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實生活
後來,塞巴斯蒂安取得了第一次真正的成功,這促使另一家出版社(布朗森)出版了《棱鏡的斜面》的全新版本。只是在這時,這部小說才因其真正的價值受到讚賞,然而即便如此,也不如或《丟失的財物》銷售得那麼好。對於處女作來說,它顯示了極大的藝術意志力和文學自控。塞巴斯蒂安·奈特使用戲謔性模仿的手法作為一種跳板,以便跳進嚴肅情感的最高境界,這是他常用的方法。 J·L·科爾曼把這種手法叫做“小丑長出翅膀、天使模仿翻頭鴿”,在我看來,這個比喻非常貼切。 《棱鏡的斜面》對文學行當的某些技巧進行了巧妙的戲謔性模仿,在此基礎上,這部作品的銷量一路飆升。塞巴斯蒂安·奈特一直以一種近似狂熱的仇恨搜尋那些曾一度光鮮、現已陳舊不堪的事物,也就是那些混雜在鮮活事物中的已死去的事物;這些已死去的事物假裝有生命,一再被粉飾,繼續被那些懶於思考、不解其詐的人們平靜地接受。大概陳腐的觀念本身並沒有什麼過錯,而且我們可以爭辯說,如果這個或那個完全陳舊的題材或風格仍然能取悅讀者、讓讀者開心的話,繼續利用它並沒有多大罪過。可是在塞巴斯蒂安·奈特看來,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例如借用偵探小說的技法,都會成為腫脹惡臭的死屍。他根本看不上“廉價的恐怖小說”,因為他不關心普通的教益;讓他惱火的總是二流小說,而不是三流或N流的小說,因為在二流小說裡,那種“假裝”在可讀性強的階段就開始了;從藝術的意義上講,這是不道德的。可是《棱鏡的斜面》並非僅僅對一個偵探故事的背景進行了嬉鬧的戲謔性模仿,還俏皮地模仿了許多其他事物:例如,塞巴斯蒂安·奈特憑著他對隱密的腐敗的奇異感覺注意到現代小說裡有某種文學習慣,具體地說,就是把各色人等組合在一個有限的空間裡(一個旅館、一座孤島、一條街道)的流行技法。在這本小說的進程中,作者還諷刺了多種不同的文風,諷刺了把直接引語與敘述和描述相混合的問題,文雅的作家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通常是,在字典裡找盡可能多的詞來表達“他說過”的意思,很可能用上了從“acceded”到“yelped”之間所有的詞。可是,我再說一遍,所有這些不明顯的玩笑只不過是作者的跳板而已。

十二個人坐在一個提供膳宿的小旅館裡;作者對這所房子描述得十分細緻,但為了強調“孤島”的信息,對小鎮的其他情況則輕描淡寫,只是把小鎮作為大自然的薄霧和房地產經紀人的噩夢相混合的次要載體,以及舞台道具和房地產經紀人的噩夢相混合的主要載體。正如作者(間接)指出的,在某種程度上,這種方法與一種電影手法有關係,那種手法展現女主人公在學校住宿的艱苦歲月裡與那些相貌平平、比較講求實際的學友們截然不同。膳宿旅館的十二個房客裡有一個叫G·埃比森的,是藝術品經銷商,有人發現他死在房間裡,是被殺害的。當地的警官(作者只描述了他的靴子)給倫敦的一位偵探打電話,請他馬上過來。偵探遲遲未到,因為他接連遇到了倒霉事(他的小汽車軋著一個老太太,後來他又乘錯了火車)。在這期間,警方仔細審查了膳宿旅館裡所有的房客,還加上一個偶然過路的人,老諾斯別格,發現血案時他正好在旅館大廳裡。諾斯別格是個溫和的老先生,留著白鬍子,靠嘴邊的鬍子顏色發黃,他熱衷於收集鼻煙壺,這種嗜好於人無害。除了他以外,所有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嫌疑;其中一個顯得不誠實的美術系學生似乎特別可疑:警察在他的床底下發現了六條沾有血蹟的手帕。順便說一句,人們可能會注意到,作者為了簡化事件並使其“緊湊”,沒有提及任何僕人或旅館僱員,也沒有人關心他們為何不存在。然後,故事裡的某種因素開始快速地、悄無聲息地發生變化(必須記住,偵探還在半路上,G·埃比森的僵硬屍體還留在地毯上)。情況漸漸明晰起來,原來所有的房客之間都有不同程度的關係。住三號房的老夫人竟然是住十一號房的小提琴手的母親。住在前面臥室的小說家實際上是住三樓後間的少婦的丈夫。那個可疑的美術系學生正是少婦的弟弟。那個對大家都那麼彬彬有禮的莊重的圓臉男人,恰好是暴躁的老上校的管家。老上校看來是小提琴手的父親。這個逐漸解密的過程繼續進行,變得越來越溫馨:美術系學生和住五號房的小胖女人已經訂了婚,而小胖女人則是老夫人與前夫所生的女兒。住六號房的草地網球業餘賽冠軍竟然是小提琴手的弟弟,小說家是他們兩人的叔叔。住三號房的老夫人是暴躁的老上校的妻子。當這些情況都弄清楚時,所有房門上的號碼都被悄悄地抹掉了,膳宿旅館母題就被鄉村宅邸母題及其一切自然涵義輕而易舉地取代了。故事講到這裡開始呈現出一種奇異的美。先前被表現得頗具喜劇性的時間概念(偵探迷了路……夜間被困在某個地方),現在似乎蜷起身子睡了大覺。現在眾多人物的生命閃射出光彩,具有了真正的人性意義,而G·埃比森的被封住的房門不過是被遺忘的雜物間的房門。一個新的情節、一個與小說開頭沒有任何联系的戲劇,似乎就這樣突然被推回夢境裡,它似乎掙扎著要生存並闖入光亮之中。可是正當讀者在愉快的現實的氛圍中感到安全時,正當作者的文筆的優雅和光彩特質似乎暗示著某種高尚和豐富多彩的意向時,突然響起了怪異的敲門聲,偵探上場了。我們又一次陷入了戲謔性模仿的泥潭。那偵探是個看著不大可靠的傢伙,說話時總吞掉詞首的[h]音,作者這樣描寫似乎是想讓故事顯得新奇;因為它所戲謔模仿的不是夏洛克·福爾摩斯的流行模式,而是由夏洛克·福爾摩斯的流行模式引發的現代人的反應。那些房客重新受到審查。人們又對新的線索進行猜測。溫和的老諾斯別格在周圍閒逛,他心不在焉,對誰都沒有惡意。他解釋說,他剛才路過這裡,順便進來看看有沒有空的客房。作者似乎馬上就要使用陳舊的噱頭來證明,看起來無辜的人原來是最主要的壞人。偵探突然對鼻煙壺有了興趣。 “啊囉,”他說,“阿特身體襖嗎?”突然間,一個警察步履沉重地走了進來,面孔緋紅,他報告說屍首走了。偵探說:“你說'走了'是啥意思?”警察說:“走了,長官,屋子空了。”大家哭笑不得,懸念頓生。老諾斯別格平靜地說:“我想,我能解釋。”他慢慢地、小心地摘下鬍子、灰白假髮、墨鏡,露出了G·埃比森的面孔。 “你們要明白,”埃比森先生帶著自謙的微笑說,“誰都不喜歡被謀殺。”

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來說明這本書的運作方法,至少是部分運作方法。只有直接閱讀這本書才能欣賞到它的美、幽默和感染力。可是為了啟發那些對這本書中慣用的變形方法感到困惑的人,或那些在發現一本全新的書的過程中僅僅因為找出書中有些東西不符合“好書”的概念而感到厭惡的人,我要指出,你一旦明白《棱鏡的斜面》裡的主人公們是可以被寬泛地稱為“創作方法”的那種主人公,你就可以盡情地欣賞這本書了。這就好比一個畫家說:注意,我在這裡給你們看的不只是一幅風景畫,而是一幅表現如何用幾種不同的方法描繪同一處風景的畫;我相信,把這些不同的方法和諧地結合起來,就會展現出我想讓你們看見的那處風景了。塞巴斯蒂安在他的第一部書裡進行了這種試驗,並得出了符合邏輯的滿意的結論。他用“歸謬法”來檢驗這種或那種文學方法,然後逐個排除,最後推斷出自己的方法,並在創作下一部書時充分利用。他似乎上了一個層次,上了一級台階,因為如果說他的第一部小說是以文學創作方法為基礎的,那麼這第二部小說則主要表現人類命運的運行方法。塞巴斯蒂安·奈特佔有了大量的資料(他有一個基本設想,相信作者有能力發現自己想知道的關於他的人物的一切信息,因此他才有可能積累大量的資料;這種能力僅僅受到他選擇資料的方式和意圖的限制,選擇不應是搜羅一堆雜亂無章的、毫無價值的細節,而應是進行明確的、有條不紊的探尋),他用科學的精確方法對這些資料進行分類、審查和排除,通過這種方法,他用長達三百頁的表現了迄今為止沒有一個作家嘗試過的一項最複雜的研究。小說告訴我們,一個從事商貿工作的旅行者珀西瓦爾·Q在一生的某個階段、在某些條件下遇見了一個會使他終生幸福的姑娘——一個魔術師的助手。他們兩人的相遇很偶然,或者說看起來很偶然:在公共汽車司機罷工那天,他們恰巧都坐上了一個和藹的陌生人開的小汽車。這就是習慣的思維模式:一件事如果只作為實際發生的事來看是索然無味的,可是如果從一個特殊的角度審視,它就成了產生巨大心理快樂和激情的源泉。作者的任務是弄清楚這種習慣的思維模式是怎樣得來的;他必須調動他的全部藝術魔力,以便發現能讓兩條生命線接觸的具體方式——實際上整本書就是一場對多種因果關係所做的絕妙賭注,或者說是對偶發事件進行的原因學探密。賭注的投注賠率似乎沒有限制。作者對幾條明顯調查線索的追溯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成功。作者往回調查,弄清楚了公共汽車司機罷工為什麼偏偏定在那一天,還弄清楚了某個政客對數字“九”的終生偏愛是這事件的根源。這個結果對我們沒有什麼用,於是我們放棄了這條線索(但作者還是給了我們機會,讓我們目睹了在一個聚會上發生的激烈辯論)。另一條虛假的線索是那個陌生人的小汽車。我們努力去弄清他是誰,是什麼原因讓他在一個特定的瞬間駛過一條特定的街道,可是當我們知道了近十年裡他每個工作日都要在同一時間經過這條街去上班後,並沒有得到多少啟發。因此我們不得不假設:促使那一對男女相遇的多種外部條件,並不是命運對它的兩個臣民採取行動的例證,而是一個並非偶然隨意的特定整體、一個固定的點;所以我們基於清醒的認識轉而研究另一個問題:在所有的人當中,作者為什麼偏偏讓Q和那個叫安妮的姑娘來到那個特定的地點,還肩並肩地在人行道邊上站了片刻?於是我們花了一些時間去追溯那姑娘的命運線,然後又追溯那男子的命運線,把結果進行比較,然後再逐一追溯這兩個人的生活。

我們了解到許多奇怪的事情。這兩條越離越近、最後匯合在一起的線,實際上並不是構成三角形的那種直線,不會逐漸遠離,通向一個未知的底線;它們是波浪狀的線,有時離得很遠,有時又幾乎相碰。換句話說,在這兩個人的生命中,至少有兩次偶然相逢的機會。每一次,命運似乎都為這樣的會面做了最精心的準備;它有時觸摸這種可能性,有時觸摸那種可能性;它遮蔽各個出口,重新油漆路標;它匍匐在地上收緊網袋,網裡有蝴蝶扑棱翅膀;它給最小的細節安排了發生的時間,不讓任何事偶然發生。對這些秘密準備工作的披露是非常吸引人的,而且當作者考慮到地方和環境的一切外部特徵時,他的觀察力似乎十分敏銳。可是每次總有一個小小的失誤(一點瑕疵的陰影、一個被人忽略的可能性的被堵塞的漏洞、自由意志的一次變故)破壞了必然論者的興致;這兩條生命再次以不斷增長的速度越離越遠。於是珀西瓦爾·Q在最後關頭由於被一隻蜜蜂蜇了嘴唇而沒能去參加聚會,而命運已歷盡千辛萬苦把安妮帶到了聚會地點;結果,安妮由於性情使然沒能去Q的兄弟受僱的那個失物招領處,沒能得到那份命運精心策劃的工作。但是命運的意志太頑強了,絕不因失敗而氣餒。它最後還是成功了,靠的是詭秘的妙計,其詭秘之處在於:它不動聲色就把那對年輕人帶到了一起。

關於這本既構思巧妙又讓人愉悅的小說,我不打算講更多的細節了。這是塞巴斯蒂安·奈特的作品中最廣為人知的一部,儘管他後來出的三部作品在許多方面都超過了它。正如我對《棱鏡的斜面》所做的說明那樣,我唯一的目的就是展示的運作方法,也許有損於這部作品本身給人留下的美好印象除了它的詭秘妙計之外。我再補充一點,裡有一段竟與塞巴斯蒂安·奈特在完成這本書最後幾章時的內心活動有關,因此我有必要在此引用這一段,以便與一系列評論進行對比,那些評論涉及作者大腦的活動,而沒有涉及他的藝術中富於情感的一面。 “威廉[安妮的第一個未婚夫,脾氣很怪,有女人氣,後來拋棄了她]像往常那樣送安妮回家,在漆黑的門廊裡摟抱了她。突然間,安妮感覺威廉的臉有些濕。威廉用一隻手摀著臉,另一隻手去摸手絹。'大雨下在天堂裡頭,'他說……'代表幸福的洋蔥頭……可憐的威利不由自主成了垂柳。'他吻了吻安妮的嘴角,然後擤著鼻涕,發出輕微的破擦聲。'成年男人是不哭的,'安妮說。'可我不是成年人,'威廉嗚咽著說,'那月亮很幼稚,那潮濕的人行道很幼稚,愛神是個吸吮蜂蜜的嬰兒……''別說了,'安妮說,'你知道嗎,我就討厭你這樣沒完沒了地嘮叨。太傻了,太……''太像垂柳了,'威廉嘆息著說。他又吻了她;他們兩個人站著,活像一尊柔軟的輪廓朦朧的雙頭黑雕像。一個警察用鍊子牽著'黑夜'從他們身邊走過,然後停下來讓它嗅郵筒。'我像你一樣幸福,'安妮說,'可是我一點兒都不想哭,也不想胡說。''可是你難道不明白,'威廉小聲說,'你難道不明白,幸福充其量不過是個表演自己必定死亡的小丑嗎?'安妮說:'晚安。'她走開時,威廉衝著她喊:'明天八點。'他輕輕地拍了拍房門,然後沿著街道溜達著走了。他想,安妮很溫暖,也很漂亮,我愛她,這都沒有用,沒有用,因為我們會逐漸死去。我受不了我們慢慢滑回過去的感覺。剛才的親吻已經消逝,《白衣女人》[他們那天晚上剛看過的電影]徹底消逝了,剛才過路的警察也消逝了,就連那房門也完全消逝了。前一刻的想法到了這會兒已經消逝了。科茨(醫生)說得很對,他說我的心臟太小,與我的個子不相稱。一陣嘆息。他自言自語地繼續漫步,他的影子有時拉得很長,像個長鼻子,而當影子悄悄地縮回去繞著一根電燈桿時,又像是在行屈膝禮。威廉到達淒涼的住處時,花了很長時間爬上陰暗的樓梯。上床睡覺之前,他敲了敲魔術師的房門,發現那男人穿內衣站著,在察看一條黑褲子。'怎麼啦?'威廉說……'他們不喜歡我的口音,'魔術師回答,'可是我猜,我還是會得到那個表演機會的。'威廉在床邊坐下說:'你應該染染頭髮。''我的頭禿得沒有多少白髮了,'魔術師說。'我有時候想,'威廉說,'我們身上掉下來的東西不知到哪兒去了——因為它們總得有個去處,你知道嗎——掉的頭髮呀,剪下的指甲呀……''你又喝酒了吧?'魔術師說,語氣中並沒有多少好奇的成分。魔術師細心地疊好褲子,他叫威廉離開床,以便把褲子放到床墊下面。威廉坐到一把椅子上,魔術師繼續幹他的事;他的小腿肚上汗毛豎立,他的嘴唇噘著,他的手輕柔地移動。 '我只是感覺幸福,'威廉說。 '你看著不像,'嚴肅的老人說。 '我可以給你買一隻兔子嗎? '威廉問。 '必要的時候我會租一隻,'魔術師回答,'必要'兩字拖得很長,好像那是一根長長的絲帶。 '荒唐可笑的職業,'威廉說,'發了瘋的扒手,口中還念念有詞。乞丐帽子裡的硬幣和你的高帽裡的蛋餅。出奇地相同。 ''我們已經習慣了別人的侮辱,'魔術師說。他冷靜地熄了燈,威廉摸索著走出屋子。在威廉自己的房間裡,床上的書似乎不情願給他挪地方。他脫衣服時想像著穿上洗乾淨的、被陽光曬過的衣服時那種久違的快樂,想像著藍色的水和發紅的手腕。他能求安妮給他洗襯衫嗎?他真的又惹惱她了嗎?安妮真的相信他們兩人總有一天會結婚嗎?她那雙無邪的眼睛下方的光亮皮膚上那些淺色小雀斑。她那有點突出的右前牙。她那柔軟而溫暖的脖子。威廉再一次感覺眼淚要奪眶而出。安妮會不會像梅、朱迪、朱麗葉、奧古斯塔以及他的其他'愛情餘燼'那樣,走同一條路呢?威廉聽見隔壁屋裡的舞女鎖上了房門,洗洗涮涮,碰倒一個罐子,傷感地清嗓子。什麼東西噹啷一聲掉在地上。魔術師開始打呼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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