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王,後,傑克

第12章 第十一章

“求你了,我親愛的,”威利·沃爾德說,“別這樣。你已經偷偷看了兩次手錶,然後又看了你丈夫。真的,時間還早。” “再吃點草莓。”威利的妻子說。 德雷爾說:“我們必須再待一會兒,我親愛的。因為我想不起我的故事了。” “請盡量回憶。”威利說,他深深窩在扶手椅裡。 “……也許再喝點烈酒?”沃爾德夫人用疲倦悅耳的假嗓音說。 德雷爾用拳頭搥搥前額。 “我想起了故事的開始和中間部分。我的商場作為結尾!” “別著急,會想起來的,”威利說,“如果你繼續擔心,你妻子會感到更加無聊的。她是個嚴厲的女人,我怕她。” “……明天這個時候,我們將在去巴黎的路上。”沃爾德夫人打起精神說,但是她的丈夫打斷了她的話。

“她要帶我去巴黎!我知道那是個生氣勃勃的城市,可我從來不喜歡那個城市。不過,我還是要去的,我要去。順便提一下,你還沒告訴我你自己的暑期計劃呢。我聽說有個傢伙想不起一個有趣的故事,結果爆了一根血管!” “我倒不是因為想不起那件事而感到傷心,那不是事實,”德雷爾傷感地說,“讓我感到傷心的是,我們一分開我就想起來了。我們還沒決定,對不,我親愛的?我們還沒決定?”(轉向威利),“事實上,我們根本還沒討論過那件事。我知道她不喜歡阿爾卑斯山。她對威尼斯毫無興趣。真是非常難啊!最後還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了,真有意思……” “別說了,別說了,”威利喘著氣說,“你怎麼還沒決定?已經六月底啦!是時候啦!”

“也許是吧,”德雷爾嘲弄似的看了看妻子說,“也許我們可以去海邊。” “海水,”威利點點頭,“浩瀚的藍色海水。那很好。我也想去,非常想去。可是,我被拖去巴黎了。我潛水特棒,不過,你可能不信。” “我甚至還不會游泳,”德雷爾鬱悶地回答,“我不擅長某些體育活動,也不擅於滑雪。我好像總停留在同一個點上:甩臂,技巧,平衡,就是學不會。我想是不是那副新滑雪板不適合我?親愛的,我明白你討厭海濱,可我們還是再去一次吧!帶上弗朗茲和湯姆。我們可以潑水玩水。你和弗朗茲去划船,曬成和奶油巧克力一樣的咖啡色。” 瑪莎笑了。這倒不是因為她感覺到何處飄來了一股濕潤的新鮮空氣。想像中神奇的幻燈插入了一張彩色的片子——一九二四年他們曾去過波羅的海長長的海灘,白色的凸式碼頭、鮮豔的旗子、彩色條紋的小房間、上千個有著彩色條紋的小房間——不過,如今它們稀少了,破敗了;在杜鵑花和海水之間,向西延伸著數英里沙灘空蕩蕩的白色。海水。你用什麼撲滅大火?嬰兒也能告訴你。

“我們去格雷維茨。”她轉身對威利說。 她變得格外活躍。她光滑的嘴唇開啟了。她那對杏仁般的眼睛像寶石一般閃亮。紅撲撲的臉頰上出現了兩個鐮形酒窩。她開始激動地對埃爾莎說起一個小裁縫(這些人前面總添加個“小”字)的故事,她發現了他。她欣喜地誇獎埃爾莎的香水。德雷爾正在吃草莓,他注視著瑪莎,心裡感到很高興。她從來不笑,只有去探望沃爾德夫婦(“他們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時,她才喋喋不休,顯得那麼漂亮。 “我們得認真談一談,”在回家的路上她說,“有時,你的確想出些好主意。這樣,明天你寫信去'海景酒店'預訂兩間毗連的房間和一間單人房間。不過,狗要留在家裡——它只會添麻煩。你得趕緊,否則就訂不到房間了。”

德雷爾有點喝醉了,他將嘴貼到她溫暖的後頸上。她將他推開,相當和藹地說: “我看你不僅是個好色之徒,而且專門說謊。” 他突然顯得很著急。 “你是什麼意思?” “我記得,”她說,“你對我說過——什麼時候說的?一年前?——你要去弗賴巴德學習,現在你游起泳來會像魚一樣。” “說大話了,不可饒恕,”他回答說,心裡寬慰多了,“一條糟糕的魚,真的。我可以浮在水上三米,然後就會像一根圓木沉入水中。” “可是圓木不會沉入水中。”瑪莎開心地說。 必須抓緊!不過此時的抓緊倒是輕鬆愉快的。四周全是海浪和陽光,呼吸、謀殺、做愛,多麼容易! “海水”單單一個詞語就解決了一切問題。儘管瑪莎不懂數學問題,也不懂精確驗證的愉悅,但是她立刻意識到問題的解決辦法是那麼簡單和清晰。這種和諧平淡、簡單得體的解決辦法使她為自己原先胡亂的摸索和粗俗的幻想感到羞恥——她也許應該對此感到羞恥。此時,她極想見到弗朗茲,或者至少採取某種行動——立刻給他發電報,告訴他暗號;不過,目前的電文暫時是這樣的:半夜出租車招呼站雨水大門前廳樓梯臥室請停下好的趕緊晚安。明天是星期天——你覺得怎麼樣? !她告誡過弗朗茲,如果天氣沒有好轉,她將不去見他,因為德雷爾不打網球。不過,現在由於她又有了信心,即便是這種耽擱(這種耽擱曾氣得她大發雷霆)也似乎只是小事一件。

她比平時晚醒了一點,她的第一個感覺是,昨晚發生了某件極好的事情。露台上,德雷爾已經喝完了咖啡,正在讀報。當她容光煥發,身穿淡綠色縐綢衣服下樓時,他起身吻了吻她冰涼的手,星期天早晨見面時,他總這樣親吻她,不過這次親吻,他格外和藹可親,眼睛裡閃爍著感激的神色。銀色的糖碗在陽光下發出耀眼的強光,然後慢慢暗淡,接著再次發出耀眼的光芒。 “球場會不會還是濕的?”瑪莎說。 “我打過電話了,”他回答,說完又接著看報,“它們都濕透了。一位考古學家在埃及發現了一座古墓,裡面有玩具和藍色的薊,有三千年曆史。” “薊不是藍色的,”瑪莎邊說邊伸手去拿咖啡壺,“你有沒有寫信預訂房間?” 他點點頭,連頭也沒抬一下,並且一邊讀報一邊繼續更加緩慢地點頭,一邊點頭一邊高興地提醒自己明天去辦公室口授電文。

好吧,繼續點頭吧……繼續騙人吧……現在沒啥關係了。他是個一流的游泳好手——這可不是打網球!她也出生在大河岸邊,可以浮在水面上連續幾小時,幾天,永遠! 她習慣仰面躺在水面上,流水會輕輕拍打搖晃她,那麼愜意,那麼涼快。你赤裸著身子與赤裸的同歲男孩一起坐在勿忘草間,令人心曠神怡的微風沁透著你!這些思緒來得一點不費力氣,她不用挖空心思去想,只要展開在腦海裡業已存在的概要。她的心上人將會多麼高興!她要不要給他掛電話,只說一個字:“Wasser?” 德雷爾窸窸窣窣折疊報紙,好像在用它包裝一隻小鳥。他說:“我們去散散步,好嗎?你覺得怎樣啊?” “你去吧,”她回答,“我得寫幾封信。我們得打發希爾達,知道嗎?”

他想,要是我請求她,溫柔地,非常溫柔地求她,她會去嗎?今天早晨沒什麼事情。我們又成戀人了。 可是,表達強烈情感從來就不是他的特長,他什麼也沒有說。 一分鐘後,瑪莎從露台上看見他手臂上挽著雨衣,朝大門走去。他打開邊門,讓湯姆像女士一樣先出門,然後從容不迫地漫步走了,邊走邊點燃了一支雪茄煙。 她一動不動地坐著。糖碗一會兒發出耀眼的光芒,一會兒光芒暗淡。突然桌布上出現一個灰色的小斑點,隨後在它的邊上又出現一個小點。一個雨點落到了她的手上。她站起身,朝天空望瞭望。弗麗達開始急急忙忙收拾盤子碟子和桌布,同時也不時朝天空看去。天邊雷聲隆隆,一隻受驚的麻雀停落在欄杆上——然後突然猛地飛走了。瑪莎進屋去了。過道裡廁所的門在砰砰作響。弗麗達衣服已經濕了一半,她懷裡抱著桌布,邊笑邊喃喃自語,從露台朝廚房奔去。瑪莎站在格外昏暗的客廳中央。此時,屋外的一切都在發著汩汩聲、淅淅瀝瀝聲,都在呼吸清新的空氣。她心想是否應該先給他打電話。可是她過於急躁——費事打電話是浪費時間。她窸窸窣窣穿上馬金托什雨衣,順手抓起一把雨傘。弗麗達從臥室裡給她取來帽子和手提包。 “你應該等雨停了再出去,”弗麗達說,“這只是常見的陣雨。”瑪莎呵呵一笑,說她忘得乾乾淨淨,在咖啡館與貝亞德夫人和另一個女士有約會,那個女士是位節律性呼吸專家。 (“混合性呼吸。”弗麗達說,她了解的事情比她應該知道的還要多,整個早晨她一直不停地噴鼻息。)雨點開始像打鼓似的落在雨傘緊繃的絲綢傘面上。邊門砰的關上,雨水濺到了她的手上。她沿著明鏡般的人行道迅步急行,急急忙忙朝出租車招呼站走去。太陽光照在長長的雨簾上,使得一串串珍珠般的雨線似乎斜著落下,不一會兒,雨便成了金黃色的、寂靜無聲的。陽光一次又一次照射下來,被陽光擊碎的雨水四處飛濺,成為火焰般的一個個雨點;柏油馬路映射出彩虹的紫色,一切都變得那麼明亮、那麼熱烈,德雷爾的頭髮淋濕了,他邊走邊脫去雨衣;雨淋之後,湯姆的皮毛變得更加深色,它梳理自己的毛皮,追逐一隻棕色的臘腸犬。湯姆和那隻臘腸犬在一個地方繞起了圈子,說準確些應該是湯姆繞著圈子,與此同時臘腸犬不時突然轉身,兩條狗攪在了一起,直至德雷爾吹口哨。德雷爾慢慢地走著,左顧右盼,想找到前天晚上威利提及的那個新建的電影院,結果發現自己來到一個他很少光顧的街區,儘管這裡離他的家不遠。他轉入一個公園,想讓狗再多活動活動;隨後,他抄近路穿越一片荒地,荒地連接著一條陌生的林蔭大道。再往前走一程,穿過一個廣場,他看見下一條街的拐角處有一棟大樓,大樓四周已經拆去了腳手架:一層樓裝飾了一幅巨大的廣告,宣傳七月十五日晚首場上映的那部電影,電影是根據戈爾德馬的劇本改編的,好幾年前這部戲劇曾轟動一時。廣告由三張巨大的看似透明的撲克牌組成,很像彩色玻璃窗;晚上如果電燈一亮,效果也許非常好:國王身穿一件褐紫紅色的晨衣,傑克身穿一件紅色圓翻領毛衣,王后則穿著一套黑色的泳裝。 “明天千萬別忘了預訂房間。”德雷爾想起了瑪莎的囑咐,他將口授另一封重要的短信,忠誠可靠的賴希小姐會在她的署名之上寫下:艾爾博士必須離開這個城市,很遺憾,他不能繼續支付那個套房的費用,因為你堅持在那個套房裡接待其他白痴,或者諸如此類的話。

他剛要轉身往回走,突然湯姆短促沉悶地吠叫起來:弗朗茲從一家小餐館出來,邊走邊用指關節擦嘴巴。 “哎呀,哎呀,想不到在這裡遇見你,”德雷爾驚呼道,“喝點烈酒開始一天?” “我的房東不再供應我早餐了。”弗朗茲說。多麼糟糕的意外相遇!他倆肩並肩地走著,地上一個個閃光的水坑都在註視著他們。 他們還幾乎從來沒有機會單獨在一起,德雷爾此時才意識到,他們完全沒有任何可以交談的事情。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他試圖弄清這種奇怪的感覺究竟是什麼。每隔一天,弗朗茲就會來別墅吃晚飯,但總有瑪莎在場。在那些場合,弗朗茲都能自然融入,佔據著長久以來給他留出的位置;除隨便開個玩笑外,德雷爾從來不跟他單獨交談,從不尋求任何信息,從不表達任何情感。他信任弗朗茲,像對待其他熟悉的東西和人一樣對待他,用毫不相干的話打斷弗朗茲對瑪莎說的那些愚蠢和無聊的事情。德雷爾早就意識到他不願公開承認的靦腆性格,意識到他沒有與在冷酷的機緣下遇到的人們進行直率、嚴肅、坦誠地交談的能力。此時此刻,對於楔入他與弗朗茲之間的沉默,他既感到擔憂又想哈哈大笑。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種局面。問他去哪裡?他清清喉嚨,睨了弗朗茲一眼。弗朗茲邊走邊看著地面。

“你去哪裡?”德雷爾問。 “我住在附近。”弗朗茲做了個含糊的手勢說。德雷爾不無友好地看著他。就讓他看吧,弗朗茲心裡想。生活中的一切都讓人難以理解,這種散步也是一樣。 “好啊,好啊,”德雷爾說,“我想我從來沒到過這裡。我抄近路,穿過一片荒蕪的菜園,隨後突然發現我周圍全是建了一半的房子。順便問一下,那個——你為什麼不帶我去看看你租的房間?” 弗朗茲點點頭。一陣沉默。很快,他指了指右邊,兩人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至少他們可以完成一個並非是毫無目的的行為——右拐。湯姆也顯得很無聊。它不太喜歡弗朗茲。 “多傻呀,”德雷爾心想,“我一定得找個話題說說。我們不是跟在靈車後面。”他心裡琢磨是否要告訴他有關電動模特兒的事情。這種事情年輕人可能感興趣。事實上,這個話題太有趣了,所以他不得不克制自己,不在家裡過分動情地說這件事。最近,發明家叫他別去研究室,說他在準備一個驚喜;隨後,幾天前,發明家面露得意神色,邀請德雷爾前去視察。那個雕塑家看上去像個科學家,那個教授看上去像個藝術家,他們似乎也特別洋洋得意。在商場工作的兩個年輕人,默里茨和馬克斯,他們無法掩飾地咯咯笑。發明家拉了拉一根細繩,一簾黑色的幕布開啟了,這也是一種創新,一個身穿無尾禮服、臉色蒼白、神色威嚴的紳士從左側邊門裡走了出來,他的紐孔裡插著一朵康乃馨;儘管走起路來像夢遊一般,但是他非常逼真地穿過房間,從右側邊門退場。默里茨和馬克斯在幕後抓住機器模特兒,給他換衣服,與此同時,一位身穿白色衣服的青年手臂下夾著網球拍,接著走過演示廳;一號夢遊者立刻跟在白衣青年後面再次出場,現在他穿著一套灰色衣服,配以典雅的領帶,手裡提著公文包。他心不在焉,離開時,把公文包遺忘在了舞台上;不過,默里茨撿起公文包,跟在他後面退場。與此同時,那個白衣青年又出現了,這時他身穿一件鮮紅的運動裝,身後跟了個年紀稍大的男子,身上矜持地穿著一件雨衣,走路從容不迫,神情如夢,憂鬱沉思。

德雷爾覺得這場表演絕對引人入勝:機器人不僅穿了製作精良的褲子,雙腳穿上了鞋子,走起路來風度翩翩、魅力十足,以前的機械玩具從未達到如此精美的程度;而且他們的臉與手一樣,用了同樣像蠟一樣的材料,經過精心處理,顯得非常時髦。當粗俗的青年馬克斯緊隨可愛的年輕機器模特兒最後一次出場,學那個年紀較輕的機器模特兒的樣子,昂首闊步、趾高氣揚地走路時,沒人會懷疑,兩個角色中哪一個更具人類的魅力,儘管一個發明家比另一個經驗豐富得多。不一會兒,那個成年機器紳士最後一次走過舞台,它的創造者設計了獨特的表演方式:讓那個重新穿上無尾禮服的機器模特兒(只是康乃馨插錯了地方,插到了某個化身的身上)停在舞台中央,輕輕抖動雙腳,像在展示某種舞步,然後繼續朝著出口退場,他的一個手臂彎曲著,好像在護送一位隱形女士。 “下一次,”發明家說,“會製作一個女人。美貌很容易造就,因為美貌的基礎就是對於美貌的造就。不過,我們還在加工她的臀部,我們想讓她的屁股抖動起來,這很困難。” 但是,所有這一切都要告訴弗朗茲嗎?如果用開玩笑的語氣說,那就沒意思了,如果一本正經說,弗朗茲也許不相信,因為在過去德雷爾經常開他的玩笑。突然,他腦海裡閃過一個化解困境的念頭。弗朗茲還不知道他將應邀去海濱,當然,這是個好消息;同時,德雷爾回想起那則趣聞的結尾,前天夜裡他怎麼也回想不起來了。他先告訴弗朗茲去海濱旅行的消息,最後再說那個趣聞。弗朗茲含含糊糊地說,他非常感謝德雷爾的照顧。德雷爾給他解釋去旅行應該買些什麼,一切費用都由舅舅買單,selbstverstandlich!弗朗茲精神振作了一些,他再次千恩萬謝。 “你考慮過婚事嗎?”德雷爾問(弗朗茲像小丑配角碰上難題時那樣,做了打趣的手勢),“因為我也許可以為你找到一位柔情似水的新娘。” 弗朗茲笑了。 “我太窮了,”他回答說,“如果我工資漲了,也許會考慮。” “這個想法不錯。”德雷爾說。 “我們快到了。”弗朗茲說,湯姆停住了,他幾乎被絆了個跟斗。 德雷爾決定等一會兒再說他的趣聞——這個趣聞確實非常好笑——等他們進了弗朗茲的房間:講故事的時候,做一些激烈的手勢,說一些放肆的觀點。推遲說這個趣聞是至關重要的。他從來沒有說過這件事。這時,他們來到弗朗茲租屋的門前;另一個有趣的故事正在成形,有植物學思維的民俗學家們稱之為“正在作葉狀展開”。湯姆又停了下來,抬頭看看,又回頭看看。 “往前走,往前走呀。”德雷爾邊說邊用膝蓋推動聰明的獵狗。 “我住在那裡。”弗朗茲指著五樓說。 “那好,我們進去看看吧。”德雷爾說。他扶住門讓湯姆進去,湯姆一下子躥上樓去,激動得嗚嗚吠叫。 “天哪,我一定要為他另找一個住處。我的外甥不應該住在一個貧民窟裡。”德雷爾一邊爬樓梯一邊想。樓梯上的地毯非常粗劣,離木頭地板很遠的梯級上已經沒有地毯覆蓋。當他倆在爬樓梯的時候,瑪莎補完了襪子上的最後一個洞,她正坐在心愛的破舊的長沙發上,傾斜著身子專心幹針線活;她閉攏雙唇,像在自己家一樣幸福地噘動著嘴巴。房東說了,弗朗茲隨時會回來。弗朗茲突然外出去吃早飯,去吃一頓比生病老太太準備的要豐盛得多的早餐。瑪莎起身將襪子放回抽屜。她已經換上了有像徵意義的拖鞋,而且已經擺出了那個橡膠小盆,上面賣弄風情似的蓋了一塊乾淨毛巾。突然她停住了,半躬著背,屏住呼吸。 “他回來了!”她心想,愉快地嘆了口氣。接著,走廊里傳來一陣急促的非人類的腳步聲,隨後響起一陣可怕而熟悉的狗叫聲。 “安靜,湯姆,別胡鬧!”這是德雷爾歡快的聲音。 “你右邊第三扇門。”這是弗朗茲的聲音。瑪莎沖向房門,想去轉動鑰匙鎖上門,但鑰匙在房門外面。 “這裡?”德雷爾問,門把轉動了。她用盡全身力氣抵住房門,同時用她強有力的手握住門把手。只聽見鑰匙往這邊轉又往那邊轉。湯姆激動地用鼻子嗅聞房門的底部。門把手又一次試圖轉動。此時是兩個男人與她較勁。她滑了一下,掉了一隻拖鞋。這種事情在另一世裡已經發生過。 “怎麼回事?”德雷爾的聲音說,“你的房門開不開。”她能幹的情人正在幫著推門。 “兩個白痴!”瑪莎冷冰冰地想。她腳下又開始滑動了。她用力聳起一側肩膀頂住房門關緊。弗朗茲嘟噥道:“我實在弄不懂了。也許這是我房東開的一個玩笑。”湯姆拼命吠叫。明天要把它殺了!德雷爾咯咯地笑,建議弗朗茲去叫警察。 “我們把門踢開吧。”他說。瑪莎覺得她再也頂不住房門了。突然,一陣寂靜。寂靜中一個尖細的抱怨的嗓音說出了魔力般的反開門咒:“你的姑娘在房裡!” 德雷爾轉過身來。一個身穿晨衣的老頭。他手裡緊攥著水壺,對著這個年輕的笨蛋直搖他又粗又長的花白鬍子;弗朗茲用雙手摀住了他的臉。湯姆正在嗅聞老頭。德雷爾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拉住狗的項圈,開始往外走。弗朗茲陪著他一起走到門廳,在一個水桶上絆了一下。 “哈哈,原來你有一套啊。”德雷爾說。他眨了眨眼睛,用胳膊肘輕輕推了推弗朗茲的胃窩,隨後離去。湯姆回頭張望了一下——隨後跟著它的主人走了。弗朗茲呆若木雞,兩腳都有點站不穩了。他沿著走廊往回走,打開了此時毫無阻力的房門。瑪莎滿臉通紅,頭髮蓬亂,氣喘吁籲,好似打了一架,她正在尋找自己的拖鞋。 她魯莽地擁抱住弗朗茲。她微笑、大笑,她親吻他的嘴唇、鼻子、眼鏡,隨後讓他與她一起並肩坐在床上,遞給他一杯開水。弗朗茲無力地顫抖,將頭枕在她的大腿上;她輕柔地、撫慰地撫摸他的頭髮,向他解釋唯一的、與水有關的、美好的解決辦法。 她比丈夫早到家。丈夫回家時,湯姆疾步跑到她跟前,她恐慌不安、嘲弄地看了它一眼。 “聽著,”德雷爾說,“我們的小弗朗茲——不,想像一下吧——”他氣急敗壞,直搖腦袋,過了很長時間才告訴她。他悶聲不響、笨頭笨腦的外甥愛撫一個高大粗壯的心上人的樣子簡直滑稽得難以形容。回想起弗朗茲穿著骯髒的內褲、一隻腳跳著換褲子的情形,他的笑聲越發爽朗。 “我想你是嫉妒了。”瑪莎說,他試圖擁抱她。 弗朗茲前來共進晚餐時,他聰明的舅舅開始嘲弄起他。瑪莎在餐桌底下用腳踢她丈夫。 “我親愛的弗朗茲,”德雷爾邊說邊挪動身子,遠離她腳能踢到的範圍,“也許你不喜歡去遙遠的海灘,也許你在城裡就已經完全知足了。你可以坦率說。畢竟我也年輕過。” 他間或轉向瑪莎,隨意地觀察著:“你知道嗎,我雇了個私人偵探。他的工作就是確保我的職工過一種苦行僧的生活,不喝酒,不賭博,特別不能——”說到這裡,他用手指按住嘴唇,好像說話太多似的,隨後瞟了一眼弗朗茲。 “當然囉,我是在開玩笑,”他繼續嘲弄似的含糊說道;接著用細細的假惺惺的嗓音補充,好像是在改變話題:“天氣真是太可愛了!” 離計劃中的旅行只差幾天了。瑪莎是那麼高興,那麼平靜,現在沒有任何事情能夠如此深刻地影響她:她丈夫的俏皮話很快就要終結了,就像其他一切事情一樣——他的雪茄煙、他的古龍水、白色露台上他的身影以及書本的影子。只有一件事——“海景賓館”的經理厚顏無恥,利用節日遊客蜂擁而來的狀況,給房間開出了天文價格——只有這件事情仍能令她心緒不寧。的確,很遺憾,除掉德雷爾的代價實在太大了——尤其是現在,當然他們不得不節約每一個銅板,因為她說,他可能會在那最後幾天中一轉眼就失去他全部的財富。這樣的憂慮確實有些根據。但是,她同時也經歷著某種奇怪的滿足感,因為此時此刻,她想到了那一瞬間,德雷爾將在她的眼皮底下死去,他似乎已經耗盡了卓越的商業想像力,耗盡了冒險企業家的才華,也正是因為他卓越的想像力和冒險精神,他已經準備了一筆財富,留給他並非不感恩的遺孀。 她並不知道,荒謬的是,在那個衰落和懶惰的時期,德雷爾已經悄悄開始代價非常昂貴的機器模特兒的研製。問題是:對於柏林單調乏味的中產階級商店,它們是不是過分炫耀、過分浪費、過分新穎和奢華?另一方面,他一刻也不懷疑,如果能夠讓潛在的顧客傾倒入迷,那麼這項發明將會獲得十分可觀的收益。美國商人里特先生喜歡時髦玩意兒,他不久就會來到柏林。德雷爾心想,我要把機器模特兒賣掉,甚至賣掉整個商場也行! 暗地裡他明白,他從商純屬偶然,他的奇特想像並不能賣錢。他的父親曾想當個演員,曾在一個巡迴馬戲團里當化妝師,曾試圖設計舞台佈景和漂亮的天鵝絨戲裝,最後成了一名普通的裁縫。童年時,德雷爾曾想當個藝術家——任何形式的藝術家——可是陰錯陽差,卻在父親的裁縫店里幹了許多年枯燥乏味的工作。他所獲得的最大藝術樂趣來自通貨膨脹時期他的商業冒險活動。不過,他非常清楚,他更能欣賞其他藝術,其他發明。是什麼東西阻止他縱覽世界?他有辦法——但是,他與每個向他招手的夢想之間都有著某種致命的隔膜。他是一個有著漂亮冷酷妻子的單身漢,一個無物可收藏的狂熱業餘收藏家,一個不知會死在哪座高山的探險家,一個對無營養書籍如飢似渴的讀者,一個幸福健康的失敗者。他沒能從事藝術和冒險活動,而是僅僅滿足於生活在柏林近郊的一棟別墅裡,滿足於在波羅的海旅遊勝地度過單調乏味的假期——即便是那種旅遊,也會使他異常激動,就像當年低級馬戲團常引得他溫和笨拙的父親如痴如醉那樣。 事實上,這次去波美拉尼亞海灣的短途旅遊對於每個相關人員都相當有益,包括機遇之神(卡策爾蒂或者斯盧奇,或者不管他的真名叫什麼),只要你把上帝想像成小說家或者劇作家就行,就像戈爾德馬在他最著名的作品裡所寫的那樣。瑪莎有條不紊,樂而忘憂,熱情滿懷地為去海濱作準備。她躺在弗朗茲的胸膛上,懶散地舒展四肢趴在他的身上;她壯實沉重,因為天氣炎熱,身上有點汗水黏糊。她對著他的嘴巴和耳朵低聲私語,說他的煩惱會很快平息。她買了——沒在她丈夫的商場裡購買——噢,不能在那裡買——各種各樣喜慶俗麗的服裝,一套黑色的泳裝,一件藍綠兩色之字形條紋的海濱浴衣,法蘭絨寬鬆長褲,一架新照相機,還有許多色彩鮮豔的衣服;對此,她笑著責怪自己胡亂揮霍,因為她很快就要服喪了。德雷爾從商場裡拿了一個碩大的沙灘充氣球和一種新式的雙翼形充氣浮袋。 瑪莎的妹妹希爾達曾試探著徵求過意見,希望夏天她倆一起度假,所以她寫信給妹妹說今年的暑期計劃還沒確定,他們也許會去海濱玩幾天,也許哪裡也不去,如果確定去海濱並想待得時間長一些,那麼她會寫信的。她允許弗麗達仍然住在閣樓裡,但是不允許她在那裡接待客人。瑪莎告訴園丁,歇斯底里的湯姆咬了她,不過她不希望打攪她丈夫,希望在他們前往格雷維茨後,那隻畜牲能盡快被處理掉。園丁似乎有些顧慮,她把一張五十馬克的鈔票塞進他誠實、沾滿毛蟲黏液的手裡,年邁的士兵聳聳肩同意了。 出發前夕,她查看了別墅內所有的房間、家具、餐具、畫像;她低聲對自己、對所有這些物品說,她會很快回來的,回來時,她就是一個幸福自由的人了。那一天,弗朗茲給她看了一封他母親的來信。母親說埃米很快就要結婚了。 “一年後,”瑪莎笑著說,“一年後,親愛的,還會舉行另一場婚禮。哎呀,振作起來,別挖你的肚臍眼!一切都安然無事。” 他倆正在那間破舊的租房裡最後一次幽會。房間已經有一種憂傷怪異的氛圍,當一間提供家具的租房與它的房客永遠分離時,它就會這樣。瑪莎已經把紅色拖鞋拿回家,藏在一個箱子裡,可是她不知道如何處置那些裝飾桌布、兩個漂亮的靠墊,還有那個充滿回憶的精緻小玩意。她懷著沉重的心情建議弗朗茲把它包裹起來,寄給他妹妹作為考慮周全的結婚禮物。小小的租房似乎意識到有人在議論它,於是就露出一副越來越緊張的神態。下流的出價人正在對大奶頭、戴著古銅色手鐲的奴隸姑娘作最後一次估價。牆紙上的圖案——一連串有規律、圖案重複的棕紅色花束——從三個方向匯攏到房門,隨後再也無處延伸,它們沒法離開房間,就像人類的思想一樣,儘管也許井井有條,但還是逃脫不了它們地獄般幽僻範圍的限制。兩隻小提箱擱在角落裡,一隻是嶄新的棕色人造革箱,漂亮的小鑰匙仍然插在鎖裡,這是情人的禮物;另一隻是黑色纖維板箱,一年前在商場的一個攤位上購買的,箱子仍然很有用,只是箱子上的一把鎖有時不去碰它也會彈開。所有在十個月裡帶進這個房間的東西,或者說在房間裡積聚起來的東西,全部裝進了這兩個箱子,次日將離開這裡——永遠離開。 那最後一個夜晚,弗朗茲沒有外出吃晚飯。他關好空空的五斗櫥,環顧四周,打開窗子,靠坐在窗台上,他必須得用某種方法熬過這個夜晚。最好的辦法就是一動不動,不作思考,就這麼坐著,聽著遠處汽車的喇叭聲,凝視著墨藍的天空,遙望遠處的一個陽台,橘黃色燈罩下一盞檯燈正閃爍著亮光。兩個幸福率真、無憂無慮的人正在下棋,聚精會神於那張幸福桌子上的燦爛綠洲。對於弗朗茲來說,人類的第三種意識,那種對未來的憧憬,已經不復存在,有的只是一個黑暗的牢籠,充滿許多可怕明天的牢籠,亂七八糟的東西全都堆在一起。瑪莎作為首選的、現實的、有邏輯的解決辦法,解決他們所有問題的辦法,只會給他正常的理智以最後致命的一擊。事情會按照她所說的那樣發展嗎——或者說計劃會成功嗎?他內心激起一陣恐慌的顫抖。也許現在還不算太晚……也許他應該寫信給母親,或者寫信叫姐姐和她的未婚夫來柏林把他帶走。上星期天,命運幾乎拯救了他,命運也許會再次拯救他,對——發個電報給家裡,說自己患了斑疹傷寒,病倒了;否則,再往前一點,他也許就會滑落早已準備就緒的貪婪引力的懷抱之中。但是,心房的顫動消失了。一切都會按照瑪莎的指令進行。 他赤著腳,不穿外衣,雙手抱著雙膝一動不動,長時間坐在窗台上,儘管窗台上的一個球形突起物硌得他生疼,一隻蚊子正準備襲擊他的太陽穴,他連大腿的姿勢都沒有改變一下。此時,厄運降臨的房間裡已經相當昏暗,可是沒有人去開燈,即便他從窗台上墜落下去,也不會有任何人知道。一扇接一扇,或者兩扇接兩扇,甚至三扇接三扇,所有的窗戶都變黑了。很快,他就感到身體僵硬,手腳冰涼,他費勁地慢慢摸回房間,鑽進被窩。半夜某個時刻,房東無聲無息地沿著走廊經過房間,查看弗朗茲房門底下是否還有一線燈光;他低頭傾聽,然後再回自己的房間。他十分清楚弗朗茲不在房門背後,他熟練運用自己敏捷的想像力對弗朗茲胡思亂想。然而,這種臆想必須有某種正常的結局。用價格昂貴的電或者試圖用剃刀割開喉管的辦法去憑空臆想虛構是很傻的。此外,老頭恩里希特越來越討厭他這個奇怪的房客,該是讓他滾蛋的時候了,找個新房客取代他。他靈機一動,作出了這樣的打算:今晚就是這個捉摸不定的房客的最後一晚,明天一早就讓他滾蛋——讓他像其他房客一樣厚顏無恥地留下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吧。因此,他假設明天是下個月的第一天,房客自己希望離開——事實上,他已經付清所欠房費。現在一切都已準備就緒。於是,老頭恩里希特(別名法辛)想好了必要的結局,不愉快地回首往事,又添油加醋了一些過去發生並且一定會導致這種結局的情節。因為,他十分清楚——至少在過去八年裡已經弄清楚——這整個世界只不過是他的一個詭計,所有那些人——八個從前的房客,醫生、警察、垃圾工人、弗朗茲、弗朗茲的女朋友、那個帶著一條汪汪直吠的吵吵嚷嚷的紳士,甚至他自己的,法辛的,老婆,一個戴著花邊帽子的安靜的小老太太,還有他自己,或者可以說是他隱秘的室友,一個年紀稍大的伴侶,八年前是個數學教師,他們的生存全靠他的想像力、他的建議以及他靈巧的雙手。事實上,他自己隨時可能變成一隻捕鼠器,一隻老鼠,一隻舊沙發,一個被出價最高的競拍人帶走的奴隸少女。這樣的巫師應該當皇帝。 時鐘敲響了起床的時刻。弗朗茲尖叫一聲,雙臂護住腦袋,從床上一躍而起,朝著房門衝去;到了門前,他停住了,他渾身顫抖,模模糊糊地環顧四周。他已經意識到沒有發生任何特別的事情。現在是早晨七點,天氣霧濛濛的,溫暖宜人,麻雀嘰嘰喳喳叫個不停,一個半小時後,一列快車即將離站。 昨晚,他穿著白天的衣服睡覺,出了很多汗。他的干淨內衣內褲都已裝進了箱子,無論如何都不值得再找麻煩更換衣服了。臉盆架上空空如也,只留下曾經置放一塊紫羅蘭香味的米色肥皂的痕跡。他花了很長時間,用手指甲刮起粘在殘留肥皂上的一根頭髮;頭髮形成不同的曲線,很難弄掉。他的手指甲裡聚集起不少干肥皂。他開始洗臉。現在那根頭髮粘到了他的臉頰上,隨後粘在了他的脖子上,弄得他脖子癢癢的。前天,他已經把房東的毛巾裝進了箱子。他停頓下來思索——用床單的一角擦乾自己。沒有必要刮臉了。他的梳子也被裝進了箱子,不過,他口袋裡有一把小梳子。他有頭皮屑,頭皮有點癢。他扣好被弄得皺巴巴的襯衣的釦子。沒關係。沒有任何事情值得大驚小怪。他盡量不去理會討厭的皮膚接觸,他戴上柔軟的衣領,衣領馬上就像一塊冷敷布,緊緊擠壓著他的脖子。他的一個手指甲破了,鉤住了他的絲綢領帶。他第二好的褲子放在它脫下來時置放的床腳處,褲子上已經積聚起一些不知名的絨毛。衣服刷子也打包了。最後的災難發生了:他穿鞋時,鞋帶斷了。他不得不將鞋帶的末端含在嘴裡吮吸,然後將它慢慢穿過小孔,結果兩端很短的鞋帶頭很難系成一個結。不僅是動物,即便是所謂無生命的東西也害怕和憎恨弗朗茲。 終於一切就緒。他戴好手錶,把鬧鐘放進口袋。對,該出發去火車站了。他穿上雨衣,戴好帽子,對著鏡子裡自己的樣子聳了聳肩膀,提起兩個箱子,撞上了門框,好像他是高速奔馳的火車上一名笨拙的乘客;他走出房間,來到走廊。他殘存在房間裡的肉體痕跡也就是洗臉盆底部的一點點髒水和房間正中心的夜壺裡滿滿一罐子尿液。 他在走廊裡停住了腳步,一種不愉快的想法使他愣住了:出於禮貌,他應該跟老房東恩里希特告別一聲。他放下提箱,急忙敲了敲房東臥室的房門。沒有回應。他推開房門,走進房間。從未照過面的老女人背對著他坐在她常坐的椅子裡。 “我走了,我想說聲再見。”他邊說邊朝扶手椅走去。根本就沒有什麼老女人——只有粘在一根棍子上的一頂頭髮花白的假髮和一塊針織披肩。他一下把這個灰塵覆蓋的怪玩意兒打倒在地。老恩里希特從一扇屏風後面走了出來,他渾身赤裸,手裡拿著一把紙扇。 “你滾吧,弗朗茲·布本多夫。”他用扇子指著門,冷冰冰地說。 弗朗茲欠了欠身,一言不發地走出了房間。在樓梯上,他感到頭昏目眩,順手把箱子擱在一個梯級上,雙手緊抓著樓梯扶手站在那裡。隨後,他俯身於扶手上,就像俯身於船邊一樣,他大聲呻吟,想要嘔吐。他流著眼淚,提起旅行箱,再次按回彈出的箱鎖。下樓時,他不斷磕磕碰碰。終於,租房敞開大門,把他放了出去,隨後又緊緊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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