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王,後,傑克

第14章 第十三章

德雷爾睡眼矇矓,依然還眨巴著眼睛,他黃色的睡衣沒有扣上,露出了粉紅色的肚皮。他走出房間,來到陽台。濕漉漉的樹葉閃爍著刺眼的光亮。大海一片白花花藍兮兮,波光粼粼。隔壁陽台上晾曬著他妻子的泳裝。他回到自己昏暗的臥室,急忙穿上衣服,出發前往柏林。八點鐘有一班公交車,花四十分鐘就可以到達斯維斯托克以及它的火車站;如果乘出租車,那就用不了半小時就可以趕早一班火車。淋浴時,他克制著不唱出聲來,以免影響隔壁鄰居。他在陽台上對著一面用螺絲固定在欄杆上的絕對穩定不易破碎的新式鏡子,高高興興地刮好鬍子。他奔回昏暗的臥室,輕快地穿上外衣。 他非常輕聲地打開毗鄰臥室的房門。床上傳來瑪莎語速很快的聲音;“我們去鳳尾船上玩'翻筋斗'賭戲。請你快點。”

睡夢中她經常含糊不清地念叨弗朗茲、弗麗達、東方絕技。 德雷爾拍了拍身體兩側,看看合適的口袋裡是否已經放好了一切必需的東西;他笑了,說:“再見,我親愛的,我走了,回城去了。” 她用甦醒的嗓音嘟噥,隨後清晰地說:“給我一些水。” “我急著要走,”他說,“你自己弄,好嗎?你該與弗朗茲一起去游泳了,晴空萬里的早晨哪!” 他彎腰傾向臥床,聞了聞她的頭髮,然後穿過他自己的臥室,進入通向電梯的長走廊。 他在庫爾豪斯露台喝了咖啡,吃了兩個黃油蜜糖小圓麵包;他看了看手錶,又吃了第三個麵包。在海灘上,你可以看見身披艷麗浴衣的早起游泳者。大海變得越來越波光粼粼。他點燃了一支香煙,跳上一輛門衛叫來的出租車。

大海被拋在了身後。到了這個時刻,綠藍交織的大海上星星點點又多了一些海浴者。每個陽台都發出清脆的丁零噹啷的早餐聲。弗朗茲機械地用手臂夾了一個討厭的水球,沿著走廊來到瑪莎的房門前,他敲了敲門,沒有應答。房門是鎖著的。他敲了敲德雷爾的門,推門進去,發現舅舅的房裡亂七八糟。他正確判斷:德雷爾已經離開飯店前往柏林了。等待他的是可怕的一天。通向瑪莎房間的門虛掩著。屋裡很黑。就讓她睡吧。這樣很好。他開始躡手躡腳地離開,可是,黑暗中傳來瑪莎的聲音:“你為什麼不給我水?”她沒精打采地堅持說。 弗朗茲找來一個細頸盛水瓶和一個玻璃杯,然後朝臥床走去。瑪莎慢慢起身,伸出一條赤裸的手臂,急切地喝了起來。他將水瓶放回梳妝台,想再次偷偷溜走。

“弗朗茲,過來!”她用同樣倦怠的聲音招呼道。 他在她的床沿坐了下來,討厭地估計她會命令他完成一項任務,自從他們來到這裡,他一直設法避免這項任務。 “我想我病得很重。”她憂慮地說,她的頭沒有從枕頭上抬起。 “我來摁鈴,讓賓館送咖啡來,”弗朗茲說,“今天是星期天,而且這裡很昏暗。” 她又開始說話:“他用完了所有的阿司匹林。去藥房給我買一些。叫他們把那根槳拿掉——它一直硌疼我。” “槳?那是你的取暖瓶。你怎麼啦?” “求你了,弗朗茲,我不能說話。我很冷,需要很多毯子。” 他從德雷爾的房間裡取來一塊毯子,笨手笨腳地、隨隨便便地蓋到她身上,心裡很煩惱,覺得這是女人一時的怪念頭。

“我不知道藥房在哪裡。”他說。 瑪莎問:“你買來啦?你買了什麼?” 他聳了聳肩,出去了。 他毫不費力地找到了藥房。除了阿司匹林,他還買了一罐剃須膏和一張海灣風景明信片。郵件安全到達了,不過埃米上次來信擔心:他的頭沒事吧?他記得自己回了信,要她別瞎擔心,儘管放心等等。在沿著陽光明媚的海濱步道回賓館的路上,他停下腳步俯瞰整個海濱。他將阿司匹林的包裝盒與剃須膏分開,剃須膏放進了口袋。突然,一陣輕風吹來,吹走了那個裝兩樣東西的小紙袋。這時,一對讓人迷惑不解的外國夫婦超越了他。他們兩人都穿著海濱浴衣,走路飛快,邊走邊用他們神秘的語言快速交談。他覺得他們看了他一眼,然後暫時停止了交談。超越他以後,又開始交談;他覺得他們是在議論他,甚至說到了他的名字。這讓他感到尷尬,讓他火冒三丈:這個該死的幸福的外國人帶著他皮膚棕褐色、頭髮淺黃色的可愛女友,急急忙忙前往海灘,竟然對他的尷尬處境知道得一清二楚,也許十分憐憫,而且說話時並不是不帶某種嘲弄的口吻:一個誠實的青年被一個老女人誘奸了,私自佔用了,儘管她衣著華麗、臉上塗脂抹粉,但依然像一隻白色的大蛤蟆。通常來說,在這些一流時尚的旅遊勝地,遊客總愛打聽別人的隱私,他們嘲弄別人,是一些很刻薄的人。他感到羞恥,自己汗毛濃密的身子幾乎袒露無遺,那件浴衣也是冒牌貨。他咒罵海風,咒罵大海,手裡緊攥著那個藥片盒子,走進了賓館大堂。他那個被風吹走的薄紙袋沿著海濱步道飄起,落下,又飄起,輕輕飄過那對幸福的戀人,隨後朝著露台欄杆孔眼裡邊的一個長凳飄去,長凳上坐著一個曬太陽的老頭,他正在用拐杖的末梢略有所思地刺破它。接下來紙袋會有什麼結果,那也就不得而知了。那些急急忙忙趕往海灘的人們沒有追踪它的命運。木台階連通沙灘。人們都急於投入大海緩緩的晶瑩的層層浪潮。白色的沙子在腳下發出陣陣歌聲。在上百個相同的彩色條紋棚屋中間,人們很容易認出自己的棚屋——不僅依靠棚屋上印著的號碼:那些出租物品已經習慣迅速熟悉它們的偶然租用者,它們成了遊客生活的一部分,簡樸而可靠。三四個棚屋以外就是德雷爾家租用的棚屋,此時它空關著——德雷爾、他妻子、他外甥都不在那裡。棚屋四周有一堵高高的防禦土牆。一個身穿紅色短褲的小男孩正在攀爬那堵土牆,沙子慢慢地流下來,閃閃發光,不久,一整塊沙牆潰塌了。德雷爾夫人不喜歡看見陌生孩子毀了她的堡壘。堡壘裡面和四周不安分的傢伙們已經有機會留下亂七八糟光腳丫子的腳印。沒人能分辨出德雷爾粗壯的腳印和弗朗茲狹窄的腳底印。過後不久,施瓦茨和魏斯來到此地,他們驚訝地發現棚屋裡還沒人來。 “有趣、可愛的女人。”他們中一人說,另一人的目光越過海灘,瞭望海濱步道,瞭望步道那邊的賓館,回答說:“噢,我斷定幾分鐘後,他們會下來的。我們去遊一會兒,過一會兒再來。”那間棚屋和它的城壕依然人跡罕至。那個小男孩已經奔回到他姐姐的身邊,他姐姐已經提來一桶藍色的玩具水;經過一番魔術般操弄和輕輕拍打,從水桶裡小心翼翼搖晃出一個已經成形的完美巧克力沙子圓錐體。一隻白蝴蝶迎風飛過。彩旗迎風招展。攝影家的喊叫聲越來越近。游泳的人們進入淺水區,像沒有滑雪桿的滑雪者那樣移動著他們的雙腳。

與此同時,火車以每小時五十英里的速度向南行駛,德雷爾的腦海裡舒舒服服地回想起這些海邊的景象——層層疊疊的綠色海浪波光粼粼,他乘坐的柏林快車離開大海越遠,這些景象就越發持續不斷地喚起他的關注。一想到他正在再次被轉化成一個有著商人計謀和幻想的商人時,城裡等待著他的那件已經預先嚐到滋味的事情變得有點淡然無味;而在那裡,在海邊,在真正現實的白色沙灘上,他正在把自由留在身後。他越接近大都市,那閃光的plage對他來說就越發引人入勝,從羅克角看去很像海市蜃樓。 回到家裡,園丁告訴他湯姆死了:他認為狗是被一輛卡車撞死的,發現時已經昏迷不醒,他說它死在他的懷抱裡。德雷爾給了他五十馬克作為安撫,他悲傷地想到,除了這個老大粗的士兵之外,沒人真正喜愛那條可憐的狗。到了辦公室,他得悉里特先生不打算在阿德勒霍夫賓館的大堂見他,而是改在“皇家”酒吧。去那里之前,他給伊索爾達掛了電話,她在施潘道她母親的家裡。他百般奉承,求她晚上短暫約會一次,但是伊索爾達說她很忙,建議他明天或後天再給她打電話,帶她去看電影的首場公映,然後看情況再說。

他的美國客人是個和藹可親、教養有素的人,鐵灰色的頭髮,下巴三疊。他問候了瑪莎,兩年前他見過她。德雷爾失望地發現,那次令人愉快的聚會以來他所學的英語不足以應付里特先生的鼻腔發音——里特先生很有禮貌,他改成用老式德語來交談。等待德雷爾的另一個失望是那個“實驗室”。原先許諾他有三個機器模特兒,而現在只有兩個可供演出——一個是最初的那個老紳士,身著德雷爾藍色運動上裝的複製品;另一個是表情僵硬、頭戴古銅色假髮的女士,她顴骨高高的,下巴粗壯像個男人,身上穿著綠色的裙子。 “你是否應該把她胸部再填充得鼓一點?”德雷爾責備地建議說。 “斯堪的納維亞式的。”發明家說。 “斯堪的納維亞式的,”德雷爾說,“有點像男扮女裝!”

“如果你喜歡,可以填充可塑性混合物。我們遇上了一些麻煩,一根肋骨沒能正常起作用。畢竟,我需要更多的時間,要比上帝給的多,經理先生。但是,我敢斷定,你會喜歡她屁股的扭動。” “還有一件事,”德雷爾說,“我不太喜歡那個老傢伙的領帶。你一定是從克羅地亞或者列支敦士登買來的。不管怎麼說,領帶不是我商店出售的。事實上,我記得上次他戴的那根領帶;它很漂亮,淡藍色的,像你戴的這一根。” 默里茨和馬克斯吃吃笑了起來。 “我坦白,”發明家鎮定地說,“為了這個重要時刻,領帶是藉來的。”他開始擔心起他窸窣鬍鬚下高領的飾紐,不過在飾紐繃開之前,德雷爾已經“嗖”地摘去了他自己的藍灰色領帶,敞開衣領,在人們所知道的他在場的剩餘時間裡一直保持這種姿態。

里特先生在“劇場”的椅子中打瞌睡。德雷爾大聲咳嗽,他的客人驚醒了,像孩子一樣揉揉眼睛。表演開始了。 那個機器女人扭動著尖屁股穿過舞台,與其說像個夢遊者,還不如說像個拉客妓女。她後面跟著個醉醺醺的放蕩人。不一會兒,她穿著貂皮外套又一次抽搐著走過,打了個趔趄,然後恢復正常,完成她令人感到痛苦的舒展身子;這時,廂房里傳來“砰”的一聲巨響。她潛在的客戶沒有出現。一陣長時間停頓。 “你請我的那頓飯確實不錯,”里特先生說,“明年春天你和太太來邁阿密探訪我時,我會報答你們對我的款待。我有個西班牙廚師,在倫敦一家法國餐館工作過好幾年,所以你們一定會吃上一頓豐盛的大都會菜餚。” 這一次,機器女人踩著四輪旱冰鞋慢慢飄然而至。她穿著黑色的晚禮服,雙腿僵硬,側面看上去像個骷髏;她的露肩上衣洩露了裡面羅紋織物上的污跡,那是製造者匆忙製造時留下的。她的兩個合作夥伴在幕後沒能抓住她,“嘭”一聲不祥的撞擊聲,她短暫的生涯結束了。又一陣停頓。德雷爾心想,自己怎麼會一時沖昏頭腦,接受這種歪歪斜斜、搖晃不定的機器模特兒,更不要說讚賞他們了。他希望表演的高潮能夠來臨,但是里特先生和他都沒能看到最精彩的表演。

那個老傢伙登場了,他身著晚禮服,手戴白手套,一隻手舉到高頂黑色大禮帽的帽簷處,看上去興高采烈、精神十足。他在觀眾面前停了下來,開始摘下帽子,過程複雜,過分複雜地緻禮。某種機件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停!”發明家鎮定自若地嚎叫一聲,迅速朝這個機械瘋子奔去,“太晚了!”帽子在炫耀的揮動之中掉落了,手臂也掉落了。 一位攝影師慈悲地按下了黑色的快門。 “How have you liked?”德雷爾用英語說。 “非常有意思,”里特先生邊說邊起身離開,“過幾天我會答复你的。我必須作出決定,明白嗎?資助兩個項目中的哪一項。” “另一個項目跟這個相同嗎?” “噢,不。天哪,不!另一項有關豪華賓館的自來水。使水發出人們能聽懂的曲調。字面意思是'水的音樂'。水龍頭交響曲。聽著威尼斯船夫曲洗手,聽著羅恩格林沐浴,一邊聽德彪西一邊漂洗衣物。”

“或者在一首巴赫樂曲中淹死。”德雷爾一語雙關地說。 傍晚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在家裡度過,想讀一部英語劇本,名叫《坎迪德》,可是頭腦不時陷入倦怠的思緒。機器模特兒已經盡了全力。天哪,它們被逼得太甚了。藍鬍子浪費了他的催眠力,現在它們已經失去了所有意義,所有活力和魅力。他很感激它們,有點含糊不清地感激,因為它們完成了魔幻般的任務,那種激動,那種期待。可是現在它們只會讓他倒胃口。 他又費力地閱讀了一場戲,每當遇到生詞,就盡量翻閱詞典。明天他給伊索爾達掛電話。他要雇用一個漂亮的英國姑娘教他蕭伯納和高爾斯華綏式的英語。他會再次把發明兜售給藍鬍子。啊,絕妙的主意!只要像徵性的十美元! 屋子多麼安靜!沒有湯姆,沒有瑪莎。她不肯輕易認輸,可憐的姑娘!突然,他明白了,為什麼屋子顯得格外死氣沉沉,安靜得讓人難以捉摸:家裡所有的鐘都停了! 十一點剛過,他從舒適的椅子裡起來,剛要上樓去臥室,電話響了,電話像一隻冰涼的手拽住了他的肩膀。 此時,他正乘著一輛豪華高級出租車奔馳在路上,司機熊腰虎背,駕車穿梭在夜色茫茫的浩瀚樹林、田野和北部小鎮之間,焦急的黑夜將它們的地名全都搞混了——瑙薩克、烏斯特貝克、普里茨堡、內布科。車子駛過時,這些地方微弱的燈光胡亂地在他面前閃過,汽車抖動著,搖晃著,他們給他許諾過,五小時便可到達,但是他們沒有做到。他到達斯維斯托克時,灰色濛濛的早晨已經來臨,自行車鬧哄哄地穿行於慢慢費勁爬行的大卡車中間;從斯維斯托克到格雷維茨還有二十英里。 服務台的接待員是個黑頭髮的年輕人,面頰瘦削,戴了副大眼鏡;他告訴德雷爾,賓館的一位客人碰巧是國際著名的利斯特教授,他昨晚去探望夫人,現在與她在一起。 德雷爾朝他的套房走去。醫生是個高個禿頂的老頭,身穿一件樸素的晨衣,手臂底下夾著一個棕色小包,從瑪莎的房間裡出來。 “真是聞所未聞!”他對著德雷爾低聲抱怨說,甚至不願費勁與他握手,“一個得了肺炎的女人,高燒發到一百零六度,竟然沒人去關心她!她丈夫就讓她這樣留在這裡,獨自外出旅行了!她的外甥是個傻子。如果昨晚女傭不叫我,你也許還在柏林尋歡作樂呢!” “病情嚴重嗎?”德雷爾問。 “嚴重嗎?呼吸五十下。心律不齊。二十九歲的女人心臟這種樣子是不正常的。” “三十四歲,”德雷爾說,“她的護照上弄錯了。” “三十四歲也一樣。不管怎麼說,應該馬上把她送到斯維斯托克診療所去,到了那裡,我就可以對她進行適當醫療。” “好的,馬上送去。”德雷爾說。 老醫生生氣地點點頭,然後拂袖而去。瑪莎討厭的三個女傭之一,三天里至少偷了三塊手帕,現在穿成了護士模樣(冬天她曾在診所里工作過)。 身著棕色平紋衫還是混色花呢衫?弗朗茲坐在咖啡館的露台上,正打著哈欠。醫生一陣風似的走過,想在回斯維斯托克之前再快速下海遊一陣。棕色平紋衫。看著這個年輕的傢伙神情沮喪,格魯夫·利斯特禁不住有些傷感,他在海濱步道上對著弗朗茲高聲喊道:“你舅舅來啦!” 弗朗茲上樓去德雷爾的房間,他站著傾聽隔壁房間裡陣陣呻吟和含糊不清的嘟噥聲。命運會不會讓她洩露他倆之間的秘密?他非常輕聲地敲了敲門。德雷爾從瑪莎的房間裡走了出來,看見弗朗茲心煩意亂的樣子,憐憫之心油然而生。不一會兒,他們從陽台上看見救護車開進了賓館的專用車道。 瑪莎坐在白色的小船上,漂浮在海浪之上,小小的尖尖的海浪,浪頭隨著她的呼吸捲起回落;德雷爾和弗朗茲掌舵。弗朗茲越過德雷爾低垂的腦袋朝她微笑,她看見自己色彩鮮豔的陽傘在他的眼鏡裡幸福地閃動。弗朗茲穿著襯衫式長睡衣,一件屬於他父親的長睡衣;他繼續期待地朝著她微笑,小船隨著波浪回落,吱嘎作響,像安在彈簧之上一樣。瑪莎說:“時間到了。我們可以開始了。”德雷爾站起身來,弗朗茲也站起身來,兩人都站立不穩,一起爽朗地哈哈大笑,不由自主地擁抱在一起。弗朗茲的長睡衣在海風中輕輕飄動,此時,他獨自一人站著,依然在哈哈大笑,依然在搖晃,突然從海裡伸出一隻手。 “拿槳打他!”瑪莎高聲喊道,她笑得噎住了。弗朗茲穩穩地站在海水的藍色玻璃之上,舉起了槳,那隻手消失了。此時,在船上只有他們兩人,那不再是艘船,而是一家咖啡館,裡面只有一張大理石的大桌子。弗朗茲正坐在她對面,他奇怪的服飾不再是個問題。他們喝著啤酒(她多麼口渴啊!),弗朗茲分享她那杯搖晃不定的啤酒,與此同時,德雷爾不斷用他的錢包擊拍餐桌,招呼服務員。 “現在,”她說,弗朗茲對著德雷爾的耳朵說些什麼,德雷爾起身,哈哈大笑,他們兩人都離開了。瑪莎等著椅子升起和回落,這是一個浮動的咖啡館。弗朗茲獨自回來了,手臂上掛著她已故丈夫的藍色夾克衫;他意味深長地對著她點點頭,將夾克衫扔到那把空椅子上。瑪莎想親吻弗朗茲,但是,桌子隔離著他們,大理石邊緣刺疼了她的胸膛。咖啡送來了——三壺咖啡,三個杯子——她花了好大一會兒工夫才意識到咖啡多了一份。咖啡太燙,她想既然天開始下起了毛毛細雨,最好還是讓雨水稀釋咖啡,但是雨水也太燙;弗朗茲指著路對面他們的別墅,不住地催她回家,德雷爾臉色蒼白,滿臉是汗,開始穿上他藍色的夾克衫。這讓她心緒不寧。這是不誠實的,這是非法的!她無聲地做了個憤怒的手勢。弗朗茲明白了,他堅定地責備德雷爾,開始把德雷爾領開;德雷爾搖晃著尋找他上裝的袖孔。弗朗茲獨自回來了。但是,他剛一坐下,德雷爾就從另一個方向出現了,鬼鬼祟祟地回來了,他的臉好恐怖,幾乎認不出來。他斜眼看了她一下,搖搖頭,一聲不吭地坐到臥床的舵跟前。瑪莎再也按捺不住了,床剛開始移動,她就尖聲叫喊起來。新船沿著長長的走廊移動。她想站起來,但是一把槳擋住了她的去路。某種預感告訴她,並非一切都順利。她記得——那件夾克衫!那件藍色的夾克衫撂在小船的底部,它的袖子看上去是空的,但是背部卻不夠平坦,事實上,是鼓鼓的,像個駝峰,叫人懷疑。現在,兩個袖子正在鼓起來。她看見那東西試圖靠四肢撐起身子,於是就一把抓住它,弗朗茲和她將它來迴盪了幾下,把它拋出了小船。但是,那東西不沉入水中,它在浪間滑動,彷彿活著。她用一把槳輕輕推了推它,它一下子抓住槳,試圖爬上船來。弗朗茲提醒她,它還有手錶,那件衣服,因為海水,此時成了一件藍色的雨衣,它開始慢慢下沉,有氣無力地挪動它疲憊的袖子。他們看著它漸漸消失。現在好了,事情辦成了,她沉浸在一陣巨大紊亂的快樂之中。現在呼吸順暢了,他們給她喝的那杯飲料是一種神奇的毒藥,本尼迪克特甜酒和膽汁,她丈夫已經穿好衣服,說:“快點,我帶你去舞會,”但是弗朗茲不知把她的首飾放到哪裡去了。 送瑪莎去醫院之前,德雷爾叫弗朗茲代為管理有關事務,他們幾天以後就會回來。也許,瑪莎的神誌失常與她情人的思想狀態基本上沒多大差別。有一次,在學校考試前夕,為了避免留級,弗朗茲非常希望能夠及格。有個聰明狡猾的男孩對他說,有一個竅門,如果你知道如何運用它,百試百靈。你必須十分清楚,運用你所有的腦力,攥緊拳頭,想像不是你想得到的東西,不是那個及格的分數,不是她的死亡,不是自由,而是其他可能:失敗,及格名單上沒有你的名字,以及一個健康、淫欲無度、殘酷無情的瑪莎回到她尋歡作樂的海濱地獄,迫使他執行他們推遲的謀殺計劃。但是,根據那個男孩建議,那樣還不能滿足要求:那個竅門最難掌握的部分就是別去理會成功,而且要做得徹底自然,好像腦海裡根本就不存在這種念頭。弗朗茲想不起來在那次學校考試中自己是否成功運用了那個竅門(他最終考試及格了),但是他明白現在他沒有能力運用那個竅門了。不管他如何清晰地想像他們三人又坐在馬莫拉酒店的露台上,重新打賭,再次把德雷爾騙到小船上,他從眼角處也能察覺小船沒有載上他們就漂走了,德雷爾正從醫院打電話來說:她死了。 他走另一個極端,讓自己危險地胡思亂想那種自由,讓自己為等待著他的自由而狂喜。隨後,在那種可怕的驕奢淫逸的幻想之後,他用其他方式卜算撲朔迷離的命運。他數了數出租的遊船,然後將游船數加上海濱露天咖啡館裡的人數,他跟自己說,如果總數是奇數,那就意味著死亡。總數是奇數,不過他心想,他數數的時候是否有人離開或到來? 前天,他決定利用獨自一人的機會,買些東西,要是在平日里,買這些東西德雷爾也許會風趣地嘲笑他;在他們生活中的這種關鍵時刻,瑪莎認為這種做法是輕浮的。他一直夢想買條運動褲。他在好幾家商店裡逛了好幾個小時,差點買下一條,然後轉念一想,決定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棕色或紫色的花呢上裝。此刻,他回到那家商店,試穿那條平紋棕色褲子,結果褲腰好像有點太大。他說如果在打烊前他們能夠價格優惠點,那麼他就買下了。他們答應了。他還買了兩雙棕色羊毛長筒襪。然後,他去海裡游泳;游泳結束後,他去酒吧喝了三四杯白蘭地,等待那個漂亮的金發女郎擺脫兩個老頭笨拙下流的挑逗,結果白費心思。突然,他想到自己選擇比較保守的色調就意味著自己想像到了死亡,不是生活,衣服上的五彩斑點使人聯想到生活。不過,當他回到裁縫店的時候,運動褲已經準備好,他沒有勇氣改變自己訂購的東西。 第二天早晨,弗朗茲穿上嶄新的運動褲和高翻領羊毛套衫,一邊喝著午餐後的第二杯咖啡,一邊望著外面紛紛揚揚的雨水。這時,服務台接待員——據小丑舅舅說,這個接待員長得很像他——給他送來了消息。德雷爾打電話來說,夫人需要她的翡翠耳墜——弗朗茲立刻想到,是否瑪莎想跳舞?不像馬上要死的樣子!接待員解釋說,德雷爾經理先生叫他外甥去他舅母的梳妝台裡取珠寶首飾,然後馬上乘出租車去斯維斯托克。顯然,她輕微的感冒已經很快痊癒,醫生允許她當晚外出。弗朗茲苦澀地想,他預想了那麼多各色各樣的不測事件,但就是沒有特別想到這件事。消息是一份電報,是通過電話收聽的,然後由懂多種語言的服務台工作人員譯出:Wisch Tu Clynch Deel Muss Have That Drunk Stop Hundred Oakey Ritter。看不懂它是什麼意思,不過,誰管牠呀!他一邊咒罵利斯特,那個創造奇蹟的人,一邊與假弗朗茲一起乘電梯上樓,一個肥胖的鎖匠,嗓子粗啞,滿口啤酒味。鎖匠開始打開梳妝台的鎖。他擦擦鼻子,一個膝蓋跪在地上,然後雙膝跪地。假弗朗茲和或多或少是真的弗朗茲肩並肩地站著,眼睛盯著鎖匠骯髒的鞋底。 抽屜終於開了。弗朗茲打開一個黑色的首飾盒,把翡翠給神情沮喪的賓館工作人員看。 半小時後,他到達了醫院——一幢白色的新樓,位於小鎮郊外一片松樹林中。出租車司機要求給小費,弗朗茲搖搖頭,司機生氣地砰的關上車門。一位興高采烈的護士又遞給他一條消息。她滿臉幸福地微笑著說,他舅舅在小客棧等著他——下高速公路約一英里就是小客棧。弗朗茲左手按著身體左側,那裡放著鼓鼓囊囊的首飾盒,步行前往客棧,首飾盒和他的手在大腿之間稍許有些摩擦。接近客棧時,他看見瑪莎輕快地從店裡走出來;她一個手指擱在雨傘的扳扣上,抬頭仰望天空。她快速看了弗朗茲一眼,沿著他剛才過來的那條路走去。她比瑪莎年輕,嘴巴也不一樣,但是她的眼睛和走路的樣子與瑪莎一模一樣。這意味著在斯維斯托克一家小客棧裡他們將愉快地重新團聚。舅舅,外甥和兩個舅媽。 他在客棧大堂找到了德雷爾。德雷爾正在仔細欣賞一個銀鑞裝飾器皿,甚至當弗朗茲把黑色首飾盒和電報塞到他面前時,他還繼續看那玩意。德雷爾看也沒看就把兩樣東西塞進了口袋,然後把銀鑞器皿放回到掛鉤上。 他轉身面對弗朗茲,這時弗朗茲才看清此人不是德雷爾,而是一個精神錯亂的陌生人,身穿一件皺巴巴的襯衫,敞開著門襟;他眼睛腫脹,黃褐色鬍子拉拉碴碴,下巴在顫抖。 “太晚了,”他說,“戴上它去參加舞會太晚了,不過戴上它仍不算太晚——” 他拉弗朗茲的袖子,力量那麼大,弗朗茲幾乎失去了平衡,但是德雷爾只想領他去服務台。 “帶他上樓去。”他對客棧老闆的遺孀說。隨後他回頭對弗朗茲說:“我們得在這裡住到明天。過一會兒,最討厭的俗套程序就要開始了。現在去你的房間吧。希爾達剛從漢堡過來。兩小時後她會來帶你回去。” “是不是——”弗朗茲十分驚訝地問,“是不是——?” “是不是一切都結束了?”新德雷爾哭泣著問,“天哪,一切都結束啦!現在走吧。” 弗朗茲試圖抓住他恩人的手,深切哀悼似的猛力搖動他的手;但是德雷爾把這種隱約暗示的握手錯當成擁抱的開始,沾滿淚水的粗硬短鬚輕輕蹭了蹭弗朗茲發燙的臉頰。 她的遺言(用他從沒聽見過的甜蜜超然的語氣寫的)是:“親愛的,你把我的翡翠拖鞋放到哪裡去啦——不,我是說耳環?我需要它們。我們將一起跳舞,我們將一起死去。”隨後——用她平常熟悉的嚴厲尖刻的語氣說:“弗麗達,那隻狗為什麼又在這裡?它被殺了。它不可能再出現在這裡。” 傻瓜們說不存在什麼洞察力。 弗朗茲跟著那個老太太上了樓。她帶著他走進一間昏暗的房間。她一下打開百葉窗,打開床頭櫃底下的層架,看看夜壺是否在裡頭,然後就離開了房間。 弗朗茲走到敞開的窗戶前。德雷爾穿過大路,在一棵樹下的長凳上坐下。弗朗茲關上窗子。此時,他獨自一人。透過薄薄的牆壁,他聽見隔壁房間有個女人,一個可憐的流浪者,一個被旅行推銷員拋棄的情人,聽起來好像幾個尋歡作樂者在同時說話,放肆大笑,相互打情罵俏;年輕人的歡樂,又一次發瘋似的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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