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看,那些小丑!

第41章 第二章

在大發作之初,我一定是從頭到腳都徹底喪失功能,而我的腦子,掠過我周身的形象,思維的味道,失眠的氣氛,卻仍然像往常一樣敏銳和活躍(除了中間的污點之外)。當我被飛機送往法國海濱的勒庫尚醫院時(由該院院長的一位瑞士親戚熱菲爾醫生竭力推薦),我開始意識到一些奇怪的細節:我頭部以下被微弱觸感區分開的對稱區域出現麻痺癱瘓症狀。在入院治療的第一周,我的手指“甦醒”了(這一情形驚嚇甚至激怒了勒庫尚醫院的賢哲、治療麻痺性癡呆的專家,他們建議你趕緊將我送往一家更寬容的異國醫院去——你照辦了),我摸索著身上有知覺的部位,覺得很有趣,這些部位總是對稱的,比如前額兩側、上下顎、眼眶、乳房、睾丸、膝蓋、側腹。在一般觀察層面上,生命體每一部位的平均大小從未超過澳大利亞國土面積(我有時會覺得那很大),也從未縮小到(當我本人縮小時)低於一塊中等榮譽獎牌的直徑,在此基礎上我感覺全身皮膚就像一張豹皮,出自一個家庭破裂、手法細膩的瘋子之手。

關於那些“觸感對稱”(對此我仍試圖與一本回復不太積極的醫學刊物保持通信,該刊物擠滿了弗洛伊德信徒),我想將最初那些一式兩份出現在我行動著的身體左右的圖像結構和平實原始的形象,放置在我幻覺正對的畫板上。比如,假如安妮特提著空籃子從我身體左側登上公共汽車,那麼她就會從我右側下車,提著滿滿一籃蔬菜,黃瓜上壓著一棵花椰菜。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對稱被更為複雜的互相回應所取代,或者以一個給定形象的縮影而重現。優美的場面常常伴隨著我神秘的旅程。我瞥見貝爾下班後在社區托兒所一群光著身子的嬰兒中間瘋了一般尋找她自己的頭胎嬰兒,孩子十個月大,身體兩側和細小的雙腿上對稱地長著紅色濕疹,很容易辨認。一個臀部肥碩的泳者一隻手撥開她臉上幾縷濕髮,另一隻手(在我頭腦的另一側)推開一張木筏,木筏上仰面躺著我這個一絲不掛的老頭兒,前桅纏著一塊破布,滑入一輪圓月,蛇一般的月影在睡蓮中搖動。一條長長的隧道將我吞沒,半是許諾遠端有一小圈光線,半是信守許諾,露出一抹宣傳品似的晚霞,但我一直沒有走到那裡,隧道消失了,一片熟悉的霧靄再次降臨。就像在那個季節裡,一群群無所事事的聰明人來到我床前,在一間展廳裡放慢速度,艾弗·布萊克扮演一名時尚的年輕醫生將我展示給三位扮演交際花的女演員:裙擺飛旋,她們在白色椅子上坐穩,一位女士指著我的腹股溝,手裡冰涼的扇子險些觸到我,多虧博學的摩爾用象牙教鞭將扇子撥開,於是我的木筏繼續其孤獨的滑行。

無論誰來記錄我的命運都會有無聊乏味的時刻。有時,我的快速航程成為寓言高度上的神聖之事,具有令人不快的宗教含義——除非航程僅僅反映借商用飛機運送屍體。隨著我的怪異旅程接近終點,我的腦海裡逐漸確立起一種多少有些正常交替的晝夜概念。晝夜效果首先由護士及其他舞台工作人員盡一切可能搬動可移動物品而間接取得,比如用鏡面反射人造星光,或每隔一段時間到處塗抹霞光。以前我從未想到過,就歷史而言,藝術品,或至少人工製品,是先於大自然存在,而不是模仿大自然的結果;但那的確符合我的情形。就這樣,在籠罩我的遙遠寂靜中,清晰可辨的聲音首先在真實場景(比如,科學餵養儀式)拍攝期間,在視覺上產生於聲音軌道的空白處;最後飄動的彩帶誘使耳朵代替了眼睛;終於聽覺回歸——徹底回歸。護士發出的第一次沙沙聲如同清脆的雷響;腹部第一次蠕動,鐃鈸鏗鏘作響。

我應當向那些灰心喪氣寫訃告的人以及所有醫學知識愛好者提供一些臨床說明。我的肺和心臟都運轉正常,或者說在設備幫助下運轉正常;腸道——我們體內奇蹟劇的丑角——也是如此。我的軀體平躺著,就像在大師解剖課上。防止褥瘡的措施簡直就是一種躁狂,尤其在勒庫尚醫院,例證就是一味要用枕頭和各種醫療器械代替一種不治之症的理性治療。我的身體“安睡著”,就像巨人的腳一般“安睡著”;不過,更確切地說,我正處於可怕的長時間(二十夜!)失眠,大腦始終保持警醒,像是馬戲表演中“不眠斯拉夫”的大腦,我曾在《寫真報》上讀過相關報導。我甚至不是一具乾屍;我是——至少在開始時——一具乾屍的軀幹部分,或者簡直就是乾屍最薄切片的濃縮。那麼頭呢? ——長著頭的讀者肯定嚷嚷著想知道。這麼說吧,我的額頭就像模糊不清的玻璃(兩側污點還沒來得及擦乾淨);嘴巴仍然麻木而無法說話,直到我意識到自己能夠感覺舌頭的存在——感覺舌頭就像一種虛無縹緲的魚鰾,可以幫助呼吸困難的魚,但對我毫無用處。我有時間感和方向感——這兩者是可愛的傢伙用來幫助可憐瘋子的最善意的謊言,可以肯定地說,它們在身後世界中是一種孤獨現象的兩個相當獨立的階段。我的大腦導水管(有點技術性了)似乎在偏離軌道或被水浸沒之後,向下楔入安置其最親密盟友的結構中——奇怪的是,它也是我們最卑微的感覺,最容易有時也最樂意省卻——噢,我是多麼憎恨它,當我無法將它化成乙醚或糞便,噢(為之前的“噢”喝彩),我是多麼感激它,當我喊出:“咖啡!”或“海灘!”(因為那種叫不出名字的藥物,氣味就像五十年前艾麗斯在戛尼斯塗抹在我背上的藥膏!)

現在來段小插曲: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總是瞪大雙眼,如同某個走到走廊書桌前的記者所想像的那樣,“目光呆滯、傲慢而恍惚”。但我非常懷疑能否眨眼——沒有潤滑油,視覺引擎很難發動。然而當我順著虛幻的運河和仙境滑行,當我在另一塊大陸上方滑行,我確實不時透過眼瞼下的幻景瞥見一隻手的陰影或某件器具的閃光。至於我的聽覺,它仍是一個頑固的幻想世界。我聽見陌生人嗡嗡的說話聲,他們在談論我寫的或以為是我寫的所有作品,他們提到的一切,書名、人名,喊出的每一個句子,都因惡魔學者的神誌失常而遭到荒謬的歪曲。路易絲講了一個拿手故事來取悅大家——我稱之為“沽名釣譽的故事”,因為看上去它們只是為了達到某一點——比如,在聚會上作交換——但其真正用意卻是引出她某位出生高貴的“老朋友”,或是某位政壇明星,或是政壇明星的表弟。精彩的研討會上宣讀了精深的論文。在幸運的一七九八年,才華橫溢的年輕詩人加夫里拉·彼得洛維奇·卡米涅夫模仿《伊戈爾遠征記》創作了一首英雄史詩,人們聽見他在暗自輕笑。在阿比西尼亞某地,酩酊大醉的蘭波正向一個滿臉驚訝的俄國遊客背誦詩作《喝醉的有軌電車》(... En blouse rouge, a face en pis de vache, le bourreau me trancha la tete aussi...)。不然我就會聽到窘迫的背誦者在我記憶的口袋裡發出不滿的噓聲,告知時間、節奏、韻律,誰能想到我還會再聽見這些?

我還應該指出我的肉體保持著良好的形狀:沒有韌帶撕裂,沒有肌肉僵硬;在造成我此番旅程的荒謬崩塌中,脊髓也許有輕微損傷,但是還在,支撐著我,保護著我,宛如半透明的水生動物的原始組織。而我不得不接受的治療(特別是在勒庫尚醫院中接受的治療)則表示——如現在重現的——我受的傷都是生理上的,僅僅是生理上的,只有用生理方法才能治愈。我說的不是現代煉金術,不是注入我體內的神奇春藥——這些東西也許果真多多少少起了些作用,不僅對我的身體,而且對深埋於我體內的神性,彷彿野心勃勃的巫師或渾身戰栗的大臣進諫瘋狂的皇帝;我難以淡忘的是一些銘記在心的形象,比如該死的捆住我四肢的繩子和帶子,讓我仰面躺著動彈不得(防止我在自己感覺可以時劃動胳膊下的橡皮筏逃走),甚至還有人造電動水蛭,蒙面劊子手將它們系在我的頭和四肢上——最後被加利福尼亞卡特帕爾特的聖人——HP斯隆教授——趕走,當我身體剛有好轉,他就開始懷疑我有可能被治愈——也許已經被治愈! ——通過催眠以及催眠專家的幽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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