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王,後,傑克

第10章 第九章

此刻,雨下得意味深長、歡天喜地,有一種興奮的衝動。雨點不再毫無目的地灑落;它們呼吸,它們說話。像紫色的水晶,像浴鹽一般,融化在雨水之中。水坑里盛的不再是泥漿,而是清澈透明的顏料,描繪出美麗的圖畫,映照出房屋的正面、路燈、柵欄、藍天白雲、一隻赤裸的足背、一個自行車的踏板。兩個胖乎乎的出租車司機,一個繫著淺黃色圍裙的清潔工,一個金色頭髮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女傭,一個赤腳穿著亮晶晶橡膠套鞋的白人麵包師傅,一個手裡提著飯盒、鬍子拉碴的年邁移民,兩個牽狗的女人,以及一個身穿灰色衣服、頭戴灰色博爾薩利諾帽的男人,他們擁擠在人行道上,抬頭看著街道對面一棟公寓大樓的角樓,那邊一群燕子嘰嘰喳喳尖叫著往一處聚集。隨後,那個身系淺黃色圍裙的清潔工將他的黃色垃圾桶滾上卡車,兩個司機回到了他們的車裡,麵包師傅重新跳上他的自行車,漂亮的女傭進了文具店,兩個女人跟在她們的寵物狗後面走了,狗因聞到新氣味而興奮不已;最後離開的是那個身穿灰色衣服的男人,只有那個帶著飯盒的年邁的大鬍子外國人和一份俄文報紙仍然留在那裡發呆,抬頭凝視遠方圖拉的房頂。身著灰色衣服的男人慢慢地走著,他瞇起了眼睛,因為駛過汽車的擋風玻璃突然折射過來幾道曲折刺眼的亮光。空氣中瀰漫著某種東西,產生了一種讓人感到暈乎乎的有趣感覺,暖流和寒流交織著傳遍他絲綢襯衫裡面的身體,一種有趣的變化無常,一種縹緲的激動不安,一種身份、姓名、職業的喪失。

他剛吃過午飯,從理論說應該回辦公室,然而,在這春季的第一天裡,“辦公室”的概念已經悄悄蒸發了。 一位身材苗條、留著短髮的女郎沿著大街灑滿陽光的一側朝他走來,她身穿卡臘庫耳大尾綿羊毛皮外套,身邊有個四五歲的男孩,身著藍色水手裝,騎著一輛兒童三輪腳踏車。 “埃麗卡!”男子驚呼道,他停住腳步,展開雙臂。 男孩使勁蹬車從他身邊駛過,孩子的母親停了下來,在陽光中眨巴著眼睛。 此時此刻,女郎顯得更加高雅,她那張生動、聰明、小鳥般的臉蛋似乎比過去更加清秀。但是,她昔日魅力所散發出來的氣息和光澤已不復存在。他們分手時她二十六歲。 “八年中我見過你兩次,”她說,聲音是那麼熟悉、刺耳、急速、細小,“一次你開著敞篷轎車,一次我在劇場裡看見你——你與一位高個子黑皮膚的女郎在一起。她是你的妻子對嗎?我坐在——”

“對,對,”他邊說邊快活地哈哈大笑,同時用他的大手掌掂量她戴著繃緊的白手套的小手,“今天我壓根兒沒想到會見到你,不過,這種天氣遇見故人是最令人開心的了。我以為你回維也納了。那次看的戲名叫,目前他們正在把它改編成電影。我也看見你了。你怎麼樣——結婚了嗎?” 她也同時在說話,所以他倆的對話難以記錄下來。五線譜紙需要兩種譜號。當他在說“我壓根兒沒想到”……時,她已經在繼續說:“……離開你大約十排。你一點沒變,庫爾特。你現在只是肌肉鬆弛了。對,這是我的男孩。不,我沒有結婚。對,大部分時間在奧地利,對,對,。” “七年了,”老庫爾特說,“我們在這裡走一會兒吧,”(他引導興高采烈的小男孩踏著小三輪車進入一個公共小花園)“你知道嗎,我剛剛看見第一——不,沒那麼多——”

“……數百萬!我知道你收入有數百萬。我自己也過得不錯”(“沒那麼多,”庫爾特插話說,“不過,告訴我——”)“……我非常幸福。與你分手後,我只有過四個戀人,不過為了彌補那段情感,他們四個人一個比一個有錢,現在我生活非常穩定。他有個肺癆的妻子,一位將軍的女兒,她住在國外。事實上,他剛離開,去達沃斯與妻子待一個月。”(“天哪,聖誕節我就在那裡。”)“他上了年紀,卻非常時髦。他非常喜歡我。你呢,庫爾特,你幸福嗎?” 庫爾特笑了,輕輕地推了推穿藍色衣服的男孩的車子,小孩到了幾條小路的分岔口:男孩瞪著圓圓的眼睛抬頭看著他;隨後嘴巴發出嘟嘟的聲音,繼續往前騎去。 “……不,他父親是個年輕的英國人。瞧,他的頭髮跟我的頭髮一模一樣,但顏色較紅。那時候要是有人告訴我就好了,當時我們站在那架樓梯上——”

他聽著她喋喋不休,腦海裡回想起上千件瑣事:她喜歡反复朗誦的一首舊詩(《我是海布爾戈尼的男侍》);喜歡酒心巧克力(“不,這塊巧克力裡又加了杏仁——小埃麗卡總拿到杏仁口味的——我喜歡庫拉索酒心的或者至少是櫻桃白蘭地的”);喜歡動物園裡月光石上大腹便便的國王,在春天的夜晚裡國王們顯得那麼威嚴;喜歡丁香在弧光下開出了絨毛狀的灰色花朵;喜歡白色樓梯上移動的圖案。啊,那麼芳香的味道,上帝啊……那短暫幸福的兩年,埃麗卡是他的情人,他把她視作這一連串意外瑣事中的一件:情景包括她家前廳那巴掌大的地方,她在沙發上上下跳躍的樣子,或者坐在雙手上的樣子,或者突然在他臉上輕輕快速拍打,她特別喜歡的《放蕩不羈的人》,鄉間的旅行,他們在露台上喝果子酒,她在露台上丟了飾針……所有這些隨風雲掠過的記憶,那麼瑣碎,那麼可憐,當埃麗卡用極快的語速跟他描述她的新套房、她的鋼琴、她情人的生意時,這些往事又在他的腦海裡浮現。

“不管怎麼說,你幸福嗎,庫爾特?”她再次問。 “記得——”他答非所問但滿懷感情地說,“Mi chiamano Mimi……” “噢,我不再漂泊不定了,”她搖了搖頭,哈哈大笑,“可你還是老樣子,庫爾特,那麼(她的嘴皮子不再快速運動,做狀要接著說下去,但卻找不到合適的詞語)——那麼缺乏常識。” “那麼笨。”他說著彎下腰又推了一下童車;他想撫摸一下孩子長著鬈髮的腦袋,但孩子已經離開太遠了。 “你還沒有回答呢,你幸福嗎?”埃麗卡逼問,“告訴我,說吧,求你了!” 那首詩輕快的節奏不住在他的腦海裡閃現,他誦詠了出來: “難道你忘了嗎,埃麗卡?你會一邊行屈膝禮,一邊朗誦這首詩,哎呀,難道你忘了嗎?”

“我當然沒忘。不過我問你,庫爾特,你妻子愛你嗎?” “嗯,怎麼說呢。呃……她不是一個你稱之為充滿激情的女人。她不會在公園長凳上,或者在陽台上像燕子一樣做愛。” “她對你忠誠嗎,你的王后?” “Ihr' blasse Lippe war rot im kuss...” “我敢打賭她欺騙了你。” “可是我告訴你,她冷若冰霜,理智,有自製力。情人!她都不知道'通姦'的第一個字母是什麼。” “你不是世界上最好的證人,”埃麗卡笑著說,“在我情人的未婚妻給你打電話之前,你根本不知道我欺騙了你。嘿,我能想像你是如何對待你妻子的。你愛她,但並不注意她。你愛她——瘋狂地愛——但不在乎她內心是怎麼想的。你吻她,但依然不注意她。你總是粗心大意,庫爾特,從長遠來看,你會永遠是這個樣子,非常幸福自負的人。唉,我已經把你看透了!”

“我也是。”他說。 “你知道嗎,庫爾特,坦率地說,有時候你讓我感到非常難受。我明白你的愛只是——浮在表面。你把一個人安置在一個小貨架上,以為她會永遠那樣一直坐著不動。但是,知道嗎,她會墜落下來,你還以為她仍然坐在那裡,甚至她消失了,你也不會叫一聲。” “完全相反,完全相反,”他打斷她的話說,“我非常善於觀察。你頭髮的顏色過去是金黃色的,而現在是淺紅色的。” 她跟過去一樣假裝惱怒地輕輕拍了他一下。 “我早就不跟你生氣了,庫爾特。希望不久後我們能一起喝咖啡。他要到五月中旬才回來。我們好好聊一聊,回憶一下過去的時光。” “好的,好的。”他說。突然,他感到很無聊,他心裡十分清楚他是根本不會再與她一起喝咖啡的。

她遞給他一張名片(幾分鐘後,他把名片撕碎了,塞進了出租車的煙灰盒裡);分別時,她跟他握了許多次手,依然像機關槍似的喋喋不休。埃麗卡可真有意思……那張小臉,不停扇動的眼睫毛,翹鼻子,語速極快、嗓音嘶啞的嘮叨…… 騎著三輪童車的男孩也舉手告別,隨後立刻騎車走了,他的膝蓋快速上下運動。德雷爾邊走邊回頭張望,好幾次揮動他的帽子,不小心撞上了路燈柱子,他說了聲對不起,戴好帽子,繼續向前走去。總的說來——這是一次不必要的相遇。現在我對埃麗卡的記憶永遠不會是從前那種樣子了。二號埃麗卡將永遠影響他對她的看法,她是那麼衣冠楚楚,那麼一事無成,身邊還有個騎著童車毫無用處的小維維安。現在,她推斷我過得不幸福,這樣做對嗎?我怎麼不幸福啦?為什麼要那樣說話?我為什麼要在家裡養一個熱辣的小娼妓?也許,妻子所有的魅力就在於她的冷冰冰。畢竟,一時真正的幸福之後是應該有一陣冰冷的哆嗦。她就是那種寒氣。染了頭髮的埃麗卡沒法理解王后的冷漠就是最好的保證、最好的忠誠。我不應該像那樣回答。此外,四周的一切,那些晶瑩閃亮的水坑——麵包師傅們為什麼赤腳穿橡膠套鞋?我不明白——但是,每日每夜,每時每刻,我四周的所有這一切都在笑,都在閃光,懇求人們看它們,愛它們。整個世界像一條狗一樣站著,乞求人們逗弄它。埃麗卡忘了上千條格言和歌曲,忘記了那首詩歌,還有她粉色帽子上的咪咪二字,果子酒,初次幽會時那條長凳上的月光斑點。我想明天我要與伊索爾達幽會。

第二天,德雷爾特別開心。在辦公室裡,他向賴希小姐口授了一封信,寫給一家歷史悠久、聲望很高的公司,這封信絕對難寫。傍晚,在有著詭異古怪的照明的工場裡,一個奇蹟正在慢慢變為現實,他拍了拍發明家的背,拍得那麼重,發明家都躬起了身子。他打電話給家裡,說回家吃晚飯會晚一些;晚上十點半他回家時,調侃弗朗茲,考查他的銷售技巧,問他一些非常荒唐的問題,比如:如果我妻子去你的銷售部,當著你的面偷走羅納德,你該怎麼辦?弗朗茲對於幽默,尤其是德雷爾的幽默,反應很慢;他睜大了眼睛,攤開了雙手。這把德雷爾逗樂了,他很容易被逗樂。瑪莎玩弄著一把小匙,不時用它敲擊玻璃杯,然後用一個冰冷的手指抑止杯子震動的聲音。 在那一個月的時間裡,她和弗朗茲研究了幾種新的謀殺方法,像以前一樣,她說這說那都十分簡潔,因此弗朗茲沒感到恐懼或不舒服,他的內心正在進行著一種奇怪的感情重新組合。德雷爾已經一分為二:一個是危險的令人討厭的德雷爾,他到處走動、說話,他在折磨他,他在狂笑;第二個純粹是簡圖式的德雷爾,他與第一個德雷爾分離了——一張格式化了的撲克牌,一種紋章圖案——這就是要予以毀滅的。不管計劃用什麼方式毀滅它,那也僅僅指毀滅這種簡圖式的形象。巧妙處理這個二號德雷爾是非常方便的。他是二維的,不動的。他就像那些近親的照片,用剪刀沿著人物的輪廓剪開,然後用薄板紙加固,放在書桌上,人們喜歡這種廉價的效果。弗朗茲並沒意識到這種無生命人物的特質和格式化的顯現;因此,他沒有停下來思考,為什麼討論這些罪惡的行為那麼容易和無害。事實上,瑪莎和他談及兩種不同的個人:瑪莎想處置的目標絕對震耳欲聾,強悍活躍得讓人難以忍受;他用男性生殖器威脅她,並且已經在她身上留下了一個幾乎是致命的傷口。他用一把銀色的小刷子梳平他下流的八字須,他夜間鼾聲雷動,像凱旋時那樣久久迴響;而弗朗茲的眼中那個男人毫無生氣,平淡無味,可以燒掉或者扯掉,或者像一張撕壞的照片一樣隨手扔掉。當瑪莎拒絕使用毒藥,認為下毒是“用不適當的方式謀害人命”(在那本被翻爛了的百科全書裡詳細闡釋了一些令人難以捉摸的合法性),是某種與許多現代實用謀殺方法水火不容的東西時,這種難以表述的重複討論又開始了。她開始談論使用武器。天哪,她冷酷的理智與魯莽的無知結合到一起,產生了相當怪誕的效果。她潛意識裡從記憶最深處招募力量,無意識地回憶一些蹩腳、無聊小說中描述的一些精心策劃卻荒唐可笑的槍殺細節,由此抄襲罪惡的行為(該隱都避免使用的謀殺行為)。瑪莎提議採用下述方法:首先,弗朗茲去購買一把左輪手槍;然後(“順便提一下,我知道如何射擊,”弗朗茲插話)——那太好了(“儘管你知道如何射擊,親愛的,你仍然應該練習一下,在某個僻靜的小胡同里”)。計劃是這樣的:她設法把德雷爾留在樓下,直至深夜(“你怎麼能做到這一點?”“別打斷我的話,弗朗茲,女人知道如何留住男人”)。半夜裡,當德雷爾喝著香檳,為瑪莎突然百依百順而興高采烈時,瑪莎就走到隔壁房間的窗戶前,拉開窗簾,在那里站一會兒,手裡舉著閃閃發光的笛形細長酒杯。那就是信號。弗朗茲處在靠近花園柵欄的位置,從那裡他能清晰地看見瑪莎站在爐火很旺的矩形凹處。瑪莎讓窗開著,然後重新回到客廳臥榻德雷爾的身邊。德雷爾也許坐在那裡,已經衣冠不整,喝著香檳,吃著巧克力。弗朗茲立刻在黑暗中跳過柵欄門(“跳過柵欄門很容易。當然,門上有尖鐵,可你是那麼優秀的運動員”),迅速穿過花園,小心翼翼地走,別留下任何洩露秘密的腳印,從落地窗進屋,她會讓落地窗半開著。客廳的門也會開著。弗朗茲從客廳門檻處連開六槍,就像美國電影那樣。為了造成假象,在離開前,他應該從死者身上拿走錢包,也許還要從壁爐架上拿走兩件法國古董銀質蠟燭架;隨後,從原路返回。與此同時,她奔上樓去,寬衣就寢。這就是整個行動過程。

弗朗茲點點頭。 另一個計劃是這樣的:她單獨與德雷爾去鄉間。兩人進行一次長途跋涉。他喜歡徒步旅行。她和弗朗茲事先選好一個絕好的僻靜處(“在樹林裡,”弗朗茲說,他想像自己在一個昏暗的松樹和橡樹林裡,想像樹林覆蓋的山上有個古老的地牢,童年時他經常想起這些地方)。他提著左輪手槍等候在大樹後面。當他們再次把他殺死時,弗朗茲就朝她的一隻手上開一槍(“對,這是必要的,親愛的,都是這樣幹的,必須看上去像我們遭到了強盜襲擊”)。弗朗茲應該拿走錢包(事後他應該把皮夾連同蠟燭架一併還給她)。 弗朗茲點點頭。 這兩個計劃是基本的。其他計劃僅僅是這一主題的變異形式。那麼多小說家相信,如果細節設計周密,那麼情節和人物就會水到渠成。瑪莎小心翼翼策劃夜襲別墅計劃和樹林搶劫計劃(不幸的是,這兩個計劃經常會混淆起來)。結果弗朗茲被證明是意想不到的最幸運的禮物:他能夠圖解似的清楚想像他的行動,還有瑪莎的行動,事先還得將這些行動與那些時間、空間、事由等概念協同考慮。在這清晰明了和靈活機動的計劃中,只有一件事始終不變,不過,瑪莎對該漏洞卻視而不見。其盲點就是受害者。受害者在遇害之前沒有顯露出任何生命的跡象。如果還有哪一點事先沒有想到,那就是在安葬屍體之前,必須要移動和處理它,它似乎比活著的時候更加活躍。弗朗茲的思緒圍繞著這一固定點像雜技演員那樣展開敏捷的思索。所有必要的動作以及它們的後續發展都一一作了周密考慮。那個目前叫做“德雷爾”的東西與未來的“德雷爾”之間的不同就像一根直線與一根橫線的差異,一種角度和視角的不同——僅此而已。瑪莎並非故意鼓勵弗朗茲朝著這些抽象概念去思考,因為她總是理所當然地認為德雷爾事先不會察覺,沒有時間捍衛自己。至於其他細節,她展開了非常生動、現實的想像:想像外甥用槍瞄準她丈夫時,德雷爾會如何聳起眉毛,如何開始哈哈大笑,以為手槍是玩具,如何帶著笑聲進入另一個世界。為了消除一切危險,她把德雷爾想像成一種商品,已經包裝好,捆紮好,隨時準備發送。她並沒意識到這樣做會使弗朗茲下手方便得多。 “聰明的孩子,”她哈哈大笑,在他的臉頰上親吻一下,“機靈,你真機靈,親愛的。”在瑪莎讚揚聲的鼓勵下,弗朗茲提供了一份估算單(不幸的是這份估算單後來不得不被燒毀了):從柵欄到窗戶的步數,走這段距離需要多少秒,從窗戶到客廳大門的距離,從大門到扶手椅的距離(在他們的計劃中,在某個時刻要讓德雷爾從沙發移至扶手椅),從懸空舉起的左輪手槍到恰當安置的那顆腦袋背後的距離。當德雷爾真的坐在那把扶手椅中,在四月陽光的照耀下閱讀週日的報紙時,瑪莎的髮髻裡插著一把梳子,身穿一套高級定制的粉紅色新衣,與不穿外套的弗朗茲忙著在花園裡來回踱步,湯姆跟在他們後面,口裡叼著一個黑球。他倆沿著別墅的圍牆一直走到客廳的窗前,然後回到邊門,邊走邊數著步子,記住步數,演練前進和撤退的方法。德雷爾雙手叉腰,走出客廳,來到露台,隨後立刻來到花園,加入他們一起散步,幫助他倆討論怎樣重新鋪設石板路,怎樣重新設計花圃;其實,瑪莎和弗朗茲也在煞費苦心地計劃花園小路和花圃的重新規劃。 當他倆單獨在那間乏味但鍾愛的小租房裡時,他們繼續計劃著,臥床上方還掛著那幅沒有售出的大乳頭奴隸姑娘畫,以及一把裝在框子裡的嶄新、昂貴、閒置的網球拍。是時候考慮弄手槍了!剛到這一階段,他們就遇上了一個荒唐的障礙。他倆確信,為了購買左輪手槍,必須弄到特許證。瑪莎和弗朗茲都根本不知道如何弄到這張特許證。他們必須得打聽,也需要去警察局,這也許意味著不得不填寫並簽署申請單。很顯然,現在比起武器被派上用場,弄到武器的可能性要渺茫得多。瑪莎不能忍受這種自相矛盾的荒謬說法。她不把弄武器當作一回事,卻在執行這個計劃時遇到了各種同樣不可逾越的困難。比如,那個花匠——他也是個警衛(可以收買?可以施以麻醉藥?)——是個頭腦冷靜、身強體壯的老惡棍;他目光銳利,一眼就能識別入侵者,他捏死毛毛蟲的方法很特別,他用長著鐵指甲般的食指和大拇指那麼特別可怕地一捏,毛毛蟲就會尖叫一聲,流出不少黏液,弗朗茲第一次親眼目睹那種綠色絞刑,他像女孩一樣尖聲高喊。還有那個警察,他經常沿街巡視,好像在散步一樣。森林計劃中也出現不少錯誤估計和漏洞:短途去格呂內瓦爾德旅行之後,弗朗茲報告說,那裡野餐的人比松樹還多。柏林市郊還有許多其他樹林,但是得想出辦法把德雷爾弄到那裡去才行。妥善解決上述這些問題之後,獲得武器的問題也似乎不再那麼難以解決:柏林北部也許有些友善的槍支經銷商,他們不在乎有沒有許可證。一旦有了槍,機會肯定就在他們一邊,他們的目標就會在恰當的時刻處在恰當的位置。於是,瑪莎很滿意,因為她傳達了自己對各種正確關係的感覺(“要緊的事情先做”、“如果你有兩個鼻子,那麼你應該滿足於只有一個眼睛”,這些都是她特別喜愛的諺語)。 於是,獲得一支可靠的小型左輪手槍的時候到了。她想像弗朗茲如何——動作緩慢、身材修長、生性靦腆的弗朗茲——穿梭於各個槍支商店,熱情的銷售員如何突然開始問他一些需要謹慎回答的問題,那個白痴店員日後如何記得弗朗茲的玳瑁眼鏡和他細長、潔白、幼稚的雙手做出的各種解釋性的手勢,那支槍被使用和埋掉之後,如何被某個愛管閒事的偵探查獲……那麼,如果她去購買武器呢? ……也許,她認為湯姆患了狂犬病,她想殺了它,事實上只是練練槍——女人也能學會精確射擊。突然,一個新異的形像在眼前浮現、停頓、轉身、繼續向前浮動,就像商業電影廣告中那些能自己移動的逗人喜愛的東西那樣。她意識到為什麼那支左輪手槍會在她腦海裡有著這樣清晰的形狀和顏色,儘管她對槍一無所知。威利的臉從她的記憶深處浮現出來;他笑起來是那麼張揚,他彎腰去看某樣東西,他擋住湯姆不讓它靠近,湯姆以為那東西是它的玩物。她再努力回憶,於是就想起德雷爾坐在他的書桌前,向威利展示——展示什麼?一把左輪手槍!威利把槍拿在手裡翻來覆去看,哈哈大笑,狗汪汪直吠。她再也記不起更多了,但是,那已經足夠了。她大為驚愕,她高興地發現,幾年來,她的頭腦裡是如何煞費苦心和未雨綢繆地保存著那種一閃即逝但必不可少的印象的。 又是一個星期天。德雷爾牽著湯姆外出散步。別墅所有的窗戶都敞開著。陽光舒坦地照射到每個房間平時很難照到的角落。露台上,微風吹亂了一本四月刊雜誌的書頁(已經舊了),雜誌上刊登了一張照片,拍攝的是新近發現的維納斯非常可愛的雙臂。首先,瑪莎徹底翻查了書桌的抽屜。在藍色文件夾中,她發現了幾根金色封蠟棍、一個電棒、三個金幣、一個先令、一本寫有英語單詞的練習簿、他齜牙咧嘴微笑的護照(誰會在正式場合齜牙咧嘴?)、一個壞了的煙斗(是她很久很久以前送給他的禮物)、一本陳舊的夾著褪色快照的小相冊、一位姑娘最近的快照(如果照片中的她身上沒穿時髦滑雪衣的話,那麼她很像伊索爾達·波茨)、一盒圖釘、幾根帶子、一塊手錶的玻璃表面,還有其他一些亂七八糟不值錢的東西,保存這些瑣碎的東西總讓瑪莎火冒三丈。這些東西中的大部分都被瑪莎扔進了廢紙簍,包括那本習字簿和冬季體育用品廣告。她猛地推回抽屜,離開那張被震昏的書桌,朝臥室走去。在臥室裡,她在兩個白色五斗櫥裡仔細翻尋,在亂七八糟的東西中找到了一個實心球,球上留下了湯姆的牙印,天知道這個球怎麼會跑到櫥裡來的,櫥裡整整齊齊放著兩排共十雙丈夫的鞋子。她把球從窗口扔了出去。她飛奔下樓。經過更衣鏡時,她發現自己鼻子上的脂粉掉了,兩個眼睛明顯憔悴。她應該去看肺科醫生呢還是心臟醫生?或者兩科都看?她在各個房間又翻查了一些抽屜,她責怪自己都在一些荒唐的地方翻找;最後,她認為槍要么藏在保險箱裡(她沒有保險箱的鑰匙,保險箱裡藏著遺囑、金銀財寶,還有未來!),要么藏在辦公室裡。她再一次搜查了那張該死的書桌。書桌卑躬屈膝,屏住呼吸,任她氣勢洶洶地翻找。抽屜開始像抽耳光似的劈啪作響。這裡沒有!這裡沒有!這裡沒有!在一個抽屜裡,她注意到一個棕色的公文包。她生氣地提起公文包。她發現在公文包底下的抽屜深處有一把珍珠母手柄的小左輪手槍!與此同時,周圍傳來了她丈夫的聲音,她急忙放回公文包,關好抽屜。 “天氣太好了,”德雷爾歡快地說,“簡直像夏天。” 瑪莎陰鬱地說,連頭也沒回: “我在找藥片。你的書桌裡有氨基比林。我的頭快要裂開了。” “我不知道。今天天氣這麼好,誰的頭還會裂開?” 他坐在一把椅子的皮扶手上,用手帕擦了擦額頭。 “知道嗎,我親愛的,”他說,“我有個想法。聽著——弗朗茲的電話號碼是多少?——我給他打個電話,我們一塊兒駕車去網球俱樂部。是個好主意吧?挺有吸引力吧?” “你想什麼時候吃午飯?他會來吃午飯的。你為什麼不打電話給其他人,然後吃過午飯去打網球呢?” “現在才十點。我們可以在一點半吃午飯。浪費這樣的好天氣真是可惜了。你也去,好嗎,好嗎,好嗎?” 她同意一起去,只是因為她明白讓弗朗茲單獨與德雷爾去該有多難受。 “我來給他打電話。”她說。 房東問她是誰,為什麼要跟他的房客通話,瑪莎讓他少管閒事。弗朗茲頗感意外,穿著平常的衣服就來了,腳上簡單換了雙帆布膠底運動鞋。德雷爾很不耐煩,一口接一口地抽煙,他擔心天空中隨時會形成雷暴雲。他急急忙忙推著弗朗茲上樓,給了他一條法蘭絨褲子,這是他兩年前在倫敦購買的,現在穿起來太緊了。他站在那裡,雙手叉腰,眼睛鼓鼓的,腦袋側著,留心看著弗朗茲更換衣服。可憐的弗朗茲像山羊一般腥臭。這樣的天氣還穿著厚厚的長內褲!不管是誰,在內褲上繡了那個交織字母就不是個專業的——至少不是個專業的女裁縫。弗朗茲尷尬得不知所措,他完全意識到,他的內褲非常難看;他很荒唐地擔心,這整個換衣服的過程也許會暴露許多通奸的骯髒秘密。當一個腳一個腳地換褲子時,他變得非常笨拙,伸出一條腿,另一條腿單足跳躍;他努力勸說自己,這只是一場噩夢。德雷爾也開始兩腿交替站立。這種難受的情形痛苦乏味地延續著。褲子似乎太長太大,在這套袋賽跑的過程中,一陣痙攣,弗朗茲倒在一個破損的行李架上,這個破行李架是不該放在梳妝室裡的。德雷爾做了個含糊的動作,好像要出手拉他一把似的。扣好褲紐對他來說更是噩夢一場,德雷爾讓他自己扣好。之後,試衣匠用兩個手指靈活地拎起褲腰,調整邊帶,內行地將一根皮帶圍到對方僵硬的腰部,跪下一條腿,用皮尺去丈量褲腿,像人們舞動毒蛇那樣將皮尺掛在身上。最後,他咯咯地輕輕一笑,表達出一種寬慰和認同;隨後,他在弗朗茲的屁股上重重拍了一下。這一拍讓可憐的弗朗茲的屁股刺疼了很長一段時間,與此同時,他格外拘謹地彎著雙腿向前走,褲子夾在屁股裡。甚至坐進出租車後,屁股上的刺痛還在持續。從出租車下來時,德雷爾又重重拍了弗朗茲一下,這一次是用弗朗茲的球拍,因為他差點把球拍遺忘在車上。 “Aber lass doch,”瑪莎對粗俗的丈夫說。 在赤褐色的球場上,白色的人影奔來衝去,雇來的球童飛快地撿球。四周,高高聳立著鐵絲網,外面還套著綠色的紗網。俱樂部會所前放著白色的桌子和柳條扶手椅。一切都非常乾淨,井井有條。瑪莎與一位雙腿白裡透紅、有著淺色眼睛、身穿白裙的漂亮女人閒聊了起來,那女人的裙子跟紙燈罩差不多大。她倆點了飲料——一種咖啡色的美國冰鎮混合飲料。德雷爾進會館去換衣服。穿黑衣服的瑪莎和穿白衣服的女士大聲地說話,可是弗朗茲一個字也沒有聽清。不知從哪裡飛來一隻球彈跳著從他面前飛過,落到了一張桌上,然後再彈到椅子上,再落到草皮上。他撿起球,仔細看了看:球相當新,上面有一個公司的紫色商標,這家公司在“花花公子”百貨商場裡可是名聲顯赫。弗朗茲把球放在桌子上。又有兩個赤裸著手臂和雙腿的年輕女子從身邊經過,她倆穿著絲綢花邊、紅色鞋底的白鞋子(“墨丘利”牌的——不,“愛情”牌的)走在草坪上相當平坦,好像是在赤腳走路。她們的眼睛裡充滿著幸福,她們的嘴唇鮮紅。所有這一切都是他童年的夢想和慾望,早已煙消雲散。她們錯把他當作某個其他人,朝他曖昧地微笑,弄得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再往遠處看,一個球場邊上有個裁判模樣的人,或者是賽場警衛,坐在一把梯凳上,注視著球飛過落球網;他像一個自動裝置,有節奏地晃動腦袋——不行,不行,不行,你不是玩網球的料。德雷爾一身白色網球裝,從會館的黑色大門裡走了出來,耀眼炫目。 “我們走吧!”他高聲說。他脖子上圍著一塊鬆軟的毛巾,邁著輕鬆的步子,一個手臂下夾著兩把球拍,另一個手裡拿著一盒新球,朝著六號球場走去。瑪莎告別了那位女士,在一把椅子裡坐下,觀看兩人打球。在球場上,德雷爾像劊子手行刑時準備墊頭木那樣仔細周到,正在用他的球拍丈量落球網的高度。弗朗茲站在球場邊緣,靠近他的情人,抬頭瞭望一架從頭上飛過的飛機。瑪莎用挑剔溫柔的目光注視著她戀人弗朗茲充滿朝氣的脖子、閃光的眼鏡和漂亮的網球褲(褲子的臀部太寬鬆了些,否則很合身)。德雷爾完成了他邪惡的擺弄之後,慢慢跑到網球場他一側的底線。弗朗茲依然站在他那一端的長方形球場中央。一個骨瘦如柴的小姑娘滿是雀斑的臉上毫無表情,她從盒子裡取出一個球,把球彈向他。球猛地彈起,擊中了他的陰部。他試圖用球拍把球往下打,但是,球從他的兩腿之間穿了過去。女孩又擲給他一個球,他又沒抓住。不過,這次他跟在球後面追逐,最後終於在毗鄰球場一個球員的腳下把球撿了起來,那個球員漏接了球,生氣地朝他瞪眼睛。弗朗茲饒有興趣,把球放進口袋跑了回來,又站到了他原先的位置上。德雷爾寬容地朝他笑了笑,揮手示意他往後站,作為熱身活動,他發了一個低手球,動作還算正確,是從俱樂部教練朱波夫伯爵那裡學來的。弗朗茲揮手接球,作為初次上場的人,他運氣不錯,儘管動作並不標準,但他用力猛擊,使球飛到遠遠超過德雷爾接球的範圍。瑪莎禁不住鼓起掌來。德雷爾又發了個低手球。弗朗茲“嗖”地用力揮拍,但是連球的皮毛都沒有碰到,網球直直地落到了他身後的小女孩附近。弗朗茲不慌不忙,從口袋裡拿出網球,伸直手臂,估算高度,將球拋起,試圖使球彈起。結果他又一次沒擊中,卻踩到了球,差一點跌倒在地。他一陣小跑,來到網前,結果,球卡在網上了。德雷爾叫他多往後退一些,繼續接連給他發球。弗朗茲一會兒弓步向前,一會兒急忙轉身。但是,他大多數擊球依然是徒勞的揮拍。那個小女孩看得津津有味,不停地跑來跑去,用她的小手接住每一個球,冷漠但精確地滾球或將球擲還給德雷爾。 “別礙手礙腳的!”瑪莎對著這個不懂禮節的接球小女孩高聲喊道,但是,女孩要么沒有聽見,要么聽不懂她的話。她的一個手指上戴著一個黃銅戒指。她也許是個骯髒的小吉卜賽人之類的。 這種煎熬仍在繼續。最後,弗朗茲在一陣絕望之中終於“啪”的一聲擊中了球,球“呼”地高高飛起,越過了會館的屋頂。 德雷爾慢慢走到網前,向弗朗茲招招手。 “我贏了嗎?”弗朗茲氣喘吁籲地問。 “沒有,”德雷爾說,“我只想作些解釋。我們不是在玩美國棒球,也不是玩英國板球。這種遊戲叫做'草地網球',因為剛開始時人們是在草地上玩球的。”他總是發不好lawn這個字,好像老要與down混淆起來。 隨後,德雷爾緩慢地、遺憾地回到他的底線。同樣的情形再次上演。瑪莎再也忍不住了,她從就座的地方高聲嚷嚷道: “夠了,夠了!你很清楚,他不會——” 她想高喊“不會打球”,但是,一陣春風把最後兩個詞給吹沒了。弗朗茲故意停下來檢查球拍的弦。一個年輕人,也是身材細長、戴著眼鏡,一直不懷好意、嘲弄似的看著他倆打球;這時,他走上前來,鞠了個躬。德雷爾用球拍指了指弗朗茲,示意他可以走了,同時,興高采烈地迎接那個新來的傢伙,他知道那人的球藝很棒。 弗朗茲走到瑪莎跟前,在她身邊坐下。他的臉色蒼白憔悴,汗珠閃亮。瑪莎對著他直笑,而他則擦擦眼鏡,眼睛不朝她看。 “親愛的。”她低聲說,試圖吸引他的目光。她捕捉到了他的目光,可是他沮喪地搖搖頭,緊咬著牙齒。 “沒關係的,”她柔聲地說,“這樣的事不會再發生了。我跟你說件事,”她更加輕聲地補充說,“聽著,我找到它了!” 他的目光游離了,但她堅定地重新捕捉到了它。 “……在書桌裡找到的。過幾天你去拿就是了。明白了嗎?” 他眨巴著眼睛。 “你這樣會感冒的,”她說,“有一股涼風吹來。穿上你的毛衣和外衣,親愛的。” “別說得那麼響,”弗朗茲低聲說,“求你了!” 她笑了,朝四周看了看,聳聳肩。 “我必須解釋一下……不,聽著,弗朗茲——我有了一個全新的計劃。” 德雷爾剛打出一次漂亮的削球,球貼著網飛了過去。他朝妻子瞟了一眼,看見妻子正看著他,心裡很高興。 “嗨,”瑪莎低聲說,“我們走吧。我必須把一切給你解釋清楚。” 德雷爾未能截擊一次空中球,搖著頭回到了底線。瑪莎把他召喚到身邊,說她頭痛更加厲害了,讓他吃午飯別遲到了。德雷爾點點頭,繼續打球。 他們沒能叫到出租車,不過沒關係,快點走也就是幾分鐘的路程。他們穿過一個公園,公園裡,幸福的戀人們站在去年的枯樹葉上相互緊緊地擁抱著,她一邊走一邊開始解釋。 這個計劃沒有危險,這很令人高興:計劃從他的英語學習展開。有時他會讓她給他做些聽寫。她認識的英語詞彙不如他多,但是她的發音也許比他好些,或者至少與他的發音不同。比如,她發的lawn與own近似,不是與down諧音,她跟他說過很多次,發成down是很可笑的,說她的倔丈夫是個蠢蛋。過去,他常常在一本練習本里記錄她口授的詞彙。隨後,他就拿自己記下的與原文對照。永久的幸福就是依存於在一個私人花園裡進行這樣的聽寫。他們會拿一本陶赫尼茨小說,在書中找一個適當的句子,比如I could not have acted otherwise或者I am shooting myself because I am tired of life。剩下的事情就不用多說了。 “你在場的時候,”她說,“我向他口授這個挑選好的句子。當然,他一定不可以聽寫在練習本里,而是寫在一張空白的信紙上。事實上,我已經撕毀了那本練習本。他一聽寫完那個句子,還沒來得及抬起頭,你就接近他,非常靠近,在他身後一點,好像你想越過他的肩膀看,隨後非常小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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