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看,那些小丑!

第9章 第九章

我太過興奮沒法午睡,於是幾乎整個下午都在琢磨一首情詩(而這是我一九二二年隨身日記的最後一則——距我到達卡納封村正好一個月)。那些日子我似乎擁有兩位繆斯:一位是最本質的、歇斯底里的、真正的繆斯,用不可捉摸的意象碎片折磨著我,痛心地揉搓著雙手,只為我無力佔據她所賜予的魔力和瘋狂;還有就是她的學徒、她的模特兒和替身,一位小小的邏輯學家,在她主人撕開的裂縫中塞入解釋和改進韻律的填料,當我離開那最初的、短暫的、殘忍的完美越遙遠,這填料就變得越多。俄語節奏中變幻不定的樂感向我伸出似是而非的援手,就像那些惡魔,為了打破藝術家地獄的黑暗與沈寂而模仿古希臘詩人和史前鳥類。另一種也是最後一種欺騙手段,就是詩歌清樣,以字體、羊皮紙和墨香一時間美化一首了無生氣的歪詩。想想幾乎有五年時間我一直不停地努力、不停地陷入困境——直到我解雇了那個虛飾、含蓄、溫順、悲慘的小助手!

我穿好衣服下樓去。通向露台的落地窗敞開著。老莫利斯、艾麗斯和艾弗坐在正廳前排的位子上,在絢麗的落日下品嚐馬提尼酒。艾弗正在模仿某個人,語調怪異,手勢誇張。絢麗的落日不僅為一個改變人生的夜晚鋪展了背景,而且,或許也導致我多年以後建議我的英國出版商出版一本晨曦和落日的大畫冊,展現最真實的色調,可能還會具有科學價值,因為可以聘請一位學問淵博的天體學家來研究取自各國的樣本,分析暮色和曙光在色調上的巨大差異,這在以前是從未論及的。相冊最後出版了,價格昂貴,圖片部分差強人意;但是文本卻由一位不幸的女士提供,她那花哨的散文和借來的詩歌破壞了整本書(艾倫奧弗頓出版社,倫敦,一九四九年版)。 有好一會兒,我無聊地看著艾弗刺耳的表演,一邊站著欣賞巨幅落日。一片經典的淺橙色,一抹狀如鯊魚的藍黑色斜穿其間。周邊飄過幾縷餘燼般的薄雲使那色彩更為輝煌,襯著下方一顆紅日宛如欄杆柱或像棋中的兵。 “看那安息日的魔女!”我正想高喊,卻見艾麗斯站起身,只聽她說道:“那樣可以,艾弗。莫利斯從沒見過那個人,這對他根本沒用。”

“絕對不是,”她哥哥反駁道,“他一分鐘後就會見到他並且認出他(這個動詞是藝術家的咆哮),這才是關鍵!” 艾麗斯走下花園台階離開了露台,而艾弗也沒有繼續他的滑稽表演,如今我的意識中突然快速重放當時的情景,發現那表演原來是在模仿我的聲音和舉止。我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彷彿自己被剝光了扔下船去,彷彿我被隔離出了自我,彷彿正向前飛出而同時又轉身離去。第二個動作佔了上風,此刻,在聖櫟下,我趕上了艾麗斯。 蟋蟀啾鳴,暮色籠罩小池,外面的路燈光傾瀉到停在那兒的兩輛車上。我親吻她的嘴唇、她的脖子、她的項鍊、她的脖子、她的嘴唇。她的反應驅散了我的壞心情;但我告訴她我認為什麼是傻瓜行為,然後她跑回了燈火通明的別墅。

艾弗親自為我送來晚餐,直接放在我的床頭櫃上,因為被剝奪了對其演技的回報而灰心喪氣,但他竭力掩飾著,並且為冒犯我而花言巧語地道歉,還說什麼“莫非我睡衣用完了”?對此我回答,哪裡的話,我實在深感榮幸,而且我夏天向來都光著身子睡覺的,不想下樓只是生怕輕微的頭痛可能會使我辜負那精彩的模仿表演。 我時睡時醒,僅僅在凌晨一兩點鐘時熟睡(毫無來由地顯示出我初戀小情人在果園草地上的形象),就在此時,硬是被發動機的轟鳴聲吵醒。我迅速披上襯衫探到窗前,驚得一群麻雀從二樓窗下繁茂的茉莉花叢中呼啦啦飛走,令我驚訝的是,只見艾弗將一隻手提箱和一根釣魚竿放進停在花園裡的車上,車子正噗噗顫動。那天是星期天,我原以為他會整天在家,但現在他卻坐到方向盤後,砰地關上車門。園丁揮動雙臂為他指示方向;他那可愛的兒子也在,手中握著黃藍兩色的雞毛撣子。然後我聽見她那甜美的聲音用英語祝她哥哥玩得愉快。我將身子再探出一點才看見她;她站在一塊涼爽潔淨的草皮上,光著腳,露著小腿,披著袖子寬大的晨衣,一遍又一遍清脆地道別,雖然他已經聽不見。

我穿過樓梯平台直衝盥洗室。幾分鐘後,當我離開水聲嘩嘩的釋放地時,發現她就在樓梯另一側。她正踏進我的房間。我的馬球衫,一件極短的淺粉色東西,難以掩藏我的熱切期盼。 “我真不願意看見一隻停走的鐘那副目瞪口呆似的表情,”說著,她抬起纖細的棕色手臂,伸向架子上一個舊的煮蛋計時器,我用來代替定時鬧鐘的。寬大袖子一滑落,我便吻了吻她那幽黑芳香的腋窩,從我們曬日光浴的第一天起,我就想吻它了。 門鎖已壞,這我知道;但我還是試了試,卻只被報以一陣咔噠聲,愚蠢的假象,門根本鎖不住。是誰的腳步,是誰稚嫩的病咳聲從樓梯上傳來?那當然是雅科,園丁的兒子,每天早上他都要擦拭撣塵。他會闖進來,我說道,說起話來有些含混。比如,來擦蠟燭架。噢,那有什麼關係,她呢喃著,不過是個勤懇的小孩子,可憐的棄兒,就跟家裡那些狗那些鸚鵡一樣。你的肚子還是那麼粉紅,她說,就和你的襯衫一樣。親愛的,請別忘了及時清理乾淨。

多麼遙遠,多麼明亮,因為永恆而不變,因為時間而日益醜陋!床上有麵包屑甚至還有橘子皮。稚嫩的咳嗽聲現在低下去了,但我能清晰地聽到嘎吱聲,放輕的腳步聲以及緊貼房門的耳朵裡的嗡嗡聲。我叔祖的侄子拜訪莫斯科郊外別墅的那年,我肯定已經十一二歲了,那是個異常悶熱的夏天,我正在那兒過暑假。他還帶著熱情洋溢的新娘——兩人直接從婚宴上過來。第二天午睡時間,瘋狂的好奇心驅使我爬到二樓客房窗下的隱蔽處,園丁的梯子恰好豎在窗下的茉莉叢中。梯子只能伸到一樓緊閉的百葉窗頂部,儘管我在百葉窗上方一個突出的裝飾物上踩穩了腳,但只能勉強抓住窗台,窗戶虛掩著,裡面傳出含混的聲響。我辨得出是床墊彈簧在嘎嘎作響,床邊碟子裡的水果刀也發出有節奏的叮咚聲,我把脖子伸得老長還能看見一根床柱;但最令我著迷的是男人的呻吟,就從我看不見的床上傳來。憑著超人般的努力,我終於看見椅背上搭著一件淺粉色襯衫。他,如同發情的野獸,終有一天會死去,就像很多人一樣,而現在正一遍遍呼喚她的名字,聲音越來越急促,突然我腳下一滑,他恰巧興奮地高喊,剛好淹沒了我跌進枝叢的劈啪聲,花瓣雪一般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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