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看,那些小丑!

第26章 第三章

我的神經越來越混亂,根本不必考慮費力去拿駕照:因此不得不仰仗多莉開著托德那輛又髒又破的轎車,尋找無一例外黑漆漆的郊外小巷,這樣的小巷找起來困難,找到了失望。我們有過三次這樣的幽會,在新斯威溫頓附近或周邊,在卡薩諾維亞一帶的複雜地區,儘管我頭腦糊塗但還是注意到多莉喜歡我們無恥私情中那些無休無止的閒逛、漫無目的的轉悠和瓢潑大雨。 “你想想,”六月的某個夜晚,在某個不知其名的地方,道路特別泥濘,她說,“如果有人把這事兒講給你夫人聽,事情就會簡單得多,你想想!” 多莉意識到那種想法未免太過分,便改變策略,打電話到我辦公室,異常興奮地告訴我說:托德的表妹布里奇特·多蘭,一個醫學院學生,願意將她在紐約的公寓租給我們週一和周四下午用,只要一點點酬金,那兩天她都要去一家聖什麼的醫院做護士。我決心一試,並非出於愛情而是出於慣性;我藉口要完成一項文學研究,得去紐約公共圖書館,便搭上擁擠不堪的頭等列車,從一個夢魘走向另一個夢魘。

她在房子前等我,神氣地大步迎上來,一揮手裡的小鑰匙,在濛濛細雨中反射出一點陽光。長途跋涉已使我疲累不堪,竟至一時難以走下出租車,她扶著我來到大門前,一路上像個機靈小鬼似的嘰嘰呱呱個不停。幸好那套神秘公寓就在底樓——我承受不了電梯的封閉和震顫。一個乖戾的女門衛(令我想起幾十年後在蘇聯西伯利亞的賓館被那些刻耳柏洛斯們攔住)硬要我在一本登記簿上寫下姓名和地址(“這是規矩,”多莉嚷道,用她已經學會的當地人腔調)。我沉著地寫下能想到的最含糊的地址,鄧伯特·鄧伯特,鄧恩伯頓。多莉輕輕哼唱著,不慌不忙地將我的雨衣掛在公用走廊的鉤子上。如果她曾經體驗過神經性譫妄的痛苦,就不會去摸索那把鑰匙,當她清楚地知道這本該是私密的公寓還沒有關好門。我們走進一間怪誕的、顯然是超現代風格的客廳,裡面擺著硬木家具和一張孤零零的白色小搖椅,上面坐的不是一個悶悶不樂的小孩兒,而是一隻兩條腿的絨布老鼠。門就在我周圍,始終在我周圍。左邊那扇虛掩著,傳來隔壁房間或精神病院的喧鬧聲。 “那兒有聚會!”我告誡道,多莉敏捷輕盈地將那門合上。 “他們那幫人很友好,”她說,“要是把這幾個房間的每一條縫都堵上就會很熱。右面第二間。我們就這兒了。”

我們就這兒了。多蘭護士為了生活氣氛和職業感情將臥室佈置成醫院風格:配有槓桿系統的雪白小床,甚至能讓大彼得(《紅禮帽》裡的人物)陽痿;漆成白色的矮櫥和亮閃閃的櫃子;幽默作家鍾愛的床頭圖表;以及釘在洗手間門上的一套規章。 “快把外衣脫了,”多莉開心地叫道,“我來幫你解開這雙漂亮鞋子”(敏捷地蹲下,敏捷地再次蹲下,在我不停後退的雙腳前)。 我說:“你發瘋了,親愛的,你以為我會考慮在這種可怕的地方做愛。” “那你想怎麼樣?”她問道,怒沖沖地將一縷頭髮從漲得通紅的臉上撥開,站直身子,“你上哪裡找這樣一個乾淨、一流、完完全全……” 誰闖進來打斷了她:是一隻灰臉老狼狗,嘴裡橫叼著一根橡皮骨頭。它從陽台進來,把那根討厭的紅色玩意兒放在地氈上,站在那兒看看我,看看多莉,又看看我,昂起的狗臉上露出憂鬱的期待之色。一個身穿黑衣、光著臂膀的漂亮女孩溜進來,抓住那狗,將它的玩具踢回到陽台上,開口說道:“餵,多莉!你和你朋友要是回頭想喝點什麼,就上我們那兒去。布里奇特打電話來說她會早回家的。今天是JB生日。”

“知道了,卡門,”多莉答道,然後轉過身來繼續用俄語對我說,“我看你這就得喝點。噢,來吧!看在上帝的分上,把外衣和背心脫下來放這兒。你身上全是汗。” 她硬是把我拉出房間;我慢吞吞地往外走,一邊嘟嘟囔囔地抱怨著;她隨手拍了拍毫無摺痕的小床,跟著那個雪人、那個蠟人、那個趔趄的垂死之人出來了。 參加聚會的人大多都從隔壁房間出來佔領了陽台。一看見特里·托德我立刻退縮了想躲開。他舉起杯子做了一個優雅的祝賀動作。那婊子到底用什麼辦法讓那個感情受挫的紈絝子弟與她同謀,我永遠不得而知;但我真不該把她寫進《紅禮帽》;培育怪物就得這樣——將書上的小芭蕾舞女培育成怪物。還有一個人我以前也見過——在郊外某個地方他開車一次次超過我們——是個英俊的年輕演員,有很明顯的愛爾蘭人特徵,逼我喝下一杯所謂火奴魯魯冷飲,但神經痛發作之初我嘗不出酒味,所以只能嘗出那種混合飲料裡的菠蘿汁。一群阿諛奉承的傢伙簇擁著一個壯如公牛的老傢伙,身穿短袖襯衫,上面印著姓名縮寫“JB”,他擺好姿勢,一隻毛茸茸的胳膊開玩笑地摟住多莉,只等他妻子按下快門。卡門把我那隻黏糊糊的杯子拿走,放在她整潔的小托盤裡,盤子角上還有一個藥瓶和一支溫度計。找不到座位,我只好倚牆而立,後腦勺碰到一幅裝在塑料框裡的廉價抽像畫,它在我頭頂上搖晃起來:托德將畫穩住,他剛好側著身捱過來,然後壓低聲音說:“都解決了,教授,人人都會滿意。我和蘭利太太有聯繫,她和你老婆在給你寫信。我認為她們已經走了,你女兒以為你上天堂了——嚯,嚯,怎麼樣?”

我不會打架。我僅僅是一拳打在落地燈上傷了自己的手,又在混戰中丟了鞋子。特里·托德消失了——永遠。一個房間裡有人在打電話,另一個房間裡電話鈴在響。多莉,又一次因暴怒而變形——現在的形象讓人再也認不出當年的小姑娘,那時當我跟她說不再利用她祖父的殷勤款待才更為明智,她便吐出一個三個字母的法語詞——她幾乎要把我的領帶一撕兩半,聲嘶力竭地大吼她可以輕而易舉地告我強姦並把我送進監獄,但她更願意看到我爬回到配偶及那群保姆寵妾(她的新詞彙,非常戲劇化,雖然她在尖叫)身邊。 我覺得自己中了詭計,像一顆銀豌豆被困在玩具迷宮的中央。一群人氣勢洶洶堵住我的出路,幸虧主任醫師JB制止了他們;於是我撤退到布里奇特的私人“小病房”,不由鬆了口氣,我發現那兒有一扇半開著的落地窗,先前沒有註意到,透過窗子往遠處看,只見一個內庭院,或者說是一個內庭院裡舒適的一角,幾個身披長袍的病人在草坪和花園小徑上來回走著,或靜靜地坐在長凳上。我蹣跚著跑出去,而當穿著白襪的雙腳觸到冰冷的草皮,我才發現亞麻長內褲上纏住腳踝的帶子早被那個流浪女鬆開了。不知怎麼回事,不知在哪裡,我的其他衣服都已經脫下不見了。我站在那兒,腦袋裡充滿以前從未有過的劇痛,我開始意識到庭院外正一片忙亂。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護士多蘭或是諾蘭(這麼遠的距離,這麼細微的區分已無關緊要)突然從醫院大樓裡出現,飛奔過來幫我。兩個男人抬著擔架緊隨其後。一個病人幫著拾起他們掉在地上的毯子。

“你瞧,你瞧……你不應該這樣,”她氣喘吁籲地責怪道,“別動,他們會把你扶起來的(我已經倒在草皮上)。要是你做完手術就逃走,會死在這兒的。你看天氣這麼好,真是!” 就這樣,我被兩個身強體壯、臭烘烘的轎夫(後面那個氣味穩定,前面那個隨節奏飄蕩)抬到了,不是布里奇特的床上,而是一間三人病房裡一張真正的醫院病床上,躺在兩個都死於腦炎的老人中間。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