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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

出租車(不幸的“伊卡洛斯”仍在修理,租來的替代車是輛古怪的、不那麼討人喜歡的“金黃鸝”)里黑乎乎,德雷爾依然神秘兮兮,一聲不吭。要不是他的雪茄煙還在有節奏地發光燃燒,別人還以為他睡著了。弗朗茲也默默無聲,心裡不安地琢磨自己會被帶到哪裡去。車子拐了第三或第四個彎之後,他完全迷失了方向。 到目前為止,除了他居住的安靜的住宅區以外,他只探訪了城市另一端的椴樹大街以及它的周邊地區。介於這兩個富有活力的綠洲之間的是空白的未知地區。他的目光投向車窗外面,昏暗的街道漸漸獲得了某種光亮,隨後又一次昏暗,又一次充滿光亮,又一次變得暗淡,又一次大放光明,直至黑暗孕育出成熟,昏暗的街道突然迸發出神奇的五彩光芒,寶石般的瀑布,讓人眼花繚亂的廣告。一座有尖塔的教堂在紅棕色天空的映襯下悄然掠過。不久,汽車在潮濕的柏油路上輕微顛簸幾下,在人行道的路緣處停了下來。

只有到了此時,弗朗茲才明白了。寶石藍的字母嵌著一顆鑽石閃閃發光,最後一個元音拉得長長的,一個閃閃發光的四十英尺標誌牌拼出了字母D*A*N*D*Y——現在他記起來了,以前曾聽人說起過,他真是個傻瓜!德雷爾拽著他的手臂,領著他走到十扇燈火通明的櫥窗中的一扇。宛如溫室裡盛開的熱帶花朵,領帶和襪子千姿百態競相爭艷,各種襯衫被折疊成長方形,或者在鍍金樹枝上隨意地掛著;櫥窗深處,一個直挺挺站著的東方之神穿著一件乳白色的睡衣,他是那個花園的神仙。但是,德雷爾不讓弗朗茲在那兒浪費時間沉思遐想。他帶著他巧妙地穿過其他櫥窗:光潔奢華的鞋子,海市蜃樓般的服裝,層層疊疊的典雅帽飾、手套和拐杖,活潑可愛的體育用品天堂,依次在他面前閃亮登場;隨後,弗朗茲突然發覺自己進入了一個昏暗的通道,那里站著一個老頭,他身上披著黑色的斗篷,頭盔的面甲上有一枚徽章,老頭身邊站著一個雙腿修長、穿著毛皮衣服的女郎。他倆都注視著德雷爾。警衛認出了德雷爾,舉手至帽簷處行禮。那個眼睛炯炯有神的妓女朝弗朗茲瞟了一眼,收斂地讓開了道路。弗朗茲跟在德雷爾身後,消失在院子的昏暗處,他們一走,女郎又開始與警衛交談起來,談論風濕病及其治療方法。

院子在沒有窗子的牆壁間形成了一個三角形的死巷。巷子裡有一股潮濕的味道,夾雜著尿味和啤酒味;一個角落裡有樣東西,它不是被人棄置的東西,就是一輛轅桿朝天的大車。德雷爾從口袋裡取出手電筒,一道暗淡的光束浮光掠影,勾畫出一個門窗花柵的輪廓,下行的樓梯上人影晃動,還有一扇鐵門。德雷爾稚氣十足,欣喜不已地挑選了那個最神秘的入口,打開了門。弗朗茲躬身跟著德雷爾進入了一個昏暗的石頭通道,通過手電筒移動的圓形光束辨認出那是一扇門。如果試圖不按規矩開這扇門,門就會瘋狂鳴響。不過,即便對於這扇門,德雷爾也有一把小巧玲瓏、聲音很輕的鑰匙,弗朗茲再次躬身進入。在他們經過的陰暗的地下室裡,可以依稀分辨出東一堆西一堆的麻袋和柳條箱,腳底下踩著窸窸窣窣的某種東西,有點像稻草。轉過活動橫桿又是一個角落,然後又是一扇門。進門就是一架樓梯,光禿禿的沒鋪地毯,樓梯向上伸展,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他們拖著腳步攀登石頭的階梯,就像在探索一個被掩埋遺棄的廟宇。他倆如痴如夢,不久突然進入了一個巨型大廳。手電的燈光穿越大廳,在一些金屬掛架上晃了晃,隨後沿著層層疊疊的紡織品、巨大的衣櫃衣櫥、晃動的鏡子、熊腰虎背的黑影移動。德雷爾停住腳步,放好手電筒,在黑暗中輕聲地說:“注意!”弗朗茲聽見德雷爾的手在摸索,突然孤零零一個梨形強光燈泡照亮了一張長長的櫃檯。整個大廳——一個無邊無際的迷宮——其餘的部分依然沉浸在一片漆黑之中,弗朗茲覺得有點陰森怪誕:一盞強光燈單單照著這個角落。 “第一課。”德雷爾嚴肅地說,隨後炫耀似的走到櫃檯後面。

值得懷疑的是,弗朗茲是否從這次荒誕的夜間課程中學到了什麼——一切都太奇怪,德雷爾扮演了售貨員的角色,而且過於怪誕。然而,儘管標新立異、荒謬絕倫,這種一個角落光照耀眼、四周猶如鬼怪深淵的佈局,有著某種含義;在這個深淵裡,白天被弄了又弄、模糊不清的紡織品,此時都疲憊不堪,千姿百態地靜靜休息著,這種景象長久地留在了弗朗茲的記憶中,富有某種昏暗奢華的色調,至少一開始是這樣。在這種基本的背景之下,他當售貨員每天忙忙碌碌,這種辛勞日後開始粗略勾畫出平凡、複雜、經常是疲憊不堪的生活狀態。德雷爾安排這個晚上向弗朗茲示範如何銷售領帶,不是依據個人的經驗,也不是依據對遙遠歲月的回憶(儘管他確實在櫃檯後面乾過),而是他不切實際,想入非非。他所示範的不是真實生活中銷售領帶的方式,而是如果售貨員既是藝術家又有超凡洞察力,那麼他可能這樣銷售領帶。

“我要一條藍色平紋領帶。”弗朗茲在德雷爾的提示下用呆板的學生腔說。 “當然可以,先生。”德雷爾輕快地回答,同時從一個貨架上輕捷地取下好幾個薄紙板箱,敏捷地在櫃檯上打開箱子。 “你覺得這條怎樣?”他不無憂慮地問,手裡將一條有花紋的黑紅兩色領帶打了個結,舉著它離開一段距離,就像一個有主見的藝術家那樣欣賞這條領帶。 弗朗茲一聲不吭。 “一種重要的銷售技巧,”德雷爾改變語氣解釋說,“來,看看你是否掌握了要領。現在,你到櫃檯後面去。這邊這個箱子裡有一些純色領帶。他們價值四五馬克。這邊是時髦領帶,我們通常說'花色領帶',價值八馬克、十馬克,或者甚至十四馬克,願上帝寬恕我們!好了,現在你是售貨員,我是個年輕人,一個笨蛋,抱歉——缺乏經驗,猶豫不決,容易上當受騙。”

弗朗茲很不自然地走到櫃檯後面。隆起肩膀,瞇著眼睛,好像近視眼一般。德雷爾用顫音高聲說:“我要一條藍色平紋的……呃,別太貴了!”“要微笑。”他低聲提示說。 弗朗茲彎腰打開一箱子,笨拙地取出一根藍色平紋領帶。 “哎呀,我知道你會這樣!”德雷爾開心地說,“我知道你沒有明白,要不然你就是色盲!那就再見啦,各位!你幹嗎一定要把最便宜的領帶遞給我呢?你應該按我剛才的做法行事——先用一條奢華的領帶把那個傻瓜弄得昏頭昏腦,別管它是什麼顏色。但所展示的那條領帶一定要華麗昂貴,或者昂貴典雅,那樣也許會迫使他'心頭咯噔一下,多花一個先令',就像他們在倫敦說的那樣。來,拿著這一條,在你的手上打一個領結。等一等,等一等——別那樣匆忙。在你的手指上晃一圈。就這樣!記住,節奏稍有遲疑,顧客的注意力瞬間即逝。你快速翻轉領帶,使他神誌迷亂。你必須在那個白痴的眼前使領帶艷麗生輝。不,你打的不是領結,是腫瘤。看著,手伸直了。我們來試試這根昂貴的血紅色領帶。現在我們假設我在看這根領帶,可我依然不受誘惑。”

“可是,我還是要一根藍色平紋的,”德雷爾高聲說——隨後,再次低聲說:“啊呀,不是這樣——繼續將那根血紅色的領帶伸到他愚蠢的面孔前面,也許你會瓦解他的抗拒力。看著他,觀察他的眼睛——如果他看著那根領帶,那麼你已經初步成功。只有當他根本不看,開始皺眉頭,清他該死的喉嚨——只有在那種時候,你明白嗎,只有在那種時候,你才給他他想要的東西——當然囉,一定要選擇三種平紋藍領帶中最貴的那種。不過,即便你順從了他粗俗低級的要求,你還是要稍微聳聳肩,明白嗎,現在看我的——帶點輕蔑地微笑,好像在說'這一點兒也不時髦,坦率地說,這是給農民的,給趕大車的車夫的……不過,如果你真想要它的話'——”

“我要這根藍色的。”德雷爾用滑稽的聲調說。 弗朗茲越過櫃檯面無表情地把領帶遞給他。德雷爾一陣狂笑,在大廳裡引發了一陣強烈的迴聲。 “不,”他說,“不,我的朋友。根本不對!首先,你應該把領帶擺在你的右側,然後問他需不需要其他什麼,比如,手帕,或者某些時髦的飾紐,只有當他想了一會兒,搖搖他笨拙的腦袋時,只有在那時,你才拿出這支自來水筆(這是禮物),在小紙條上寫下價格,讓他拿去給收銀員。接下來的事情就是常規的了。不,留著它,我說。這一部分明天皮夫克先生還會給你演示一遍的,他非常迂腐。好了,我們繼續吧!” 德雷爾撐起身子,頗沉重地坐到櫃檯上,於是投下了一個清晰的黑影,黑影的腦袋在前,逐漸延伸,融入黑夜之中,黑夜似乎越來越濃越來越靜。他開始在紙箱裡摸索絲綢製品,並指導弗朗茲如何用手觸摸,如何觀察色彩色調去記住各種領帶,如何培養一種——換言之(弗朗茲聽蒙了)——色彩和触覺的記憶,如何從藝術覺悟和商業感覺出發從腦中抺去已經銷售一空的款式和样品——以便讓頭腦騰出空間記住新的款式和样品,如何在瞬間用馬克確定價格,隨後在價格標籤上添加芬尼。他好幾次跳下櫃檯,怪模怪樣地做手勢做動作,模仿被他推銷技巧所惹惱的顧客;粗野的顧客還沒開口問價,就被告知價格,因此表示反感,對聖人一般的顧客來說,價格不是問題;還有為孫子買領帶的老太太、波茨坦的消防員,或者無法說清任何事情的外國人—— 一個法國人要買cravate,一個意大利人想買cravatta,一個俄國人和氣地懇求買一條galstook。德雷爾會立刻自問自答,手指輕輕壓著櫃檯,每次都發明一種風格不同的特別語調和微笑。然後再次坐到櫃檯上,輕輕晃動一隻腳,腳上穿著擦得錚亮的皮鞋(他的影子也在晃動,在地板上映成一個黑色的翅膀),他談論了一個售貨員對於人類製造的東西應有的疼愛和喜歡的態度。他承認,有時人們會對過時的領帶和淘汰的襪子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傷感,因為它們依然完好如初,可是卻完全沒人要了;八字須下他古怪、夢幻般的笑容揮之不去,他眼角處嘴角邊的皺紋一會兒皺起一會兒展開——與此同時,相形見絀的弗朗茲倚著一個衣櫃,呆呆地聽他說教。

德雷爾停頓了——弗朗茲明白:課程結束了。他禁不住貪婪地看了一眼此時散落在櫃檯上的真實生活中色彩繽紛的神奇商品。德雷爾再次掏出手電筒,關了牆壁上的電燈開關,領著弗朗茲走過一大塊暗色地毯,進入到大廳幽冥昏暗的深處。他邊走邊掀去一張小桌子上的帆布,將手電光聚焦在袖口鏈扣上,鏈扣在它們藍色的絲絨襯墊上像眼睛一樣閃閃發光。再往前走幾步,他若無其事、嬉戲似的傾斜一個浮水氣球,使之從支架上滑落,無聲無息地滾進黑暗之中,很遠,很遠,一直滾入波美拉尼亞灣,以及海灣柔軟的白沙灘上。 他們沿著石頭通道往回走,在鎖最後一道門時,德雷爾不無愉悅地回想起他留在身後的那一片令人費解的狼藉,他沒想到的是也許某個其他人要為此承擔責任。

他倆一走出昏暗的院子,進入燈光閃爍的潮濕街道,德雷爾就叫了一輛路過的出租車,主動提出讓弗朗茲搭車回家。 弗朗茲猶豫了,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生機勃勃的林蔭大道上的歡鬧景象(終於見到了!)。 “你是不是,和一個”(德雷爾看了看手錶),“睡眼矇矓的心上人有約會?” 弗朗茲舔了舔嘴唇,隨後搖了搖頭。 “隨你便,”德雷爾笑著說。分手時,他從出租車裡伸出頭來高聲說:“明天去商店,九點整!” 光滑的黑色柏油馬路蒙上了薄薄一層暗淡斑斕的色彩,馬路上不時有清晰的裂縫和橢圓形的凹坑,雨水形成了一個個水潭,在深處映照出逼真的五顏六色的倒影—— 一條朱紅色的對角斜線,一個鈷色的楔形物,一條綠色的螺旋線——疏疏落落,組成了一個潮濕的顛倒的世界,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各種寶石的幾何圖形。萬花筒似的效果似乎在暗示,有人在人行道上不時抖動萬花筒,以變換無數彩色玻璃碎片的組合圖案。與此同時,生命的轅桿和漣漪從身邊掠過,記錄了每輛汽車行程的印跡。商店的櫥窗放射出耀眼的燈光,將亮光向外散發、噴射、潑灑,使之融入豐富的黑夜。

每個角落都是難以用言語表達的幸福象徵,每個角落裡都站著一個穿著發亮絲襪的妓女,他根本沒時間去細看她的相貌:另一個妓女已經在遠處招手,在她之後,還有第三個。弗朗茲心裡十分清楚,那些亮著的神秘信號燈會把人們引向何方。每盞路燈都像穗狀星星伸展著它的光環,每處玫瑰色的光輝、每陣金色光芒的迸發、戀人們的側影相互緊挨一起搏動,每個門洞和過道的凹處都有成雙成對的戀人,那些抹了口紅的半啟著的嘴唇在他的面前一閃而過,黑色、潮濕、溫柔的柏油馬路——所有這一切都正在獲得一種特殊的意義並正在尋找一個名字。 弗朗茲像夢遊者一樣慢慢地走著,汗流浹背,陶醉得渾身倦怠乏力,皺巴巴的溫暖的枕頭召喚他回去,他又鑽進了被窩,全然沒有註意到自己是如何重新踏入住宅、踏入自己的房間的。他舒展身子,用手掌撫摸自己毛茸茸的雙腿,心煩意亂,不能自主;睡夢幾乎即刻向他鞠了個躬,遞給他夢鄉的鑰匙:他明白所有這些電燈、聲音,以及各式各樣香水的含義,一切都融匯成一種獨特的讓人樂而忘憂的景象。此時此刻,他似乎置身於一個四周佈滿鏡子的大廳,奇妙的是,大廳開了一扇門,通向一個有水的深淵,在最意想不到的許多地方水光粼粼:他途經一輛完美可靠的摩托車(房東老頭正在用他紅色的鞋後跟發動那輛車子),朝一扇門走去,弗朗茲打開那扇門,心頭不由得湧起一陣預料之中的難以用言語表達的狂喜,他看見瑪莎站在床邊!他急切地想接近她,可是湯姆不斷地礙手礙腳,瑪莎哈哈大笑,把狗轟走。於是,他已經相當清楚地看見瑪莎光潔的嘴唇,她的脖子因喜悅而變得更加豐滿,他也開始忙亂,解開衣扣,從狗嘴裡扯下一根帶血的骨頭,心中升騰起一種難以克制的甜蜜;他即將緊緊抱住她的屁股,可是突然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沸騰的激情。 瑪莎嘆了口氣,睜開了眼睛。她以為自己是被街上的噪音驚醒的:他們家的一個鄰居有一輛噪音極大的摩托車。可事實上,那隻是她丈夫在縱情地打鼾。她記得自己沒有等他回家就上床睡覺了,於是,她就尖聲叫他;隨後,又伸手越過床邊櫃,開始狠勁弄亂他的頭髮,只有這一招最管用。他停止了打鼾。他咂了一兩次嘴。床邊櫃上的檯燈亮了,映照著她那隻粉嫩的手。 “獅子醒啦。”德雷爾邊說邊像孩子一樣用拳頭揉眼睛。 “你們去哪裡啦?”瑪莎瞪著眼睛問道。 他睡眼矇矓地望著她乳白色的肩膀,望著她一個裸露乳房玫瑰色的乳頭,望著落在她臉頰上的一縷烏黑的長發,他溫和地呵呵一笑,慢慢向後倚靠在一摞枕頭上。 “我領他去參觀了'花花公子'百貨商場,”他謹慎小心地嘟噥道,“給他上夜課。現在他能夠在他爪子或尾巴上系領帶了。非常有趣,非常有教育意義。” 噢,原來是這麼回事。瑪莎感到一陣寬慰,多麼高尚的行為!她幾乎想主動……可她也太困了,困乏但非常高興。她一言不發便關了電燈。 “星期天我們去騎馬,怎麼樣?”黑暗中一個溫和的聲音低聲問道。可是她已經進入了夢鄉。三個好色的阿拉伯人為了得到她正和一個古銅色軀體的英俊奴隸爭論不休。德雷爾用更加溫和、更加商量的口氣再次提問。一陣令人沮喪的沉默。他翻轉枕頭,尋找比較涼快的凹面,他嘆了口氣,很快鼾聲又起。 早晨,德雷爾匆匆享用了一個煮得半熟的雞蛋,外加黃油吐司(人間最美味的一餐),隨後急匆匆趕往商場,弗麗達告訴他汽車修好了,在門口等候。德雷爾記得,在過去幾天裡,尤其是最近一次撞車之後,他頭腦裡反復出現一個有趣的念頭,可是不知怎麼的,一直沒有結論。不過,他必須小心從事,用委婉的手法。直接提問問不出個所以然來。那個無賴會敵意地一瞥,否認一切。園丁會知道嗎?即便知道,他也會庇護他的。德雷爾把咖啡一飲而盡,他眨了眨眼睛,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當然,也有可能弄錯了…… 他抿掉了最後一滴甜甜的咖啡,把餐巾往桌子上一扔,急匆匆出門而去;餐巾從桌邊慢慢掉落,軟綿綿地落到了地板上。 是的,汽車已經修好了。新噴了一層黑漆,前燈換上了鉻鋼邊框,散熱器護柵頂上的裝飾性標識是一個長著蔚藍色翅膀的銀色男孩,一切都熠熠生輝。司機有點尷尬地一笑,露出了難看的牙床和牙齒;他摘下藍色的帽子致意,並打開了車門。德雷爾不以為然地看了他一眼。 “哈羅,哈羅,”他說,“這麼說我們又在一起啦!”他扣上了外套所有的釦子,然後繼續說:“這一定花了點小錢吧——我還沒有看過賬單。不過,這不是問題的關鍵。我甚至願意花更多的錢,只要開心。說真的,那次經歷真是夠刺激的!不幸的是,我妻子和警察都沒看出其中的奧妙。” 他試圖再想點其他事情說說,但就是想不出來,於是就再次解開外套的鈕扣,鑽進了汽車。 “我仔仔細細看了他的面相,”伴隨著汽車發動機輕輕的旋轉聲,他略有所思地說,“但還不可能作出任何結論。當然,他的眼神有點躲閃,當然,他的眼睛底下有兩個小眼袋。不過,這對他來說也許是正常的。下一次,我要好好觀察他一下。” 按照兩人的約定,今天早晨他去商場,把弗朗茲介紹給皮夫克先生。皮夫克先生身材高大魁梧,舉止莊重,衣著考究。他的眼睫毛呈金黃色,膚色稚嫩,說句保守的話,從側面看去,他既像人又像茶壺,肥肥的耳垂上戴著一顆次等的鑽石。他尊重弗朗茲,因為他是老闆的外甥,而弗朗茲卻對他筆挺的褲縫和表袋裡露出的那塊透明的手帕感到十分羨慕和驚嘆。 德雷爾甚至沒有提及昨晚的課程。在德雷爾的完全贊同下,皮夫克沒把弗朗茲分配到領帶櫃檯,而是指派他去體育用品部。他用極大的熱情教導弗朗茲。他的訓練方法與德雷爾的手法大相徑庭,因為他們做了許多演算,比弗朗茲預想的還要多。 弗朗茲也沒想到,長時間站著,他的腳會那麼酸痛,還要長時間機械微笑,他的臉也感到酸痛。與往年秋天一樣,商場的體育用品部要比其他部門安靜得多。各種健身器材、乒乓球拍、條紋毛圍巾、裝有黑色防滑釘的足球鞋,以及白色鞋帶賣得很好。對游泳衣持續不斷的少量需求是因為公共游泳池的存在,但是上述體育商品的旺銷已經過去,而冰鞋冰刀、滑雪板、滑雪橇旺銷的季節還沒來臨。因此,沒有蜂擁而來的顧客,也就不會妨礙對弗朗茲的訓練,他完全有空閒時間學習銷售技藝。他的主要同事是兩個姑娘,一個紅頭髮尖鼻子,另一個金發碧眼胖乎乎、精力充沛、狐臭熏人;還有一個身材像體育運動員一樣健美的年輕男子,戴著與弗朗茲一樣的玳瑁眼鏡。他漫不經心地告訴弗朗茲他在游泳比賽中贏得的各種獎勵,弗朗茲非常羨慕他,因為他自己也是個游泳好手。在施維默的幫助下,弗朗茲為兩套泳裝挑選了布料,還出售了一些領帶、襯衫和襪子。也是在施維默幫助下,弗朗茲懂得了銷售行業的一些小訣竅,施維默的銷售技巧比皮夫克還要精到,皮夫克的主要作用是在商場四處巡察,妥善安排顧客和銷售員之間的洽談。 開始幾天,弗朗茲頭昏眼花,茫然不知所措,在別人面前很不自然,他只能克制自己不要顫抖(他的部門通風好得過了頭,房間會自然形成穿堂風),他只是站在角落裡,盡量避免引起注意,極力模仿同事們的一舉一動,記住他們專業的舉止和語調;隨後,突然,他忍不住清楚地想起了瑪莎——她用手摸髮髻的樣子,或者瞧她的指甲和翡翠戒指的模樣。不過,很快,在施維默同意和關注下,弗朗茲開始獨立銷售。 他永遠記住了他的第一個顧客,一個胖老頭,他要買個球。一個球。這個球立刻在他的想像中彈起,變成許多球向四處散開;弗朗茲的頭變成了商店裡所有球類的運動場,小球、中球、大球——分片縫製起來的黃色皮球、印有製造商紫色標誌的白色絨毛球、石頭一樣堅硬的小黑球、供休假使用的橘黃和天藍兩色超輕球、橡皮球、賽璐珞球、象牙球,它們都向各個方向滾去,只剩下一個球,在他的腦海裡閃閃發光。顧客平靜地補充說:“我要給我的狗買個球。” “你右側第三個貨架,耐咬!”施維默立刻低聲提示,弗朗茲寬心一笑,可眉毛上早已急出了汗水;他開始打開箱子,開錯了一個箱子,又開錯了一個箱子,最後終於找到所需的那個球。 大約一個月左右,弗朗茲已經完全適應了他的工作;他不再慌亂緊張,敢大膽叫發音不清的顧客重複他們的請求,敢用居高臨下的態度給那些懦弱和靦腆的顧客提出建議。他肩膀相當寬厚,身材修長但不是皮包骨頭;他愉快地觀察著自己的身影,在一排鏡子前、在顯然對他非常痴迷的女店員們的注視目光中、在他胸前三個銀色彈簧夾子的閃閃亮光中:舅舅的自來水筆和兩支鉛筆,鉛筆是丁香味鉛質的。的確,要不是一些細節露出破綻,他也許已經可以被當作一個非常受人尊敬的、非常平常的售貨員,那些細節也許只有天才偵探才能察覺——鼻孔和顴骨有一種破壞性的僵硬感,嘴巴四周露出一種奇怪的怯懦,似乎他總是上氣不接下氣,或者好像剛剛打過噴嚏,那對眼睛,那對眼睛,戴了眼鏡也很難掩飾,焦躁不安的眼睛,悲傷的眼睛,既殘酷無情又茫然不知所措,有一層不純的綠色陰影,虹膜四周有一些赤紅如火的血絲。但是,他身邊唯一的偵探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女人,她總是提著同一個小包,她並不費神前來巡察體育用品商舖,而是常去檢查領帶領結銷售部。 弗朗茲遵從皮夫克精心構想、毫無瑕疵的建議,學會了奢靡的個人衛生習慣。一個禮拜他至少要洗兩次腳,幾乎每天更換漿過的領子和袖口。每天傍晚,他都用刷子刷套裝和皮鞋。他使用各色各樣高級美容液,聞起來像春天的花朵和皮夫克。他幾乎從不錯過週六的淋浴。每星期三和星期天,他都要穿上乾淨襯衫。他十天內至少一定換一次厚實的內衣內褲。他想,如果母親看到他的洗衣賬單,她一定會嚇一跳的! 他欣然接受工作的單調乏味,但是他極度討厭必須與其他職工一起就餐。他曾希望,他會在柏林逐漸改掉青少年那種病態的過分謹慎,但是,這種小心謹慎不斷尋找機會來折磨他。吃飯時,他坐在那個金發胖女人和游泳冠軍之間。每當胖女人伸手到麵包籃拿麵包或取鹽瓶時,她的胳肢窩就會飄來一陣陣惡臭,這使他想起學校裡一個令人討厭的老處女教師。坐在他另一側的冠軍有另一種缺陷——那就是,他一說話就濺唾沫星子。弗朗茲發現自己又重拾了學生時代的習慣,他用他的前臂和肘部遮擋餐盤,防止唾沫落入。他只陪施維默去了一次公共游泳池。泳池裡的水太涼而且非常骯髒,他同事的室友,一位用強光燈將皮膚照成棕褐色的年輕瑞典人,舉止很不自然。 不過,從根本上說,百貨商場、亮光閃閃的商品、與顧客(顧客似乎像不斷改變嗓音和更換面具的同一個演員)輕鬆或文雅的交談,所有這一切日常工作都只是膚淺的小事,翻來覆去老一套,感覺也大同小異;它們對他的觸動甚微,好像他是那些時裝模型中的一員,蠟質或者木質的臉,身上穿著用定型熨斗燙得筆挺的衣服,在它們的臨時支座和舞台上,處於色彩繽紛的腐敗狀態;像在一出滑稽劇中,它們的手臂半曲半伸,有著鄉村田園般的魅力。年輕的女顧客、奔跑如飛留著短髮來自其他部門的姑娘售貨員幾乎根本不能激起他的性亢奮,她們像家具或皮具的靜止彩色廣告一樣,在好看的電影開映之前,長時間一個接一個地在銀幕上亮相,沒有音樂伴奏;他工作的所有細節像這些廣告一樣既必不可少又無關緊要。六點左右,一切工作全都突然停止。隨後音樂就會開始播放。 幾乎每天晚上——在那個“幾乎”中潛藏著多少可怕的憂思——他都會去看望德雷爾夫婦。只有星期天他才會在他們家吃飯,而且也不是每個星期天都吃。在工作日里,他會在同一家他吃午飯的廉價餐館裡匆匆吃一點,然後乘公共汽車或步行去他們的別墅。二十多個夜晚過去了,一切照舊:邊門蜂鳴器嗞嗞的歡迎聲,漂亮的燈籠照亮了常青藤一般彎彎曲曲的小道,草坪散發出的潮濕氣味,沙礫路嘎吱嘎吱的聲響,在屋子裡迴響、召喚著女傭的門鈴聲,突然亮起的燈光,弗麗達溫和的臉,突然——屋裡充滿了活力,收音機裡的音樂聲溫柔地迴盪起來。 她通常獨自一人。德雷爾是個古怪但守時的人,他會分秒不差準時回家就餐(弗朗茲稱之為晚飯),還有晚茶;如果他認為自己會遲到,他總會打電話告訴一聲。有他在場,弗朗茲感到很不自在,幾近麻木,因此,在那些日子裡,弗朗茲慢慢養成了某種冷冰冰的親近,以應對德雷爾自然流露的快樂。不過,當獨自與瑪莎在一起的時候,他常會有一種感覺,在他脊椎頂端的某個地方會產生一種倦怠的壓力;他的胸部堵得慌,他的雙腿軟弱無力,他的手指會長時間感受到與她握手所產生的那種輕快的力量。當瑪莎在房間里四處走動或蹺著腿坐著時,他能在半英尺距離內估算出她大腿裸露的確切程度,他不用細看她繃緊的亮光閃閃的長筒襪,幾乎也能感覺到她左腿鼓出的腿肚子壓在右腿的膝蓋上;她裙子斜向的皺褶柔軟、富有彈性,男人會很樂意將臉埋在其中。有時,瑪莎站起身來,經過他身邊,走向電唱機,燈光照射的角度恰到好處,可以透過她裙子輕薄的布料映出她大腿的曲線;有一次她的長筒襪出現了梯狀抽絲,她就舔了舔手指,飛快地輕輕塗抹絲襪。有時,倦怠感過於沉重,弗朗茲就會利用瑪莎眼睛張望其他地方的機會,在她的美貌中尋找某種小瑕疵,一旦找到,他就能讓頭腦清醒一點,思想冷靜一點,運用這種辦法去平息他各種感官的騷動。偶爾,他的確有這樣的感覺:他得救了,他找到了她的瑕疵——嘴邊一道深深的皺紋,一邊的眼眉之上有一個凹痕;從側面看,豐滿的嘴唇有點過於凸出,嘴唇之上有一小撮軟毛的黑影,脂粉掉落時尤其引人注目。不過,只要她一轉動腦袋,或者少許改變一下表情,她的臉蛋馬上又有了那種可愛的魅力,於是他就會再次陷入甚至更深的秘密深淵。通過那些快速瞥視,他把她徹底審視了一番,他的眼睛追隨、預測著她的一舉一動;當她後腦勺圓髮髻上的小梳子的一端鬆動時,他就預測她那隻舉起的手的動作,動作很普通,可對他來說卻別具魅力。最要命的是,她赤裸白淨的脖子、她細膩圓潤的皮膚肌理、她輕薄短裙下偶爾露出的胴體,是那麼優雅那麼具有魔力,他為之傾倒。每一次新的拜訪都會在他的瑪莎魅力合輯裡加上一筆,回家之後當他獨自一人躺在床上時,他就會心滿意足地回味這些記憶,選擇其中一個任自己胡思亂想,盡情玩味。一天傍晚,他發現她的手臂上有個極小的棕色胎記。還有一次,她從座椅上彎腰去拉平翹起的地毯一角,他窺見了她的乳溝,當黑色絲綢連衣裙上身繃緊時,他才鬆了口氣。還有一天晚上,瑪莎正準備去跳舞,他看見了她的兩個胳肢窩,它們是那麼光滑和白淨,像雕塑一般,看得他目瞪口呆。 她問起了他的童年、他的母親,這是個枯燥的話題,還有他的故鄉,這是個更加乏味的話題。有一次,湯姆將鼻口部捂在弗朗茲的大腿處,然後打起了哈欠,一股令人難以忍受的味道撲鼻而來——一股腐爛發臭的鯡魚味,腐屍的味道。 “我的童年就是這種味道,”弗朗茲一邊推開狗頭一邊嘟噥。瑪莎沒有聽見或者不理解他的話,於是就問他說了些什麼話。不過,弗朗茲沒再重複。他談到了自己的學校,談到了灰塵和無聊,談到了他母親讓人難以消化的餡餅;他還談到隔壁肉店的老闆,一位身穿白色西裝背心的紳士,曾經有一段時間,這傢伙每天來吃晚飯,他吃羊肉的樣子既專業又令人噁心。 “為什麼令人感到噁心?”瑪莎驚奇地打斷他的話。 “天哪,我嘮嘮叨叨在胡說些什麼呀!”他心想。他上百次呆板地描述了家鄉的河流、划船、跳水潛泳、在橋下喝啤酒。 瑪莎會把收音機從歌曲調至演講,他會畢恭畢敬地聆聽西班牙語課程,聆聽有關體育運動益處的講座,聆聽施特雷澤曼先生調解的演說,隨後——又把收音機調回到某種奇怪刺耳的音樂。她會給他詳細講述一部電影的情節,講述在通貨膨脹的歲月裡,德雷爾幸運投資的故事,講述一篇去除水果斑點的論文的要點。在講述的整個過程中,她始終在想:“他還需要多長時間才能有所行動?”與此同時,她感到很有意思,甚至有點感動:他是那麼不自信,沒有她的幫助,他也許永遠不會開始。然而,慢慢地,苦惱開始佔據主導地位。十一月就這樣耗費在了一些瑣事之上,就像你陷在某個乏味的小鎮裡無依無靠,金錢無為地浪費在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瑪莎模模糊糊有點怨恨,她記得妹妹接二連三早已有了至少四五個情人,威利·沃爾德年輕的妻子同時有兩個情人。然而,瑪莎已經年過三十四歲,應該是立刻行動的時候了!不過話又說回來,瑪莎已經奉父親之命嫁了人,有了漂亮的別墅、古董銀器、汽車,她單子上的下一個禮物就是弗朗茲。然而,這件事並非那麼簡單,有一股異樣的微風、一種特別的激情、一種多疑的軟弱闖入…… 弗朗茲怎麼睡也睡不著,於是就打開了窗子。時光正值秋冬之交,夜間的天氣變化多端;突然,不知從何方飄來一股溫暖濕潤的空氣:夏天遲到的嘆息!弗朗茲身穿黑白條紋睡衣,站在窗前,手扶窗框;隨後,身子向外倚靠在窗上,他心情憂鬱,長長地吐了口唾液,靜靜地聽著,等著唾液濺落到人行道上。不過,他住在五樓,不像在家那樣住在二樓,因此什麼聲音也沒聽到。 “咔嗒”一聲,他關上了窗戶,又鑽進了被窩。那天晚上,像一個人突然意識到自己患了絕症那樣,弗朗茲意識到他認識瑪莎已有兩個多月,毫無用處的胡思亂想正在慢慢耗盡他的激情。他對著枕頭,用半下流半誇張的語言,裝模作樣自言自語地說:“沒關係——毀了我的前程總比等著腦袋開花好。明天,對,明天,我要抓住她,把她摔倒在沙發上、地板上、餐桌上、破碎的陶器上……”發瘋的弗朗茲! 第二天到了。下班後,弗朗茲回到家裡,換了襪子,刷了牙齒,系上了新的絲綢圍巾,懷著必勝的信心,大踏步地朝公共汽車站走去。在路上,他不斷說服自己:她一定喜歡自己,她只是出於高傲才掩飾自己的感情,這太可惜了。只要她能朝他倚靠過來,好像是不經意的,在模糊的細紋唱片之上,用她的臉頰蹭他的鬢角;或者就像那天晚上一樣,她故伎重演——如果,在一瞬間,在前廳的鏡子前面,她將背靠著他的背,一邊轉過她香氣襲人的腦袋一邊說:“我比你高一英寸,”或者如果——不過他振作起精神,默默地對公共汽車售票員說:“這是軟弱,我不應該軟弱。”就算她今晚比平時更加冷靜——不管怎樣——就是現在,現在,現在! ……按門鈴的時候,他的頭腦裡閃過一絲膽怯的希望:也許,德雷爾碰巧已經回家?德雷爾沒有回家。 弗朗茲穿過前面兩個房間,心裡想像著如何能立刻推開那邊那扇房門,進入她的臥室,她身著黑色低領長裙,脖子上繫著翡翠項鍊;他立刻抱住她,緊緊地抱住,抱得她骨頭嘎吱作響,抱得她昏厥過去,抱得她口吐白沫。他的想像力是那麼豐富,一瞬間,他眼前浮現出自己漸漸遠去的背影,他看見了自己的手,看見自己打開了那扇房門;那種感覺是對未來的一種短暫遐想,而對未來是不可以胡思亂想的,因此他很快就得到了懲罰。首先,當他胡思亂想的時候,他腳下一絆,把那扇房門一下子撞開了;其次,瑪莎稱之為“閨房”的房間裡空無一人;第三,瑪莎進來時身上穿著一條米色套裙,是高領的,還有一長串鈕扣!第四,熟悉的膽怯又死灰復燃,他變得茫然不知所措;於是,他只希望自己說話還能利落。 瑪莎已經下了決心,今天晚上他可以第一次親吻她。這是她做事的特點:她選擇了月經期的一天,以防自己過快屈從,在一個錯誤的地方屈從,屈從於一種渴望,對於這種渴望她已經無法再抗拒了。她期待那種謹慎的克制的擁抱,因此沒有立刻在沙發上靠近他就坐。她按照習慣打開了收音機,拿來一小包銀色盒子的Libidettes(維也納香煙),重新整理一下窗簾的皺褶,打開了乳白色燈光的檯燈,關掉了吸頂燈,隨後(選擇了可以想像的最糟糕的話題)開始告訴弗朗茲,前天德雷爾如何啟動了某個新的神秘項目——希望這是個盈利的項目;她撿起一塊粉紅色的毛料方巾,將它蓋在一把椅子的背上,到這時她才在弗朗茲身邊坐下,不太自然地彎曲起一條腿,將之壓在屁股底下,隨後整理了一下裙子的褶襉。 不知是何原因,弗朗茲開始稱讚起舅舅,說他誠惶誠恐非常感激,他是如何越來越喜歡他等等。瑪莎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他一會兒抽煙吐煙,一會兒手持香煙至膝蓋附近,卡紙菸頭掠過褲腿的布料。香煙的煙霧像幽靈牛奶一樣依附著褲子佈料上的絨毛游動。瑪莎伸出一隻手,笑著觸摸他的膝蓋,彷彿在玩弄這煙霧形成的幽靈惡魔。他感到了她手指的壓力。他飢渴了,出汗了,完全陽痿了。 “……知道嗎,我母親每次來信都向他致敬、致意、致謝。” 煙霧散開了。弗朗茲仍在用鼻子嗅著,特別緊張的時候,他總這樣。瑪莎站起身來,關掉了收音機。他又點燃了一根香煙。此時,她把那塊粉紅色的方巾披在了肩上,就像有著老派浪漫情調的女人那樣,坐在中型沙發的另一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他木訥地一笑,開始詳細描述昨天報紙上刊登的一樁趣事。就在這時,一臉沮喪、皮毛油光發亮、無可奈何的湯姆用爪子輕輕推開門進來了,弗朗茲竟然第一次對著這條受驚的狗說話。終於,感謝上帝,受人愛戴的德雷爾回家了。 弗朗茲回家時大約十一點。當他躡手躡腳沿著走廊,朝惡臭的小盥洗室走去的時候,聽見房東屋里傳出一陣咯咯的笑聲。房門半開著,於是在經過時,他朝房裡窺探了一下。老恩里希特身上只穿著襯衫式長睡衣,正手腳並用撐在地上,他滿是皺紋、汗毛灰白的屁股正對著一面明亮的穿衣鏡。他深彎著腰,臉部充血,腦袋四周白髮蒼蒼,活像《印度王子》滑稽劇裡那個教授的腦袋,他正在透過自己兩條赤裸的大腿形成的拱門向後費力地張望自己的淒慘的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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