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王,後,傑克

第11章 第十章

自從發明家(此時在德雷爾的頭腦裡它的第一個字母已經是大寫的了)製造出他稱之為“自動人體模型”第一批樣品那個難忘的日子以來,已經近三個月過去了。因為那些無燈罩高支光照明燈,他的工作室簡直像個醫學實驗室,的確,過去這裡曾是醫學實驗室。示範表演在一個沒有陳設的大房間舉行,這個房間曾經用來存放屍體以及身體器官,愛開下流玩笑的學生(他們中一些人,並非所有人,如今已是受人尊敬的老外科醫生了)經常來這裡進行各種各樣的縱慾活動。發明家和德雷爾站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裡,默默地觀看。 在燈光明亮的房間中央,一個約一英尺半高的胖乎乎的玩意,全身用棕色粗麻布緊緊捆束著,只露出兩隻血紅的短腳。兩隻短腳是用某種橡膠和輪胎似的東西做的,穿著裝飾著鈕扣的兒童靴,來回走動,動作非常自然,很像真人;它神氣活現地邁著小步,每走十步就轉身,轉身時會輕輕叫一聲,聽起來介於hep和help之間,其實是為了掩飾它機械裝置發出的輕微嘎吱聲。德雷爾雙手緊抱著肚皮,懷著柔情觀看著,就好像是一位多愁善感的客人關注著一個孩子——這孩子也許是他自己的小雜種——孩子第一次蹣跚學步,自豪的母親在深情地觀望。發明家留了鬍子,現在看上去像個穿便服的東方神甫,他的一隻腳一直不停地輕輕叩擊,與小人的一舉一動合拍。 “天哪!”德雷爾突然高聲驚呼,好像多愁善感的眼淚會隨時奪眶而出。事實上,戴著風帽的侏儒的確走得非常引人入勝。它身上裹著的棕色布頭只是為了體面。事後,當機械裝置停止轉動時,發明家解開裹在他的樣品身上的布頭,暴露出它的活動機件:關節和肌肉的精密系統,三節小而相當沉重的電池。即便在這第一個粗糙的樣品中,也可以看出這一發明的一個特色:給人們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那些電子神經系統和有節奏的電流輸送,而是這個機器侏儒輕快而富有彈性、饒有風格但非常逼真的步態。可笑的是,機器侏儒在地板上來回踱步,與其說它像個樹林裡的侏儒,還不如說它像個沉思冥想的數學家。這種動作的秘密在於“沃斯金”——一種非常特別的物質,發明家用這種物質取代了真人的骨頭和肌肉——的靈活程度。這個原創“沃斯金侏儒”的兩條假肢看上去像真的一樣,這不是因為它們(機械“散步侏儒”畢竟不罕見,它們像兔子一樣,在復活節或聖誕節前後的人行道上常可以見到)能邁開步子走,而是因為材料本身,由所謂的“生物電流”驅動,會一直保持活動狀態——扭動、繃緊、放鬆,好像人體器官在活動,或者甚至有意識,雙重波紋變為三重斑紋,像水中反射那樣平穩。它行走時不會出現抽搐現象——神奇之處就在於此。德雷爾最欣賞的就是這一點,他對神秘的技術方面的反應卻相當冷淡。狡猾的發明家先告訴他密碼,然後再用編碼方式給他解釋密碼。

“它的性別是什麼?你能告訴我嗎?”當那個棕色小人在他面前站住時,德雷爾問。 “還沒有區別開來,”發明家回答,“不過,一兩個月後,就會有兩個男的,一個女的,身高五英尺。” 換言之,侏儒必須長大。這不僅需要創造一種類似人類的腿,而且需要創造類似人類的優美身體和富有表情的臉。然而,發明家既不是藝術家也不是解剖學家。因此,德雷爾為他找到了兩個幫手:一個老雕塑家,他的作品十分逼真,比如,可以表現急性舞蹈病的特徵;再比如,可以表現剛要打噴嚏的樣子。另一個是生理學教授,為了解釋眾所周知的在自我設定的時間裡甦醒的能力,他寫過一篇長篇論文,文章首次描述了肌肉的“自我覺醒”,配以漂亮的彩色插圖,除此之外,什麼也沒解釋清楚。很快,這個工作室開始看上去好像那些醫學院的學生又在用馬馱著肢解的屍體四處走動。這個解剖學教授和那個古怪的雕塑家非常成功地協助了發明家。他們一位身體精瘦、臉色蒼白、神經緊張,長長的頭髮披在腦後,還有個碩大的喉結;另一位神情安詳,頭上光禿禿的,戴了一個漿過的高領圈。他們的到來給德雷爾帶來了無盡的樂趣,因為第一位是教授,第二位是藝術家。

此時此刻,他能夠清晰地想像到這個成熟、完美、衣著高雅的機器人在商場凸形櫥窗裡來回走動,在盆栽植物中間走動,然後悄悄消失,在幕後更換衣服,又悄悄回來,逗得客人們樂翻了天。這是一種詩意般的幻想,毫無疑問,是一種賺錢的買賣。五月中旬,他從發明家那裡買下了專利權,價格相對低廉。現在,他在心裡盤算——下一步怎樣做比較好——按原計劃將這些機器人在庫達姆大街巡迴展出製造轟動呢,還是將發明賣給外國辛迪加:前者比較炫耀有趣,後者比較安全盈利。 正如許多商人一生中經歷過的那樣,一九二八年春天,德雷爾開始覺得自己的事業不知怎的有可能在某種程度上獨立生存。他的部分資本處於一種持續盈利的運轉狀態,勢不可擋,發展太快了;他似乎正在失去對自己財富的控制,似乎不再能夠按照自己的意願停止這個大金輪的轉動。他的一半財富尚且安全,但是,另一半財富是他在某一年奇特多變的運氣中創造的——那一年需要運氣(儘管是小運氣)和他特殊的想像力——現在變得太活躍,太流動。他天生是個樂觀主義者,希望這只是暫時失控,他一刻也沒有想到資本的這種加速運轉也許會把幸運輪改變成運轉微光;如果他用手停止了輪子的轉動,那就證明這個輪子啥也不是,相反那隻是它自己金色的靈光。但是,此時的瑪莎比以往更加討厭丈夫的古怪輕率和變化無常(儘管這種性格曾經幫助他富裕起來),她不禁擔心,在她能夠除掉他並且親自阻止輪子的隨意轉動之前,丈夫也許就會這樣輕而易舉地陷入財政災難。

商場依然生意興隆,但是利潤卻沒有理所當然地穩步累積起來。最近,股票市場突然震盪。他賭了一把,但是輸了,現在他又在賭。在所有這一切之中,瑪莎預見到一種充滿厄運的警示。她也許願意准予他緩期受刑,以換取某種體面的交易,因為她承認她“相信他的嗅覺”,但是,玩弄股票實在是太危險。當每過一個月就意味著財富進一步縮水的時候,為什麼還要拖延將他處以死刑呢? 在那個陽光燦爛、糟糕可怕的早晨,一從網球俱樂部回來,她就領著弗朗茲去書房看那把左輪手槍。她在門檻處朝房間盡頭的那個書桌快速遞了一個眼神,並同時令人幾乎難以察覺地聳了一下肩膀示意:就在那裡,在一個抽屜裡,躺著他們實現幸福的工具。 “你馬上就會見到它。”瑪莎低聲說,隨後輕手輕腳地朝書桌走去。就在這時,湯姆大大咧咧、歡快地進了屋。 “把這條狗弄走!”弗朗茲說,“有這條狗在這裡,我什麼事情也乾不成。”“出去!”瑪莎大聲吆喝。湯姆耷拉著耳朵,向前伸了伸它溫和的灰色鼻子,鬼頭鬼腦地鑽到一把椅子的背面。 “不行,把它弄出房間!”弗朗茲咬緊牙關渾身顫抖著說。瑪莎拍拍手。湯姆鑽入椅子底下,又從另一邊跑出來。瑪莎做一個嚇唬的手勢。湯姆及時往後一跳,帶著委屈的神態舔了舔嘴,快步朝門小跑去。在門檻處,它回頭張望了一下,隨後舉起一隻前爪。不過,瑪莎朝它逼近。狗屈服了,乖乖離開了房間。瑪莎砰的一聲關上了門。一股強風“呼”的一聲震響了窗玻璃。 “現在可以了。我們快一點,”她有點惱火地說,“你幹嗎繃著臉站在那裡?過來呀!”

她飛快地打開抽屜,拎起公文包。公文包底下,一樣散發著微光的東西出現了。弗朗茲呆呆地伸出一隻手,將它拿在手里左看右看。 “你有把握嗎?”他漠然地說。 他聽見瑪莎氣憤地哼了一聲,便抬頭望去。她冷冰冰地笑了一下,走開了。 “把它放回原處。”她站在窗前一邊敲擊窗玻璃一邊說。怪不得威利要笑他呢。 “我說了,把它放回去!你看得很清楚,那是一個打火機。” “對,當然囉。可它真的很像一把小左輪手槍。相當時髦,對不?我想我在商店見過幾個。”他輕輕地關上抽屜。 那天,瑪莎想到了一件傷心事。直到那時,她一直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簡直就是她一生中所做過的或想要做的事情中最聰明的。此時,她看見某種可怕的夢境正在接近她人生的航圖。新手的自信也許可以原諒——但是那種可以原諒的階段出現過而且已經遠去。好吧——她根本就不應該同意嫁給那個手裡捧著臭錢的小丑;咳——她不應該受到金錢的誘惑,她不應該年輕無知,希望把那個小丑變成一個平常、高尚、順從的丈夫。不過,她至少為自己安排了想要的生活方式。將近八年的恐怖掙扎。如果她願意的話,他可以不買這棟典雅的別墅,而想把她帶到錫蘭或佛羅里達去。她需要的是一個坐得住的丈夫,一個順從、嚴肅的丈夫。她需要一個死人般的丈夫。

好幾天休息的時候,她好像陷入了自己最荒涼的精神沙漠,檢討自己的錯誤,鼓起所有勇氣,專心投入謀殺計劃,以便不再重犯以前的錯誤。精心計劃的組合行動,錯綜複雜的詳情細節,華而不實的虛假武器——所有這一切都必須摒棄。從現在開始,座右銘將是:簡單和常規。所追求的謀殺方法必須絕對自然,絕對純淨。必須規避中間人物。毒藥是老鴇,手槍是男妓。他們都可能出賣她。必須停止購買有關博爾吉亞家族的小說。不可能用香煙打火機殺人,而有些人顯然認為她曾作過這樣的考慮。 瑪莎一本正經地說,隨著她話題的轉變,弗朗茲有時搖頭有時點頭。小房間裡充滿著陽光。弗朗茲坐在窗台上。窗格已經敞開並用三角木固定。儘管是假日,建築工人們仍然堅持工作,丁零噹啷東敲西鑿,房子越建越高。有個姑娘從下面一個窗口高聲叫喊著什麼,另一個姑娘從大街對面的一個陽台上回應,嗓音更加甜美。在家鄉,這是在河上乘著筏子彈奏吉他、在柳樹的陰影下輕聲歌唱的季節。

他的背開始感到熱乎乎的。他滑下窗台,站在地板上。瑪莎的雙腿緊緊地交叉著,裙子下露出一段胖乎乎的大腿,她側坐在桌邊。無情的太陽照得她皮膚顯得比較粗糙,她的臉似乎比較寬,也許這是因為她用拳頭支撐下巴的關係。她濕潤的嘴角下垂,她的眼睛向上看著。在弗朗茲的意識中閃過一個念頭,她完全是個陌生人,很像一隻癩蛤蟆。瑪莎動了動腦袋,又回到了現實之中。一切又都變得那麼壓抑、黑暗、無情。 “……掐死他,”她含糊不清地說,“如果我們能簡單地掐死他。我們就赤手空拳地干。” 兩年前,偉大的赫茲醫生告訴她,她的心電圖顯示出一種值得注意、不一定危險,但一定是不治之症的反常情況,這種病情他只在另一位婦女身上見過,一位霍恩措倫婦女,她仍然活著,快四十歲了。現在,在瑪莎看來,她的心臟會爆裂,沒法承受德雷爾一舉一動、一聲一息在她心中所引起的那種仇恨的感覺。有時夜間,他溫情脈脈、嬉皮笑臉接近她時,她會感到一種衝動,想用雙手掐住他的脖子,使勁扼勒,用盡全身力氣扼勒。相反,最近有一次,她迫使他作出許諾,不用荒唐的價格出售他三處套房中最好的一套,那麼低的價格是威利提出的。作為慷慨的補償,她主動讓他短暫撫摸,可是讓她意想不到的是,他缺乏男性的反應,這與他的挑逗一樣,讓她大倒胃口。她意識到,在這些情況下,要想符合邏輯地分析,形成簡單、平穩、精巧的計劃是多麼困難,因為她心裡的一切都在尖聲吶喊,都在怒火肆虐。然而,如果她必須活下去,那麼她就必須採取某種措施。德雷爾像惡魔一樣展現在她的面前,就像電影裡的一場大火。人的生命就像大火,很難撲滅,不過,如果把人的生命比作大火,那麼,撲滅烈火般的生命就一定得,簡直必須得,有某種能被普遍接受的自然方式。德雷爾那麼龐大,頭髮黃褐色,因打網球皮膚被曬成棕褐色;身穿亮麗的黃色睡衣,張開血盆大口打哈欠,散發著熱量和健康活力,發出各種各樣嘰里咕嚕的聲響,正如沒法控制自己粗俗肉慾的男人醒來舒展身子時會發出的響聲。德雷爾塞滿了整個臥室、整棟房子、整個世界。

從情人房間裡得意洋洋地出來,瑪莎再也不計後果,而且越來越頻繁。弗朗茲在商店工作的時候,她甚至也會光顧;高空建築工地上震耳欲聾的噪聲掩蓋不住身邊收音機裡的播音聲,她會邊聽邊織補襪子,她緊鎖黑眉,滿懷自信和合法的溫柔等候弗朗茲下班歸來。沒有他順從的嘴唇和年輕的身體,她連一天都活不下去。在他們幽會的時刻,當他們還能感受到漸漸消融的愉悅漣漪時,她會睜開眼睛,她感到一切似乎很奇怪,情人性交時一次次猛烈的插入怎麼還沒能摧毀德雷爾。很快,她會試著誘惑性功能不足的弗朗茲重新振作起來,她費了一番周折才達到目的(商店裡的那份工作讓這只可憐的寵物累壞了!),她會再次感到德雷爾正在完蛋,每次猛力的插入都會更加深深地傷害他,最後他在極端痛苦中癱倒了,淒厲地嚎叫,體液橫流,在她難以忍受的極度愉悅中融化了。

然而,好像一切都沒發生似的,他又復活了,鬧騰著在各個房間裡走來走去,興高采烈,飢渴難忍,坐在她對面用餐,用餐叉刺住一片火腿,然後將其折疊起來,嚼食物時鬍子作繞圈運動。 “救救我吧,弗朗茲,天哪,救救我吧!”有時,她會搖動他的肩膀,細聲細氣地說。 擦得十分乾淨的眼鏡片後面,弗朗茲的眼神完全是一副唯命是從的樣子。然而,他卻想不出任何辦法。他的想像完全受到她的控制,隨時準備為她服務。是她必須得給他的想像提供推力和食糧。在過去幾個月中,他的外表改變了很多:他的體重減輕了,他的顴骨突出了,看上去更像一個飢餓的印度人,一種奇怪的虛弱感使他視覺模糊,彷彿他活著僅僅是為了活著,卻是很不情願地活著,他很樂意隨時回到動物般麻木不仁的生活狀態。白天,他按部就班,但是他的夜晚雜亂無章,充滿恐怖。他服用安眠藥了。早晨,鬧鐘把他從睡眠中猛地驚醒,就像一枚硬幣落入投幣式自動售貨機。他起床,拖著沉重的腳步去臭氣熏天的盥洗室(盥洗室本身就是一個黑暗的小地獄),然後再拖著腳步回屋,洗手,刷牙,剃鬍子,抹去耳朵上的肥皂沫,穿上衣服,步行去地鐵車站,登上一節禁止吸煙的車廂,閱讀頭頂上同一張舊廣告,聽著地鐵咔嚓咔嚓有節奏的噪音到達目的地,攀爬石階,瞇著眼睛瞟一眼地鐵出口處,那裡燦爛的陽光照耀著大花圃裡色彩斑駁的圓三色堇。他穿過大街,完成商店裡他該干的活,以同樣的方式回到住處,然後再次完成所有希望他做的所有事情。她離開後,他會花大約一刻鐘時間讀報,因為讀報已經成了習慣。隨後,他會步行去舅舅的別墅。晚飯時刻,他有時會重複在報上讀到的內容,一字不差地複述每一個句子,奇怪的是,他在復述過程中經常會混淆事實;不過,德雷爾會先慫恿他,隨後再糾正他,並以此取樂。十一點左右,他離開別墅,沿著同一條人行道回家。一刻鐘後,他寬衣,然後關燈睡覺。

他思想的特點就跟他的行動一樣單調乏味,它的順序與他一天的順序一模一樣。他為什麼不喝咖啡了?抽水馬桶的拉繩每次脫落,那麼就不能放水沖洗啦?刮鬍子刀片鈍了。皮夫克在公共廁所裡戴著衣領刮鬍子。這些白短褲不實用。今天是九號——不,是十號——不,六月十一號。她在陽台上。赤裸著雙臂,被曬乾了的老鸛草花。每天早晨,地鐵越來越擁擠。用Dentophile牌牙膏刷牙,你每分鐘都會微笑。那些把座位讓給身強力壯的胖女人的人都是傻瓜。用Dentophile刷牙,用你的微笑清洗這一分鐘。我們魚貫而出。 在這些每天常見的思緒背後隱藏著黑暗,就像寫在玻璃板背面的詞彙一樣,這是一種人們不該偷窺的黑暗。然而,人們總會受到陌生人的偷窺。有一次,好像有個滿嘴奶酪味的警官,手臂下夾著一個公文包,坐在對面座位上帶著懷疑的目光盯著他。他母親的來信有些含蓄的批評,比如說他拼錯了一些字,或者說他沒有把一些詞拼寫完整。在商店裡,用來取悅游泳者的橡膠海獅的臉開始像德雷爾的臉;當羅貝街一號的施特勒夫人讓他把橡膠海獅包裝好給她送去時,弗朗茲非常高興。他聞到一股椴樹的香味,這使他懷念起了家鄉的校園,在玩捉人遊戲時,他們要碰觸椴樹的樹皮。一次,有個乳房有彈性的年輕姑娘差一點撞入他的懷抱,她手裡拿著一串鑰匙,他覺得她像學校裡一位工友的女兒,很多年以前他就開始暗戀她。那些只是短暫閃現的感覺,他會立刻回到恍恍惚惚的現實之中。

到了晚上,他服用安眠藥後昏昏入睡,某件更加意味深長的事情會突然在腦海中閃現。他會與赤身裸體的瑪莎一起在公共廁所裡用鋸子鋸掉皮夫克的腦袋,儘管首先他很難分辨皮夫克與德雷爾已經死去的司機,而且,夢語中皮夫克被叫成德雷爾。恐怖和無助的厭惡感帶著某種非人世間的感覺出現在這些噩夢之中,只有那些剛死去的人,或者那些看穿紅塵之後突然發瘋的人才會體驗到的感覺。於是,在一個夢中,德雷爾站在梯子上,慢慢搖動一台紅色留聲機,弗朗茲明白,很快那台留聲機就會叫喊那個解決整個宇宙的詞,之後,存在的行為將變成一種毫無意義的兒童遊戲,就像一個人每走一步,他的腳都踩在每面旗子的邊緣上。留聲機會低聲播放一首有關一位傷心的黑人和黑人愛情的熟悉歌曲,但是,從德雷爾的面部表情和賊頭賊腦的眼神來判斷,弗朗茲明白了這一切都是陰謀詭計,他不知不覺受騙了;他明白了歌中就隱藏著那個不能讓人聽見的詞,他會尖叫著醒來,他沒法分辨遠處一個光線暗淡的廣場,漸漸地,那個廣場變成了黑暗中一扇暗淡的玻璃窗;隨後,他的腦袋再次落到枕頭上。突然,瑪莎,臉色可怕——蠟黃,光滑,下巴寬厚,因年老而佈滿皺紋,頭髮花白——會衝進屋裡,抓住他的手腕,將他拖到高高懸在大街上空的陽台上,陽台底下的人行道上站著一個身前拿著某樣東西的警察,警察慢慢變大,直至他的臉夠到陽台,原來,他手裡拿著的是一份報紙,他對著弗朗茲高聲宣布他的死刑。 弗朗茲在體育用品部的同事——運動員似的施維默和他沒有男子氣概的瑞典朋友(他現在專賣泳裝)——有一天碰巧注意到他臉色蒼白,建議他星期天到格呂內瓦爾德湖去做日光浴。但是,弗朗茲卻一臉冷漠倦怠的樣子,一小時休閒就意味著要與瑪莎一起度過一小時。不過,瑪莎卻把弗朗茲的鬱鬱寡歡錯當成他像她一樣患了憂鬱症,是因為心裡老想著謀殺,到了白熱化的程度。德雷爾在場時,弗朗茲有時會攥緊和放鬆拳頭,拗斷火柴,玩弄鹽瓶,這使瑪莎十分高興。她覺得她發出的關於死亡的光線已經清清楚楚地穿透了他,她只要用那種光刺他,他緊張的幼小靈魂(禁錮的死亡形象就隱藏在他的靈魂裡)就會爆炸,在爬行的大黃蜂身上印上巨大的弗朗茲印記。相反,當弗朗茲進行解釋時,她反而十分惱怒。聽到他嘟嘟噥噥說不清楚的時候,她就會聳聳肩膀。 “難道你不明白嗎——他精神不正常,”弗朗茲會反复說,“我知道他精神不正常。” “胡說八道,不是精神不正常,而是有點怪。這甚至是個有利因素。身體彆扭來扭去的,好不好!” “可是,這太可怕了,”弗朗茲堅持說,“他不再給我送咖啡了,我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隨後,他突然端來一碗紅色的牛肉湯。” “好啦,別說了!誰在乎?他確實沒有害處。他有個患病的妻子。” 弗朗茲不住地搖頭,“我們從來沒見過她。我敲了數千次廁所門,讓他快點出來,可廁所裡的總是他,不是她。我討厭這樣!” “傻瓜!嘿,我告訴你,這倒是個有利因素。不會有人打探我們。我感覺我們在這方面非常幸運。” “天知道他們那個房間裡發生了什麼事情!”弗朗茲嘆息道,“有時那個房間裡會發出非常奇怪的聲音。不是笑聲,而是母雞的咯咯聲。” “夠了,別說了。”瑪莎平靜地說。 他不再說了,赤身裸體地坐在床沿上,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地板。 “哎呀,親愛的,親愛的,”她陰鬱急躁地說,“這有關係嗎?難道你不覺得歲月正在消逝,而我們則在漫無目的地瞎談,不知從何下手?難道你不明白,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我們會按捺不住,某個晴朗的日子,我們會就這麼簡單地猛撲到他的身上,將他撕成碎片?我們不能像這樣生活下去。我們必須想出某種辦法。你知道嗎,最近他變得生龍活虎,好讓人害怕。他的力氣比我們兩人大嗎?他比這個,還有這個,還有這個更加有活力嗎?” 不過,她是對的,她是對的!那個老傢伙生龍活虎,渾身是勁。他還年輕,他打網球反手擊球與正手擊球一樣有力,他的消化能力簡直讓人羨慕;明年冬天他將去巴西或者桑給巴爾。伊索爾達花錢大手大腳,而且不忠誠;可是,過一段時間,他就會在一處為她姐妹倆租用的漂亮小套房裡發洩一下他的淫欲(不過,艾達很快被一個嫉妒的情人一陣風似的帶走了);在盧森堡商務領事舉行的一次社交聚會上,個子高挑的瑪莎穿著黑色絲襪,袒露漂亮的削肩,掛著翡翠耳墜,使所有其他女士都黯然失色。他決定暫時不將自己的特殊計劃告訴她,等待適合的時機,儘管他確實在三四個場合暗示過要進行一個新的非同尋常的計劃。可是問題又來了,他該如何向她解釋這個對他來說很有吸引力的計劃呢?這是不可能的。她會一口否決,把它視作一種毫無意義的怪念頭。搞什麼機械人體模型!下一步搞什麼,皮格馬利翁?你的伽拉忒亞?不行,這個計劃毫無希望!她會說:“你在浪費時間,想出這種垃圾計劃!”話是不錯,但那是多麼令人嚮往的垃圾計劃!一想到這裡,他笑了,她也有她自己古怪的地方。睡覺時,她會把冰涼的玫瑰水抹在臉上。幾乎每天都做柔軟體操。他用拐杖在柵欄的尖板條上連續刮動,使之發出清脆的撞擊聲。他倆正沿著街道灑滿陽光的一側散步。與他一起走的是那個黑鬍子發明家,發明家不停地暗示穿過大街到對面有樹蔭的人行道上去散步也許不錯。但是,德雷爾聽不進去。如果他喜歡陽光,那麼其他人也一定要喜歡陽光。 “還有很長一段路啊!”發明家嘆息道,“你很肯定嗎,你確實想散步?”“那要得到你的允許才行呀。”德雷爾心不在焉地說,並且越走越快。充滿活力是一件多麼快樂的事情!比如,現在這位黑鬍子天才正帶他去看某樣非常有意思的東西。如果他叫住一位路人,問他:“猜猜看,朋友,我現在去看什麼?我為什麼一定要去看它?”路人根本答不上來。好像這還不夠似的,街上所有來去匆匆的路人,在電車站候車的人們——那麼多的秘密、那麼多讓人驚訝的職業、那麼多令人稱奇的回憶。比如,那個傢伙,拄著拐杖,留著正統的英國黃色八字須:誰知道呀,也許在戰爭期間,他曾被分配去執行單調愚蠢的任務,改制所繳獲的各種各樣的敵人軍裝,為國家所用;但是,兩年之後,這種軍裝布料開始逐漸減少,他又被派往前線,在前線,他至少感受到了在一個村莊的廢墟上參加一場惡戰的興奮,那個村莊曾經以它的啤酒和豬肉著稱,於是,敵對情緒暫時緩解了,最後一名士兵是被飛機空投的一麻袋停戰宣言傳單砸死的。但是,為什麼要把自己的回憶告訴陌生人呢?那邊長凳上坐著的老頭還很年輕——噢,我不知道——也許,是個著名的雜技演員;那個黑鬍子外國人,那個乏味的同路人(只是在我們之間說說而已),也許搞出了一項驚人的發明。一切都是未知數,任何結果都有可能。 “在右邊,”乏味的同伴氣喘吁籲地說,“在那邊,那棟有雕塑的大樓。” 在法院的增建樓裡,警察舉辦了一個犯罪展覽會。一位受人尊敬的市民突然毫無理由地肢解了一個鄰居家的孩子,還在他的套房裡發現了一個人造女人。她能夠行走,能夠扭動雙手,能夠小便,現在放在警察博物館裡。受專業焦慮的驅使,發明家想去參觀一下。在一個退役警官的引導下,他倆參觀了那個女人,德雷爾賄賂了警官,讓那個機器女人動起來。結果,他們發現那個可憐的女人造得非常粗糙,報紙上所說的那種神秘材料,天哪,只是古塔膠。驅動她活動的能源也被誇大了。一種發條裝置使她能夠閉上她的玻璃眼睛,展開她的雙腿,兩條腿可以注滿熱水。她身體上的毛髮是真的,披在肩上的棕色頭髮也是真的。綜上所說,這個機器女人沒有任何新鮮的東西——僅僅是一個粗俗的玩偶。發明家立刻不屑一顧,高興地走了,不過,德雷爾總怕錯過什麼有趣的事情,悠閒地瀏覽了所有的展廳。他仔細看了那些罪犯的臉,放大了的照片:耳朵、亂七八糟的指印、廚房用的各種刀具、繩子、褪色的衣服碎片、滿是灰塵的罐子壇子、骯髒的試管——上千件被誤用了的不值錢的小東西——又是一排排的照片,身體骯髒、穿著邋遢的兇犯蒼白的臉,以及那些受害者浮腫的臉,受害者死時倒很像罪犯;一切都是那麼破破爛爛,那麼愚蠢,德雷爾禁不住笑了起來。他想,這是個多麼沒才華的人!謀殺自己鄰居的人是個思想多麼膚淺,多麼歇斯底里的蠢蛋!展品死一般的灰色,罪行的陳腐平庸,資產階級的家具,讓人驚恐萬分的慰藉:找到了血印,榛子的果仁注入了士的寧,鈕扣,錫盆,又是照片——所有這一切垃圾都表明了犯罪的本質。那些傻瓜失去了多少美好的東西!他們失去的不僅是每天生活的樂趣,單純的生存的樂趣,而且也像這個展出的案例那樣,失去了懷著好奇心去觀看原本枯燥乏味之事的能力。還有最後一件乏味的事情:黎明,臉色蒼白、頭戴黑色大禮帽的都市父親們顧不上吃早飯就開著車去看處決。天氣寒冷,霧氣茫茫。早晨五點戴著黑色大禮帽,那種感受該有多難受!死囚被押進監獄的院子裡。劊子手的助手求他文明一點,別掙扎。啊,行刑的斧子!說時遲那時快——砍下的頭顱立刻示眾。看著砍下的頭顱,一個身穿禮服的公民該做什麼呢——對它同情地點頭?指責地皺眉?微笑著鼓勵?彷彿在說:“瞧,砍頭多麼簡單利索!”德雷爾發現自己心裡在想:拂曉時刻醒來,徹徹底底刮好鬍子,吃一頓營養豐富的早餐,穿好條紋囚服去外面的放風場,適當開個玩笑,摸摸胖劊子手的肌肉,朝眾人友好地揮揮手,最後再好好地看一眼官員們蒼白的臉,那也許很有意思……對,所有的臉都異常蒼白。比如,這裡有個年輕的傢伙,把他的父母都砍死了:他的耳朵真大呀,臉上的小膿包真多呀!這裡有位鬱鬱寡歡的紳士,他把裝有他未婚妻屍體的箱子留在車站裡。這裡是吉隆廷博士的發明——噢,不,那是中世紀瑞士的發明,一模一樣——木板,木項圈,兩個垂直構件,中間的刀片。吉隆廷先生,你是個騙子!啊,美國牙醫的椅子。牙醫戴了面具。病人也戴了面具,面具上有兩個洞眼。他們在褲腿的腿肚子處撕了個口子,用於連接電極。啊哈!接通電流。一跳一跳的,就像在高低不平的路上。多麼鬱鬱寡歡的傻瓜們!這裡就是白痴般的臉和受折磨的物件的集合。 室外真好,暖風拂面。路人的鞋底在灑滿陽光的柏油馬路上留下了銀色的足跡。多美啊,藍色的,芳香的,我們的柏林已經進入了夏季。在海邊也會感覺不錯。那些雲彩燦爛——假日的雲彩。工人們懶洋洋地修理著人行道。一切都是那麼美好。他想,仔細追尋那些工人的臉、那些路人的臉該多有意思,因為他剛剛看過無數照片中的臉部表情。讓他吃驚的是,在他遇見的每個人的臉上,德雷爾都能認出一個罪犯,過去的,現在的,或者將來的罪犯;很快,他完全沉浸在這種遊戲之中,他開始為每個人虛構一宗特別的罪行。他注視著一個肩膀滾圓的男人提著一個可疑的箱子,他走上前去借個火。那人撣掉香煙上的煙灰,很平常地將兩支香煙輕輕對接,不過,德雷爾注意到那人的手顫抖得多麼厲害,他很遺憾自己亮不出偵探的警徽。一張張臉從面前掠過,眼神躲閃,在那些胖乎乎、慈母般的家庭婦女身上也發現了謀殺的跡象。於是,他走著,像螺旋槳那樣轉動著手杖,一時間感到相當開心,還不由自主地對著陌生人咧嘴而笑,他開心地註意到,那些人都時不時地表現出局促不安。隨後,他厭倦了這種遊戲,感到餓了渴了,於是就加快了腳步。但他走進門口時,他發現妻子和外甥在花園裡。他們正一動不動地並肩站著,注視著他漸漸走近。德雷爾終於看到兩張熟悉的、完美的具有人性的臉,他感到愉悅和寬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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