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看,那些小丑!

第13章 第十三章

一九三○年四月二十三日早晨,我正要踏進浴缸,走廊裡的電話機突然響起尖厲的鈴聲。 是艾弗!他剛從紐約抵達巴黎,要出席一個重要會議,整個下午都會很忙,明天就要離開,他想要…… 這時艾麗斯裸著身子闖進來,嬌嬌滴滴、不慌不忙,帶著燦爛的微笑將聽筒據為己有。一分鐘後(她哥哥缺點雖多,打電話卻從來簡明扼要),她依然面帶笑容,抱住我,於是我們來到她的臥室,最後一次“fairelamourir”——她用溫柔、怪異的法語說。 晚上七點艾弗會來接我們。我已經穿上舊禮服;艾麗斯側身站在走廊的鏡子前(整間屋子裡最好最亮的位置)緩緩轉動身子,手握小鏡子舉到耳邊,想看清自己順滑烏黑的短髮背後的形狀。 “如果你已經準備好了,”她說,“我想請你去買一些橄欖。他晚飯後就來,他喜歡就著橄欖喝'飯後白蘭地'。”

於是我下樓,穿過馬路,打著冷顫(那天晚上又陰又冷),推開對面那家小熟食店的門,突然我身後一個男人伸出手來有力地把門抵住。他身穿風雨衣,頭戴貝雷帽,黝黑的面孔一陣抽搐。我一下子認出這正是斯塔羅夫中尉。 “啊哈!”他叫道,“我們都有一百年沒見了!” 他呵出的白霧裡散發著一種怪異的化學品氣味。我有一次試著吸過可卡因(叫我直想吐),但他身上的是另一種毒品。 他脫下一隻黑手套,和我握手,那是我的同胞們認為適用於入場及退場時的方式,門掙脫束縛,撞到他的肩胛骨之間。 “愉快的見面!”他繼續用怪腔怪調的英語寒暄(並非像看上去的那樣在展示他的英語,而更像是在通過無意識的聯想來使用英語)。 “我看你穿著小禮服。要赴宴?”

我買好橄欖,同時用俄語回答,是的,我和我妻子要出去吃飯。然後我趁著女店員轉向他做下一筆買賣之機,避免了和他告別的握手。 “我的天哪,”艾麗斯大聲叫道——“我要的是黑橄欖,不是綠橄欖!” 我告訴她我不想回去買黑橄欖了,因為不願意再撞見斯塔羅夫。 “噢,那傢伙很可惡,”她說,“我敢肯定他會千方百計要來看我們,想喝點伏特加。真遺憾你跟他說了話。” 突然她猛推開窗戶探出身去,原來是艾弗下了出租車。她向他拋去一個熱烈的飛吻,一邊揮舞手臂示意,一邊高喊我們馬上下去。 “如果你穿的是夜禮服斗篷該多妙,”我們匆匆下樓的時候,她說道,“你就可以把我們倆一道裹起來,就像你小說裡的那對連體雙胞胎那樣。快,快點!”

她衝進艾弗的懷抱,一眨眼就鑽進出租車坐穩了。 “去'金孔雀'。”艾弗對司機說。 “見到你可真高興,老伙計,”他對我說,帶著明顯的美國腔調。 (我在飯桌上小心地模仿這腔調,最後惹得他喝道:“滑稽。”) “金孔雀”已不復存在。它雖然不屬於最好的,但整潔乾淨,尤其受到美國遊客青睞,他們把它叫作“老鴇”或“潘多拉”,總是點一份“醃肉拼盤”,而我猜,那也正是我們點的。我記得更清楚的是,挨著我們桌子是一面雕著金色花紋的牆,牆上掛著一個玻璃盒子,盒子裡展示了四隻產於南美洲的大閃蝶,兩隻大的有著同樣粗糙的光澤但形狀不同,下面兩隻稍小一點,左面那隻呈青色略帶白色花紋,右面那隻則彷彿閃亮的銀色綢緞。領班說,它們是由一個囚犯從南美洲捉來的。

“對了,我的朋友瑪塔·哈里怎麼樣了?”艾弗再一次向我們打聽,將揮向剛才說到的那幾隻“昆蟲”的手,平攤在桌子上。 我們告訴他可憐的大金剛鸚鵡病了,不得不把它殺掉。他的汽車怎麼樣了,它還可以開嗎?它跑得可歡了…… “實際上,”艾麗斯繼續說道,按住我的手腕,“我們已經決定明天出發去戛尼斯。很遺憾你不能和我們一起去,艾弗,但也許你可以過些時候再來。” 我沒有反駁她,儘管我從未聽說過這個決定。 艾弗說要是我們想把艾麗斯別墅賣了,他認識一個人隨時都會來搶購。他說,艾麗斯也認識這個人:演員大衛·蓋勒。 “在你(對著我說)闖進來之前,他是她的第一個情郎。她肯定還在哪兒保存著十年前我和他演《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時的劇照。他在劇中扮演特洛伊的海倫,我扮演克瑞西達。”

“胡說,胡說,”艾麗斯低聲說道。 艾弗描述了一番他在洛杉磯的房子。他提議晚飯後與我討論一部劇本,希望由我執筆改編果戈理的《欽差大臣》(也就是說,我們回到了開頭)。艾麗斯又要了一份我們正在吃的菜。 “你會撐死的,”艾弗說道,“那玩意兒油膩得要命。記得格倫特小姐(以前的家庭女教師,他總是把各種可怕的格言警句歸在她頭上)以前常常說:'白蟲子恭候貪吃人。'” “所以我希望死後被燒掉,”艾麗斯回敬道。 他又要了第二瓶也不知第三瓶白葡萄酒,很一般,但我出於禮貌,勉強奉承是好酒。我們為他最近一部電影乾杯——名字我忘了——明天就要在倫敦首映,然後是巴黎,他希望。 艾弗看上去不太健康也不很快樂;他的頭髮已經禿了很大一片,臉上斑斑點點。我以前從未留意到,他的眼瞼竟那麼沉重,睫毛竟那麼稀疏、蒼白。我們的鄰桌是三個並無惡意的美國人,滿臉紅光,快活地高聲叫嚷,也許他們有點煩人,但我和艾麗斯都不認為艾弗威脅“要讓那些個布朗克斯佬都閉嘴”是多麼正當,因為他自己說話的聲音也相當洪亮。我實在希望晚飯早點結束——希望回家喝杯咖啡——可艾麗斯卻似乎正享受著每一口食物、每一滴酒。她穿著黑緞長裙,胸口開得很低,戴著我送給她的一對長瑪瑙耳墜。她的臉頰和手臂,沒有夏日的暴晒,恢復了象牙白色,我將把它分派給——也許過於慷慨了——未來小說中的女孩子。艾弗一邊說話一邊瞟著眼睛欣賞艾麗斯裸露的肩膀,不料被我略施小計,故意提問,不斷擾亂他目光的游弋軌道。

最後這場折磨總算結束。艾麗斯說她一會兒就回來;她哥哥建議我們一起“去小個便”。我拒絕了——不是因為我不需要——我需要——而是因為以過去的經驗,我知道如果旁邊站著一個饒舌的傢伙,看著他瞬時汩汩流出,我肯定會喪失排泄能力。我坐在飯店休息室裡抽煙,一邊考慮要是立刻改變我寫《投影描繪器》的固定習慣,一定很聰明,換一個環境,換一張書桌,換一盞檯燈,換一種來自外面電話聲和氣味的壓力——我又看見紙張和筆記就彷佛沒有靠站的特快列車上的明亮車窗,一頁接一頁地閃過。我決定說服艾麗斯放棄她的計劃,就在這時兄妹倆從舞台兩側同時出現,微笑著看著對方。離她生命結束不足十五分鐘。 德普雷奧街的門牌號模糊不清,出租車司機沒注意到我們家前廊,開出好幾幢房子遠。他建議司機把車開回去,但性急的艾麗斯已經下車,我也跟著爬出來,留下艾弗付車費。她朝四周掃了一眼;然後往我們家方向疾速走去,我一時都沒趕上她。正當我要挽住她的手肘,卻聽見艾弗在後面喊,他的零錢不夠。我只好丟下艾麗斯跑回艾弗那兒,而就在我跑到兩個看手相的人跟前時,我和他們都聽見艾麗斯突然勇敢地高聲叫喊,彷彿正在驅趕一條兇惡的獵犬。藉著路燈光,我們瞥見一個身穿雨衣的人從街對面大步衝來,朝她開槍,距離近得幾乎是在用手槍刺她了。這時司機已將出租車開近,艾弗和我緊隨其後,看見她蜷著身子猛然倒地。兇手在她身上絆了一跤,但並沒有逃跑,反而蹲下身,摘下頭上的貝雷帽,聳起雙肩,然後以這個恐怖而可笑的姿勢抬起手槍指向自己剃得光光的腦袋。

警方——我和艾弗設法徹底誤導了他們——調查之後,有關此事的報導和其他faits-divers一起見諸巴黎各家日報報端,我翻譯如下:俄國人弗拉基米爾·布萊格德茨,又名斯塔羅夫,間歇性精神病患者,星期五夜間在一條偏僻馬路中央大開殺戒,胡亂射擊,一槍打死一名過路的英國女遊客(姓名不詳),並在她身邊把自己腦袋打開了花。事實上他並沒有當場死亡,頭蓋骨已經碎裂卻堅硬得非同尋常,他的意識一直保持到悶熱異常的五月份。出於某種夢境般荒謬的好奇心,艾弗去醫院探望了他。這家非常特別的醫院由著名的拉扎雷夫醫生創辦,是一幢矗立在山頂上的環形建築,滿山遍野都是七葉樹、野玫瑰和其他荊棘類植物。布萊格德茨腦袋上的槍眼導致近期記憶一概喪失;但病人非常清楚地記得(據一位擅長解讀重傷者說話的俄國男護士說)他六歲時怎樣被帶到意大利的一個遊樂場,遊樂場裡的小火車由三節敞篷車廂組成,每節車廂坐六個不說話的小孩,蓄電池發動的綠色機頭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噴出一陣仿真煙霧,火車穿過一片荊棘叢生、風景如畫、恍若夢魘的小樹林,林中花草令人眼花繚亂,時時點頭,對所有的童年恐懼表示贊同。

納迪茲赫達·戈爾多諾夫娜在她丈夫落葬之後,才和一位牧師朋友一道從奧克尼群島某地抵達巴黎。某種虛偽的責任感促使她試圖見我一面,以便說明“一切”。我避開了一切和她接觸的可能,但她還是設法在艾弗去美國前在倫敦找到了他。我從沒有問過他,而這個滑稽的老傢伙也從沒有向我透露那所謂的“一切”到底是什麼;我不肯相信那有什麼大不了——不管怎麼說,我已經知道得夠多。我生性不記仇;而我也願意在幻想中保留那綠色小火車的形象,跑啊跑啊,一圈又一圈,直到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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