!

瞧,我又要寫那個詞了。鏡子,鏡子。嗯,發生什麼事了嗎?鏡子,鏡子,鏡子。不管你重複多少遍——我什麼也不怕。一面鏡子。在一面鏡子裡瞧自己。當我這麼說時,我是在指我的妻子。要是老被打斷,要講下去就很困難了。 順便說一下,她也很迷信。是一個相信觸摸一下木頭可以祈神的人。在行將做出一個決定前,她便會閉緊嘴唇,匆匆忙忙往四周瞧瞧,尋找光裸的沒有刨過的木頭,只找到桌子底下,粗短的手指觸摸上去(在草莓色手指甲周圍有一小圈肉,雖然她塗了指甲油,卻從來沒乾淨過;小孩的指甲)——當那祈求幸福的念念有詞還在空中飄蕩時,她飛快地觸摸一下桌肚子。她信夢:夢見你掉了牙,那就意味著你認識的一個人死了;如果牙上還有血,那就意味著死亡的是你的一個親戚。一地的雛菊預示你將見到你的初戀情人。珍珠代表眼淚。夢見自己穿著白衣服坐在桌子的上座是很糟糕的。泥代表錢;貓意味著叛逆;海洋意味著靈魂的不安。她喜歡詳細地、不厭其煩地複述她的夢。啊!我寫到她時,都是用的動詞過去式。讓我將故事像勒褲帶似的勒得緊一點兒吧。

她痛恨勞合·喬治;要不是他,俄羅斯帝國不至於崩潰;她總是說:“我要用我的手掐死那些英國人。”德國人也受到譴責,他們將布爾什維克主義和列寧用密罐車輸進了俄國。至於法國人:“你們知道嗎,阿德利安(她的一個表哥,在白軍中服過役)說,在敖德薩撤退時,他們就像一群下流人。”同時她認為英國人的臉是世界上最美的(僅次於我);她尊敬德國人,因為他們有音樂才能,性格沉穩;她聲稱喜歡巴黎,我們曾經在那兒待過幾天。這些想法就像聖龕裡的聖像一樣不可動搖。相反,她的關於俄羅斯人的立場總的來說經歷了一個演變的過程。一九二○年她還在說:“真正的俄羅斯農民是保皇黨人”;現在,她說:“真正的俄羅斯農民已經不復存在了。” 她受過很少的教育,觀察力也很差。有一天,我們發現對於她,“神秘”這一詞多少與“迷霧”、“錯誤”和“棍子”有關,但她根本不知道一個神秘主義者到底是什麼人。她所能認出的惟一的樹是白樺樹:她說,白樺樹使她回憶起家鄉的森林。

她是個大書蟲,但只讀垃圾貨,什麼也記不住,往往跳過長段的描寫性的段落。她前往俄語圖書館借她的書;一坐下來就能挑好久;她在桌上的書裡亂翻;拿起一本書,翻開頁碼,斜著溜一眼,就像一隻覓食的母雞;把它放下,拿起另一本,再打開——她做這一切都是在桌面上,而且只用一隻手;她發現她把書拿倒了,便將它轉個九十度——不再多一點兒,因為這時她已將它放棄,趕著去奪那本圖書館員就要拿給另一個女人的書;做這一切要花上一個多小時,我終究也沒有弄明白她是怎麼做出那最後的抉擇的。也許是那書名吧。 有一次,我從火車的旅途中帶回一本糟透了的偵探小說,封面畫著一隻絳紫色的蜘蛛躲在一個黑網中。她翻閱了一下,發現故事驚險極了——她覺得她已不可能控制自己不趕著溜一眼結尾,但又覺得這樣再讀前面的故事就會淡而無味了,於是便緊閉上眼睛,將書沿書脊往下撕,撕成兩半,將後一半結尾部分藏起來;後來,她將藏匿的地方忘了,在屋裡找尋了她自己庋藏的罪犯好久好久,一邊找,一邊嘴裡不斷囁嚅:“真驚險,真驚險呵;我如果找不到它,我知道我會死的——”

她現在找到了。那些說明故事發展因果的書頁都被藏在最隱秘的地方;但它們還是被找到了——所有的頁碼都被找到了,也許除了一頁。真的,發生了許多事兒;因果都恰當地解釋了。她遭遇到了她最懼怕的東西。在所有的兆頭中,那是最兇惡的。一面破碎的鏡子。是的,這發生了,以非常不尋常的方式發生了。這可憐的業已死亡的女人。 咚—嘀—咚。再來一遍——咚!不,我沒瘋。我只是快樂地發出一些細小的響聲而已。這種快樂是在四月愚人節騙了人之後感到的快樂。我讓別人真正成了個蠢蛋。那人是誰?有教養的讀者,在鏡子裡瞧一瞧你自己,既然你那麼喜歡鏡子。 現在,陡然間,我感到悲哀——這次,是真悲哀了。我剛才以少有的生動看見了陽台上的仙人球,那些藍色的房間,我們的寓所建在一片新潮的住宅區裡,那盒子似的現代住宅讓人產生空間錯覺,又不同凡俗。在那兒,在我的干淨而整潔的世界中,麗迪亞造成的混亂,她的香水所發散出來的那種甜甜的庸俗的味兒。但她的缺陷,她的無辜的沉悶,她還保持學校宿舍裡的在床上竊竊傻笑的習慣,都沒真正地讓我煩惱。不管她在公眾場合怎麼嘮叨廢話,不管她穿得怎麼俗氣,我們從來沒爭吵過,我從來也不抱怨她。她決不善於分辨色調,可憐的人兒。只要主色調完全符合她的趣味,她就會覺得合適,她會戴一頂草綠色的皮帽配一件橄欖綠或者深綠色的衣服。她喜歡一切“相互呼應”的東西。譬如,如果肩帶是黑的,她必定要在喉嚨前來上一條小巧的黑色緣飾或者一條小巧的黑色褶邊。在我們結婚的最初幾年裡,她總是穿瑞士繡花的亞麻布襯衣。她穿上一條飄逸的長裙居然能再配一雙厚重的秋靴;不,她絕對沒有哪怕一丁點兒的對和諧的神秘性的認知,而這與她糟糕的邋遢有關。她的懶散在她走路時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她嗜好左腳的後高跟先著地。

瞧一眼她的抽屜就會讓我發抖,抽屜裡橫七豎八放著亂七八糟的破布,緞帶,絲綢片兒,她的護照,一枝枯萎的鬱金香,幾片蟲蛀的毛皮,各種各樣不合時宜的玩意兒(譬如姑娘們早年穿的綁腿式長統靴)和類似的垃圾。在我整潔有序的美好世界中經常會出現一條小小的但異常骯髒的花邊手帕或者一隻長統襪,長統襪還是破的。長統襪穿在她的鼓鼓的小腿肚上似乎要燃燒似的。 她一點兒也不懂管理家務事兒。她接待客人讓人覺得可怕。在一小盤菜裡往往會發現牛奶巧克力散片,就像在窮鄉僻壤的家庭裡似的。我每每自問我到底愛她什麼?也許是愛她的長睫毛眼睛下讓人感到溫暖的淡褐色眸子,也許是愛她任意梳理的褐色秀發的自然捲曲,也許是愛她豐腴肩膀的曳擺。也許事實是我愛她因為她愛我。對於她,我是一個理想的男人:有頭腦,有勇氣。沒有人穿得比我好。我記得,有一次我穿上一件新的無尾晚禮服,一條肥大的褲子,她不禁拍起手來,深深埋在沙發里,喃喃道:“哦,赫爾曼……”這是與聖潔的痛苦差不多的一種狂喜。

我也許懷著由於進一步美化她所愛的男人而產生的一種曖昧的感情,和她妥協,使她的人生和幸福發生了一個可喜的變化,我利用了她對我的信任,在我們共同生活的十年間,我跟她說了無數關於我自己、我的過去、我的冒險的經歷的謊話,以至於我自己都不可能把它們統統記住,每每需要求助於參考材料。但她總是遺忘一切。她把傘輪著個兒落在所有我們認識的人家裡;她的口紅會出現在簡直不可思議的地方,譬如她表哥的襯衣口袋裡;她從晨報上讀到的東西會在晚上這麼對我說:“讓我想想,我在什麼地方讀到它的,它到底說什麼來著?……我只是隱隱約約記得一點兒——哦,幫幫我!”叫她寄封信等於是把信往河里扔,至於能否收到信,全靠河水水流的速度和收信者是否有垂釣的閒暇了。

她總是將時間、人名和人臉搞混。我編織了謊話後,便永遠不會再重複;她很快就忘了,謊言所說的東西沉澱到她意識的深處,但在意識的表面卻仍然不時蕩漾著那種謙卑的驚詫的漣漪。她的愛幾乎越過限制她所有其他感情的界線。晚上,當六月和明月天衣無縫地交融在一起的時候,她的最根深蒂固的思緒每每是膽怯的流浪者。這種思緒不會持續很長時間,也不會漫游得太遠,便再一次鎖閉上了;這是個非常簡單的頭腦,最複雜的無非是尋覓潦草地寫在從圖書館借來的書頁上的電話號碼,而藉書的人正是她想通話的對象。 她豐滿,矮小,身材相當沒樣兒,但矮胖女人能激起我的興趣。那些頎長而年輕的女人,瘦骨嶙峋的輕佻女人,穿著鋥亮的綁腿女靴在道恩金斯塔拉斯大街上裝模作樣地走來走去的傲慢漂亮的婊子,對於我根本沒用。我不僅總是非常滿意我的百依百順的同床伴侶和她的白胖可愛的魅力,而且,我最近懷著對自然的感激和驚訝注意到我晚上的快樂所具有的那種暴力和甜蜜,由於錯亂而達到了微妙的頂點,這種錯亂並不像我起初想像的那樣在三十五歲左右的易興奮的男子中是稀罕的。我是指一種眾所周知的“意識分裂”。對於我,它是在我到布拉格前數個月斷斷續續發生的。例如,我和麗迪亞在床上做愛,當我做完一系列她應該享受的前戲的撫摸時,陡然間我意識到小淘氣意識分裂向我襲來。我的臉埋在她脖頸裡,她的大腿開始將我夾緊,煙灰缸從床頭櫃上摔了下去,整個世界也摔了下去——但,同時,簡直不可思議,我快樂地赤裸裸地站在房間的中央,一手搭在椅背上,椅子上放著她的長襪和短褲。一人處兩地的感覺倏然給我一種異乎尋常的震動;但這和以後事件的演變相比就算不得什麼了。在我對分裂不耐煩的時候,我會一吃完晚飯就將麗迪亞一古腦兒抱起扔到床上。意識分裂達到了完美的境地。我坐在離床十幾步遠的扶手椅裡,麗迪亞合合適適地躺在床上。從我的神奇的有利位置,我瞧見在床頭燈那實驗室燈光般的強烈照明下,我背脊肌肉有節律地起伏,她膝彎的完美之處有珠母一樣的閃光,散落在枕上的頭髮閃爍著青銅色的光澤——當我寬闊的背脊還沒有再一次滑下去支撐觀眾的喘息的前胸時,我只能見到她的這些部位。然後是第二道程序,這時我才意識到我體內的兩部分越分裂,我就越陶醉於其中;因此,我每晚總坐在離床幾英寸的地方,很快我椅子的兩條後腿便移到開著門的門檻邊。最後,我發現我坐在客廳裡——同時在床上做愛。這還不夠。我希望我能將自己移開到離我表演的打著燈光的舞台至少一百碼以外;我希望能在游泳池繁星般的拱頂下、在藍色的水霧中、在遠遠的上層看台上思考我臥房裡的情景;用歌劇院望遠鏡、野外望遠鏡、高倍望遠鏡,或者用具有目前還未知的能量的光學望遠鏡來觀察這一對小小的、明顯的、性事非常活躍的夫婦,這種光學望遠鏡的能量會隨著我的興奮程度的增加而增加。事實上,我從未遠離過客廳裡的蝸形支腿桌,即使這樣,我發現我觀察臥床的視線被門牆所擋,除非打開臥室的衣櫃,讓床反照在斜置的穿衣鏡或者spiegel裡。哦,有一個四月的晚上,雨淅淅瀝瀝地下著,雨聲撩人,就像弦樂隊中的豎琴聲,我坐在最遠的第十五排座位上,正期待著瞧一場特別精彩的戲——其實這場戲已經開始了,在戲中我的自我的身體異常巨大,異常富有創造性——從那遙遠的床,我相信我就在那兒,傳來麗迪亞的哈欠和聲音,她傻乎乎地說,要是我還沒上床的話,把她放在客廳裡的那本紅書帶給她。書就放在椅子旁邊的蝸形支腿桌上,我沒有拿給她,而是將書往床邊扔去,書頁風車般地飛張開來。這一奇異而可怕的插曲將我的興奮吹得無影無踪。我就像一隻海島的鳥,失去了飛上天空的興趣,就像一隻企鵝,只在夢中飛翔。我盡力想重新抓住這意識分裂,也許差一點兒快成了,不料一個新的美妙的想法將我心中所有期望重操這有趣的、相當富有肉慾的試驗的意念一掃而光。

否則,我的夫婦之愛就完美了。她毫無保留地、義無反顧地愛我;她的愛似乎是她本性的一部分。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又用了動詞過去式;請別在意,我的筆這麼寫更順暢一些。是的,她愛我,非常忠誠地愛我。她喜歡這樣那樣地端詳我的臉;用大拇指和另一根手指像圓規似的量我的五官:上唇上有一點兒刺疼人的茬儿,中間那道有點兒長的溝兒;寬闊的前額,眉毛上有一對突骨;她用食指的指甲按著我上下嘴唇的邊線走,我的嘴總是閉得緊緊的,怕癢。一張大臉,絕不是一張簡單的臉,是特地定制的;顴骨上亮著一層光彩,顴骨下有一點兒凹陷,要是有一天沒刮臉,那兒便會長出土匪般的絡腮鬍須茬儿來,在有些光的照耀下發點兒紅,跟他下巴上的鬍鬚一模一樣。只是我們的眼睛不同,要是它們之間有一點兒相像的話,那真是異想天開了;當他躺在我面前的地上時,他的眼睛緊閉,雖然我沒有真正見過,但感覺當我的眼睛閉上時,我知道它們同他的眼脊是迥異的,眼脊,一個多麼美妙的詞!修辭上很講究,但很得體,是我的敘事散文的一個受歡迎的創造。不,我一點兒也沒激動;我的自控能力是異乎尋常的。時不時我的臉會露出來,就像從籬牆後面露出來一樣,這對於一個一本正經的讀者來說,是令人討嫌的,但這對他是有好處的:他可以習慣於我的臉;同時,當他分不清到底那是我的臉還是菲利克斯的臉時,我會默默地笑起來。我就在這兒!而現在——又消遁不見了;也許根本就不是我!只有用這個方法我才能給讀者一個明示,告訴他我們之間的相像並不是想像出來的,而是一個真實的可能,甚至可以說是一個真實的事實,是的,一個事實,不管這看上去有多麼荒誕不經。 從布拉格回到柏林,我發現麗迪亞正在廚房的一個玻璃碗——我們叫它“眼睛碗”——裡打雞蛋。 “喉嚨疼,”她用孩子般的口氣說;將玻璃碗放在爐邊,用手背擦一下她黃色的嘴唇,吻我的手。她穿著一件粉紅的連衣裙,肉色的長統襪,一雙破舊的拖鞋。夕陽將窗櫺映在廚房裡。她重又用小勺在那黏稠的黃色玩意兒裡不斷地打,糖粒發出輕微的沙沙聲,蛋液仍然是黏糊糊的,小勺在柔軟的變稠的蛋液裡轉動得很慢。火爐上放著一本打開的破損的書。書頁的空白處不知什麼人用粗糙的鉛筆寫了一句眉批:“可悲,但真實”,後面加了三個驚嘆號,驚嘆號下面的點兒都有點兒滑向一邊。我讀了那句使我妻子的前人如此感動的話:“愛你的鄰居這句話,”雷金納德爵士說,“如今不再在人際關係的股票交易市場上時興了。” “嗯——旅途一切都好?”麗迪亞問,一邊使勁轉動著把手,咖啡磨的盒牢牢地夾在她大腿中間。咖啡豆嘎嘎地響,散發出一股濃郁的香氣;咖啡磨仍然在吱吱呀呀地響著;聲音漸漸輕下來,直至消遁;一切的對抗都消逝了;空空如也。 我有點兒茫茫然了。彷彿是在夢中。她在製作那眼睛碗——而不是在熬咖啡。 “沒有比這更糟的了,”我說,我是指這次旅行。 “你呢,過得怎麼樣?” 為什麼我不告訴她我的簡直令人難以置信的冒險?我曾經給她編造過無數的假故事,但這次卻不敢用我的被玷污的嘴說出一個真實而離奇的故事了。也許有什麼別的東西不讓我這麼做。作家是不會把他的初稿給人看的;人們是不會叫子宮裡的孩子小湯姆或者貝爾的;一個野蠻人是不會說出具有神秘色彩和未知性質的物件的名稱的;麗迪亞是不喜歡我讀她尚未讀完的書的。 有好幾天我因這次會見而感到苦悶。很奇怪,它總讓我想起另一個與我相像的人,他正在我未知的道路上跋涉,飢餓,寒冷,濕漉漉的——也許著涼了。我盼望他找到了工作,要是知道他生活得安樂而溫暖——或者至少安全地在監獄裡,我會覺得更溫馨些。當然我沒有一丁點兒的願望採取措施去改善他的處境。我根本不想花錢去提高他的生活水平。在柏林也不可能為他找一份工作,柏林已經充斥了無數衣衫襤褸的流浪漢。說實在的,我倒情願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彷彿一接近反而會破壞因我們的相像而帶來的驚愕似的。時不時地我可以給他寄一些錢,我生怕他會在遙遠的地方流浪墮落而滅亡,那樣他就不能做我的忠實的代表了,做一個活生生的我的臉面巡迴展示的樣板了……善良而無用的思緒,因為這個人沒有常住地址。所以,(我想)讓我們等著吧,也許某個秋日,他會在薩克森的那個鄉村郵局出現。 五月消逝了,在我的心中,關於菲利克斯的記憶漸漸痊癒了。我自我陶醉於這句句子的流暢:前半句含有那種富有肉慾的敘述口氣,然後則是一聲冗長的愚蠢而滿足的嘆息。不過,鍾情於感官快樂的情人們也許會有興趣注意到,一般來說,“痊癒”這個詞只有在指傷口時才使用。在這裡只是偶然用一下而已;沒有任何惡意。我現在要指出一些其他的東西——也就是說,我的寫作變得更順暢了:我的故事獲得了驅動力。我已經登上了那輛公共汽車(在本書開始時提到了),而且,我還坐上了一個靠窗戶的非常愜意的座位。在獲得一輛車之前,我就這樣坐車到辦公室去。 那年夏天,那鋥亮的藍色小伊卡勒斯得拼命工作。是的,我特喜歡我那新玩意兒。麗迪亞和我經常駕車到鄉下去過上一整天。我們總是帶上她的表哥阿德利安,他是一位畫家:一個快樂的人,卻是一個糟透了的畫家。不管怎麼說,他是一個窮光蛋。如果有人讓他畫肖像畫,那純然是出於一種同情心,或者說是由於性格上的弱點(這人有可能非常固執)。他總是從我這兒,也許還從麗迪亞那兒,借小額的錢;當然,他總是設法蹭一頓飯吃。他總是拖欠房租,當他付房租時,他付的是實物。說得具體點兒,就是靜物畫……一塊斜放的布上的方蘋果啦,或者一個傾斜的花瓶裡的陰莖般的鬱金香啦。他的女房東會自己出錢將所有這些畫裝上畫框,這樣,她的餐室讓人覺得像是一個前衛的世俗的展覽會。他說,他在一家俄國小餐館吃飯時,曾經在這小餐館牆上“胡亂畫了一下”(意思是說他修飾了一下餐館的牆);他甚至還用了一個更為豐富的表述,因為他來自莫斯科,莫斯科人喜歡說花哨的損人的俚語(我不想說出它來)。有趣的是,儘管他很窮,可他還是設法買了一塊地皮,駕車到柏林三個小時的路程——也就是說,他首付了一百馬克,再不操心付餘下的錢了;事實上,他沒再付過一分錢,他認為一旦首付買下這塊地皮,這地皮直到世界末日都是他的了。這地皮足有兩個半網球場那麼長,緊鄰一座風光相當旖旎的小湖。那兒長著一對連體的、樹枝分杈的白樺樹(或者說兩對樹,如果你算上湖水中的倒影);還有幾叢冬青樹;遠一點兒的地方聳立著五棵松樹,陸地上再遠一點兒你會看到一叢石楠長在樹叢中。地皮沒有圍上柵欄——他沒錢。我琢磨阿德利安想等周圍兩片地皮圍上圍欄,這樣他可以不花一分錢就自動地劃了地界,有了自己的柵欄了;但周圍的地皮還沒有賣掉。湖岸邊的地產不好賣,這地太潮濕,蚊子多極了,離村子又遠;而且也沒路將它與公路連上,天曉得這路什麼時候修。 我記得六月中旬的一個星期日上午,在阿德利安使勁的勸說下,我們第一次到了那裡。半路上,我們停下車來接他。我按喇叭按了好長時間,眼睛緊盯著他的窗戶。窗戶在熟睡。麗迪亞將手放在嘴邊,作喇叭狀喊道:“阿——德——利!”在下面的一個窗戶裡,就在酒館招牌的上面(這酒館瞧上去像是阿德利安在那兒欠了些錢),窗簾被憤怒地撩開,一個俾斯麥式的大人物,穿著盤花飾扣的浴衣,手中拿著一隻真正的喇叭,往外瞧。 車已經停止抖動了,我將麗迪亞留在車裡,便徑自上樓去叫醒阿德利安。我發現他還睡著。他穿著游泳三角褲睡覺。他一骨碌翻身下床,默默地飛快地將腳塞進拖鞋,穿上一件藍色的襯衣和法蘭絨褲子;一把抓起提包(表面上可疑地鼓鼓囊囊的),我們就往下走。一副嚴肅、睡意惺忪的容貌並沒有給他肥鼻子的臉增加多少魅力。他給塞進汽車車篷後面的活動座位上。 我不認路。他說他對路的熟悉就像他熟稔主禱文一樣。我們一出柏林就迷路了。以後就不斷地問路。 “對於地主來說這是多麼令人愉悅的景色啊,”當我們在中午時分經過科尼格斯道夫,來到一段他熟悉的路段時,阿德利安喊道。 “我會告訴你什麼時候拐彎。啊,啊,我的古老的樹!” “別傻樣了,安迪,親愛的,”麗迪亞平靜地說。 路兩旁是一片連綿的荒野,沙丘和石楠矮樹叢,時而有一片幼松林。再往下,鄉野的景色有點變化了;右邊有一片田野,天際迢遠處是黑黝黝的森林。阿德利安又開始嘮叨起來。公路右邊出現一個鮮黃色的杆儿,那兒往右伸將出去一條幾乎無法辨認的路徑,那隻是往日路途的殘餘而已,不久便在牛蒡和燕麥草中間消失了。 “在這兒拐彎,”阿德利安鄭重其事地說,突然嘟嘟噥噥發出一聲,往前向我撲來,因為我緊急剎了車。 你笑了,有教養的讀者?事實上,為什麼你不應該笑呢?一個美好的夏日,寧靜的鄉野;一個好心腸的傻瓜藝術家和一根路邊杆儿……那根黃色的杆儿……它是那個賣地皮的人立的,兀立在一片輝煌的孤寂中,它是那些塗著油漆的杆儿的不相配的兄弟,那些杆儿立在前往瓦達村的十七公里的路上,那兒的地皮更吸引人,也更貴一些,這一特殊的地標繼而成為我心中一個固定的思想。在蓊鬱的風光中鮮明地現出的黃色地標出現在我的夢中。在它那兒,我的幻想尋覓到它們的位置。我所有的思想都歸向它。它在我思緒的一片黑暗中照耀著,像一個忠誠的燈塔。我今天有這樣的感覺,就是當我初次見到它時,我便一下子認出它來了:就像未來的一件事物一樣對我熟稔。也許我錯了;也許我投向它的只是冷冷一瞥,我關心的只是拐彎時別在杆儿上擦了擋泥板;但是,都一樣,今天當我回憶這一切時,我無法將初次相識時的感覺與日後成熟的感覺分離開來。 正如我已經提到的,路沒有了,消失了;車在崎嶇不平的土地上顛簸,發出抱怨般的嘰嘰嘎嘎的響聲;我將車停下,聳聳肩膀。 麗迪亞說:“我建議,親愛的安迪,我們將車推到瓦達去;你說那兒有一個大湖和一家咖啡館什麼的。” “那是不可能的,”阿德利安激動地頂嘴道。 “首先,那咖啡館僅僅在醞釀計劃之中,何況,我已經有一個湖了。來吧,親愛的,”他轉身對著我,繼續說,“讓這老破車動起來吧,你們不會後悔的。” 在我們前面更高處,大約三百英尺的地方,有一片松林。我瞧著松林……嗯,我打賭我覺得彷彿見過這松林。是的,是這樣的,我現在更清楚了——我肯定有過那奇異的感覺;這決不是事後的想法。還有那黃色的杆儿……當我回頭瞧它時,它多麼飽含深情地瞧著我——彷彿在說:“我在這兒,請你隨時使喚我……”那面對著我的松林,樹皮就像繃緊的微紅的蛇皮,它們那些綠色的松針,風正逆著方向撫摸著它們;樹林邊緣那光禿禿的白樺樹(我為什麼寫“光禿禿的”?還沒到冬天,冬天遠著呢),天氣是這麼的溫馨、晴朗,這潺潺的小溪,彷彿在充滿激情地吟唱著什麼,那歌詞的開頭就是激……是的,一切都充滿一種含意——沒錯兒。 “請問你想叫我往哪兒開?我看不見路。” “哦,別那麼挑剔,”阿德利安說。 “往前走,老兄。啊,是的,一直往前走。那兒,你瞧見的口子那兒。我們會有辦法的,一旦進入森林,離我的地兒就不遠了。” “我們乾脆下車走不好嗎?”麗迪亞建議道。 “好極了,”我說,“在這種地方沒人會夢想偷一輛遺棄的新車。” “是的,有一點兒懸,”她馬上應聲道,“能否你們兩人走,”(阿德利安哼唧了一下)“讓他給你看他的地皮,我等在這兒,然後我們到瓦達去,在湖里游泳,到咖啡館去喝杯咖啡?” “虧你想得出來,”阿德利安激動地說。 “難道你看不出來我是想邀請你到我自己的土地上去嗎?那兒有一些驚喜在等待著你。你太傷我心了。” 我啟動了車,一邊說:“好啊,要是我的車碰壞了,你出修理費。” 顛簸讓我在座位上蹦了起來,在我旁邊麗迪亞蹦了起來,在我後面阿德利安蹦了起來,他不斷地說:“我們將很快(車顛了一下)進入森林(車顛了一下),然後(車顛了一下)是石楠矮樹叢,路就要好走一些(車顛了一下)。” 我們終於進了森林。起先,車陷進了深沙窩裡,馬達吼著,輪子打滑;最後,我們還是想辦法讓車動了起來;接著,樹枝擦車身,將車漆刮掉。終於路的影子出現了,但車要么卡在石楠樹叢裡,幹吼著,要么不得不在密密的樹杆中間東繞西拐地走。 “往右一點,”阿德利安說,“往右一點兒。嗯,你覺得松樹的香味兒怎麼樣?香極了,是嗎?我跟你說了。絕對香。你可以在這兒停車,我下去看看。” 他下了車,走了開去,每一步都著力扭動著他的屁股。 “嗨,我也去,”麗迪亞喊道,但他走得很快,不久樹叢就將他隱沒了。 馬達抖動了一下,靜了下來。 “這是一個多麼可怕的地方,”麗迪亞說。 “說真的,我真怕一個人待在這兒。有可能被搶,被謀殺——什麼都可能……” 一個孤零零的地方,確實是這樣!松樹林發出輕輕的颯颯的聲音,地上覆蓋著白雪,沒有雪的地方露出黑黑的泥土來。胡說八道!六月怎麼可能有雪?要是擦掉它不是太不道德的話,應該刪掉它;但真正的作者不是我,而是我的不耐煩的記憶。盡力理解吧;這不關我的事。那黃色的杆儿上沿也蓋著雪呢。這樣,未來通過過去在閃光。夠了,讓我們重新回到那夏日吧:斑駁的點點陽光;藍色的車上映著樹枝的影子;松樹的球果躺在踏腳板上,在那兒,在將來的一天會有最意想不到的東西留在那兒:刮鬍子的刷子。 “他們是星期二來嗎?”麗迪亞問。 我回答:“不,星期三晚上。” 沉默。 “我只希望,”我妻子說,“他們來,別帶上上次帶的玩意兒。” “即使他們帶上……你為什麼要為這操心呢?” 沉默。細小的藍蝴蝶停棲在麝香草上。 “聽我說,赫爾曼,你肯定是星期三晚上嗎?” (這潛藏的感情值得披露嗎?我們在談論一些瑣碎的事兒,指我們認識的一些人,指他們的狗,那兇猛的小狗,它能引起所有參加聚會的人的注意;麗迪亞只關心“純種大狗”;一說到“純種”,她的鼻孔就要顫抖。) “他怎麼還沒回來?”她說。 “他肯定迷路了。” 我走出車來,在車周圍轉了一圈。車到處都刮了漆。 麗迪亞無所事事,手裡拿著阿德利安鼓鼓的皮包玩弄:摸了摸,然後打開它。我走開了幾步(不,不——我想不起來我當時在思考什麼);瞧了一眼躺在我腳下的幾根斷枝;然後轉過身來。麗迪亞這時坐在汽車踏腳板上,輕輕地吹著口哨。我們兩人都點上了煙卷兒。沉默。她會歪著嘴,將縷縷青煙從嘴角吹出來。 從遠處傳來阿德利安的大喊聲。不一會兒,他出現在一個林間空地,揮舞著手臂讓我們往前走。我們慢慢地駕車,繞開樹幹,跟在他後面。阿德利安在前面大步走著,堅定而又一本正經的樣子。前方有東西在閃光——那是一個湖。 我已經描述了他的地皮。他無法指給我看地皮的真正界限。他邁著重重的大步子量米數,時不時停下來,往後瞧一眼,半蹲著腿支撐他的體重;然後搖搖頭,走去找一根樹樁,上面標著些什麼。 那兩株連體的白樺樹在水中瞧著自己;絨毛浮現在水面上,燈心草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阿德利安所謂的驚喜原來是一瓶伏特加酒,而麗迪亞早將酒藏起來了。她哈哈笑著,嬉鬧著,彷彿整個世界就像一隻槌球在她米色的中間紅藍條飾相間的游泳衣裡。阿德利安在水中慢慢遊時,她騎坐在他背上(“別掐我,娘兒們,要不我把你扔到水里去了!”),在她這樣騎夠了、大喊大叫和濺水濺夠了之後,她走出了湖水,她的大腿絕對是毛茸茸的,但不久乾了,它們便現出一點兒明亮的光澤來。每次跳水前,阿德利安會在身前劃十字;他小腿上有一塊內戰時留下的醜陋的大傷疤;從他令人憎厭的寬鬆的游泳衣開口處露出貼身佩帶的銀十字架來,那是俄國農夫戴的那種類型的十字架,他跳水時,十字架就跳將出來。 麗迪亞認真地在身上抹冷霜,仰面躺著曬太陽。幾英尺外,我和阿德利安舒舒服服地待在他認為最好的松樹樹陰下。從他可悲的癟掉的皮包裡,他拿出一本速寫素描本和一枝鉛筆來;我很快就注意到他在畫我。 “你的臉有點兒怪,”他說,瞇細了眼睛。 “哦,讓我瞧瞧!”麗迪亞喊道,卻仍紋絲不動。 “頭抬高一點,”阿德利安說。 “謝天謝地,這樣行了。” “哦,讓我瞧瞧,”一會兒她又喊將起來。 “你首先告訴我你把伏特加放在哪兒了,”阿德利安嘟嘟囔囔地說。 “別著急,”她答道。 “我在這兒,你們休想喝酒。” “這娘兒們瘋瘋癲癲的!老伙計,難道她把酒埋起來了嗎?我還想和你作為哥兒們幹上一杯呢。” “我想讓你們把酒戒了,”麗迪亞喊道,她油膩膩的眼睫毛抬都沒抬起來。 “這糟透了的腮幫子,”阿德利安說。 “告訴我,”我問他,“你憑什麼說我的臉有點兒怪?問題在哪兒?” “我不知道。用鉛筆劃不了你。下次我得試試炭筆劃或者油畫。”他擦掉了什麼;用手指關節將橡皮碎末抹掉;他抬起頭。 “可笑,我總以為我的臉跟常人一樣。也許該試試畫側面吧?” “是的,畫側面!”麗迪亞喊道(跟原先一樣:在沙地上伸開雙手和雙腿躺著)。 “哦,我不能稱這樣的臉是常人的臉。請抬高一點兒。不,如果你真要問我,我告訴你我發現你的臉上有一種明顯的難以對付的東西。所有你臉形的線條都在我的筆下,比方說,溜走了,溜得無影無踪。” “這種臉很少出現,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每一張臉都是惟一的,”阿德利安說。 “天啊,我快烤焦了,”麗迪亞哼唧道,但沒有挪身子。 “哦,真的——惟一的!……是不是說得過分了一些?拿世界上存在的人臉的類型說吧;譬如,動物類型。有的人臉像猿;還有鼠臉、豬臉。譬如與名人臉相仿的吧——在男人中有拿破崙式的臉,在女人中有維多利亞女王式的臉。有人告訴我,我使他們想起阿蒙森。我見到很多人的鼻子像列夫·托爾斯泰。還有的臉形使你想起一幅特別的畫。偶像的臉,聖母馬利亞式的!還有由於生活方式或者職業的相同而臉形相像呢?……” “你再說下去準會說所有中國人的臉都一樣了。你忘了,老兄,藝術家觀察事物是觀察它們的不同點。只有庸人才會注意到它們的相像之處。難道你沒有聽到麗迪亞在看電影時叫道:'哦!難道她不像我們家的女傭嗎?'” “安迪,親愛的,別總搞笑了,”麗迪亞說。 “但你必須承認,”我繼續說,“有時候,正是相像性起作用。” “當你想買個二手燭台時,”阿德利安說。 沒有必要再詳述我們的對話了。我急切地期望這笨蛋聊起相像的兩個人來,但他壓根兒沒說。過了一會兒,他收起了速寫畫本。麗迪亞祈求他給她看他畫的畫。他說除非她還給他伏特加酒。她拒絕了,也看不成速寫畫了。關於那天的回憶在灑滿陽光的薄霧中結束,也許還和以後的旅行的記憶攙和在一起。在那首次旅行之後還有許多次旅行。對於那座森林,那座湖光閃爍其間的森林,我漸漸有了一種沉靜的、十分強烈的愛。阿德利安竭力慫恿我去見那個經理,把與他地皮相鄰的那塊地皮買下來,但我的態度很堅決;即使我急於想買地,我也下不了那決心,因為那年夏天我的買賣開始走下坡路,我厭煩一切世事:那糟糕的巧克力正使我完蛋。但我告訴你們,先生們,我說的話算數:不是惟利是圖的貪婪,不光是貪婪,不光是想改變我的處境的想法……不過,過早地述說以後發生的事也沒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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