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王,後,傑克

第7章 第六章

離弗朗茲居住地不遠,有一家不起眼的沉悶的小餐館。三個男人正靜悄悄地專心玩斯開特牌戲。其中一個男士的妻子懷孕了,臉色像牛犢一樣蒼白,睡眼惺忪地看著他們打牌。一個長相平平的姑娘不時神經質地抽搐,她正在翻閱一本過時的畫報,在一個被填得一塌糊塗的沒被解開的填字遊戲處,她停住了:擦不掉的鉛筆痕跡貪婪地填滿了填字遊戲縱橫的大多數空格。身著鼴鼠毛皮衣服的女士(這給餐館女老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戴著玳瑁眼鏡的年輕男子,小口抿著櫻桃白蘭地,相互凝視著對方的眼睛。一個酒鬼戴著一頂看上去像失業者戴的帽子,輕輕叩擊著那塊厚玻璃,厚玻璃後面成堆的硬幣形成了一根金屬香腸——它們是向投幣口投硬幣的人們所遺失的,那些人曾扳動手把去激活小锡球,閃亮的小球就會沿著彎彎曲曲的溝槽滾動。櫃檯式長桌被啤酒泡沫弄得冰涼,發出魚一般的光澤。女老闆胸前掛著兩個羊毛織成的綠色足球來充數,她一邊打哈欠一邊朝一個昏暗的角落看去;屏風後,隱約可見餐館的服務員正在那里大口吞食一大堆土豆泥。女老闆身後的牆壁上,一對鹿角的上方掛著一隻木頭雕刻的布穀鳥自鳴鐘,鹿角旁邊有一幅石印油畫,油畫描繪的是俾斯麥與拿破崙三世會面時的情景。三個玩紙牌人的窸窣聲變得越來越小。此時已經完全停止了。

“你選了個好地方——肯定不會有人在這裡撞見我們!” 他在桌面上撫摸她的手:“是的,不過時間已經很晚了,親愛的,也許該離開了吧。” “你舅舅要到半夜或更晚些才回家。我們有時間。” “請原諒,我把你拖到這樣一個骯髒的地方來。” “不不,根本不是這麼回事。我跟你說,你選了個好地方。我們來想像一下吧,你是海德堡大學的學生。你戴學生帽看上去該有多帥!” “那麼你是隱姓埋名的公主?我希望我們喝香檳酒,身邊一對對戀人翩翩起舞,還有美妙的匈牙利樂曲。” 她用肘部撐著桌子,用拳頭將她臉頰上的皮膚往後撐。一陣沉默。 “告訴我,你喜歡吃什麼?我覺得你越來越瘦了。” “噢,沒關係的。出生以來,我一直不開心。現在好了,有你和我在一起。”

玩紙牌的人們紋絲不動地看著他們的牌。那個胖女人精疲力竭,倚靠在她丈夫的肩膀上。那個姑娘已經陷入沉思,她的臉停止了抽搐。畫報的書頁軟不邋遢,像無風天氣裡的旗子。寂靜。麻木。 瑪莎先微微動了一下,弗朗茲也動了一下,試圖擺脫那種奇怪的倦怠;瑪莎眨眨眼睛,拉住弗朗茲西服的翻領。 “我喜歡他,可是他很窮。”她開玩笑地說。突然,她的臉部表情變了。她想像她也是一貧如洗,這裡,在這個破舊的小酒店裡,在爛醉如泥的勞工和放蕩低級的妓女中間,在這極其安靜的環境裡,只有那台時鐘在嘀嗒嘀嗒地響著,兩人面前各自放著一個黏糊糊的玻璃酒杯,在一起消磨星期六的夜晚。 她恐怖地想像:這個溫柔的窮光蛋真是她的丈夫,她年輕的丈夫,她永遠,永遠不會放棄他。打著補丁的長筒襪,兩套簡樸的衣服,一把斷了幾個齒的梳子,房間裡掛著一面模糊的鏡子;她的雙手因洗衣做飯而變得粗糙不堪,在這家小酒店里花一馬克喝個酩酊大醉……

她越想越害怕,她的指甲深深摳進了他的手裡。 “怎麼啦?親愛的,我不明白。” “起來,”她說,“買單,我們走吧。這裡太悶了,我喘不過氣來!” 夜晚的冷空氣是那麼的真實,她深深吸了口氣,頓時她又感到自己非常富有,於是就緊緊依偎著他,很快調整腳步,與他步伐一致;他摸索著,在她層層疊疊的毛皮衣服裡找到了她溫暖的手腕。 第二天早晨,瑪莎躺在自己漂亮明亮的臥室裡,微笑著回想起她想入非非的恐懼。 “我們還是現實一點吧,”她安慰自己,“事情非常簡單。我只是有個情人。那隻是使我的生活錦上添花,別把事情想複雜了。事實也真是如此—— 一種愉悅的添枝加葉。如果,一旦意外——”可是,很奇怪,她找不到思緒的方向,弗朗茲的街道一端是個死胡同,因此,她的思緒也常常走到盡頭。她沒法想像,比如,弗朗茲不存在了,或者其他某個愛慕者手持玫瑰從薄霧中浮現,因為每當那個愛慕者走近時,他總是弗朗茲。今天,就像今後所有的日子一樣,這一天因為她對弗朗茲炙熱的情感而變得豐富多彩。她試圖回憶往事,回憶那些她還不認識弗朗茲時難以忍受的往事,但是回想起的都不是她自己的往事,而是他的往事:他的那個小鎮,她碰巧在回家途中停留了一下,那個小鎮在她的腦海裡變得越來越大;薄霧中浮現出弗朗茲家綠瓦白牆的房子,在現實生活中,她從來沒有見過那種房子,只是聽他說過很多次;還有拐角處磚砌的校舍,以及那個身體虛弱、戴著眼鏡的小男孩。弗朗茲跟她說起他那些童年的往事,比其他任何她親身經歷過的事情還重要。她不明白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她與自己爭辯,試圖抵觸那種侵入她習慣和清晰意識中的想法。

尤其痛苦的是那種內心想法的不一致,她不得不照料一些家務,或者考慮購買一件重要物品,而這些事情與弗朗茲卻毫無關係。比如:在一些奇怪的時刻,購買一輛新車的想法會不斷在她的腦海中閃現;然後,她會對自己說,這與弗朗茲毫無關係,他是局外人,不知怎的,他是受騙的。儘管很長時間以來,她一直夢想買一輛某種型號的時髦轎車,取代那輛有些破舊的伊卡洛斯,但是這種購車的所有樂趣都會因此而蕩然無存。她為弗朗茲而穿的裙子、星期天的晚餐她為弗朗茲準備喜歡吃的菜——這些事情截然不同。剛開始,所有這些擔憂和愉悅對她來說都是怪怪的,彷彿她年輕了十歲,正在學習用一種新的方式生活,並且需要時間熟悉這種生活。 另一種迷茫源於這樣的事實:她越來越喜歡她的房子,因為弗朗茲幾乎已經成了他們家的一員,但是這個宅子裡除了她和弗朗茲,還包括了另外某個人;他在那裡,活生生的,個子高大,黃褐色八字須,臉色紅潤,與她在同一張餐桌吃飯,睡在她身邊的床上,用這種或那種方式要求她給予關注。在已經相當遙遠的那一年裡,她甚至更關心他的財政情況;當時,通貨膨脹的熱氣球拋下了許多壓艙物,它們源源不斷湧入他的口袋,煉金術般的夢想實現了——外匯。跟過去一樣,德雷爾對她很少說起錢財上的事情。她並沒有把對丈夫商業投機活動的興趣與她新的、刻骨銘心的、呻吟的、令她心臟劇烈跳動的生活有機地結合起來。她感到沒有銀行和臥床的如此交融,她就沒法得到完美的幸福;然而,她不知道如何取得和諧,如何消除衝突。丈夫曾經給她看過一張紙條,他在紙條上為她用整數計算了他的財富:“這些錢夠了嗎?”他笑著問,“你覺得如何?”漢堡的保險櫃裡存放著暫不動用的七十萬美元。股票市場裡有另一筆財富。此外,還有一些相當可觀的流動資產易於周轉,是他做生意的命脈。最近,他立了遺囑,為了這份遺囑,她辛苦了兩個晚上,努力做愛;謝天謝地,遺囑裡最終沒有列入南非一位討厭的弟弟,她懷疑,他的這位兄弟一直對他的遺產份額虎視眈眈。

“這麼說,我們幾乎是百萬富翁啦!”她說,其語氣的歡快實屬罕見。看到她如此開心,丈夫隨時準備給她更多:“正在努力,正在努力,親愛的,”他回答道。 她想,不管在交易所或在他那些不太重要的商務交往中發生什麼事情,他們有足夠的錢過許多年悠閒的生活——直至,比如,她六十歲,或者,比如,五十八歲,到那個時候,弗朗茲還只有四十五歲。不過,只要德雷爾先生還存在,他一定要繼續掙錢。因此,她從熱情滿懷轉而焦慮滿臉,她勸德雷爾在漢堡積聚更多錢財,在柏林少冒險投資,然後冷淡地把那張紙條還給他。夫妻倆正站在寫字台旁,寫字台上亮著由帕西發爾擎舉的檯燈,別墅裡籠罩著一種沉寂的氛圍,人們可以聽見戶外正大雪紛飛,昏暗、昏暗的白色正窒息著花園。這一年的十二月比往年更加寒冷,氣溫格外低,新聞界那幫健忘的老傢伙們急於報導這一現象,幾年來,他們都一直老調常談,胡侃持續不變的天文現象。德雷爾焦慮地瞥了一下手錶。他們三人打算去觀看一場雜耍表演。他像個孩子,擔心遲到了。瑪莎伸手拿起桌子上放著的報紙,瀏覽了一下廣告和當地新聞,讀到有一棟別墅售價五十萬馬克,有一輛汽車翻了,車主死了,是著名演員赫斯,他開車去醫院看望生病的妻子。 “我的天哪,”她驚叫道,“這真是駭人聽聞。”鄰近臥室裡,弗朗茲百般無聊,聽著收音機裡播音員用雄渾的聲音報導這起車禍的詳細情況。

恢宏的劇場裡觀眾坐得滿滿噹噹,巨大的舞台上幕布還沒拉開。他們擠進一個格外狹窄的包廂,在這種包廂裡,人們才深切體會到,人類的那兩條腿是那麼不舒服、那麼複雜、那麼疼痛!個子瘦長的弗朗茲尤其難受。可是好像還不夠煩人似的,他的下肢還奇怪地長長了,瑪莎嚴格遵守了通奸的每一條清規戒律,將她柔軟光潔的膝蓋一側緊貼在弗朗茲難受彎曲的右腿上,而德雷爾就坐在弗朗茲的左側稍靠後些,輕輕倚著弗朗茲的肩膀,他不斷用自己那份節目單的一角輕輕撥弄一個耳朵。可憐的弗朗茲,他一面擔心瑪莎的丈夫會發現什麼,一面高興地享受柔軟光潔的火花迅速流遍全身。 “劇場真大啊!”弗朗茲小聲咕噥,他輕輕挪動了一下肩膀,以便擺脫德雷爾那隻令人討厭的長著金色汗毛的手,“我可以想像他們每晚可以賺多少錢。讓我來看看——大約有兩千個座位——”

德雷爾一邊第二次或第三次瀏覽節目單,一邊大聲叫嚷:“啊,太好了,自行車特技車手!” 燈光慢慢暗了。瑪莎膝蓋的壓力肆無忌憚地增強了,不過,當管弦樂隊開始演奏《拉美莫爾的盧西亞》集錦曲(這首樂曲在這種氛圍中演奏是相當合適的,儘管我們的觀眾卻不知其中的奧妙)時,這種壓力放鬆了。 他們觀看了很多有趣的節目。瑪莎覺得這些節目非常符合她的口味,德雷爾也認為這場演出非常出色,弗朗茲更是讚不絕口。一個頭戴高頂黑色大禮帽的男子雜耍假瓶子,一邊耍一邊往頭上加帽子;四個日本人在嘎吱作響的高空鞦韆上有節奏地來回飄蕩,在表演驚險動作的間隙,他們還相互投擲一塊艷麗的手帕,他們用這塊手帕過分講究地擦手;一個小丑寬鬆的褲子好像總要掉落似的,在舞台上到處突然猛地跌倒,倒地之前,他在臉上重重一拍,嘴裡一聲尖叫,同時滑行一段距離;一匹馬那麼白,一定是用白粉塗抹過了,它優雅地隨著音樂踏步起舞;一個瘋狂的自行車特技家族充分運用了自行車車輪的各種特性,人類在車輪上可能做的動作全做了,不可能做的也做了;一隻黑色光亮的海豹像即將淹死的游泳者那樣,發出沙啞的叫聲,然後順溜地滑行,彷彿塗了潤滑油似的順著一塊板,滑入一潭綠色的水中,水池裡有個半赤裸的女郎在海豹的鼻子上親吻一下,歡迎它的到來。德雷爾不時高興地發出咕噥的聲音並用胳膊輕推弗朗茲。海豹得到了它最終的犒賞,一條活的鯖魚,它躍向空中,一下吞食了肉質美味的佳餚,隨後擺動它的鰭急速游離。接著,幕布落下,正如法國人所說的那樣,讓觀眾休息一會兒;當幕布再次開啟時,一位女演員腳上穿著一雙銀色鞋子,身上穿著一套綴滿亮晶晶飾片的晚禮服,站在暗淡舞台的中央,沐浴在聚光燈下,手持一把發亮的小提琴,用閃閃發光的琴弓開始拉琴。聚光燈煞費苦心,一會兒粉色,一會兒綠色,將她照得渾身上下五彩繽紛,她額頭上的一根頭帶也閃爍著亮光。她的演奏舒緩倦怠,美妙無比,令瑪莎心神蕩漾,曲調是那麼精美那麼悲傷,瑪莎緩緩合上眼睛,在黑暗中摸索弗朗茲的手。弗朗茲正經歷著同樣的感受——極其銷魂,非常適合他倆此時此刻偷情的心緒。音樂所創造的變幻無常的幻覺(節目單上這個節目就用了這個名字)激發出火花,令人心醉神迷,小提琴琴聲委婉曲折,粉色、綠色,夾雜著藍色和紫色——可是德雷爾再也忍受不了了。

“我已經閉上了眼睛,摀住了耳朵,”他哭喪著低聲說,“這噁心討厭的節目結束時,對我說一聲!” 瑪莎嚇了一跳,弗朗茲以為偷情全都露餡了,以為德雷爾看見他倆相互手握手。與此同時,舞台的燈光又暗了,劇場裡響起了排山倒海的雷鳴般掌聲。 “你對藝術一竅不通,”瑪莎冷冰冰地說,“你只會打擾其他人聆聽。” 德雷爾嘟噥著舒心地嘆了口氣。隨後,他故弄玄虛,快速抖動兩道眉毛,像一個急於忘卻煩心之事的人那樣,在節目單上尋找下一個節目。 “啊,這才像話!”他說,“'貧民窟裡的棲息者',不管他們是什麼人,然後成為世界聞名的魔術師。” “真險哪,”弗朗茲心裡在想,“當時真險哪。唷!……我們得格外小心才是……當然,這多有意思!坐在這裡,我知道她是我的人,而他坐在我們身邊,卻全然不知。可是,這實在太危險了…… ”

演出結束後放映了一部電影,自從第一部“電影”作為吊胃口的曠世珍品放映以來,馬戲場和音樂廳通常都是這樣安排節目的。舞台現場表演以後,閃爍的銀幕顯得格外平坦,影片裡一隻黑猩猩穿著帶有侮辱性的人類衣服,做出人類的動作,這對動物來說是一件很羞辱的事情。瑪莎開懷大笑,說:“瞧,它多聰明!”弗朗茲也驚訝地用舌頭髮出咯咯的聲音,而且非常認真地堅持說,它是侏儒喬裝打扮的。 他們走出劇場,來到寒冷的街上;劇場的各種電子招牌和廣告像又一場演出,把大街照得燈火通明,盡職的伊卡洛斯牌轎車帶著小丑般的熱情駛到面前。德雷爾責怪自己最近忘了注意留神司機的行為舉止,此時此刻恰好可以做一番觀察。司機急急忙忙戴上防護皮手套,德雷爾試圖嗅聞司機嘴裡呼出的熱氣。司機遇上了主人的目光,他露出一口蛀牙,豎起眉毛,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

“好冷啊,好冷啊,對不?”德雷爾趕緊說。 “還好,”司機回答,“還好!” “酒喝得還不算太多,”德雷爾心想,“不過,我敢肯定,他在等候的時候……臉色發紅,眼神歡快。好吧,我們來看看他是如何駕車的!” 司機車開得非常平穩。弗朗茲畢恭畢敬地坐在這輛豪華轎車邊上兩個折疊座位中的一個位子上,傾聽著汽車快速平穩行駛的嗡嗡聲,仔細端量他們那個銀質花瓶裡的人造菊花、掛在鋼鉤上的對講器、獨自計時的旅行時鐘,還有一個放著金色末端的煙蒂的煙灰缸。雪夜,路燈光環閃耀,從寬大的車窗邊飛速掠過。 “我在這裡下車,”弗朗茲說,他認出了一個廣場和一尊雕像,“從這裡只要走一會兒就到我住的地方了。” “噢,我送你到家門口,”德雷爾打著小哈欠回答,“你的確切地址是什麼?” 瑪莎盯著弗朗茲的眼睛,搖搖頭。弗朗茲明白了。每天傍晚,德雷爾已經習慣在家里送別外甥,所以從來沒有操心去詢問他到底住在哪裡,於是這事就在沉默中順利掩飾了過去。弗朗茲清了清嗓子說: “不用了,真的,我想活動活動手腳。” “那就隨你的便。”德雷爾打著哈欠說,一邊傾身越過弗朗茲,用拳頭敲敲玻璃隔板。 “幹嗎敲玻璃?”瑪莎生氣地說,“對講器就是派這種用場的,不是嗎?” 弗朗茲發現自己處在一個荒涼的白色廣場上。他豎起雨衣領子,雙手插進口袋,聳起肩膀,匆匆朝他的住地方向走去。要是在星期天,在城市西區優雅的街道上,他就會穿上新大衣,走起路來樣子也會相當不同。不過,現在不是瀟灑的時候——寒氣逼人。大城市週日的散步不是那麼容易模仿的。那種散步需要昂首挺胸,步履極其緩慢,伸長雙臂,在大衣最後一粒鈕扣底下雙手交叉(一副高級手套是必需的),彷彿為了使大衣保持筆挺,每走一步,腳趾需要向外踢。選帝侯該死的紈絝子弟就是這樣招搖兜風的,有時候會成雙成對,有時會回頭看姑娘,但雙手不改變姿勢,只是目光猝然、少許回顧。 儘管天寒地凍,弗朗茲還是情緒高漲,有看完一場表演後的那種感覺,他甚至開始吹起口哨。 “讓她丈夫見鬼去吧!人應該勇敢些。這種艷福不是人人都能遇到的。她現在在幹什麼?她一定到家了,正在寬衣解帶。那隻黃毛豬玀!毫無疑問,正在糾纏她。讓他見鬼去吧!現在,她正坐在床上,正在脫去長筒襪。我再走過三四棟房子,她就會赤條條的了。我要給她買一件花邊睡衣。把它與我的睡衣放在一起。當我走到那盞路燈時,她的頭就會靠到枕頭上。我穿過街道,她就會關燈。他們睡在一個臥室裡。不,他越來越老了,他不會去碰她的。再走一個街區,她已經睡著了。這就是我的街道。了不起的小提琴家——演奏得那麼美妙,真有點出神入化了。魔術師也很棒。戲法很簡單,這是毫無疑問的:靠騙人賺大錢!現在他已經熟睡。她在夢中見到了我的住處,聽到了那神奇的小提琴樂曲。這該死的鑰匙!一開始總像以前從沒開過這把鎖似的!樓梯燈又壞了。如果不小心絆一下,你真會跌個頭破血流。這把鑰匙也在鬧情緒了!” 在昏暗的走廊裡,房東老頭恩里希特站在他燈光稍亮的房門口,不讚許地直搖頭。 “哎呀,哎呀,哎呀,”他說,“半夜以後才上床睡覺!真不要臉!” 弗朗茲剛想繼續往前走,老頭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今晚我不生氣,”他動情地說,“今晚我很高興:老婆回家了!” “祝賀你!”弗朗茲說。 “不過,歡樂並不十全十美,”恩里希特抓住弗朗茲的袖子不放,繼續往下說,“我的小老太婆病著回來了。” 弗朗茲同情地嘆息了一聲。 “她在那裡,”房東高聲說,“坐在那邊的一把椅子裡。去看看吧。” 他把房門開大了些,弗朗茲在椅子靠背的上方瞅見了一個頭髮花白的腦袋,頭頂上用飾針別著某樣白色的東西。 “明白我的意思了嗎?”老頭用閃亮的眼睛凝視著弗朗茲說,“好啦,晚安!”他補充說,隨後悄然溜進屋裡,關上了房門。 弗朗茲繼續往前走。但是,他突然停住腳步往回走。 “嗨,”他隔著門說,“那隻沙發呢?” 屋里傳來沙啞拘謹、老太婆似的回答:“沙發已經放在你房裡了。我把自己的沙發給你了!” “兩個老古怪!”弗朗茲心想,並厭惡地做了個怪相。那是一隻破舊的硬沙發,色調灰暗,圖案是勿忘草。儘管如此,這還是一隻沙發。第二天,瑪莎來了一看,便皺起鼻子,不住地皺起。她按了按沙發的填充物,發現有一個彈簧壞了,沙發邊緣破爛不堪已經隆起。 “咳,算了,沒治了,”她最後說,“我不想跟他的老婆吵架。可惜她回來了。又多了兩隻耳朵。把那兩個靠墊放到那邊去,這樣看起來舒服些。”很快,他倆就習慣了這個沙發,習慣了它樸素的顏色,習慣了他倆瘋狂做愛時它發出的有節奏的討厭的嘎吱聲。 然而,它不僅是一隻給弗朗茲的房間增添色彩的沙發。有一次,德雷爾心血來潮發起善心,從西裝背心口袋裡額外掏出一些現金(真正的綠背美元!),給了弗朗茲。兩週後,正逢聖誕節,弗朗茲的衣櫥裡出現了一個新房客:期待已久的無尾禮服! “這太好了,”瑪莎說,“不過,這還不算什麼。你還得學會跳舞。明天晚餐後,我們在留聲機上放一張好聽的唱片,我來給你上第一課。讓你舅舅看我們跳舞,那太有意思了!” 弗朗茲穿著嶄新的餐服來了。瑪莎責備他沒有必要穿得這麼整齊,不過覺得禮服非常合身。時間是晚上九點。德雷爾隨時都可能回來。在這方面他非常守時,總會打電話來說早到幾分鐘或晚來幾分鐘,因為他特別喜歡在電話裡聽妻子溫柔、流利、一本正經地說話——她的聲音有一種早期佛羅倫薩人的味道,與平淡無味的現實是那麼的不同。每次他打電話來說無關緊要的早或晚個幾分幾秒,瑪莎都會非常驚訝,儘管她也非常守時。就她丈夫的守時而言,她感到非常納悶和惱怒。今晚,他還沒有打電話,而且已經晚到半個小時。出於對每條神聖的褲縫真心的尊重,弗朗茲不願坐下,而是繞著房間轉圈,繞著瑪莎的扶手椅轉圈,但不敢親吻她,因為女傭就在附近。 “我餓了,”瑪莎說,“我不明白他為什麼還不回家。” “我們開始放唱片吧。我們一邊等待,你一邊教我跳舞。” “我沒心思。我說過了,晚飯以後。” 又過了十分鐘。她噌地站起來召喚弗麗達。 吃了美味多汁的煎蛋餅和一些豬肝,瑪莎精神來了。 “把它關了,”她指著弗麗達離開後敞開的門對弗朗茲說。弗麗達有個牙齒壞了,整天痛不可言。當弗朗茲回到座位時,瑪莎已經對著他滿臉堆笑,愛意濃濃。碰巧,今晚是她和弗朗茲第一次單獨在家吃晚飯。是的,他的餐服再帥不過了。她一定要給他一些漂亮的袖口鏈扣,不要用那些大頭釘似的難看的鈕扣。 “嗨呀,我親愛的大甜心。”她柔聲細氣地邊說邊越過桌布朝他伸出手臂。 “當心啊。”弗朗茲環顧四周低聲說。他不信任牆上的照片——身著長披風的老男爵瞪著兩隻疑心重重的眼睛向下凝視著,準備隨時猛撲過來。那個閃光發亮的餐具櫃也目不轉睛地盯著。帷幕層層疊疊之中躲藏著披斗篷的竊聽者。著名的惡作劇者柯歇斯·德雷爾森也許就蹲伏在餐桌底下。幸好至少湯姆還在前廳裡。女傭隨時可能回來。在這座豪宅里,你是不可以隨心所欲胡來的。然而,她微笑的慾望是無法抗拒的,他撫摸起她光滑的手臂。她慢慢地用手指撫摸他的鼻子,笑容滿面,用舌頭濕潤著她的嘴唇。他害怕極了,德雷爾很可能會在這個時刻突然從帷幕後站出來:開玩笑的人變成了劊子手。 “吃吧,喝吧,我的閣下,我們在自己家裡呢。”瑪莎笑著說。 她穿著一件黑色薄紗連衣裙,她的嘴唇抹了唇膏,綠色的耳環亮光閃閃,她的頭髮分縫精確,油光發亮,比平時更具有黑榴石的光澤,頭髮是她寶貴的美貌之一。一盞橘黃色燈罩的矮檯燈照射出一種性感的光芒。弗朗茲的眼鏡閃爍著崇拜的光亮,他一邊享用著冷雞腿,一邊窺視著瑪莎。瑪莎朝著他傾身向前,從他手中奪過那塊被啃了一半的油光光的雞腿,只用兩隻眼睛微笑,優雅地拿著雞腿,開始津津有味地啃了起來;她的小手指彎曲著,她的睫毛呼扇呼扇,她的嘴唇變得越來越豐滿晶瑩。 “你真令人銷魂,”弗朗茲低聲說,“我愛慕你!” “要是我們每天晚上都能像這樣吃晚飯該有多好,就你和我。”瑪莎說。她突然一抬頭,驅除瞬間的愁容,用稍許變調的嗓音高聲說:“你能為我倒些那種珍貴的白蘭地嗎?我們來為我們的結合乾杯!” “我想我不能喝。我擔心喝了酒就學不會跳舞了。”弗朗茲邊說邊小心翼翼地傾倒細頸小酒瓶。 可是她並不在意跳舞……她渴望留在這個橢圓形的光池裡,感受這種確定性,確信明天還會這樣,明天晚上還會這樣,直至他們生命的終結。我的餐廳、我的耳環、我的銀器、我的弗朗茲。 突然,她一把抓起左手腕,轉動她那塊手錶的小表面,手錶總是滑落到手腕另一側青筋交叉的地方。 “已經晚了一個小時。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請你按鈴——在那邊,就在你的上方。” 這讓弗朗茲感到很惱火,她丈夫晚回家會讓她緊張。丈夫晚回家到底有什麼要緊的!他不回來更好。她根本不應該那麼吃驚。 “一定要我按鈴嗎?”他邊說邊將雙手插進了外衣口袋。 瑪莎瞪大了眼睛。 “我想我說過了,請你按電鈴。” 在她的目光的威逼下,他像往常一樣讓步了,並按了鈴。 “如果你吃飽了,我們就去客廳吧。不過,吃些葡萄吧。來,這一串。” 他開始吃起了葡萄,葡萄碩大,看起來很昂貴,可遠不如他家鄉樣子難看的克萊姆斯葡萄好吃。電鈴在它的電線上來回晃動,影子映照在桌布上,就像幽靈的擺錘。弗麗達進了屋,臉色蒼白,茫然不知所措。 瑪莎問:“我外出時,我丈夫有沒有來過電話?” 弗麗達愣了一下,隨後緊緊摀住雙鬢。 “天哪,”她驚呼,“經理先生八點左右的確來過電話——說他剛剛動身回家,讓你們先吃飯。對不起。” “一個牙齒膿腫了,”瑪莎說,“不應該讓你失去理智!” “對不起。”女傭無奈地重複。 “真是瘋了!”瑪莎說。 弗麗達一聲不吭,不住地眨巴眼睛,讓人好生懷疑,她開始收拾用過的餐盤。 “過一會兒再收拾。”瑪莎厲聲說。 女傭急急忙忙走了出去,忍不住抽泣起來。 “令人不可思議的女人!”瑪莎生氣地嘟噥,將胳膊肘擱在餐桌上,雙手交叉握緊拳頭,支撐她的下巴,“難道她沒有看見我們在餐桌邊坐下?難道她不是親自端來煎蛋餅?等一等——我沒有意識到實際上是她端來了煎蛋餅。”瑪莎發亮的手指指了指,“再按鈴,快點!” 弗朗茲順從地舉起一隻手。 “不,別按了,”瑪莎說,“她睡覺以前,我要跟她好好談談。” 瑪莎一下子變得格外激動。 “除非我的手錶和那台時鐘跟她一樣都瘋了,現在已經是十一點半啦!你舅舅開車回家可真從容啊!” “一定有事把他給耽擱了。”弗朗茲悶悶不樂地應和道。她的焦慮深深刺傷了他的心。 瑪莎關了餐廳電燈。他們進了客廳。瑪莎拎起電話筒聽了聽,隨後砰地掛了。 “電話沒有故障,”她說,“我只是不明白。也許我應該給他打電話——” 弗朗茲雙手在背後緊握著,在客廳裡來回踱步。這位可憐傢伙的眼睛感到劇烈疼痛。他心想他是否最好離開,走後把門砰地關上。瑪莎快速地翻閱電話簿(“整整齊齊放在電話底下,收錄著五百個電話號碼”),找到了她丈夫秘書的家庭電話號碼。 薩拉·賴希剛剛進入夢鄉,於是今晚第一片安眠藥算是廢了。 “這就怪了,”她回答道。 “我親眼看見他離開的。對了,乘坐伊卡洛斯。時間——等一等——對了,大約八點——現在是半夜了……我是說,幾乎半夜了。” “謝謝。”瑪莎說,電話支架發出丁零噹啷的聲響。 她走到窗戶跟前,拉開藍色的窗簾。夜色晴朗。前天夜裡,冰雪已經開始融化,隨後再次結冰。那天早晨,有個走在她前面的瘸子在一塊光溜溜的冰上滑倒了,他的木頭假肢朝天豎起,人傻呼呼地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真是滑稽透了。瑪莎沒張嘴巴就突然前俯後仰地大笑起來。弗朗茲以為她在抽噎,於是就困惑不解地走到她的身邊。她緊緊抓住他的肩膀,用她的臉頰蹭他的臉。 “小心——我的眼鏡。”弗朗茲咕噥著——在過去幾周里他不是第一次這樣說了。 “開始放音樂,”她一邊放開弗朗茲一邊高聲說,“我們跳舞吧,我們自娛自樂。別擔驚受怕的——只要我樂意,任何時候只要我想對你說悄悄話,我就會說——你聽見了嗎?” 弗朗茲恭敬地轉動留聲機大漆盒的曲柄,這玩藝一定很昂貴,可能要比它播放的所有唱片還要值錢。當他抬頭張望時,瑪莎正坐在沙發上凝視著他,一副奇怪陰鬱的表情。 “我以為你也會來選一張唱片的。”弗朗茲說。 她轉身走開。 “沒有,我根本沒心思跳舞。” 弗朗茲深深嘆息了一聲。他已經見識過她的各種不同情緒,但這次有些特別。 他來到沙發跟前,在她身邊坐了下來。遠處傳來“砰”的一聲關門聲。弗麗達上床睡覺啦?他一邊依然專心傾聽,一邊親吻瑪莎,首先是頭髮,然後是嘴唇。她的牙齒在嗒嗒打戰。 “把披肩遞給我。”她說。他從角落的跪墊上撿起粉色毛披肩。她看了看手錶。 弗朗茲突然站起身來。 “我要回家了。”他說。 “你要什麼?” “回家。我得比那些老秘書和胖姑娘們早起床很多。” “你留下。”瑪莎說。 他把她的話仔細想了想,隱約意識到所有這一切的背後隱藏著某種玄機。可是,是什麼玄機呢? “你知道嗎,我剛才想起了什麼?”瑪莎突然說,弗朗茲拉了拉褲子的膝蓋處,又坐回沙發。 “我想起了那個粗魯的警察寫車禍報告的情形。把你的小紅本子給我。還有鉛筆,在那裡!”她一邊繼續說,一邊站起身來,挺直身子。 “警察就是這樣把筆記本拿在胸前的。氣得發抖,同時還在本子上寫字。” “什麼警察?你在說什麼呀?” “噢,對了,你不在現場。我已經習慣把你當作家庭成員之一,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回想起發生過的任何事情,都把你算在裡頭。” “別說了!”弗朗茲說,“你嚇壞我了。” “我不在乎你是否嚇壞了。事實上,我不在乎——請原諒我,親愛的,我在胡說八道。我想,我只是過分心急了。” 她再次在沙發上坐下,膝蓋上放著那個筆記本。她心不在焉地在一頁紙上畫了幾條線。接著,寫了她的姓,然後慢慢地把它塗掉。她不以為然地看著他,用碩大的字體再次寫了“德雷爾”幾個字,眯縫起眼睛,將它塗黑。鉛筆尖斷了。她將筆記本和鉛筆扔還給他,然後站起身來。 時鐘“嗒嗒”而不是“嘀嘀”地響著,咔嗒咔嗒。瑪莎站在他面前,好像要對他催眠似的,把簡單的想法轉移到他年輕木訥的頭腦裡。 前門砰的一聲,打破了讓人難以忍受的寂靜,湯姆一下子歡快地吠叫起來。 “我的賭咒沒能靈驗。”瑪莎說,怪誕的抽搐扭曲了她美麗的面孔。 德雷爾沒像平時那麼輕鬆愉快地進門,見面也沒有跟弗朗茲開玩笑。 “為什麼這麼晚回家?”瑪莎問,“你為什麼不打電話?” “正好碰巧了,親愛的,正好碰巧了。”他想笑,但笑不出來。他盯著外甥的衣服看,外甥的褲子太窄了,西裝的翻領太亮了。 “噢,我該走了。”弗朗茲嗓子沙啞地高聲說。 弗朗茲嚇傻了,他記不清自己後來是如何道別、如何穿上大衣、如何走上大街的。 “你沒說實話,”瑪莎說,“一定發生什麼事了。是什麼事情?” “說來很乏味,親愛的。我殺了個人。” “又開玩笑了,總開玩笑!”瑪莎不滿地說。 “這次沒開玩笑,”德雷爾輕聲地說,“我們撞上了一輛電車,高速撞上去的。七十三路電車。我只丟了頂帽子,還重重地撞上了什麼東西。碰到這種情況,司機的下場總是最慘。救護車上的人員簡直是天使。司機當時還活著,我們就把他送進了醫院。他死在那裡。真正的天使。別盤根問底!” 他們在餐廳裡隔著桌子麵對面坐著。德雷爾吃了剩下的冷雞。瑪莎臉色蒼白但光潔發亮,嘴唇上細小的黑色汗毛上有些汗珠;她用手指按住太陽穴,眼睛死死盯著雪白、雪白,白得讓人難以忍受的桌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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