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王,後,傑克

第13章 第十二章

當然,主要的景觀就是大海:藍色的海水略帶灰色,海平線朦朦朧朧;緊貼著海平線,一連串碎雲組成一條縱列,彷彿沿著一條筆直的車轍在悄悄滑移,一切都很相似,一切都隱隱約約。隨後映入眼簾的是彎彎的海濱浴場和許多有著彩色條紋、崗亭似的棚屋,成群成簇的,尤其集中在凸式碼頭的附近;凸式碼頭伸向大海深處,兩側繫著許多出租划艇。如果從格雷維茨最好的“海景酒店”向外眺望,你就能不時看見,棚屋群中一個小屋突然向前傾斜,慢慢朝一處新的地點爬去,就像一隻紅白兩色的聖甲蟲。海濱陸地上有一條石頭鋪成的海濱步道,道路兩旁種植著兩排刺槐樹;大雨過後,刺槐黑色的樹幹上蝸牛甦醒了,從它們圓圓的殼裡伸出一對對敏感的黃色小觸角,使弗朗茲同樣敏感的肉體直起雞皮疙瘩。再往內陸走,就可以看見一排規模較小的臨街賓館、膳宿公寓和禮品商店。德雷爾一家套房的陽台上掛著賓館的店名招牌。弗朗茲的房間景觀比較沉悶,面對著小鎮的一條街,與海濱步道平行。遠處是一片二等賓館,隨後是另一條平行的小胡同,其周邊簇擁著三等膳宿飯店。離海濱越遠,價格越便宜,彷彿大海是舞台,賓館是一排排座位。這些賓館的名字都想方設法體現大海的存在。有些賓館明確自豪地把大海寫入它們的名稱,另一些賓館喜歡用比喻和象徵。不時,人們會見到充滿女人味的名稱,比如“阿佛洛狄忒”,沒有一家膳宿店能夠像這個店名那樣真正名符其實。有一處別墅要么是出於譏諷要么由於地形上的謬誤,把自己稱作“赫爾維西亞”。隨著離海濱越來越遠,賓館名稱也越來越富有詩意。隨後,與大海相關的名稱戛然而止,變成了“中央酒店”、“郵政酒店”,當然不可避免會有“大陸酒店”。幾乎沒有人租用凸式碼頭附近可憐兮兮的划艇,這不足為奇。德雷爾,一個蹩腳的海員,無法想像他或者任何其他遊人會願意划船出海,到那片荒涼的海域上去,因為海濱有許多其他的事情可以做。比如呢?可以曬日光浴;可是,太陽光對他黃褐色的皮膚有點太殘酷了。在咖啡館裡坐坐吧,不太愜意,而且也會使人感到過於疲乏。有一家“藍色露台”咖啡館,他認為那裡的烘烤糕點非常棒。那天,當他們在那裡吃冰鎮巧克力的時候,瑪莎至少在就餐人群中發現了三個外國人。其中一個,從他閱讀的報紙判斷,是個丹麥人。另外兩人較難辨認:姑娘試圖引起咖啡店寵物貓的注意,但貓不理睬她,那是一隻黑色小貓,正蹲坐在一把椅子上舔著一隻後爪,它僵硬地舉起後爪,很像一塊肩胛;她的同伴是一個皮膚曬得黝黑的傢伙,他抽著煙,嘴角上揚。兩人在說什麼語言?波蘭語?愛沙尼亞語?他倆附近靠牆放著某種網袋:一隻淡藍色的網紗袋,網袋系在一個固定在一根輕金屬桿上的圓環裡。

“捕蝦人,”瑪莎說,“今晚我想吃蝦。”(她舔了舔門牙。) “不,”弗朗茲說,“那不是漁民的捕魚網。那是捕蚊網。” “捕蝴蝶的。”德雷爾伸出食指說。 “誰想捕捉蝴蝶?”瑪莎說。 “啊,那一定是很有意思的消遣活動,”德雷爾說,“實際上,我想,熱衷於某件事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快吃完你的巧克力。”瑪莎說。 “好的,”德雷爾說,“我覺得很有意思,你會在非常普通的人們身上發現一些秘密。這使我想起:皮夫克——對,對,粉紅膚色的胖皮夫克——收集甲蟲,是個非常出名的甲蟲專家。” “我們走吧,”瑪莎說,“那些高傲的外國人正盯著你呢!” “我們去痛痛快快散步吧!”德雷爾建議。

“我們為什麼不租條船呢?”瑪莎反建議說。 “我不去。”德雷爾說。 “算啦,我們去其他地方吧。”瑪莎說。 經過貓佔著的那把椅子時,她傾斜椅子,說了聲“噓!”貓神奇地伸出了四條腿,從座椅上滑下,消失了。 德雷爾獨自閒逛去了,把他的妻子和外甥留在了另一個露台上。這是他第二或第三次瀏覽當地的櫥窗。古玩禮品。風景明信片。他們最經常嘲笑的對像是人們的肥胖,以及肥胖的對立面,就像漢堡的馬其欣夫婦那樣一胖一瘦。穿著緊身泳衣,屁股大得嚇人,結果被一隻紅蟹(在被煮的時候死而復活)咬了一口,但是那個穿緊身泳衣的女士滿臉笑容,認為那是愛慕者之手。水面上那個紅色的穹頂是一個仰著浮在海面上的胖男人的肚子。還有“日落親吻”,留在沙灘之上的一對巨大的臀形壓痕最有像徵意義。皮包骨頭、兩腿像繞線桿的丈夫們穿著短褲,身邊陪伴著乳房像南瓜似的妻子。德雷爾被許多照片打動了,這些照片可以追溯到上個世紀:同樣的海灘,同樣的大海,但是女人們穿著寬肩短上衣,男人們戴著草帽。想一想吧,那些穿衣太講究的小孩現在都是實業家、政府官員、陣亡戰士、雕刻大師、雕刻大師的遺孀。

海風吹得涼篷碰撞,發出劈啪聲響。一個個粉紅色的小麥斯林紗袋裡裝滿了海貝殼——或者是水果硬糖?男女廁所形象的晴雨表,根據不同的天氣顯示不同的性別,一時間讓他感到驚訝,引起了他的注意。一家男士用品的平價店貼出廣告,正在進行清倉大甩賣。當地的海景畫家們描繪了暴風雨中顛簸的輪船、浪花飛濺的岩石,還有深藍的海水映出一輪黃色的月亮。不知何種緣故,德雷爾突然感到非常悲傷。 一位巡迴攝影師在海濱游泳人們臨時築起的一個個防禦沙堆圍牆間迂迴穿行,急急忙忙朝著烏有之地走去,為的是通過匆忙走路來證明他的商品多麼熱銷;他帶著他的相機四處溜達,懶洋洋的人群對他毫不在意,而他卻迎風高聲吶喊:“藝術家來啦!上帝器重的藝術家!der gottbegnadete藝術家來啦!”

在一家出售東方物品——絲綢、花瓶、偶像(在海濱,誰需要這些東西?)的商店門口——站著一個皮膚未被曬黑的小個子普通男子,他黑色的眼睛隨著那些散步的人們移動,與此同時,白白等待顧客的來臨。他長得像誰?對,像可憐的老薩拉生病的丈夫。 不久,他又在咖啡館裡與我們兩位可笑的陰謀詭計家聚在一起。服務員給瑪莎送錯了糕點,她氣得火冒三丈,她向那個勞累過度的服務員(他還僅僅是個孩子)高聲叫喊了很長一段時間,與此同時,那塊糕點(一塊相當精美、滲著奶油的巧克力泡芙)躺在盤子裡,孤獨,卑賤,多餘。 近一周的時間過去了,德雷爾已經好幾次感到柔情的惆悵。的確,他以前也有過這種感覺(“一個自負者的傷感,”埃麗卡曾經這樣描述這種感覺,然後她補充說,“你能傷害別人或者羞辱他們,能夠打動你的不是瞎子而是瞎子的狗”);但是,最近,這種惆悵變得不那麼柔情,或者說這種柔情變得更加溫情脈脈了。也許是太陽軟化了他,也許他越來越老了,也許正在失去某種東西,以某種模糊的方式開始像那個攝影記者,沒人需要他的服務,孩子們都在嘲笑他的高喊聲。

那天晚上上床之後,他沒法入睡——這種情況很少發生。前一天,陽光看似溫和,結果卻曬傷了他的後背,因此,他渴望天氣能夠陰涼一段時間。他們玩撲水游戲:站在水里,讓水淹沒到臀部,瑪莎、弗朗茲、其他兩個男青年,其中一人是位舞蹈教師,另一人是個大學生,萊比錫一位皮貨商的兒子。那個舞蹈教師擲球將弗朗茲的藍色眼鏡碰落到水中,眼鏡近乎沉沒了。之後,弗朗茲和瑪莎向深海游去。德雷爾在沙灘上站著觀望,他責怪自己游泳技術不行。他從一個挺好說話的十歲陌生孩子那裡借來一架望遠鏡,好長一段時間,他透過單筒望遠鏡的圓孔妒忌地看著兩顆黑腦袋在藍色安全圓形的世界裡並排上下顛簸。他想,後背一痊癒,就開始在賓館的泳池裡學習游泳。哎喲,真疼!沒法找到一個後背不疼的姿勢。還是睡覺舒服!他閉上眼睛躺下。他看見遊人們一直在挖沙,築造圓形城壕,以便使他們的沙灘小屋更加舒適;他看見弗朗茲一條肌肉繃緊汗毛濃密的腿,他也在附近挖沙;隨後,他躺在陽光下,想閱讀帶來的詩集,書頁被陽光照得亮光閃閃,根本無法閱讀。啊呀,真是疼呀!瑪莎曾擔保灼傷的後背明天就會痊癒,絕對不會再痛了。對,當然囉,皮膚會越長越結實的。不管皮膚是好是壞,明天我一定要贏。愚蠢的打賭!女人估算距離能夠精確到厘米,裙子上面,袖子裡面,但卻不能精確估算海水的里程,或者沙灘的英里,或者虛掩房門垂直縫隙裡透進的強光。他轉動身子麵朝牆壁,為的是能夠讓自己睡著(他沒有意識到自己有多困倦,儘管此時垂直的強光照射到他的肩膀之間),他開始在腦海中回憶他們散步去羅克角的情形。瑪莎喜歡賭博和划船。她堅持認為划船去羅克角比男人步行去那裡速度快——即便那個男人後背火燒火燎,左側右側朝天趴著四種睡姿都疼痛的男人也一樣。他換成原來的睡姿,面朝她的房門,開始朝西走去,但這次獨自一人——她在另一個臥室裡,還沒有關掉她的電燈。如果你朝西走,太陽光線照著你的眼睛,你就會發現左邊低矮的灌木叢與右邊大海之間的狹長沙灘會漸漸變窄,直至討厭的亂石堆擋住了你前進的道路。我想我應該回頭走了……天哪……

如果不沿著海灣凹進去的邊緣走,而是像我現在那樣走一條少許靠近陸地的中軸小路,那麼就可以,我想,二十分鐘或者不到二十分鐘走到羅克角,我們就來重新安置一下我們的左臂吧……睡覺時沒有手臂該有多舒服……這裡就是那條路,從賓館荒涼的背面一直通向西面。我穿過一個小村莊,繼續穿過一個山毛櫸樹叢,大約走了兩公里。多麼安靜,多麼柔軟……他停下來,在樹林裡的一張床上休息,突然他猛地一驚,他又看見那道火燒火燎的垂直光線。 他繼續打賭步行。啊,他得加快步伐。是不是他的計步器慢了?是不是那片阿司匹林終於起作用了?他走出樹林,進入杜鵑花叢,不一會兒,小路拐向右側,在一個叫作羅克角的山鼻子處再次連接海岸線。在這裡,你可以停下來,等待瑪莎正在拼命劃的滑稽可笑的小船,並且欣賞美麗的風景。他喜歡這裡的風景。他聽見自己發出河馬一般的鼾聲,並且又恢復了知覺。羅克角是一處荒涼的小海角,不過如果他贏了這場賭博,她就會睡到他的床上,睡在他的右側。 ……他翻身朝向右側,於是不再聽見自己的鼾聲。這好多了。阿司匹林由sperare,speculum,spiegel構成。此時,他能夠看見海灘的大彎,它與剛才他走啊走、走啊走、走啊走的小路並行。那邊,那種閃爍的微光,在一個山頭小島的那邊,往東三英里,那個雜技演員飛翔的方向,就是格雷維茨海濱我們的那一片區域,有一簇簇方糖似的賓館。那艘黑色的小船上坐著身著黑色晚禮服的瑪莎,她的耳環閃爍著炫目的光輝。當然,小船得從那個黑色小島的外緣繞行,其實,從幾何圖形上來說,這段海路是比較近的,這段弓弦,這根海灣的刺,即便如此,即便是一個疲憊的步行者……

當丈夫終於鼾聲持續均勻的時候,瑪莎從床上起來,關好房門,回到她不舒服的床上——床太軟,離敞開的窗戶太遠:遠處響起一陣持續不斷的輕輕的噪聲,好像黑色的花園是一個正在放洗澡水的浴盆。天哪,那不是澎湃的海濤聲,而是下雨聲。沒關係,下不下雨都沒關係。讓他帶頂傘吧。 她熄了燈,不過根本無法入睡。她與弗朗茲一起踏進了那艘致命的小船,他搖船把她送到那個海角。為了等待丈夫睡著,在這整個過程之中,她一直保持著清醒。淅淅瀝瀝的雨聲與她耳朵裡的嗡嗡聲混雜在一起。兩個小時過去了——這段旅程比任何人所預料的還要漫長得多。她從床邊櫃上拿起手錶,看著手錶上閃閃熒光所指示的時間沉思起來。太陽還在西伯利亞呢! 七點半,弗朗茲動了起來。瑪莎叫他七點半準時起床。時間不早不晚剛好七點半。百科全書記載,一位毒倒整個堂區教徒的麵包師傅對正在給他剃去脖子上毛髮的理髮師說,他一生中從來沒有睡得這麼香。弗朗茲足足睡了九個小時。到目前為止,他自己對這次謀殺的貢獻是精確估算從陸路和海路到羅克角的距離。受害者必須在小船抵達前幾分鐘到達海角。他會非常疲憊,用船把他渡運回去,他會非常感激。

弗朗茲打開窗戶,窗戶朝南,看不到任何海景,但是從窗口至少可以看見下一樓層的一個小陽台,在那個陽台上,連續三個下午的午休時間,他看見一個酒吧女招待仰面躺在一塊浴巾上,伸展四肢曬太陽。陽台地面黑乎乎的很潮濕。如果太陽出來,中午以前地面也許會幹,她就可以午休做日光浴了。 “到今天傍晚,一切都將結束。”他呆呆地想。他沒法想像那天晚上或者第二天的事情,因為人是無法想像來世的。 他咬緊牙齒,船上冰涼潮濕的游泳褲。他浴衣的口袋裡全是沙子。他走出房間,輕輕關上房門,沿著白色長廊出發了。他網球鞋的足尖部也有沙子,穿上去有一種硌腳的感覺。他的舅舅和舅媽已經坐在陽台上喝咖啡了。天空是灰色的,沒有太陽;大海也是灰濛蒙的,海風淒涼。瑪莎舅媽給弗朗茲倒了一些咖啡。她也在泳裝外面穿了一件浴衣,深藍色絨毛上設計了綠色的圖案。在把杯子遞給弗朗茲的時候,她用一隻不拿咖啡壺的空手挽住寬寬的袖子。

德雷爾身穿色彩鮮豔的上衣和法蘭絨褲子,他正在閱讀這個旅遊勝地的客人名單,不時大聲讀出一個滑稽的名字。原來他打算戴一根精美的淡檸檬色中國領帶,價值五十馬克,但是瑪莎說看樣子要下雨了,會糟蹋了這根領帶的。於是,他就換了另一根,一根淡紫色的舊領帶。在這類小事方面,瑪莎常常是對的。德雷爾喝了兩杯咖啡,吃了一個小圓麵包,麵包周邊滴上了可口透明的蜜糖。瑪莎喝了三杯咖啡,但沒有吃任何點心。弗朗茲喝了半杯咖啡,也沒有吃任何干點。一陣海風拂過陽台。 “Swister的克利斯特教授,”德雷爾說,“對不起說錯了。Swistok的利斯特。” “如果你用完早餐了,那我們就走吧。”瑪莎說。 “布拉夫達克·維諾莫利,”德雷爾得意洋洋地大聲念道。

“我們走吧。”瑪莎邊說邊將浴衣收緊了些,試圖不讓牙齒打顫,“趕在再次下雨之前。” “時間太早吧,我親愛的,”他拉長了調子說,同時偷偷瞟了一眼那盤點心,“為什麼家裡沒人把黃油弄成這種波浪形狀的?” “我們走吧。”瑪莎站起身來再次催促。弗朗茲也站了起來。德雷爾看了看他的金手錶。 “反正我能贏你,”他歡快地說,“你們兩個先走吧。我讓你們先走十五分鐘。我甚至可以再多讓你們一些時間。” “好啊。”瑪莎說。 “我們來看看誰能贏得比賽。”德雷爾說。 “我們等著瞧。”瑪莎說。 “要么你們的槳贏,要么我的腿肚子贏。”德雷爾說。 “閃開,我走不出去了!”她邊厲聲嚷嚷邊用膝蓋推開德雷爾,同時仍然摸索著將浴袍裹緊身子。 德雷爾挪動了他的椅子,瑪莎穿了過去。 “我的背好多了,”他說,“可是,弗朗茲有點暈船。” 弗朗茲眼睛沒有看他,只是搖搖頭。他平時的近視眼鏡外面戴了一副太陽眼鏡,身上穿了一件鮮紅的浴袍,看上去像布拉夫達克·維諾莫利。 “別淹死了,布拉夫達克。”德雷爾說完開始吃起第二個小圓麵包。 玻璃門關上了。德雷爾嚼著麵包,舔著手指上沾染的蜜糖,心裡不贊成到那個灰濛蒙的浩瀚大海上去。從陽台上可以看到一點海灘,還有彩色條紋棚屋,這些棚屋東一個西一個亂七八糟地散落著,還有點歪歪斜斜。他並不羨慕那些吃苦耐勞的游泳者。租船處還要再往西一點,靠近凸形碼頭,從陽台上沒法看見。一個衣服穿得像戲劇中船長的老頭負責出租划艇。沒有太陽,一切都那麼冷颼颼、濕漉漉,沒有一點意思。沒關係。走起路來會使人感到輕鬆活潑、心曠神怡。就像昔日,很久以前的昔日,瑪莎同意與他玩一會兒,在最後一刻沒有拒絕,因為天氣很壞,是那種他暗中擔心的壞天氣。 他再次看了看手錶。昨天和前天,就是這個時候,他的辦公室打來電話。今天更有可能,薩拉會再次來電。晚些時候,他會給她回電。不值得等候。 他用力擦了擦嘴唇,撣掉大腿上的麵包屑,起身朝浴室走去。他一直討厭冷水淋浴,不過現在他感覺很好。他在鏡子前面停頓了一下,用銀質小刷子左右刷了刷他的英式八字須。傳來一聲敲門聲。 辦公室設法逮住了他。德雷爾拍了拍口袋,急急忙忙走到電話跟前。通話很簡潔。他猶豫了——要不要帶雨傘呢——他決定不帶,從賓館後門出去。 他們昨天遇見的兩個年輕人正側身坐在一條長凳上下棋。兩人都蹺著二郎腿。穿白衣的傢伙把一隻手插在左腿膝蓋和右腿腿肚子之間,右腿少許懸盪著。穿黑衣的傢伙在胸前抱著雙臂。他倆跟德雷爾打招呼時,目光都離開了棋盤。他停留了一會兒,歡快地提醒白衣青年,黑衣青年的馬準備用之字形進攻叫吃白衣青年的王和後。瑪莎喜歡賭博,但認為這兩個青年不體面,曾叫他別告訴任何人他們打算在羅克角短暫相聚,所以他一點消息也沒透露,獨自繼續上路。 “老白痴。”黑衣青年小聲咕噥了一下,棋盤上他的局勢已經非常危險。 德雷爾沿著一條普通的林蔭道行走,接著是一條小路,隨後穿過一個小村莊。在村莊里,他看見開往斯維斯托克的公共汽車正駛離郵電局,他看了看手錶。公共汽車要去趕開往柏林的特快列車。他向右轉,又遇見了海岸線,他看了一眼大海,遠處模模糊糊能看見一艘小船的黑點。他認為自己辨認出兩件鮮豔的浴衣,但還吃不准,於是就加快腳步,幾乎一路小跑,進入了山毛櫸樹林。 弗朗茲默默地划船,一會兒冷冰冰地低著頭,一會兒在一陣絕望之中將小船劃得船頭朝天。瑪莎掌握著舵輪。租船以前,她下海泡了一會兒,她認為這樣會使自己暖和起來。這是個錯誤。原先太陽似乎要露面,但後來還是沒有鑽出雲層。現在,冰冷的泳裝緊貼著她的胸膛、屁股和兩脅。不過,她太激動太高興了,根本不在意這些小事情。令人高興的聽話的迷霧遮住了漸漸遠去的海灘。小船開始繞過岩石小島,那里海鷗是唯一的目擊者。槳架嘎吱嘎吱發出沉重的聲響。 “你不想問什麼了嗎,你記住一切了嗎,親愛的?” 弗朗茲往後划槳,身體向前傾斜,他點點頭。他一邊用力推撥富有彈性的海水,一邊再次仰望空曠的天空。 “……聽我發令,一定要聽我發令——記住啦?” 又一次冷冰冰地點頭。 “我們快點繞過小島——好嗎?你留在船頭——” 槳架嘎吱吱地響著,一隻好奇的海鷗在他們頭頂上盤旋,一個浪頭將小船舉起,去仔細看看那隻海鷗。弗朗茲彎腰作為回答。他不想瞅一眼發瘋的舅母,而是盯著小船潮濕的船底,船底擱著第二對划槳,或者用眼睛盯著幸福的海鷗。然而,他的整個身體都能感覺到瑪莎,甚至不用眼睛也能看見她的橡膠帽子、她寬頜可怕的臉、她剃了汗毛的脛、她沉重的加冕皇袍。他十分清楚謀害的所有步驟,瑪莎會如何高喊口令,兩個划船手將如何同時站起來交換位置……小船會搖晃起來……兩人不容易交換位置……小心……再走一步……靠近一點……下手! “……記住——只要重重推一下,用你全身的力量。”瑪莎說。弗朗茲又慢慢地彎腰向前傾身。 “你必須把他推得飛出去,翻倒入海,臉朝前方,然後你就拼命地划船。” 這時,一股潮濕的寒風吹透了她的身軀,然而,興奮的情緒依舊。她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凹形的海岸,凝視著岸邊樹林的邊緣,凝視著一片淡紫色的歐石南,尋找那個地方,靠近一塊尖尖的岩石,他們將在那裡靠岸。她看見了。她拉緊船舵左邊的繩子。 弗朗茲使勁地往後划槳,嘴裡發出一聲呻吟。他聽見瑪莎嘶啞的笑聲、清嗓子的咳嗽聲,咳嗽,又哈哈大笑。一個大浪捲起了小船。他暫時停止划船。儘管天氣寒冷,但是汗珠從他的鬢角處滲出。瑪莎站起來,一個浪頭過來,她倒在了船裡,渾身哆嗦,歲數不饒人哪,她灰色的臉像橡膠一樣閃著光亮。 她正在註視突然出現在那塊荒涼凸地上的一個小小的黑影。 “快點劃,”她一邊說一邊渾身發抖,同時又拉了拉冰涼的貼在身上的泳裝,那泳裝好像是一條裹屍布,她正在死去,“哎呀,天哪,他已經在等待!” 弗朗茲放下槳,慢慢摘去兩副眼鏡,用他的浴袍慢慢擦了擦兩副眼鏡的鏡片。 “我叫你快點劃嘛!”她高聲喊道,“你不需要這些愚蠢的眼鏡。弗朗茲,你聽見嗎?” 弗朗茲把太陽眼鏡放進浴衣的口袋,將另一副近視眼鏡舉向天空,他透過眼鏡看了看雲層;隨後慢慢重新戴好眼鏡,拿起划槳。 那個黑影變得越發清晰,它的臉看上去像一個玉米。瑪莎前後挪動身軀,也許在模仿弗朗茲的划船動作,也許試圖以此加快船的行進速度。 此時,藍色的夾克衫和灰色的褲子已經清晰可辨。德雷爾叉開雙腿穩穩地站著,他的雙臂叉著腰。 “這是個關鍵時刻,”瑪莎說,她已經在低聲說話,“如果他現在不上船,那麼他將永遠不會上船。盡量顯得高興點!” 她旋動手中船舵的繩子末端。海岸越來越靠近。 德雷爾站著注視著他們,滿臉堆笑。他手心裡放著一塊扁平的金表。他比他們早到八分鐘。小船名叫“林迪”。好聽! “歡迎你們!”他邊說邊把手錶放進口袋。 “你一定一路奔跑!”瑪莎一邊氣喘吁籲地說,一邊環顧四周。 “沒那種事。我是慢慢走的。甚至一路上老停下來休息。” 瑪莎繼續環顧四周。沙灘、岩石,再往前看,歐石南叢生的山坡和樹林。沒有一個人影,甚至狗都從來沒來過這裡。 “上船吧。”她說。 海浪輕輕地拍打著小船,小船從來沒有像這樣輕輕地搖晃。弗朗茲沒精打采地故意忙著擺弄第二對划槳。 德雷爾說:“噢,我要原路返回。在樹林裡走路非常愜意,我已經跟松鼠交上朋友了!我們在'汽笛咖啡館'會面!” “上船!”瑪莎厲聲重複,“你可以划划船。你越來越胖了!你看,弗朗茲多累啊!我一個人劃不動啊!” “真的,我親愛的,我根本不想划船。我討厭划船。我的後背又在劇烈疼痛。” “好吧,”她說,“這是打賭的一部分,如果你不立刻上船,我就不玩了,打賭結束了!” 瑪莎用手掌拍打舵繩。德雷爾的眼睛朝上翻轉,他嘆了口氣,開始笨拙地、小心翼翼地登上小船,盡量不讓海水弄濕雙腳。 “莫名其妙,很不公平。”他說,一下子重重地跌倒在中間的座位上。 第二對槳已經上了槳架。德雷爾脫去上裝。小船出發了。 此時,瑪莎內心感到一陣極度的愉快和平靜。計劃靈驗了,夢想成真了!空無人煙的海灘,不見人影的大海,濛濛大霧。為了安全起見,他們應該再向外海劃一段距離,離開海岸北側。她的胸口和頭腦裡感到一陣奇怪的、涼涼的但並非不愉快的空虛,彷彿那海風直接穿透了她的身軀,洗淨了她的內臟,祛除了所有的垃圾。透過那冰涼的顫動,她聽到德雷爾無憂無慮的聲音。 “弗朗茲,你老是乾擾我划槳——你不應該這樣划船!我猜想,你一輩子從來沒劃過船吧?當然囉,我能理解,你的心思不在這裡……瞧,又來了!你一定要注意一點我划槳的動作。一起劃,步調一致!她沒有忘記你。但願你給她留下了你的地址。一,二。我敢肯定,今天會有你的信,說她懷上孩子了!節奏!節奏!” 弗朗茲望著德雷爾結實粗壯的脖子,粉色頭皮上一縷縷稀疏黃色的頭髮,緊緊裹著他後背的白襯衫一會兒緊緊裹著他的後背,一會兒被海風吹得鼓鼓的,像一隻氣球。不過,他看清了一切,像做了一場夢似的。 “啊,孩子們,在森林中真是太舒服了!”德雷爾說,“那些山毛櫸,那種昏暗,那些纏繞植物。保持划槳步調一致!” 瑪莎眯縫著眼睛,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張臉,最後一次看這張臉。她的身邊放著他的上衣,裡面放著金表、銀胡刷和鼓鼓的錢包。她非常得意,這些東西不會喪失。一筆額外的收入。不知怎的,她沒有想到,在那種時刻,夾克衫連同它口袋裡的東西也必須一起扔到海裡去。這個相當複雜的問題只有在主要問題解決之後才出現。此時,她的思維運轉得很慢,幾乎沒有活力。對來之不易幸福的期待使她走火入魔。 “我得承認,我以為這樣乘船會使我的後背生疼,可是我錯了。親愛的,你說過的,今天我的背會痊癒的,果然,現在好多了!記住,我打賭我贏了。我划船要比身後那個搗蛋鬼強上一百倍。我的襯衫不斷摩擦後背發癢的地方,感覺很好。我想我要解下領帶。” 此刻,他們已經離開海岸足夠遠了。天開始下起濛濛細雨。一些白色的觀眾已經回到它們位於黑色小島上的座位。領帶與外衣一起飄了起來。小浪在小船四周撞得粉身碎骨,形成白色的泡沫。 “事實上,這是我的最後一天。”德雷爾用力地划船。 這種悲劇般的告白並沒能打動弗朗茲,世界上已經沒有什麼事情可以使他感到震驚。然而,瑪莎好奇地看了丈夫一眼。是預感? “明天一早,我得回城去,”他解釋說,“我剛才接到一個電話。” 雨越下越大。瑪莎看了看四周,隨後看著弗朗茲。他們可以動手了。 “聽著,德雷爾,”她輕輕地說,“我想劃一會兒。你去替代弗朗茲,弗朗茲掌舵。” “不。等一等,我親愛的,”德雷爾說,他試著與弗朗茲步調一致划船——使他的槳與海面平行,反手劃時像燕子一樣,“我才剛剛熱身呢。弗朗茲和我已經節奏協調一致了。他划船的姿勢正在改進。對不起,親愛的——海水濺到你了!” “我很冷,”瑪莎說,“請你起來,讓我來劃吧!” “我再劃五分鐘。”德雷爾邊說邊試圖使槳葉與海面平行,可是又沒成功。 瑪莎聳了聳肩。力量的感覺是神奇的,她願意延長那種感覺。 “再劃八下,”她笑著說,“我們結婚的年數。我來數。” “得了,別掃興!一會兒我們就讓你劃。畢竟,明天我要離開這裡了。” 他很傷心,對於他為什麼必須離開,她不感興趣。她一定認為這只是例行公務旅行,某種普通業務。 “一次意外的驚喜。”他漫不經心地說。 她挪動著嘴唇,注意力非常集中。 “明天,”他說,“我將一下子賺進十萬美元。” 瑪莎已經數完八下。她抬起了頭。 “我正在出售一項特別的專利。我們正在做的就是這種生意。” 弗朗茲突然放下槳,開始擦他的眼鏡。由於某種原因,他認為德雷爾是在對他說話;他擦去汗水和雨水,點點頭,清了清喉嚨。實際上,他已經處於一種狀態之中,在這種狀態中,人類的話語除非代表一種命令,否則毫無意義。 “你們不覺得我很聰明嗎?”德雷爾說著也停止了划船,“只能猜一下——想一想吧!” “我想這大概也是你的一個笑話吧。”瑪莎皺起眉頭說。 “我用名譽擔保,”他傷心地說,“我是一項神奇發明的唯一擁有者。我將把它賣給里特先生,你們認識他的。” “什麼專利——某種褲腿褶線熨斗?” 他搖搖頭。 “與體育,與網球有關的某樣東西?” “這可是絕密的,”他說,“你們不相信我可就是笨蛋啦!” 瑪莎轉過身去,咬了咬她冷得皸裂的下嘴唇,長時間凝視著漆黑的地平線。地平線上一條狹窄光亮的天空映襯著灰色的雨雲。 “你敢肯定是十萬美元嗎?那麼肯定嗎?” 並不那麼肯定,可是他點點頭,又搖動船槳,同時聽見他身後的划船人也開始划槳。 “你不能再向我透露一點情況嗎?”她問,她的眼睛依然看著別處,“你敢肯定這事不會拖延?你會在幾天之內得到這筆錢?” “為什麼不呢,是的,我希望如此。我會再回到這裡來的,我們再一起划船。弗朗茲將教我游泳。” “這不可能,你騙我。”她高聲嚷道。 德雷爾開始哈哈大笑,不理解她為什麼不相信他。 “我會帶著一大袋金子回來,”他說,“就像中世紀的商人從巴格達坐著毛驢回來。我相當肯定,明天我能搞定那筆交易。” 雨一會兒間歇一會兒傾盆,似乎在演練。德雷爾注意到他們已經離海岸線很遠了,並開始劃右槳調轉船頭。弗朗茲機械地用左槳划水。瑪莎坐著陷入了沉思,一會兒用舌頭舔舔一顆大牙的填充物,一會兒用舌頭舔舔嘴唇。不一會兒,德雷爾主動讓她來划船。她默默地搖搖頭。 此時,雨一刻不停地傾瀉下來。透過襯衣粗糙的絲綢,德雷爾感到雨水有一種鎮痛安撫的涼爽。他感到精神倍增、非常激動,這真是太有趣了,他越劃越好。迷霧中漸漸顯露出海岸,隱約可以看見彩旗和彩紋棚屋;長長的凸式碼頭開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瞄准他們小船這個移動的目標。 “這麼說,你星期六回來?不晚於星期六?”瑪莎問。 透過德雷爾濕透的襯衣,弗朗茲可以看見他身上一塊塊肉的顏色,一會兒看見這邊,一會兒看見那邊,粉紅色的,像地圖一樣醜陋難看,究竟是哪個國家貼到了皮膚,那完全取決於划船的動作。 “星期六或星期天。”德雷爾興致十足地說,一個激浪打來,他抓到了一隻螃蟹。 雨猛烈地下著,濕透的浴袍緊緊裹住了瑪莎的身體,弄得她肋骨生疼。她還在乎神經痛、支氣管炎、心律不齊嗎?她完全沉浸在那個問題之中——她這樣做對還是不對?對,她是對的。對,太陽還會出來的。他們還會再出海划船,因為他發現了這種新的樂趣。她的目光不時越過丈夫去看弗朗茲。他一定感到疑惑不解,非常失望,可憐的寶貝!他累了。他張開了可憐的嘴。我的寶貝!沒關係,我們會很快回來的,你休息,我給你端來白蘭地。我們把房門鎖好。 “林迪”完好無損地歸還了。我們的三個度假人在傾盆大雨裡低著頭,穿過濕透黑色的沙灘,走上溜滑的階梯,來到空無一人的海濱步道。當他們終於到達賓館套房時,瑪莎驚訝地發現她的房門開著,心裡非常不快。兩個她最討厭的女傭,一個是小偷,另一個是妓女,正在忙碌,非常忙碌地整理她的房間。她已經告訴過她們一定要在十點整整理房間,可現在幾乎十二點了。但是,一種奇怪的漠然沉重地壓在她的心頭。她什麼也沒說便走進德雷爾的臥室等候。她在那裡脫掉了沉重的浴衣,深深坐進了扶手椅。她感到太累,不想脫去泳裝,不想去浴室裡取一塊毛巾。她丈夫在浴室裡,她透過敞開的盥洗室門看見了他:赤裸裸的,膚色紅潤,充滿活力,身體好幾處贅肉橫生。他正在用力擦乾自己,每次碰到有紅斑的肩膀,他都要大罵“該死的”。一位女服務員敲門說夫人的房間準備好了,瑪莎不得不打起精神,準備長途跋涉回隔壁房間去。 她洗澡穿衣——不時無精打采停下歇歇。昨晚——還是前晚? ——在海濱散步時,弗朗茲借給她的一件圓翻領紅毛衣看上去有點太男子氣,但這是她能找到的最暖和的衣服。然而,它幾乎裹不住一陣陣折磨她身體的寒戰,與此同時,她的頭腦卻享受著如此的平靜、如此的欣快。當然,她做了正確選擇,彩排進行得很完美,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德雷爾隔著門說,“我希望你跟我一樣餓。十分鐘後我們在燒烤店吃午飯。我會在閱覽室等你。” 她想要一杯清咖啡,再來點白蘭地。丈夫走後,她穿過走廊,敲響了弗朗茲的房門。門沒鎖,房間裡沒人。他的浴衣亂七八糟地扔在地上,地板上還有其他邋遢東西,可是她沒有力氣幫他打理。她在休息廳的一個角落裡找到了他。一個精瘦、打扮成金發女郎的酒吧女招待正在煩他,跟他聊天。 與此同時,雨還沒停。圓柱形紫色氣壓表上的指針獲得了神聖的意義。海濱步道的人們接近它,就像接近水晶球一樣。走廊裡氣壓表的競爭對手,一隻傳統的晴雨表拒絕人們用禱告或指節敲擊的方式去撫慰它。有人把一隻紅色的小桶忘在了海灘上,雨水已經溢出水桶的邊緣。攝影家悶悶不樂,餐館老闆笑逐顏開。這會兒,你在一家餐館裡可以看見所有熟悉的面孔,待一會兒,你在另一家飯店裡又看見這些相同的面孔。臨近傍晚,雨小了,隨後停了。德雷爾在撞球進袋時屏住呼吸。消息傳開了,說氣壓指針上升了一毫米。 “明天天氣晴朗!”一位預言家說,表情豐富地用他的拳頭猛擊手掌。晚間現紅霞,水手的喜悅。儘管空氣涼爽,許多人在公共陽台上進晚餐。傍晚的郵件到了:這是一件大事。海濱步道上,許多人晚餐後在濕霧籠罩的燈光下開始拖著腳散步。 kursaal有舞會。 下午,瑪莎蓋著一條被子和兩條毯子躺下睡覺,但是,寒戰依舊。晚餐她只吃了一塊醬瓜和兩個淡顏色的煮櫻桃。這時,在舞蹈沙龍里,周圍是冰冷的噪聲,她有一種人地生疏的感覺。她薄如輕紗連衣裙上的黑色花瓣似乎不合時宜,似乎它們隨時都會凋謝一般;絲綢襪子緊貼著她的腿肚子,赤裸大腿上那根吊襪帶的接觸簡直像地獄一般。大量拋撒的五彩紙屑有不少粘在了她赤裸的後背上,與此同時,她的四肢和脊椎好像不屬於自己似的。一種疼痛是另一種音樂,比肋間神經更痛,或者如一位大心髒病學家告訴她的那樣,這種奇怪的疼痛源於一種“心臟陰影”,與管弦樂隊一起痛苦地折磨她。舞蹈的節奏並沒有像往常那樣使她平靜或使她高興,反而沿著她皮膚的表面勾畫出一條有尖角的線,她高燒的曲線。她的頭一動,一種密集的疼痛就會像保齡球一樣從一側太陽穴滾到另一側太陽穴。她坐在大廳裡位置最佳的一張桌子邊,右側鄰座是舞蹈教練,一個著名的年輕人,整個夏天,他在各個旅遊勝地飛來飛去,簡直像一隻天鵝絨蝴蝶;她的左側鄰座是施瓦茨,一個黑眼睛的學生,萊比錫一個百萬富翁的兒子。桌子底下的拖鞋顯然是她踢掉的。她聽見瑪莎·德雷爾提問,提供答案,對雷鳴般舞廳的恐怖進行評論。香檳酒嘶嘶作響的小泡沫有點刺激不太聽使喚的舌頭,也沒能溫暖她的血液或者緩解她的口渴。她用一隻無形的手拽住瑪莎的左手腕,觸摸她的脈搏。然而,手腕上似乎感覺不到脈搏,脈搏似乎在她的耳朵背後或者在脖子上,或者在樂隊微笑的樂器裡,或者在坐在她對面的弗朗茲和德雷爾那裡。四周,跳舞人們手中的氣球正在膨脹,亮閃閃的藍紅綠色氣球在長長的牽線上上下快速擺動,每隻氣球都映出整個舞廳、枝形吊燈、桌子和她本人。狐步舞男女間的緊緊相擁並沒有引發她體內的激情。她注意到瑪莎也在跳舞,手里高舉著一個綠色的世界。她的舞伴陰莖完全勃起,頂住她的大腿,氣喘吁籲地引用某本下流書中的一些句子以表白他的愛慕。酒杯里香檳酒的氣泡漸漸地往上冒,氣球又開始上下快速擺動,瑪莎的大部分大腿又一次處在魏斯的胯下,當他的臉頰貼著她的臉頰時,他的嘴裡發出了呻吟,他的手指在她裸露的後背上摸索。 她又一次坐到桌邊,紅的、藍的、綠的斑點在弗朗茲的眼鏡前飄忽。德雷爾正在粗野地狂笑,他傾身向後,用手掌拍擊桌子。她在桌子的底下伸出一隻腳,用力壓了一壓。弗朗茲吃了一驚,站起身來,向她鞠躬。她將一隻手搭在他親愛的瘦削的肩膀上。在小說頭幾章的節奏裡,在如同狂舞托缽僧般旋轉狂舞的人們中間,在翩翩起舞的奴隸姑娘的圖畫底下,他們是多麼幸福!在神魂顛倒的一瞬間,音樂穿透了她私密的迷霧,將她完全籠罩。一切又都完好如初,因為這就是他,弗朗茲,他羞怯的雙手,他的呼吸,他頸背處柔軟的茸毛,在她的手指甲下,那些她教會他的珍貴可愛的動作。 “摟緊一點,摟緊一點,”她細聲說,“讓我感覺溫暖些。” “我累了,”他低聲回答,“我累死了。請你別再做那些動作,求你了!” 樂隊最後高昂地吹響了小號,隨後戛然而止。弗朗茲跟著她回到桌邊。她周圍的人們都在鼓掌。舞蹈教練帶著一個亮麗的黃皮膚姑娘悄悄從她身邊經過。胡桃般棕色的維諾莫利先生,他眼白裡的虹膜含情脈脈,正在向她欠身鞠躬,引誘她。她看見瑪莎·德雷爾緊緊依偎著他,開始跳起了探戈舞。 舅舅和外甥依然獨自坐著。德雷爾正在用一個手指打著節拍,眼睛注視著跳舞的人們,帶著一種驚嘆的神色,傾聽著歌女響亮的歌聲,等待他妻子的綠色耳環反复在他面前晃過。太嚴肅,太沉悶,她使勁地叫喊,隨著音樂的節拍舞動:“《蒙得維的亞》,'我的獅子'舞廳不適合演唱《蒙得維的亞》。”她被其他跳舞的人們推搡著前進;她無休止地重複著選擇那首震耳欲聾的歌曲。一個身著無尾禮服的胖男人、她的舞伴,對著她尖聲建議,讓她選擇某首其他歌曲,因為沒人喜歡正在演唱的歌曲。德雷爾在昨天和前天已經聽過這首《蒙得維的亞》,他內心又一次充滿異樣的憂愁,他為那個可憐的矮胖姑娘感到尷尬,她的嗓子唱到某個音節時就啞了,但是她勇敢地笑了笑,繼續歌唱。弗朗茲坐在他的身邊,並肩坐著,似乎也在觀看人們跳舞。他有點喝醉了,因為早晨拼命划船,他感到肌肉酸疼。他覺得好像讓自己的前額掉落到桌子之上,落在一個塞滿煙蒂的煙灰缸和一隻空瓶之間,而且將永遠保持這種姿勢。一隻爬蟲,一條靈活的龍正在煞費苦心、駭人聽聞地折磨他,將他的內臟掏出來——而且這種折磨永無休止。一個人,他畢竟是個人,是不應該繼續忍受這種壓迫的。 這時,弗朗茲就像手術台上一位麻醉不充分的病人那樣恢復了知覺,醒來時,知道自己的胸腔被打開了;如果不在醉生夢死的舞廳裡,那麼他就會可怕地嚎叫。他環顧四周,玩弄系在一個酒瓶上的氣球牽繩。他在一面洛可可式鏡子裡看見了德雷爾和藹的後腦勺的映像,他的頭正隨著音樂聲有節奏地晃動。 弗朗茲朝其他地方看去;他的目光在跳舞人們的腿部中間停住了,他絕望地盯住一條藍色的裙子。那個身著藍裙的外國姑娘與一位身著老式禮服的英俊男子跳舞。弗朗茲注意這一對舞伴已經很長時間了;他們似乎不斷在他的面前閃過,就像不斷閃現的夢中形像或者深奧難測的主導主題——一會兒在海灘,一會兒在餐館,一會兒在海濱步道。有時,那人拿著一個捕蝴蝶的網。那姑娘的嘴唇抹得非常精美,灰藍色的眼睛溫情脈脈;她的未婚夫或丈夫身材修長,雖然禿頂,但禿得典雅。除了那姑娘,他對人世間的一切都不屑一顧。他正自豪地看著她;弗朗茲有點嫉妒這對非同尋常的戀人,他是那樣嫉妒,以至於感到內心壓抑,我們遺憾地說,甚至變得更加苦澀。音樂停了,跳舞的人們紛紛從他跟前走過,他們大聲地說話,他們說著一種完全聽不懂的語言。 “你舅母跳起舞來像個女神。”那個學生一邊在他身邊坐下一邊說。 “我非常累,”弗朗茲答非所問地說,“今天我划船劃了很長時間。划船是一項非常健康的運動。” 與此同時,德雷爾眨著眼睛奉承地說:“我也希望有可能請你跳個舞。我保證不會踩你的腳!” “帶我離開這裡,”瑪莎說,“我感覺身體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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