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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

當那次不可避免的爆炸(不知怎的,在它發生之前就已經被認為是不可避免的)即將打斷一場非常有趣但很不連貫的對話,一場與蓄須的馬扎爾人或巴斯克人有關如何用幾桶血來給一隻海豹的尾巴做外科手術,以便使它能夠直立行走的對話時,德雷爾突然回神,回到了人間冬季的早晨,回來得那麼不顧一切,那麼匆忙,好像他剛才在玩弄地獄裡的機器,一下按住即將引爆的定時鐘。 瑪莎已經人去床空。他左手臂上的刺疼感就像一隻電子蜂鳴器將昨天與今天連在了一起。走廊裡,軟心腸的弗麗達一邊拖著腳步走路,一邊大聲抽泣。德雷爾嘆息著查看自己厚實肩膀上那一大塊紫色的瘀傷。 德雷爾躺在浴缸裡,聽見瑪莎在隔壁房間裡氣喘吁籲,嘎吱嘎吱,噼劈啪啪地鍛煉身體,這在那年是很流行的。他匆匆吃了點早飯,點上一支雪茄煙,忍痛笑著穿上大衣,然後出門。

園丁(也是警衛)正站在柵欄旁邊,德雷爾心想,即便有點晚了,倒還不如用直接提問的方式,解決困擾他已久的神秘之事。 “不幸,真不幸哪,”園丁神情嚴肅地評論說,“想想吧,身後他還在村里留下一個年紀還不算大的父親和四個小妹妹。在冰上滑了一下,就完了!他多麼希望有朝一日能開大卡車。” “是呀,”德雷爾點點頭說,“他的顱骨裂了,他的胸腔——” “是個快樂的好人哪!”園丁動情地說,“可是現在死了。” “聽著,”德雷爾開始調查說,“你有沒有碰巧注意到——嗯,我非常懷疑——” 他猶豫了。一件小事——動詞用什麼時態——讓他打住了。不應該問“他喝酒嗎”,而是必須問“他過去喝酒嗎”,這種時態上的變化會造成邏輯上的動搖。

“……我是說,你有沒有註意到——客廳大窗戶的窗閂有點毛病?我的意思是,窗閂不太起作用,任何人都能從外面進入?” “結束了,”他坐在出租車裡若有所思地想,他的一隻手拉著安全帶。 “生命結束了,玩笑也結束了。我要賣了那輛伊卡洛斯,不再修了。她不想再買一輛車,我想她是對的。最好還是等一段時間,讓天命忘了這件事。” 瑪莎不想買車的理由有點讓人難以理解。一個星期裡不用自己的汽車外出兩三次,似乎有點奇怪,有點讓人懷疑,因為後半晌午,她得去上韻律操和儀態課(“弗洛拉,請接受這些百合花”或者“讓我們迎風展開我們的面紗”),她之所以不能用車是因為用的話,她就得賄賂司機,讓他別透露她的真實去向。因此,她不得不採用其他交通方式,採用各種最常用的交通方式,甚至包括地鐵,地鐵可以非常便捷地把人們從城市的任何一地(繞個圈子至關重要,儘管這段路步行也只要十五分鐘)運送到某個街角,那裡正在慢慢建造一棟相當了不起的大樓。她經常對德雷爾說,只要有機會,她喜歡乘公交車或者電車,因為慷慨大方的城市提供這麼廉價、極其廉價的交通方式給人們隨心所欲地搭乘,不利用它是很傻的。德雷爾說,他是個慷慨的公民,喜歡乘出租車或私車。採取了這些預防措施之後,瑪莎相信,沒人會想到她換乘了車子,減少或完全沒去參加那些快樂的健美操,與其他光腳丫的貴婦人們一起身穿滑稽的緊身衣,拋撒看不見的花朵。

那天,報紙的新聞版上簡要刊登了商人德雷爾,“花花公子”百貨商場老闆和他的司機車禍消息。瑪莎比平時早一點到達弗朗茲的住處。弗朗茲還沒下班。她在長沙發上坐下,摘下帽子,再慢慢脫去手套。那天,她的臉格外蒼白。她穿著高領米色套裙,胸前有些小鈕扣。當弗朗茲熟悉的腳步在走廊裡響起,隨後進屋(突然進門,不拘禮節,就像我們走進自己的房間那樣,以為屋裡沒有人)時,她沒有微笑。弗朗茲又驚又喜,高聲叫了起來。他連帽子也沒脫,就開始像陣雨降落一般,快速親吻瑪莎的脖子和耳朵。 “你已經知道那件事啦?”她問。她的眼神怪怪的,他希望別再看到這種眼神。 “那當然,”他一邊回答一邊從沙發上站起身來,脫掉雨衣和條紋圍巾,“百貨商場里大家都在談論這件事。他們問我各種各樣的問題。昨天晚上他進門時,臉色那麼陰沉,我真是嚇壞了。多麼可怕的事情!”

“可怕什麼,弗朗茲?” 他已經脫去了外衣和衣領,正在稀里嘩啦洗手。 “你想想吧,所有那些鋸齒形的碎玻璃刺向你的臉,金屬和骨頭嘎吱作響,還有鮮血,一片漆黑。我不知為啥要把這種事情描述得那麼清楚。真讓我想嘔吐。” “你緊張了,弗朗茲,緊張了。到這邊來。” 他貼近她坐了下來,假裝沒看見瑪莎正沉浸在自己遙遠可怕的思緒之中。他輕聲問: “今天不玩毛球啦?” 她沒有聽見這甜蜜的委婉語,或者似乎沒有聽見。 “弗朗茲,”她一邊說一邊撫摸和捏緊他的手,“你明白嗎,這簡直是個奇蹟!昨天我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結果沒有應驗。” “咳,又談這件事!”他心想,“她老是擔心他,真讓我厭煩,這還要持續多長時間?”

他轉過身去,想吹口哨,但是吹不出聲音來,於是就繼續嘟著嘴唇沉思。 “你怎麼啦,弗朗茲?別像個傻瓜似的。今天我關門修理。”(又一句甜蜜的委婉語。) 她摟住他的脖子,將他拉近她的身子;他犟著不靠近她,可是她鑽石般明亮的目光像利劍一般刺向他,他全身一下子軟了,眼淚也落了下來,就好像孩子的氣球一樣可憐兮兮“吱”的一聲癟了!忿忿不平的淚水模糊了他的眼鏡。他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我不能這樣下去,”他哀訴道,“昨晚我已經在懷疑你對我的感情是否是認真的。為我那個老舅舅擔心!這意味著你在乎他!啊,這太痛苦了——” 瑪莎眨了眨眼睛,明白了他的誤會。 “噢,原來是這麼回事,”她拉長調子哈哈一笑,“哎呀,親愛的,你真傻。”

她雙手抱住他的頭,專心嚴肅地看著他的眼睛,隨後她慢慢地半張嘴巴,好像要輕輕咬他一口似的,湊近他的臉,含住他的雙唇。 “真丟臉!”她邊說邊慢慢放開他,“真丟臉!”她點了點頭重複道,“沒想到你這麼傻!不,等一等——我想讓你明白,你有多傻。不,等一等。你不能碰我,但我當然可以碰你,啃你,如果我願意,甚至把你整個人都吞了。” “聽著,”過了一會兒,她說。她的那種舉動對弗朗茲來說相當新鮮,之後,兩人又言歸於好,“聽著,弗朗茲,如果今天我不必離開這裡那該多好!今天,或明天,或永遠。當然,我們不能像這樣蝸居在一個小房間裡。” “我們要租一間更大更亮的房間。”弗朗茲自信地說。 “對,讓我們來憧憬一番。更大的,亮得多的。甚至有兩個房間,你覺得怎麼樣?或者也許三個房間?當然要有個廚房。”

“有許多漂亮的餐刀,”弗朗茲說,“切肉刀,乾酪切刀,烤豬肉切片刀,不過,你不用炒菜做飯。你的手指甲太珍貴了。” “對,那是自然的,我們會有個廚師。我們怎麼決定的——三個房間?” “不,四間,”弗朗茲想了一會兒說,“臥室、客廳、起居室、餐廳。” “四間。很好。一個普通套房。帶廚房的,還有浴室。我們要把臥室全裝飾成白色的,對不?其他房間藍色的。要有一間接待室,裡面擺上很多很多鮮花。樓上還應該多一個房間,以備用,比如來了客人,嗯……一個很小的客人,也許吧。” “你說'樓上'是什麼意思?” “噢,當然囉——那應該是別墅。” “啊,我明白了。”弗朗茲點點頭。

“我們繼續吧,親愛的。嗯,一棟獨立的別墅,有漂亮的門廳。我們進了屋。地毯、圖畫、銀器、繡花被單,對吧?還有花園、果樹、木蘭花。對不對呀,弗朗茲?” 他嘆了口氣,“所有這一切至少得花十年或者更長的時間。我掙足夠的錢讓你跟他離婚,那得花很長時間。” 瑪莎沉默不語,彷彿她不在屋裡。弗朗茲微笑著轉向她,準備繼續憧憬,但是微笑慢慢消失了:她正眯縫眼睛看著他,牙齒咬著嘴唇。 “十年!”她苦澀地說,“你這個小傻瓜!你真想等待十年?” “在我看來是這樣的,”弗朗茲回答,“我不知道。也許,如果我非常幸運的話……拿皮夫克先生作個例子吧,商場開業時他就在了,現在你知道需要多少時間了吧。而且,他生活非常儉樸。他一個月的收入不足四百五十馬克。他的妻子也工作。他們夫妻倆只有一個小套房,家裡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箱子盒子和其他東西。”

“天哪,你還挺明白的!”瑪莎說,“聽我說,親愛的,人不能把希望存在銀行里。希望不是可以信賴的證券,它們不會帶來任何紅利。” “那我們該怎麼辦呢?”弗朗茲驚恐地說,“你是知道的,我準備馬上娶你。沒有你,我沒法活。沒有你,我就像一隻空袖子。可是,我甚至買不起一塊我們商店裡出售的漂亮的新地板墊,更不用說地毯了。當然,我得去尋找另一份工作——我啥也不會(他皺起了臉),我沒有任何工作經驗。那就意味著,一切都要從頭學起。我們不得不住在潮濕破舊的小房間裡,節衣縮食。” “是呀,不再有舅舅的任何幫忙,”瑪莎冷冰冰地說,“根本沒有舅舅。” “這整個想法都讓人難以相信。”弗朗茲說。 “絕對難以置信。”瑪莎說。

“你為什麼跟我生氣?”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好像我應該對什麼事負責似的。真的,這不是我的過錯。好吧,如果你想的話,我們繼續做夢吧。只是不要生氣。我要像舅舅那樣有十七套衣服——要不要我給你描述一下?” “十年以後!”她哈哈一笑說,“十年後,我親愛的,男人的時裝式樣基本上會全變的。” “你看,你又生氣了!” “是的,我很生氣,但不是跟你生氣,而是跟命運生氣。你知道嗎,弗朗茲——不,你不會明白的。” “我會明白的。”弗朗茲說。 “那好,聽我說,人們通常會制訂各種各樣的計劃,非常好的計劃,但是,完全沒有考慮到一種可能:死亡。好像人永遠不會死去。唉,別看著我,好像我在說什麼不吉利的話似的。” 此時,她的臉部表情與昨晚一模一樣,怪怪的,好像要模仿警察似的。 “我該走了。”瑪莎皺了皺眉頭說。她站起身,在鏡子裡照了照自己。 “街上已經開始出售聖誕樹了,”她說著舉起胳膊戴上帽子,“我想買一棵聖誕樹,一棵巨大的非常昂貴的冷杉樹,樹下放上很多禮物。請給我四百二十馬克,我手頭沒錢了。” “你也真令人難以忍受!”弗朗茲嘆息道。 他陪著瑪莎走下昏暗的樓梯,來到廣場。建築工人們已經開始裝修新影院的臨街門面。人行道非常滑,路燈下冰雪發出耀眼的光亮。 “你知道嗎,寶貝?”在拐角處道別時她說,“今天我可能會深切悼念的,可能性非常大。我沒哀悼那也只是碰巧了。想一想吧,我的小外甥。” 她希望看到的情景確確實實發生了:弗朗茲看著她,張開嘴巴,突然哈哈大笑。她也笑得前仰後合。有位紳士牽著一條獵狐梗,正在附近等待狗對路燈作出判斷,他用讚許和嫉妒的目光看著這對快樂的戀人。 “哀悼?”弗朗茲笑得說不出話來。瑪莎點點頭,哈哈大笑。 “哀悼。”弗朗茲說著用手掌摀住爽朗的狂笑。牽狗的紳士搖搖頭,繼續向前行路。 “我愛你。”弗蘭茲低聲說,他眼睛裡含著淚水,長時間凝視著瑪莎。 然而,當瑪莎轉身往家走的時候,她的臉色又變得凝重起來。與此同時,弗朗茲用手帕擦拭眼鏡,一邊繼續暗自發笑一邊慢慢離去。 “是啊,這純粹是一種巧合。如果車主坐在司機身旁,那結果會怎樣呢?只要假設他坐在司機身邊!那麼,今天她就是—— 一個寡婦了。一個有錢的寡婦,一個可愛的情婦,一個絕妙的妻子。她說得多有意思:你的是蜜糖,他的是毒藥。咳,又來了,誰最需要這種煞費苦心的笑話。畢竟汽車事故不一定是致命的,大多數事故中受害者都活了下來,只是受傷、骨折、撕裂劃破,別想入非非,作不切實際的期望:就那樣,求你了,讓他腦漿噴射。還有其他可能,比如疾病。也許他的心臟不好,自己又不知道。看看那些患感冒而死的人吧。隨後我們開始真正的生活。百貨商場將繼續營業。金錢滾滾而來。不過,更有可能的是,他的壽命比妻子長,一直活到二十一世紀。不是嗎,報紙上有條新聞說,有個土耳其人活到一百五十歲,而且還生孩子,骯髒的老淫魔!” 他就這樣模模糊糊、赤裸裸地沉思冥想,他沒有意識到他的思緒正沿著瑪莎引導的方向延伸。結婚的念頭也源於她。啊,多好的想法!瑪莎一周三四次在一小時之內滿足他兩次,他從中得到如此愉悅,那如果她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他身邊,她將會給他帶來多少各色的狂喜!他運用這種方式,放縱地胡思亂想併計算著幸福,就像一個貪婪的小孩夢想大地上的泥漿都是巧克力奶油,鄉間的雪都是冰淇淋一樣。 在那些歲月裡—— 一個非常年邁、病入膏肓的人,就好比犯了比當舅舅還要糟糕的罪孽,回想起來,他輕蔑地一笑——年輕的弗朗茲顯然忘了,他這樣得意忘形地夢想德雷爾突然亡故,在道德品行上是傷天害理的。他陷入了一種譫妄,一種漠然隨意的胡思亂想。此後他與瑪莎的幽會表面上似乎與以前所有的幽會一樣自然和溫馨,但是就像他那間普通的小租房一樣,其家具簡樸陳舊,過道十分昏暗,它的一個或幾個主人表面上不像瘋子,卻也病入膏肓,此時他倆的幽會潛藏著某種奇怪的東西——開始有點怪異和恬不知恥,但已經非常刺激,極具動力。不管瑪莎說什麼,不管瑪莎笑得多麼迷人,她說的每個字,她投來的每一瞥,弗朗茲都從中感覺到一種無法抑制的含沙射影。他們就像燈光暗淡的客廳裡坐著的繼承人,臥室裡,垂死的普魯托斯懇求醫生,賭咒祭司;他們可以談論瑣事,談論聖誕節的來臨,談論百貨商場裡滑雪板和羊毛織品的緊張銷售活動;他們也可以談論任何事情,儘管與以前相比,比較冷靜了一點——因為他們聽對方說話的時候變得緊張兮兮,他們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種不斷變化的光亮;他們等啊等,當神情嚴肅的醫生輕手輕腳走出臥室,意味深長地嘆息時,一種隱隱的焦躁讓人心神不寧,透過臥室的門縫,他們瞥見了牧師長長的背影,他代表了威力無比的慈悲的教會,傾身俯看著潔白潔白的病床。 他倆的守候是一種毫無意義的守候。瑪莎十分清楚,丈夫甚至似乎沒有一點牙疼或感冒。她對此感到特別煩躁,而就在節前,她自己受了寒,可憐的她漸漸開始乾咳嗽,患上支氣管炎,呼哧呼哧氣喘,夜間盜汗,整天處於一種精神恍惚的狀態,被一種所謂的流行性感冒弄得頭昏目眩,頭重腳輕,耳朵嗡嗡作響。聖誕節來臨時,她的病情仍然不見好轉。不過,那天傍晚,她穿了一件火紅顏色的連衣裙,背部袒露;服用阿司匹林之後人感到昏昏沉沉,她極力想依靠意志力驅除疾病,親自監督潘趣酒的調配、餐桌的擺放,以及臉色紅潤、煙癮很重的廚師的活動。 客廳裡,聖誕樹銀色的頂冠觸及天花板,樹上滿滿噹噹裝點著輕薄閃光的金屬箔,點綴著還沒點亮的紅藍彩色燈泡,那是一棵枝葉茂盛的冷杉,它巍然屹立,全然不顧它身上點綴的各色各樣滑稽的裝飾物。在客廳和門廳之間不太舒適的角落裡,有一處明亮但幾乎沒有任何裝飾的地方,不知是何緣故,被稱作接待室。接待室的柳條家具之間擺放的仙客來、七盆矮腳仙人掌、一盆葉子色彩鮮明的椒草等盆栽植物枝葉茂盛。接待室裡的電子壁爐發出橘黃色的暖光,但是很難抵擋從玻璃窗外吹來的冷空氣。德雷爾身著夜禮服,一邊坐著閱讀一本英文書,一邊等候他的客人。小說裡的故事發生在卡普里島,他閱讀的時候嘴唇開開合合,不時查一查厚厚的詞典,詞典在他的大腿和配有玻璃的桌子之間不斷地像梭子一樣來回移動。在第一聲門鈴鳴響之前漫長而又短暫的寂靜裡,瑪莎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她只是坐在離德雷爾稍遠的一把長靠椅上,將一隻腳抬離地面,從每個角度仔細端詳她的尖頭皮鞋。這種寂靜讓人難以忍受。德雷爾不小心掉落了詞典,弄得他那件上漿考究的襯衫發出輕微的窸窣聲,他就彎腰去撿詞典,眼睛沒有離開書。內心那麼壓抑,那麼沉重,她該怎麼辦?單單咳嗽不能減緩內心的痛苦,只有一件事情能夠使整個世界時來運轉:這個自鳴得意、眉毛如獅、雙手滿是色斑的肥胖男人突然完全徹底地消失。她的憎恨達到瞭如此的程度,以至於一時間,她出現了幻覺,覺得他的椅子裡已經空了。可是,當他合上詞典的時候,他的袖口鏈扣發出一道弧光,他微笑著安慰她:“天哪,你感冒多重啊!我能聽見你氣管裡越來越響的呼哧呼哧聲,簡直像管弦樂!” “省省你這些比喻吧,收起你的書!”瑪莎說,“客人們馬上就要來了。還有那本詞典。沒有比椅子上的詞典更加骯髒的東西了。” “好吧,我的寶貝。”他用英語回答,然後拿著書本走了,頭腦裡悔恨自己儘管用詞確切,但發音不准。 那隻溫暖壁爐旁的椅子現在空無一人,但是這樣並不能緩解她內心的壓抑。她的整個身心都感受到他的存在,那裡、門背後、隔壁、再隔壁、再隔壁;整棟房子因他而使人感到窒息:時鐘費力地嘀嗒嘀嗒,喜慶的餐桌上擺放著令人喘不過氣來的折疊好的冰冷餐巾,每個花瓶裡都插著被絞死的玫瑰——但是,如何能把他咳走?如何能再次自由呼吸呢?在她看來,現在一切也就總是這個樣子了。新婚開始的日日夜夜裡,她被鎖在白雪覆蓋的薩爾斯堡賓館裡,他像野獸一樣,不斷用爪子玩弄她,用舌頭舔她,她恨他,但無法擺脫。現在,他擋了她的路,在她平坦筆直的道路上擋住了她的去路,像一個堅固的障礙物,應該用某種辦法將其清除,讓她重新過上簡單純樸的生活。他怎敢把通奸的複雜情況強加於她呢?他怎敢在隊伍里站在她的前面呢?我們最殘酷的敵人並不那麼令人憎恨,倒是這個身材高大的陌生人令人討厭至極,他平靜的後背擋住了去路,不讓我們擠到售票窗口或香腸商店櫃檯前。瑪莎來回踱步,敲擊窗戶,摘去一片害了病的仙客來葉子,她感到她隨時都可能窒息。就在那時,門鈴響了。瑪莎檢查了一下自己的發式,快速走向——不是前門,而是回頭走向起居室的門,為了從遠處優雅地出來迎接客人。 在接下來的半小時中,門鈴接連不斷地鳴響。首先到達的必然是沃爾德夫婦,夫婦倆乘著他們的德布勒豪華高級轎車而來;隨後是弗朗茲,寒冷的天氣凍得他渾身顫抖;接著,幾乎同時到達的是捧著一束普通粉色鮮花的伯爵以及造紙業老闆與他的妻子;緊隨其後的是兩位大聲嚷嚷、穿著裸露、缺乏教養的姑娘,在比較幸福的日子裡,她們的已故父親曾是德雷爾的合夥人;跟在後面的是“天命保險公司”的經理,他鼻子扁平、面容消瘦、沉默寡言;還有臉色紅潤的土木工程師三人成行——也就是說,他還帶了妹妹和兒子,滑稽的是他們長得跟他一模一樣。這一大幫人漸漸熱絡融洽起來,形成了一個單體多肢但不過分複雜的怪物,它大聲歡鬧,狂飲周旋。只有瑪莎和弗朗茲沒能融入這群生機勃勃、臉色緋紅、激動萬分的人們,但在歡樂的節日里,他們無論如何應該與客人們水乳交融。瑪莎注意到,弗朗茲對那兩個像雙胞胎似的粗俗年輕姑娘毫無興趣,儘管她們穿著十分裸露,魅力十足;她們細細的手臂令人討厭,腰肢婀娜多姿,欠揍的屁股小了點。生活就是不公平——十年後,她們還要比我現在年輕一點,事實上,到那時他們三人都還很年輕。 瑪莎不時與弗朗茲交流眼神,即便不看對方,他和她也總能清楚地感覺到對方的位置以及在不同位置上彼此間千絲萬縷的聯繫:他端著一杯潘趣酒,斜穿客廳,去找艾達或伊索爾達——不,找年邁的沃爾德夫人——瑪莎正在客廳的另一端,把一頂窸窣作響的紙帽子戴到威利的光頭上;弗朗茲坐了下來,開始聽聽那位臉蛋粉紅、長相平平的工程師妹妹有什麼要說的,瑪莎採用了斜線和直線相結合的辦法,從威利處走到門口,隨後又走到餐廳的餐桌邊,餐桌上擺滿了各種開胃小吃。弗朗茲點燃了一支香煙,瑪莎在盤子裡放了一隻柑橘。於是,一位下盲棋的象棋大師感覺到他陷入困境的象和他對手萬能的王后之間形成了無法間斷的關係。在這些關係的協調過程中建立起一種模糊的有規律的節奏,而且一刻也沒被打斷過。她,尤其是弗朗茲,感受到了這種隱形幾何圖形的存在。他倆是在這個幾何圖形中運動著的兩個點,這兩個點之間的相互關係在任何特定時刻都能被標定;儘管他們似乎都在獨立運動,但是他們被這種幾何圖形無形的、不容更改的線條牢固地束縛在一起。 鑲木地板上到處都是亂扔的五彩廢紙,有個人打破了一個玻璃杯,伸著黏糊糊的手指,站在那裡啞口無言。威利·沃爾德已經喝得醉醺醺,他頭上戴著一頂金色的帽子,脖子上掛著一個彩紙花環,睜大了率真的藍眼睛,正在對態度生硬的老伯爵講述他最近訪問蘇聯的情況,熱情稱讚克里姆林宮、魚子醬和人民委員。此時,德雷爾已經脫去了外衣,滿臉紅光,手裡拿著一把廚師刀,頭上戴著廚師帽,把威利拉到一邊,開始跟他悄悄說話,與此同時,膚色紅潤的工程師繼續在給其他客人講述三個戴面具的人的故事:聖誕節的一個夜晚,這三人破門而入,盜竊了整個公司。隔壁臥室裡留聲機突然樂聲大作。德雷爾開始與兩個漂亮姐妹中的一位跳起了舞,隨後又糾纏住另一位,兩個姑娘咯咯地傻笑;當德雷爾試圖同時與她們兩人一起跳舞時,背脊赤裸的兩個姑娘扭動起柔軟的腰肢。弗朗茲站在厚厚的窗簾旁,他很懊惱,迄今還沒時間學跳舞。他看見瑪莎將一隻潔白的手搭在某人黑不溜秋的肩上,接著見到了她的側影,隨後又見到了她左肩胛下的胎記和胎記上某人的大拇指,隨後又是她美妙的側影,又是乳白色膚色上的那點葡萄乾色的胎記;她絲綢般光潔的雙腿,短裙的裙擺下裸露出膝蓋以下的光滑秀腿,短裙左右飄動,那兩條腿似乎(如果人們只看她的雙腿)屬於某個不知所措、焦躁不安、充滿期待的女人的:她的舞步時快時慢,這邊一步,那邊一步,突然轉身,再次邁步,顯得極度不耐煩。瑪莎機械地舞動著,感覺不到音樂的節奏,而卻能感覺到她與弗朗茲之間幾何圖形般的位置變化;弗朗茲叉著雙手,站在窗簾邊,轉動著眼睛觀望。瑪莎看見德雷爾穿過帷幕,他一定是去把窗戶開大點,讓房間涼快點。瑪莎一邊舞動,一般繼續注意弗朗茲的位置:他在那裡,親愛的哨兵,她用目光搜索她的丈夫,德雷爾已經離開房間,她對自己說,正是由於丈夫離開,她才突然頭腦清醒和心曠神怡。她飄然靠近弗朗茲,用那種熟悉的意味深長的眼神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這使弗朗茲慌亂不堪,只好朝著工程師傻笑,工程師一個旋轉,突然舞動到他的面前。留聲機一遍又一遍地播放音樂,在許多雙普通的大腿之間,閃動著健康、優美、迷人的大腿;喝了葡萄酒,舞者們的旋轉使弗朗茲感到頭暈乎乎的,他可憐的腦袋開始意識到某個舞蹈女神的瘋狂舞姿,彷彿他所有的思想都在學習狐步舞。 這時,突然發生了一件事情。正在跳舞的伊索爾達高聲喊道:“嗨,看哪!窗簾!” 每個人都抬頭張望。的確,窗簾在奇怪地抖動,它的皺褶形狀變了,慢慢鼓了起來;與此同時,電燈熄滅了。黑暗中,一束橢圓形燈光開始在房間裡轉動,窗簾分開了,在晃動的微光中,一個戴著面具的男子突然出現。他身穿一件舊軍裝,手裡握著一個嚇人的手電筒。艾達發出一聲尖叫。黑暗中傳來了工程師平靜的聲音:“我想這恐怕是我們和藹可親的主人!”留聲機繼續在黑暗中盡職地播放音樂,接著,一陣奇怪的安靜之後,傳來了瑪莎悲傷的聲音。她的叫喊如此悲慘,以至於那兩個姑娘和老伯爵都朝著大門(興高采烈的威利擋住了出口)猛地衝去。那個戴面具的人嘶啞地叫了一聲,將電筒的亮光對準了瑪莎,步步逼近。兩個姑娘可能真的嚇壞了。幾個男人開始懷疑這僅僅是場惡作劇。瑪莎繼續高喊“救命”,突然發現站在她身邊的工程師狂喜而又冷靜,他將手伸進禮服,從後褲兜里取出某樣東西。瑪莎明白她這麼尖叫意味著什麼,是什麼導致她這樣尖叫,這樣尖叫會造成什麼後果;明白了行為的前因後果,她尖叫得更響了,使勁地呼叫,大聲地喊。 弗朗茲再也忍不住了。他比任何人都靠近那個闖入者,看見那人穿著裁縫定制的禮服褲子,於是就立刻認出了他。他用靈巧的手指扯去了闖入者的面具。與此同時,“天命保險公司”先生終於克服氣喘吁籲,打開了電燈。德雷爾站在客廳中間,身上穿著強盜披風和軍裝,放聲哈哈大笑,一會兒左右搖晃,一會兒蹲在地上,滿臉通紅,頭髮蓬亂,用手指著瑪莎。瑪莎很快決定此時她應該如何解除偽裝的恐懼,她轉身背朝丈夫,重新整理了一下赤裸肩膀上的那根吊帶,平靜地走到聲音顫抖的留聲機跟前。德雷爾急忙衝上前去,一邊依然哈哈大笑,一邊緊緊抱住她親吻。 “哎呀,我早就知道是你!”她說——當然,這是千真萬確的。 好一陣子,弗朗茲一直努力克制湧上心頭的噁心,但此時此刻,他簡直要嘔吐了,他急急忙忙離開房間;身後,喧鬧聲依舊。主人客人都在哈哈大笑高聲喊叫,也許正簇擁著德雷爾,用力擠他,緊緊抱他,擠壓他和瑪莎,瑪莎扭動著身子。弗朗茲用手帕摀住嘴巴,朝前廳走去,猛地扭開廁所門。老太太沃爾德夫人像一枚炸彈一樣飛奔出來,消失在牆壁拐角的後面。 “我的天啊,我的天。”弗朗茲小聲呻吟,他蜷縮起身子,發出可怕的聲音,嘴巴里斷斷續續如洪流般嘔吐出亂七八糟的食物和飲料,就像地獄裡的罪人重新品嚐他一生所犯下的罪孽。他喘著粗氣,用一點手紙十分小心地擦拭他的嘴巴。他等了一會兒,拔掉了廁所的門鏈。在回大廳的路上,他在門廳裡停了一下,側耳傾聽。透過門縫,一面鏡子映射著不祥的燈光璀璨的聖誕樹。留聲機再次響起了音樂。突然,他看見了瑪莎。 她迅速走到他跟前,邊走邊像話劇中的陰謀家那樣扭頭張望。他倆單獨在燈光明亮的前廳裡,門那邊傳來了喧鬧聲、歡笑聲、束手待斃的豬玀的尖叫聲、受盡折磨的火雞的顫叫聲。 “沒有運氣,”瑪莎說,“對不起,親愛的。” 她銳利的目光立刻閃現在他的眼前,審視著他的全身。隨後,她開始咳嗽,用手緊摀住身子的一側,一下子坐進一把椅子。 他問:“你是什麼意思——沒有運氣?” “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在一陣陣咳嗽的間隙,瑪莎嘟噥著,“絕對不能再這樣下去。唉,你看看你自己——臉色蒼白得像個死人。” 屋裡的喧鬧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近,巨大聖誕樹上所有的彩燈似乎都在咆哮。 “……像死人一樣。”瑪莎說。 弗朗茲感到又一陣噁心,各種聲響往上湧;滿頭大汗的德雷爾匆匆忙忙從身邊經過,他正在躲避沃爾德和工程師,他們後面緊跟著其他人,狂笑著胡扯著,關在車庫裡的湯姆正在拼命吠叫。這種相互追趕的噪聲似乎在追逐弗朗茲,弗朗茲在空曠的街道上嘔吐,搖搖晃晃地往家走。廣場的一角,腳手架像蠶繭一般纏繞著未來的影城,影城大樓的頂端裝飾著一棵燈光明亮的聖誕樹。從德雷爾臥室的窗口,也能看到這棵聖誕樹,不過只是繁星點點的天空中的一個小小的模糊的彩色影子。 “兩個姑娘中的任何一個都可以給好老弟弗朗茲當嬌妻。”德雷爾一邊寬衣一邊說。 “這是你的想法!”瑪莎邊說邊瞪眼看著梳妝台的鏡子。 “艾達當然比較漂亮,”醉醺醺的德雷爾繼續說,“不過,伊索爾達頭髮色淺鬆軟,別人對她說笑話時,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 “那你為什麼不去嚐嚐她的味道?或者兩個一起品嚐一下?” “我只是好奇。”德雷爾若有所思地邊說邊脫掉他的內褲。他哈哈大笑,並且補充說:“親愛的,今晚品嚐一下你怎麼樣?今天是聖誕節呀!” “不行,誰叫你說那些無聊的笑話,”瑪莎說,“如果你淫欲來了糾纏我,我就拿了枕頭去客房!” “我只是好奇,”德雷爾一邊重複一邊上床,並且再次哈哈大笑。他從來沒有試過與兩人一起玩,那也許很有趣!他只玩過兩次,與兩人分開玩的:玩艾達是三年前的事情,純屬偶然,一次野餐期間,在施潘道的林子裡;伊索爾達稍晚一些,在德雷斯頓一家旅館裡。兩人都是沒有希望的、蹩腳的速記員。 弗朗茲從來沒有清晨四點半上床睡覺。下午醒來時,他感到餓了,身體又恢復了原狀,他很高興。他開心地想起一下撕去那個面具的快感。像噩夢一樣追逐他的那個喧鬧的黑夜變成了一種欣快,現在他沉浸在這種愉悅之中。 他在附近一家小酒店吃了晚飯,然後回家等候瑪莎。七點十分,她還沒來。七點四十分了,他知道她不會來了。他要不要等到明天呢?他不敢給她打電話:瑪莎禁止他和她通電話,她擔心這會成為一種甜蜜的習慣,這種習慣可能導致被不懷好意的人偶然聽見一兩句不小心說漏嘴的親熱話。先不說喝了葡萄酒吃了鮮鹿肉,又是音樂又是恐懼的,他想知道她的感冒是否好轉,他更想告訴她現在他感覺身強力壯、精神很好。 當他到達舅舅家的那條街時,一輛空載出租車超越他,在別墅前停了下來。他覺得自己的來訪不合時宜——他們也許準備外出。他在花園的柵欄邊停住了腳步,等著他們夫婦出現,她穿著可愛的皮大衣,他穿著駝毛絨衣。隨後,他改變了主意,急急忙忙朝入口處走去。 前門虛掩著。弗麗達正拽著湯姆的項圈往樓上拉,湯姆幾乎被勒個半死。在門廳裡,弗朗茲見到一隻豪華真皮提箱,還有一對精緻的山核桃木滑雪板,他們商店不出售這種滑雪板。夫婦倆在客廳裡面對面站著。他說話很快,她像天使一般微笑著,靜靜地點頭。 “啊,弗朗茲,你來啦!”他說著轉身抓住外甥的墊肩,“你來得正是時候!我要離開大約三個星期。” “那邊那些滑雪板派啥用處?”弗朗茲問,他吃驚地意識到德雷爾不再令他害怕。 “是我的。我要去達沃斯。拿著這個。”(五美元。) 他吻了吻妻子的臉頰。 “好好養好你的感冒,親愛的。聖誕節期間玩得開心點。讓弗朗茲帶你去看戲。別因為把你留在家里而生我的氣,親愛的。雪是專門為男人和單身姑娘下的。你沒法改變它。” “你趕火車要晚啦!”瑪莎眯縫起笑盈盈的眼睛說。 德雷爾瞥了一眼他的金表,假裝驚慌,急忙提起旅行包。出租車司機幫他拿起滑雪板。舅舅、舅媽和外甥一起穿越花園。霜凍過去之後,天開始下起了毛毛細雨!瑪莎沒戴帽子,身上穿著鼴鼠皮外衣。她懶洋洋地扭動著屁股,悠閒地走到邊門前,她的雙手緊握,縮在兩個籠起的袖筒裡。把長長的滑雪板安放在出租車頂部費了很長時間。終於,車門砰地關上了。出租車疾馳而去。弗朗茲機械地留意了它的車牌號:22221。在許多“2”之後,這個意外的“1”顯得怪怪的。他們沿著嘎吱嘎吱的小路慢慢走回屋子。 “冰雪又開始融化了,”瑪莎說,“今天我咳得不太厲害了。” 弗朗茲想了一會兒說:“是的。不過,以後還會有寒冷的日子的。” “有可能。”瑪莎說。 當他倆回到空空的屋裡時,弗朗茲覺得他們是剛參加完葬禮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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