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王,後,傑克

第6章 第五章

德雷爾的新項目的確有一種神秘色彩。項目是在十一月中旬的一個星期三開始的,當時他接待了一位難以形容的陌生人,這個來訪者有個大都市人的名字,但沒法確定它的來源。他也許是捷克人,猶太人,巴格利亞人,愛爾蘭人——完全要靠個人解讀了。 德雷爾正坐在辦公室(辦公室寬敞安靜,但窗戶寬大而不安靜,屋裡放著一張寬大的寫字台,還有幾把寬大的皮質扶手椅)裡。這位難以形容的先生穿過一條橄欖綠過道,經過一間間寬大的玻璃房(房里傳出打字機旋風般噼劈啪啪的聲音),被人引領著進了辦公室。他沒戴帽子,但卻穿著一件輕便大衣,戴著厚厚的手套。 幾分鐘之前,他的名片已經被遞了進來,他的名字下面印著“發明家”的頭銜。這一時期,德雷爾非常喜歡,也許過分喜歡發明家。他用不容拒絕的手勢,將他的客人安置在一把豪華的加厚皮質扶手椅裡(椅子的一個扶手上安著一個煙灰缸),他一邊玩弄一支紅藍兩色鉛筆,一邊側面對著來訪者。此人的眉毛濃密,彎彎曲曲像兩條黑色的毛毛蟲,他那張哭喪臉剛剛刮過鬍子的部分呈深青色。

發明家從很遠的事情說起,德雷爾也同意他這樣做。處理商務事情都應該這樣有的放矢,小心謹慎。發明家壓低嗓音娓娓道來,從客套話一直講到實質性問題。德雷爾放下鉛筆。這個馬扎爾人——或者是法國人,或波蘭人——溫文爾雅、非常詳細地介紹他的發明。 “那麼,你是說,它與臘毫無關係?”德雷爾問。發明家舉起一個手指。 “絕對沒有任何關係,儘管我將之稱為voskin,一個商品名,明天所有的詞典都會收錄此詞。它的主要成分是一種有彈性的、無色的產品,類似肉。我尤其強調它的彈性,它的柔韌性,它的波動性,恕我直言。” “儘管直說,”德雷爾說,“那麼,那個'電驅動'是怎麼回事?——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是什麼,比如,用'收縮傳動'?”

發明家故弄玄虛地笑了笑。 “啊,這是關鍵所在。顯然,如果我給你看藍圖,你就會明白許多;但是,很顯然,我還不能那樣做。我已經解釋過你能如何申請我的發明專利。現在,主要看你能不能為我提供製造第一台樣機的經費。” “你需要多少經費?”德雷爾好奇地問。 發明家作了詳細的回答。 “難道你認為,”德雷爾說,他的眼睛裡露出一絲若有所悟的調皮的亮光,“你的想像力會值那麼多錢嗎?我非常尊敬和尊重其他人的想像力。比如,如果一個人來到我面前說:'我親愛的Herr Direktor,我願意夢想一番。你願意為我的夢想支付多少錢?'隨後,也許,我會開始與他談判。而你,我親愛的發明家,你可以馬上提供某種實用的東西,工廠產品之類的。誰管現實呢?我有義務相信一種夢想,並且相信那種夢想能夠成為現實——呸!”(這是德雷爾的口頭禪之一)。

起先,發明家並不明白,隨後,他明白,他受了很大的羞辱。 “換言之,你就這麼簡單地拒絕啦?”發明家沮喪地問。 德雷爾嘆了口氣。發明家用舌頭髮出咯咯的聲音,往後靠進了他的座椅,雙手一會兒捏緊一會兒鬆開。 “這是我畢生的作品,”他最後說,眼睛茫然地看著前方,“我像赫丘利斯一樣,與夢想的觸角爭鬥了十年,這是程式化了的動畫,如果我可以這樣表達的話。” “你當然可以這樣說,”德雷爾說,“我甚至要說,這比——應該怎麼說——'波動性'好?告訴我,”他邊說邊再次拿起鉛筆——這是個好兆頭(儘管發明家不可能注意到這一細節),“你有沒有向其他什麼人兜售過這種玩藝?” “嗯,”發明家裝出一副十分真誠的樣子說,“坦白說,這是第一次。事實上,我剛到德國。這是德國,對不?”他補充問道,眼睛環顧四周。

“聽說是的。”德雷爾說。 一陣富有成果的停頓。 “你的夢想听起來很有吸引力,”德雷爾憂慮地說,“很有吸引力。” 發明家做了個怪相,突然發火了:“別老提什麼夢想,先生。它們已經夢想成真了,變成現實啦!而且不只是一種意義上的成功,儘管我是個窮人,沒法建成我的伊甸園和實現我的理想。你有沒有讀過伊壁克里托斯?” 德雷爾搖搖頭。 “我也沒讀過。不過,我的確有機會證明我不是個江湖騙子。他們告訴我,你對這類發明感興趣。想一想吧,這是多麼令人高興的一件事!一件多麼添彩的事!一種多麼令人震驚的,請允許我說,甚至是藝術上的成就!” “你用什麼來向我擔保?”德雷爾問,他對這傢伙的表演津津樂道。

“用人類的精神擔保。”發明家犀利地說。 德雷爾哈哈大笑。 “這才像話!你回到我原先的觀點上來了。” 他想了一會兒,然後補充說:“我想我要把你的提議在腦袋裡過一遍。誰曉得呀,也許在我下一個夢中,我會看到你的發明。我的想像必須沉浸其中。現在我不能說同意也不能說不同意。那就快回去吧!你住在哪裡?” “蒙得維的亞飯店,”發明家說,“一個十分愚蠢、讓人誤解的名字。” “不過也是個很熟悉的名字,儘管我記不清了。維的亞,維的亞……” “我看見了,你有我朋友的'普古威茲自來水過濾器',”發明家指著走廊裡的水龍頭說,言語中有一種倫勃朗指出克勞德·羅蘭一幅繪畫的神態。 “維的亞,維的亞,”德雷爾重複道,“不,我不知道。好吧,考慮一下我們的談話,然後決定你是否真想把這個設想賣給工廠,而毀掉一個能給人帶來快樂的夢想。一周或十天以後,我會給你打電話的。對不起,請允許我略為提一下——我希望你更善於交際些,更信賴別人些。”

發明家離開後,德雷爾坐著一動不動,兩隻手深深地插在褲兜里。 “不,他不是江湖騙子,”他想,“他至少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個騙子。為什麼不找點樂子呢?如果他說的全是真的,那麼結果也許真會很稀奇。”電話機發出一陣輕輕的嗞嗞聲,一時間,他忘掉了那個發明家。 然而,那天晚上,他對瑪莎暗示:他將開始一個全新的項目。瑪莎問這個項目是否有利可圖,他眯縫起眼睛點了點頭:“噢,非常非常賺錢,親愛的。”第二天早晨,當他一邊淋浴一邊噴鼻息時,他決定不再接待那個發明家。午餐時刻,在一個餐館裡,他愉快地想起了那個發明家,認為他的發明是某種非常獨特和不可抗拒的東西。回家吃晚飯時,他對瑪莎隨意地說新項目泡湯了。儘管屋子里相當溫暖,瑪莎身上還是穿著米色薄斜紋呢套裙,肩上披著粉紅色方巾。德雷爾認為弗朗茲是個有趣的傻瓜,和平常一樣易受驚嚇,情緒低落。他很快就回家去了,推說自己煙抽多了,有點頭痛。弗朗茲一走,瑪莎馬上上樓去睡覺。在她的臥室裡,沙發邊有個三角桌,桌上有個敞開的銀盒子。德雷爾從盒子裡取出一支Libidette香煙,然後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收縮傳動!動畫般的靈活!不,他不可能騙人!我覺得他的想法非常吸引人。”

當他也上床睡覺的時候,瑪莎似乎已經睡著了。隔了很長時間,床頭櫃上的檯燈熄滅了。瑪莎馬上睜開眼睛,傾聽著。丈夫已經鼾聲如雷。她仰面躺著,眼睛凝視著黑夜。一切都讓她感到煩惱——那鼾聲、那黑夜裡的微光,也許是鏡子的光亮,也許是她自己身上的光亮。 “今天的手法是錯誤的,”她心想,“明晚我要採用激烈手段。明天晚上。” 然而,第二天傍晚,弗朗茲沒有露面,星期六也沒來。星期五他去看電影了,星期六與同事施維默去咖啡館了。在影院裡,一位女演員嘴唇像黑桃,眼睫毛像雨傘的輻條,正扮演一個假扮成可憐的辦公室職員的富有女繼承人。咖啡館昏暗乏味令人失望,施維默不停地講述夏令營裡男孩子中間發生的那些不正當的事情;有個娼妓嘴唇上抹了口紅、嘴裡鑲著一顆令人討厭的金牙,一邊盯著他們倆看,一邊晃動著她的大腿,她每次撣掉香煙灰時都要朝弗朗茲微微一笑。

弗朗茲心想,事情原本很簡單:在她摸我膝蓋的時候,我只要一下抱住她就行了。痛苦啊……也許我應該等一段時間,幾天不去看她?可是那樣的話,生活就不值得一活了。下一次,我發誓,對,我發誓。我對我母親和妹妹發誓。 星期天,房東照例在九點半給他端來咖啡。弗朗茲沒像工作日那樣馬上穿衣剃須,而只是在睡衣外面套了件晨衣,然後在桌邊坐下,寫他每週一封的家信:“親愛的媽媽,”他歪歪扭扭地寫道,“你好嗎?埃米好嗎?也許……” 他停住筆,劃去最後兩個字,陷入了沉思。他一邊挖鼻孔,一邊看著窗外的雨天。也許此時此刻他們正在去教堂的路上。下午可以享用咖啡和摜奶油。他想起了母親胖胖的紅潤的臉頰和染色的頭髮。她關心他什麼呢?她總是更喜歡埃米。他十七八歲,甚至十九歲的時候——事實上,就是去年,母親還打他耳光。有一次復活節,他年紀還很小,但已經戴上了眼鏡,母親命令他吃掉一塊已經被妹妹舔掉很多的巧克力兔子。埃米舔了巧克力,母親只在她背後輕輕拍了一下,可是對於他,因為拒絕碰那塊黏滑可怕的棕色巧克力,母親反手狠命抽了他一個耳光,打得他從椅子上跌落下去,腦袋撞到餐具櫃,失去了知覺。他對母親的愛從來就不太深厚,但是,儘管如此,這也是他第一次不幸的愛,或者說,他把母親視作第一份愛的粗糙演習;儘管他渴望得到母親的愛,因為學校的故事書(《我當兵的男孩,漢納回家了》)告訴他,從遠古時代起,母親總是溺愛兒女;可實際上,他無法忍受母親實實在在地出現他的面前,她矯揉造作的言談舉止,以及她顯示出的精神力量、她皮膚和衣服叫人非常非常沮喪的熟悉味道、她脖子上臭蟲般褐色的脂肪胎記、她用一根編織針抓撓她令人倒胃口的栗色頭髮分縫的做法、她水腫的大腳踝,以及她在廚房裡做的各種表情,他一看就能準確地猜出母親在準備什麼飯菜——啤酒湯,或者牛睾丸,或者那種令人討厭的當地美味Budenzucker。

也許——至少回想起來——母親的冷漠、刻薄、陣發的脾氣對他來說還不算什麼受罪,讓他更加難以忍受的是,母親在客人面前假裝疼愛他,用手捏他的臉頰,通常是在隔壁肉店老闆面前,或者當肉店老闆在場時,逼迫他親吻妹妹的同學克里斯蒂娜,而他是暗中喜歡克里斯蒂娜的,可他母親還愚蠢地樂在其中。如果克里斯蒂娜曾經註意到他的話,弗朗茲願意為這些糟糕的時刻向克里斯蒂娜道歉。也許,儘管如此,母親此刻依然想念他?她難得寫一次信,信中也從不提及她內心的想法。 不過,為自己感到可憐依然挺有意思,這會讓人熱淚盈眶。埃米——她是個好姑娘。她將嫁給肉店老闆的幫工。他是城裡最好的屠夫。這該死的雨天。親愛的媽媽。其他還有什麼?也許描寫一下房間?

他把右腳的拖鞋重新套在腳上,右腳的拖鞋比左腳的拖鞋磨損得快,當他懸著腳晃動時,它總從腳上掉落。他環顧四周。 “我以前給你寫過,我有個非常不錯的房間,不過,我從來沒有給你好好描述過。房間裡有一面鏡子和一個臉盆架。臥床上方有一幅美麗的繪畫,畫的是東方仕女。牆紙畫有淡棕色的花朵。我正前方的牆角處有一個五斗櫥。” 就在此時,傳來了一聲輕輕的敲門聲。弗朗茲轉過頭去,看見房門開了一條縫隙。老恩里希特探進頭來,眨眼示意,然後縮回腦袋,對房門外的人說:“是的,他在家。進去吧。” 她穿著她最漂亮的鼴鼠毛皮外套,門襟敞開著,裡頭是一件薄如輕紗的連衣裙;從出租車到屋子入口處,雨點藉機打濕了她珠灰色頭盔似的帽子,留下了點點黑色的濕斑。她站著,穿著杏黃色絲襪的雙腿緊緊地夾著,好像是在列隊遊行。她依然站著,同時將手伸到背後,把房門關了。她脫掉手套,一臉嚴肅,目不轉睛地看著弗朗茲,彷彿她是意外見到他的。弗朗茲用手摀住喉結,說了長長一句話,但是驚訝地發現,好像沒有說出一個字來,好像他是用打字機打了這句話,但忘記裝色帶了。 “對不起,我就這樣貿然闖入了,”瑪莎說,“不過,我是擔心你病了。” 弗朗茲的心在突突地跳,眼睛不住地眨動,下嘴唇耷拉著,他開始幫她脫去外套。外套的襯裡是鮮紅的,像嘴唇和剝了皮的動物一樣鮮紅,香味極美。他把她的外套和帽子放在床上,在所有其他想法都已散去之後,在他的意識風暴中,他成了最後一個堅定的小小觀察家,他注意到這就好像一個乘火車的旅客在他即將佔有的座位上做個記號。 房間很潮濕。瑪莎在連衣裙裡除了長統吊帶襪外幾乎沒穿什麼,她渾身顫抖。 “怎麼回事?”她說,“我以為見到我你會很高興的,可你一句話也不說。” “噢,我在說話。”弗朗茲回答,他盡力大聲說話,以壓住耳邊低沉的嗡嗡聲。 此刻,他倆面對面站在房間中央,站在未寫完的家信和未鋪好的臥床之間。 “我不太喜歡你的晨衣,”她說,“不過,我喜歡你的睡衣。很漂亮,”她繼續說,並且用拇指和另一個手指在靠近他敞開的衣領處揉擦,“瞧,他睡覺時表袋裡還放著筆呢,地道的小商人。” 他從她的雙手開始,將他的嘴巴埋在她溫暖的手心裡,撫弄她冰冷的指節,親吻她的手鐲。她輕輕摘去他的眼鏡,好像也瞎了一樣,摸索著尋找他的晨衣口袋,弄得他快瘋了。此時,她的臉十分湊近他的臉,是那麼鮮活逼真,足以讓他邁出下一步。弗朗茲雙手抱住她的屁股,將舌頭伸進她微微張開的活潑的嘴中;她放開了,因為擔心他年輕沒耐心,也許過早發洩自己,他親吻她柔軟脖子的深處。 “可以嗎,”他小聲細語,“可以嗎,我求你了!” “傻瓜,”她說,“為什麼不行,當然可以。不過,你得先鎖好房門。” 他朝門奔去,習慣性地重新戴好眼鏡,在她面前,在地板上,撂下了他那隻右腳的拖鞋,以表明他會馬上回到原處。隨後,他的慾望暴露了,厚厚的鏡片後面露出了他那對充滿淫欲的眼睛,他試圖把她推向臥床。 “等一等,等一會兒,我親愛的,”她說,與此同時,一邊用一隻冰冷的手擁住他,一邊用另一隻手在她的手提包裡慌亂摸索,“喏,你一定得戴上這個,我來幫你戴,你這個冒失粗野的寶貝!” “現在可以了,”她利索地幫他戴好陰莖套之後大聲喊道;她裸露大腿,甚至不願麻煩躺下,陶醉於他的笨拙,她引導著他向上插入,直至抵達深處;霎時間,她的臉部表情豐富,腦袋後仰,十個指甲深深摳入他的臀部。 完事之後,瑪莎搖搖晃晃一屁股坐在床沿之上(她正站在床邊)。一切都是那麼美妙,她沒有立刻意識到屁股下坐著的是她第二喜愛的仿鱷魚皮手提包。 弗朗茲想立刻繼續,但瑪莎說,她得先脫了裙子襪子,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她的外套和帽子被轉移到椅子上。瑪莎稱之為“你的拉皮條”的東西用清水漂洗了,又重新套上。弗朗茲和瑪莎相互傾慕。她的乳房有點讓人失望,小了點,但勻稱可愛。 “我根本沒想到你會這麼精瘦多毛,”她一邊撫摸他一邊說。弗朗茲變得更加少言寡語。 很快,臥床搖晃了起來。它像快車駛出夢幻般的車站,臥舖車廂一路滑行,嘎吱嘎吱,謹慎小心。 “你,你,你,”瑪莎每喘息一次就輕輕夾一下雙膝間的他,濕潤的雙眼追隨著天花板上舞動手帕的天使的影子,天花板正在快速離去,越來越快地離去。 此時此刻,房間似乎空空如也。東西四處散落,立著的,坐著的,掛著的,無牽無掛,姿態各異;人類不在時,人造的東西就是這種樣子。仿鱷魚皮手提包躺在了地板上。因為需要給自來水筆再次灌滿墨水,剛從小墨水瓶上取下的淡藍色軟木瓶塞猶豫了一下,滾了半圈,滾到鋪著油布的桌子邊緣,又猶豫了一下,隨後跳下桌去。風隨雨勢,試圖吹開窗戶,但未能如願。搖搖晃晃的衣櫃裡,一根黑點藍色領帶像蛇一樣扭扭歪歪從樹枝上滑落。五斗櫥上一本翻開的平裝本小說急速翻過了幾頁。 突然,鏡子發出了信號——警報似的微光一閃。鏡子裡映出一個藍色的胳肢窩,一隻赤裸的可愛的手臂。那隻手臂舒展開——然後有氣無力地落回去。慢慢地,臥床從伊甸園回到了柏林。樓上收音機突然音樂聲大作,迎接臥床回歸現實,那音樂聲立刻變成了激奮的演說,隨後演說又變回原先的音樂,不過此時的音樂聲漸去漸遠了。瑪莎閉著眼睛躺著,微笑在她緊閉的雙唇兩側形成了兩個月牙形的酒窩。原先濃密整齊的一縷縷黑髮此時從她的兩鬢向後散開。弗朗茲躺在她的身邊,用肘部支撐側倚,他凝視著瑪莎柔嫩赤裸的耳朵、她清秀的額頭,他終於又在這張臉上找到了三個月前他已經發現了的聖母馬利亞般的某些美貌,他對這些相似之處感到心滿意足。 “弗朗茲,”瑪莎閉著眼睛說,“弗朗茲,這簡直太美妙了!我從來沒有,從來沒有……” 一個小時後,她離開了,她答應她可憐的寵物:下次她不太會採用殘酷的避孕措施。離開前,她徹底仔細地查看了房間的每個角落,撿起了弗朗茲的睡衣,從它的表袋裡取出自來水鋼筆,將它放在床邊櫃上,移動了椅子的位置;她注意到弗朗茲的襪子破了,鈕扣掉了,她說房間需要好好整理一番——也許需要一些繡花小墊,沙發上需要兩三個漂亮的靠墊。她提醒房東老頭(她發現老頭在走廊裡躡手躡腳來回踱步,很顯然,他在等待時機進屋清掃,收拾咖啡杯碟)要把沙發放回原處。老頭一會兒朝著她笑笑,一會兒朝著弗朗茲笑笑,搓著手,發出沙沙聲響。他說,妻子一回來,沙發馬上物歸原處。事實上,他根本沒去修理任何沙發(原先放沙發的空地方,被前面一位房客放了一台豎式鋼琴),他十分愉快地回答了瑪莎提出的細節問題。頭髮花白的恩里希特穿著帶搭扣的毛氈便鞋,總的說來,他對自己的生活相當滿意,尤其自從那天他發現自己有傑出的才能,可以把他自己改變成各種各樣生物——馬、豬,或者頭戴水手帽的六歲女孩。因為事實上(不過,這當然是個秘密),他是著名的空想家、魔術師。 瑪莎喜歡老頭彬彬有禮的樣子,但是,弗朗茲告誡她,老頭有點怪。 “哎呀,我親愛的,”她在下樓梯的時候說,“這再好不過了,比起嘮嘮叨叨的醜老太婆,這個安靜的怪老頭要安全多了。Au revoir,我的寶貝。你可以吻我一下——快點吻一下。” 他那條街絕對骯髒不堪。也許,那個“影城”完成後,面貌會有所改觀。在一個要道口,面對人行道的一個木框裡貼著一張特別宣傳畫,描繪了夢幻般的未來—— 一幢高聳入雲的大樓玻璃幕牆亮光閃閃,超然屹立在廣闊的藍天之中,儘管事實上,許多醜陋的出租房蜷伏著,一直延伸至它正在慢慢升起的牆壁根。規劃中的影城之上造了一半的樓層四周搭著腳手架,據說樓裡將包括一個供出租的展覽大廳、一個美容院、一個攝影館,還有其他許多吸引客人的設施。 街道的一端是個死胡同,另一端通向一個小廣場,那裡有個不大不小的露天市場,週二、週五開市。露天市場還有兩條岔道向外延伸:左邊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巷,每逢政治歡慶日,小巷裡常常紅旗招展;右邊有一條長街,街上行人如織,人們會注意到那裡有一家大型商店,店裡每件商品,不管是席勒的半身像,還是廚房平底鍋,都只售兩角五分。她感覺很冷,但心情很愉快。街道毗連一個石頭柱廊,藍色玻璃上有個白色的U字,那是個地鐵車站。隨後,人們就會左轉,來到一條相當漂亮的林蔭大道。至此,普通房屋也到了盡頭,零零星星地正在建造一些別墅,一片荒地被闢成一個個菜園子。隨後,房屋又出現了,嶄新的大房子,粉紅色的,淡草綠色的。轉身經過這最後的區域,瑪莎便來到她的街道。她家的別墅那頭,是一條寬闊的馬路,路上行駛著兩路有軌電車,一一三路和一零八路,還有一條公共汽車線路。 她沿著通往門廊的沙礫路疾步行走。就在此時,太陽掃過白雲的稀薄之處,找到一條縫隙,一下子將燦爛的陽光透射出來。小路兩旁的小樹立刻做出反應,樹上濕潤的雨珠亮光閃閃。草坪也亮光閃閃。一隻麻雀從頭上飛過,晶瑩的翅膀透著光亮。 瑪莎進屋時,在前廳相對的昏暗之中,粉紅色的光斑飄浮在她的眼前。餐廳裡,餐桌還沒有擺好。臥室裡,突然露面的陽光已經照在地毯和藍色沙發上。她開始更換衣服,看著鏡子裡自己的樣子,笑容滿面,萬分感恩,美美地嘆息。 過了一會兒,她身著深紅色連衣裙,站在臥室中央,兩鬢光滑,僅僅抹了一點點脂粉。她聽見湯姆在樓下傻乎乎地狂吠,接著傳來了一個陌生人的高嗓門。在樓梯拐角處,她遇見了那個正在上樓的陌生人。陌生人從她身邊快速經過,一邊吹口哨一邊用他的騎馬短鞭敲擊著樓梯扶手。 “嗨,我親愛的,”他腳不停步地說,“十分鐘以後我會下樓的。”他重重地一大步跨越了最後的二三節梯級。他興高采烈地咕噥了一聲,朝下瞥了一眼她遠去的束髮帶。 “快點!”她頭也不回地說,“請你把那些馬臊臭弄弄乾淨。” 午餐時刻,閒聊和刀叉叮噹聲——那是一種半玻璃半金屬的奇怪叮噹聲,與人類進餐的方法格格不入——瑪莎依然認不得這棟屋子的主人,他蠕動的短八字須,他快速往嘴裡投食物的方式,一會兒投一塊蘿蔔,一會兒塞點捲餅,他一邊說話一邊在餐巾上揉捏那塊捲餅。這倒不是她受到了什麼特殊的約束。她不是埃瑪,也不是安娜。在她的婚姻生活中,她已經習慣於奉承她那位有錢的保護人,而且技巧熟練,深謀遠慮,身體力行,行之有效,以至於她以為自己已經成熟,通奸的想法早已發展成為準備隨時淫亂。 在她的右側坐著一個長相有點粗俗的老頭,他有一個動聽的頭銜;她的左側是胖乎乎的威利·沃爾德,雙頰寬大紅潤,後脖頸肥肉均勻三疊。胖威利身邊是他咋咋呼呼的母親,他母親也很肥胖,外凸的黑色眼睛同樣濕潤,非常惹人注意。她粗嘎刺耳的聲音不斷突然夾雜在渾厚的咯咯笑聲之中,她的笑聲與說話截然不同,瞎子聽了會把她當成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坐在老伯爵身邊的是年輕活潑的沃爾德夫人,她塗脂抹粉過度,臉色像死人一般蒼白,眉毛彎曲得很不自然,據估計,她能供養三個面首。在他倆中間,瑪莎的對面,坐著完全多餘的德雷爾先生,他一會兒被肉質的大麗花擋住,一會兒被水晶檯面遮住,不過,他一邊說話一邊哈哈大笑。除了他,一切都不錯:菜餚,尤其是鵝肉、慈祥禿頂的胖威利側影、有關汽車的閒聊、伯爵的風趣詼諧,他說了一段老明星整容的趣聞,說整容之後,女明星的下巴多了一個酒窩,而這個酒窩原來是她的肚臍眼!有關肚臍眼之事,是伯爵私下悄悄對瑪莎說的。瑪莎言語不多。但是她的沉默是那麼充滿生氣,那麼應和,笑容那么生動,濕潤閃亮的嘴唇半開半閉,顯得格外能說會道。德雷爾禁不住在肉質大麗花粉紅的角落後面欣賞她。他感覺到與他生活在一起,她畢竟是幸福的,這種感覺幾乎使他寬恕她難得的撫慰。 “他的撫摸使人感到噁心,這怎麼可能讓人去愛他。”在他倆後來一次幽會時,瑪莎對弗朗茲說。弗朗茲堅持要瑪莎告訴他,她是否愛她的丈夫。 “那麼我是第一個?”他急切地問,“第一個?” 她露出亮晶晶的牙齒,在他的臉頰上慢慢捏一下作為回答。弗朗茲緊緊抱住她的雙腿,抬頭看著她,搖晃著腦袋,試圖把她的手指含在嘴裡。瑪莎正坐在扶手椅中,已經穿好衣服準備離開,但是她沒法起身,因為弗朗茲跪著依偎在她的面前,頭髮蓬亂,鏡片在白色的新眼鏡架上一閃一閃。他剛剛幫她穿好外出的鞋子,因為,在與他幽會時,她會穿上緋紅色的絨球室內拖鞋。我們的戀人們把這雙拖鞋(他樸實無華但考慮周密的禮物)藏在三角櫥底部的抽斗裡,因為生活常常會模仿法國小說裡的情節。此外,那個抽斗還藏著一些避孕工具,那是瑪莎逐漸積累起來的。結婚第一年瑪莎就流產了,此後她染上一種恐懼懷孕的病態心理。當他把漂亮的拖鞋放好,以備下次再用時,他心想所有這一切給這個房間增添了多麼美好的女人味!從其他角度來看,房間也因此變得更具魅力。桌子上放著三朵大麗花,花朵插在一個深藍色的花瓶裡,花瓶投射出一個長方形的影子,大麗花已進入花期的最後階段。花邊小墊這裡一個那裡一個;不久,期盼已久的沙發終於被費力地搬進了房間,瑪莎已經購買了兩隻孔雀沙發靠墊。賽璐珞肥皂盒裡放著一塊紫羅蘭米色圓香皂,那是給瑪莎用的,同時也裝飾了臉盆架。弗朗茲原來使用的化妝品已經被一瓶香水和貼著麻臉商標的護膚液所取代。他所有的東西都已經被檢查過和清點過,他的內衣內褲繡上了可愛的交織字母;一個令人難忘的早晨,瑪莎悄悄溜進商場,要求店員給她展示店裡存貨中最精美的領帶,選了其中三條,然後拿起領帶就不見了人影;她走過他的部門,在許多鏡子麵前輪流欣賞,陶醉其中,可她甚至連看都不看他一眼,這給那種水晶般的幽會增添了一種奇怪的火花。那三根領帶現在還掛在他的衣櫥裡,像戰利品一樣;慢慢地,瑪莎又有了成熟的令人陶醉的計劃:一套男士無尾禮服! 戀情幫助弗朗茲成熟起來。這第一次戀情就像人們引以為豪的畢業文憑。他整天受到那種慾望的煎熬:渴望向銷售部的同事們炫耀,但還是謹慎小心地克制住自己,甚至不敢暗示這件事情。大約五點半(皮克夫讓他比別人早一點下班,認為這樣做會討好老闆),他會飛快地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房間。不久,瑪莎就會到來,隨身帶著從附近熟食店購買的兩份三明治。相當滑稽可笑但惹人喜愛的鮮明對比是,他身體精瘦,而雞巴雖短,但格外粗大,它會使他的情人低聲哼哼,讚美他的男子漢氣概:“胖子嘴饞!哎喲,嘴饞死啦!……”或者她會說:“我打賭(她喜歡打賭),我跟你賭一件羊毛衫,再乾一次你就不行了。”不過,時間不是戀人的朋友。七點剛過,她就得離開。她的守時跟她的激情一樣強烈。九點左右,弗朗茲通常會去他舅舅家吃晚飯。 溫暖,溫暖的幸福感充盈著弗朗茲的全身,他的手腕和太陽穴都在搏動,他的胸膛在劇烈地跳動;在商店裡,他不小心戳破了一個手指,流出了一滴紅寶石一樣的鮮血:他經常在他的商舖裡擺弄飾針(儘管沒有校準裁縫科騰曼擺弄得多,科騰曼像荒廢的童年時代那條偏僻河流裡發現的鮎魚一樣,嘴巴鬍子拉碴,圍著用粉筆做過記號的顧客團團轉)。不過,總的說來,現在他的雙手已經變得更加靈巧了,擺弄輕型蓋子和平薄紙板箱時,他不再像頭幾個星期那樣笨拙了。那些私下的速成訓練,在某種程度上為他用手做其他動作和接觸其他物品打下了基礎,他的手也變得十分敏捷靈巧,弄得瑪莎愉悅得嗬嗬直叫,她尤其喜歡他的雙手,最喜歡它們接連不斷地狂熱地撫摸她乳白色的身體。於是,商店的櫃檯變成了無聲的鍵盤,弗朗茲在櫃檯之上操練他的幸福。 但是,瑪莎一離開,晚餐時刻就馬上來臨,他不得不面對德雷爾,一切都變了。就像在夢中一樣,一件完全無害的東西會使我們感到恐懼,因而,每次夢見它,我們就會感到害怕(儘管真實生活也有著令人不安的色彩);因此,德雷爾的存在對弗朗茲來說是一種刻骨銘心的折磨,一種無法容忍的威脅。第一次與瑪莎幽會之後,當他走過從花園大門到別墅門廊這短短的距離(他神經緊張地打著哈欠,邊走邊摘眼鏡),第一次偷偷摸摸成了這棟別墅女主人的情人時,他不以為然地看了看毫無察覺的弗麗達,跨過門檻時搓了搓被雨淋濕的手,一股怪異的感覺湧上心頭;湯姆在客廳裡突然搖頭擺尾格外熱情地迎接他,在害怕和困惑之中,他對準湯姆踢了一腳。弗朗茲迷信得很,在等候男女主人的時候,他在靠墊亮光閃閃的孔眼裡尋找災難的徵兆。在感情方面,他是個十分敏感卑怯的懦夫(這樣的懦夫是雙倍的可憐,因為他們十分明了自己的怯懦,並且恐懼這種怯懦)。當隨著一股驟起的氣流,兩扇門砰地關上,瑪莎和德雷爾同時從兩個不同的房間進入客廳時,弗朗茲禁不住奉承起來,彷彿登上了一個照明燈光過於刺眼的舞台。他立刻擺出立正的姿勢,有了這種姿勢,他感到自己在漸漸上升,穿過天花板,穿過房頂,進入黑棕色的天空;而實際上,他十分空虛,他與瑪莎、與德雷爾一一握手。他退出了那個昏暗的虛擬世界,從那些未知的、相當愚蠢的高處退縮回來,在房間的中央堅實地著陸(安全,安全了!),德雷爾用食指劃了個圈,在弗朗茲的肚臍上戳了一下,弗朗茲假裝倒抽一口氣並咯咯地傻笑起來;瑪莎像往常一樣冷冷地旁觀但卻洋溢著幸福的表情。弗朗茲的恐懼並沒有消失,而只是暫時退潮:一次不慎的一瞥,一個富於表情的微笑,一切都會露餡,無法想像的災難就會毀了他的前程。此後,每當他踏入這棟別墅,他就會想像那種災難已經發生——瑪莎已經被發覺,或者一陣精神錯亂或者由於宗教上的自我犧牲,已經向丈夫承認了一切。客廳裡的枝形吊燈一直用一種不祥的光耀迎接他。 他會掂量德雷爾的每一個笑話,嗅聞它的含義,忐忑不安,尋找其中的含沙射影,但卻沒有發覺任何蛛絲馬跡。幸運的是,對於弗朗茲來說,他那個具有明銳洞察力的舅舅對任何事物都感興趣,活的或死的都感興趣,他能立刻把握或者自以為能夠把握它們不同的特點,得意洋洋,老奸巨猾;然而,這類事物如若日後再次出現,他對它們的興趣就會逐漸減弱。明銳的洞察力成了司空見慣的抽象之物。天性如此的人會花費足夠的精力,運用所有的思想武器和戰艦,去對付各種被迫接受的存在印象,感激在新奇和它的消費者之間很快形成的那層親暱的中立薄膜。認為事物也許會自然而然改變並且形成意想不到的特點是十分乏味的。那就意味著你不得不再次欣賞它,而他已經不再年輕。他欣賞那個窮光蛋的單純和粗俗,火車上的第一次萍水相逢,幾乎就有這種感覺。因此,從第一次正式相互認識開始,他把弗朗茲視作一種意外巧遇、頗有意思的一類人:靦腆的鄉巴佬外甥就是這類人,他們思想平庸,胸無大志。同樣,瑪莎與他結婚迄今已有七年多,但還是那樣冷漠、節儉、拘謹;她的美貌偶爾也會光芒四射,她會用天堂般的微笑迎接他,就像初戀時那樣。這些形象基本上沒有一點改變,它們只是變得更加堅實,充滿著各種各樣適應環境的特點。因此,一個經驗豐富的藝術家只看這一點,看與他原來的觀念相一致的那一點。 另一方面,如果一下子得不到他夢寐以求的東西,如果那東西不能俯首帖耳,讓他有機會奪得它,那麼德雷爾就會有一種恥辱和心癢癢的感覺。車禍發生後已經過去了兩個月。他有時間起草遺囑,因為他一直打算在五十歲生日(上帝啊,她多麼冷酷,作為他財產的唯一繼承人,她竟然讓他的五十壽辰悄然過去,沒有一點歡慶的跡象)時完成;而且他仍然傻乎乎的,沒有下決心去處置他的司機,如果情況果真如此,遲早一定還會發生另一起事故。他抽動一下鼻孔,就會聞出那人的煙味是否更香;當他邁開弓形腿繞汽車轉圈的時候,他就仔細看那人。在最危險的時刻——星期六夜晚——他會突然地召見他,就一些瑣事勉強交談,在談話的過程中,他會觀察那人的舉止是否過於放縱。他希望,有一天,他會被告知,哎呀,那個人一塌糊塗,來不了啦,但是,天哪,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有時,在他看來,好像伊卡洛斯父子正在依次飛翔,比平時飛得快了些、歡樂了些。也許,正是在這一天,在突然偏離方向自由飛行的時候,事情才特別有趣:年內第一場真正的雪在傍晚降落了,現在已經融化成一片滑溜溜的爛泥漿;透過窗戶,他注意到一個沒戴帽子的男人,看上去完全像關節裝了鉸鏈似的,扭扭捏捏邁著小步穿越街道。這使他想起與那個親切的發明家的談話。到達辦公室後,他立刻給蒙得維的亞飯店的發明家打電話,當秘書薩拉·賴希告知發明家馬上就到時,他感到格外高興。然而,德雷爾、賴希小姐以及世界上任何其他人都沒有料到,那個孤獨思鄉的發明家碰巧也入住弗朗茲到達柏林那晚投宿的同一個房間。從房間裡可以看見窗外有一棵參天白蠟樹,此時已經掉光了樹葉;房間裡,如果十分仔細看,你就能看見一些極小的玻璃碎片,嵌進了臉盆架旁的油地氈的縫裡。很有意思的是,世界上房間那麼多,命運卻安排他住進那個房間。這就是弗朗茲走的路——命運突然發威,追逐起這位無名小卒,這傢伙對自己的重要使命當然還一無所知,而且永遠不會發現有關這事的任何細節,至於踩碎眼鏡的事情,沒有其他任何人知道,甚至連恩里希特老頭都不知道。 “歡迎!”德雷爾說,“請坐!” 發明家坐下。 “考慮得怎麼樣啦?”德雷爾邊說邊玩弄他那支心愛的鉛筆。 發明家擤了擤鼻子,小心翼翼地拿手帕包好,花了很長時間將那塊手帕——早就應該換一塊新的——塞進他的口袋。 “我來找你,還是為了上次那個發明。”他終於開口說話。 “有沒有新的補充細節?”德雷爾一邊提醒他,一邊用鉛筆在記事本上畫同心圓。 發明家點點頭,準備開始敘述。這時,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德雷爾朝著發明家微微一笑,精神抖擻地將話筒擱在耳朵上。 “是我。我忘了——你說過今晚不回來吃晚飯?” “是的,我親愛的。” “回家很晚嗎?” “半夜以後。董事會會議,還有一些慶祝活動。你與弗朗茲一起去餐館吃吧。” “我沒主意。也許吧。” “那太好了,”德雷爾說,“再見。噢,等一等——如果你需要汽車——餵?”她已經把電話掛了。 發明家假裝沒在偷聽。德雷爾注意到這一個細節,於是含糊其詞地傻笑著說:“我的小女朋友。” 對此,發明家呵呵虛偽一笑,隨後繼續對他的發明進行解釋。德雷爾開始新一輪同心圓的繪製,賴希小姐拿來一疊信件,隨後悄悄走了。發明家繼續解釋。德雷爾將鉛筆一扔,慢慢後仰靠進扶手椅裡,他著迷了。 “那是什麼意思?”他打斷了發明家的話說,“夢遊者行進的優雅慢動作?” “對,如果有需要,”發明家說,“或者從另一個極端來說,康復病人有節制的敏捷動作。” “繼續說,繼續說,”德雷爾閉上眼睛說,“這是純粹的巫術!”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