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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

星期一,弗朗茲揮金如土了:他買了一副眼鏡,眼鏡店老闆拍胸脯擔保它是美國貨。眼鏡架子是玳瑁殼做的——眾所周知,海龜經常被人用各種方式嘲笑,毫無疑問,原因也就在此。裝上合適的鏡片之後,他戴上了新眼鏡。弗朗茲心里和耳根處立刻有一種舒服和平靜的感覺。視覺模糊消失了。宇宙雜亂的各種色彩再次回歸它們各自的空間和細胞。 為了在這個全新顯赫的世界裡確立自己、證實自己,他還得去做一件事情:他得為自己找一個棲息之地。他想起德雷爾前天許諾過,願意為他購買許多奢侈品買單,弗朗茲開懷大笑,頗為得意。德雷爾舅舅有點古怪,但非常具有利用價值。舅舅說得非常對:弗朗茲沒有幾件像樣的衣服怎麼行呢?不過,我們先要尋找住處。 今天沒有太陽。低沉灰色的天空中散發出一股淡淡的寒氣。柏林的出租車顏色呈深綠色,車門上有一個由黑白條紋組成的格子圖案,簡潔利索。這邊那邊零零星星分佈著藍色的郵箱,為了與秋天的色調匹配,這些郵箱剛剛重新油漆過,看上去特別閃亮黏乎。他發覺這個區域的街道安靜得令人失望,事實上,大都市的街道是不應該這樣安靜的。有意思的是記住它們的名字,記住那些有用的商店和辦事處的地址——藥房、食品雜貨店、郵局、警察局。德雷爾為什麼堅持住在離市中心那麼遠的地方?這裡有那麼多空地,那麼多小公園和鋪著草皮的廣場,那麼多松樹和樺樹,還有正在建造的一棟棟別墅和一個個菜園子,他感到沮喪。這一切都使他過多地想起邊遠落後的家鄉。一個胖乎乎的不太漂亮的女傭正在遛狗,他覺得這條狗有點像湯姆。兒童們正在玩球,或者在柏油馬路上抽打陀螺。他也曾這樣玩過陀螺。只有一件事情使他覺得自己處在大都市裡:一些悠閒散步的人們穿著時髦漂亮的衣服!比如,燈籠褲,膝蓋以下非常寬鬆,那樣可以使穿了羊毛長筒襪的脛部顯得修長漂亮。他以前從沒見過這種款式,儘管他家鄉的男孩們也穿膝下紮緊的燈籠褲。還有那些上流社會的紈絝子弟,身著雙排鈕扣的夾克衫,肩部非常寬,臀部非常緊,褲腿簡直像大象的鼻子,褲腿的翻邊幾乎蓋住鞋子。帽子也非常奢華,領帶相當艷麗;當然還有姑娘,到處都是姑娘。慈悲的德雷爾!

他一邊搖頭一邊慢慢地行走,舌頭還發出咯咯的聲響,每時每刻都在環顧四周。那些秀色可餐的輕佻女子,他幾乎邊想邊說出聲來!他透過咬緊的牙齒“噝”地吸了一口氣。多麼漂亮的小妞!多麼性感的屁股!足以讓人發瘋! 在家鄉,走在輕車熟路、令人膩煩的街頭,他當然已經有過許多次同樣痛苦的反應,這種難以捉摸的誘惑實在撩人。不過,在過去,病態的羞怯使他不敢明目張膽、目不轉睛地看姑娘。到了這裡,情況則完全不同。他成了一個陌生人,這些姑娘是可以接近的,(他又“噝”地吸一口氣),她們習慣色瞇瞇的窺視,她們喜歡這樣的目光;與她們中的任何一位搭訕,開始與她們進行歡快淫蕩的交談都是可能的。他會這麼幹的,不過,先得找一個房間,在那裡迅速脫去她的衣服,並佔有她。四十至五十馬克,德雷爾說過的。這意味著至少要花五十。

弗朗茲決定有條不紊地開始行動。每隔三四棟房子,門上就有一塊小告示牌,標明供出租的房間。他查閱了一張新買的柏林地圖,再一次估算了從舅舅的別墅到此地的距離,發現距離很近。有一棟外表嶄新漂亮的房子,綠色的大門很好看,門上貼著的一張白色卡片吸引了他,他輕快地按了按門鈴。只有當他按了門鈴以後才發現,那張白色卡片上寫著“油漆未乾”!可是已經太晚了。他右側有扇窗戶打開了。一位留著短髮、身著黑色背帶襯裙、光著肩膀的年輕姑娘探頭張望弗朗茲,她把一隻白色的小貓緊緊抱在胸前。看著這赤裸的景象,他的嘴唇乾了。這姑娘真迷人:毫無疑問,是個做針線活的姑娘,不過,很迷人,希望別太貴了。 “你找誰?”她問。弗朗茲哽住了,只是傻呼呼地笑,相當厚顏無恥地說:“也許找你,呃?”說完,他立刻感到很尷尬。

她好奇地看著他。 “嗨,別裝蒜了,”弗朗茲笨拙地說,“讓我進去吧。” 姑娘轉身對房間裡的某個人說:“我不知道他想幹啥!你最好自己去問他。”這時,姑娘肩膀的上方探出了一個中年男子的腦袋,他的牙齒間叼著一個煙斗。弗朗茲壓了壓自己的帽簷,急忙轉身離開,繼續往前走去。他發覺自己依然在傻笑,並發出一聲輕輕的悲嘆。 “真是胡來,”他怒氣沖沖地想,“不過,這不算什麼。別把它放在心上。” 他花了兩個小時在四個不同街區探訪了十一處房間,嚴格地說,它們中的每一個房間都非常可愛,可是,每個房間也都有一點小小的瑕疵。比如,有個房間還沒有打掃乾淨,當他看見那個服喪的女人目光呆滯,回答他的提問時帶著一種倦怠絕望的神色時,弗朗茲猜測她丈夫一定是在那個房間去世的,而她正不遺餘力騙他租下。另一處房間有個更簡單的缺點:比德雷爾提出的租金貴出五馬克,否則那個房間完美無缺。第三處房間的牆壁上有著棕色的污跡,牆角里有個老鼠夾。那第四處房間緊連著臭氣熏天的廁所,而且那個廁所也可從走廊進入,鄰居家的人也可使用。第五處房間……一時間,這些房間連同它們的優點和缺點攪得弗朗茲腦袋暈乎乎的,唯一一處完美無缺別具特色的房間是那個租金五十五馬克的房間。他突然感到沒有必要繼續尋找,他無論如何不會自己貿然下決定,因為擔心作出糟糕的選擇,以致錯過許多其他的好房間;可是轉念一想,很難想像還有比那個他喜歡的房間更好的住處了。那個房間位於一條環境宜人的小街上,街上有一家熟食店。房東說消息已經傳得滿城風雨,街角處將建造一個電影院,這會給周邊地區帶來生氣和活力。臥床上方有一幅畫像,畫的是一個裸體姑娘,傾身向前,在霧氣朦朧的池塘里沖洗雙乳。

“好吧,”他想了想說,“現在是十二點三刻,該吃午飯了。一個絕妙的主意:到德雷爾家吃飯,問問他們,在作決定的時候,我應該特別注意什麼,如果他認為多出五馬克不是問題的話……” 弗朗茲聰明地使用他的地圖(他附帶著給自己許下諾言,要緊的事一辦完,就馬上乘地鐵去這個雜亂無章的柏林城最奢淫的地方),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舅舅的別墅。別墅的外牆粉刷成顆粒狀的灰色,給人一種堅固緊湊,也許甚至可以說是誘人的外觀。花園裡,樹齡不長的果樹上沉甸甸地掛滿了一簇簇紅色的蘋果。他沿著小路嘎吱嘎吱地走著,這時,他看見瑪莎正站在門廊的台階上。她頭戴帽子,身穿鼴鼠皮外衣,抬頭仰望風雲變幻的白色天空,正猶豫是否打開她的雨傘。看見弗朗茲到來,她臉上也沒有露出笑容。

“我丈夫不在家,”她邊說邊用她那對漂亮的冷冰冰的眼睛注視著他,“今天他正在城裡吃午飯。” 弗朗茲看了看她手臂底下夾著的手提包,看了看她外衣大領子上別著的人造紫堇花,看了看那把手柄發亮、短而粗的雨傘,意識到她也正要出門。 “對不起,打擾你了!”他說道,心裡暗暗詛咒自己運氣不佳。 “噢,沒關係。”瑪莎說。他倆一起朝著大門的方向走去。弗朗茲心裡琢磨,下一步該怎麼做——跟她道別?繼續跟在她身邊向前走?瑪莎一臉不快,眼睛繼續盯著前方,她豐滿溫暖的嘴唇半啟半合。隨後,她快速舔了舔雙唇,說:“真倒霉,我還得步行。昨晚我們的汽車撞壞了。” 的確,昨晚喝完茶、跳完舞之後,在回家的路上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他們在不適當的時候試圖超越一輛卡車,司機先撞了正在維修的有軌電車軌道木護欄,然後突然猛地轉向,與卡車側面碰撞,“伊卡洛斯”轎車轉了個圈,撞毀在一根電線桿上。在這起可怕車禍發生的過程中,瑪莎和她的丈夫在車裡翻來轉去,身體經受了各種想像得到的姿勢,最後發現自己躺在了地上。德雷爾關切地問她是否受了傷?驚嚇,尋找項鍊上的珠子,呆頭呆腦圍觀的人群,撞毀車輛慘不忍睹的外觀,滿口髒話的卡車司機,盛氣凌人的警察(德雷爾無論開什麼玩笑都無法討好警察)——所有這一切都使瑪莎受到極大的刺激,她不得不服用兩片安眠藥,晚上只睡了兩個小時。

“我沒被撞死可算是個奇蹟,”她鬱悶地說,“可是,甚至連我們的司機也沒受傷,這實在遺憾。”她慢慢伸出手,幫助弗朗茲開邊門,因為弗朗茲無論怎麼推,邊門就是不開,只發出格格聲響。 “毫無疑問,汽車是危險的玩物。”他態度不明地說。現在絕對是應該離開的時候了。 瑪莎注意到了他的猶豫,並露出讚許的神色。 “你走哪條路?”她邊問邊把她的雨傘從右手換到左手。他戴的那副眼鏡非常漂亮,看上去像電影《印度學生》中的男演員赫斯。 “我自己也不知道,”弗朗茲說著傻乎乎地開懷一笑,“其實我只是來徵求舅舅對租房的意見。”這第一聲“舅舅”叫得不那麼自信,他決意在一段時間內不再重複這種稱呼,讓這種稱呼在嫩枝上慢慢生長成熟。

“我也能幫忙出出主意,”瑪莎說,“告訴我,遇上什麼麻煩啦?”不知不覺地,他倆開始移動腳步,此時正沿著寬闊的人行道慢慢行走,人行道上四處散落著破碎的栗子和一踩就碎的瓜形樹葉。弗朗茲擤了擤鼻子,開始向瑪莎敘述起找房子的經過。 “嘿呀,這真是聞所未聞!”瑪莎打斷他的話說,“五十五馬克?我敢肯定,你可以砍砍價。” 弗朗茲心頭流過一陣初戰告捷的喜悅,不過他決定不倉促行事。 “房東是個吝嗇的怪老頭,魔鬼親自前去也沒法讓他減價。” “這樣吧,”瑪莎突然說,“我願意去那裡,親自與他談談。” 弗朗茲欣喜若狂。太幸運了!更別提能與這樣一位身著鼴鼠皮外衣、嘴唇鮮紅的美女並肩溜達,真是美極了!秋天刺骨的冷空氣,輪胎沙沙作響——這才是生活!如果再穿上一套嶄新的西裝,系上一根艷麗的領帶——那麼他的幸福就完美了。

“今天'湯姆先生'在哪裡?”他打聽,“我還以為能看見它散步呢。” “你見不到它,它被鎖在園丁的工棚裡了。它是條好狗,但有點神經質。我常常說,狗如果乾淨,是可以被接受的寵物。” “貓比較乾淨。”弗朗茲說。 “噢,我討厭貓。你罵狗時,它們明白,但是,貓就沒治了——無法與人類交往,不懂得感激,啥也沒有。” “在家鄉,我們射殺了許多流浪貓,我和一個同學乾的,尤其在春天,沿著河流。” “我的左腳後跟有點問題,”瑪莎說,“需要你扶一把。”她一邊朝身後和腳下看了看,一邊將兩個手指輕輕搭在他的肩上。沒有一點分量。她用雨傘的末梢刮去一片粘在她鞋底上的枯樹葉。 他們來到了廣場。透過面前的腳手架,至少可以看見拐角處未來新影院的兩個樓層。

瑪莎用她的雨傘指了指,說:“我們認識為電影公司經理合夥人工作的那個人,他在那裡建造電影院。” 新影院要到明年某個時候才能建成。工人們正在勞動的景象像夢中的場景一般。 弗朗茲絞盡腦汁,試圖想出某種更富有成效的話題。那次火車上的意外相遇! “我仍然沒法忘記我們在火車上的相遇是多麼奇怪,簡直不可思議!” “是啊,是一種奇遇。”瑪莎說,心裡卻想著自己的心思。 “聽著,”當他們開始攀登五層樓陡峭的樓梯時,她說,“最好別讓我丈夫知道我幫助了你。不,這不是什麼秘密,只是我不想讓他知道。” 弗朗茲鞠躬表示謝意。這倒不關他的事,然而他心想,她說的話是奉承呢還是侮辱。很難說。此時,他們已經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沒人回應門鈴。弗朗茲再次按了按門鈴,門“呼”的一下開了,一個身著背帶褲、無領衫的小老頭從裡面探出一張佈滿皺紋的臉,他一聲不吭地把他倆讓進了屋裡。

“我又來了,”弗朗茲說,“我能不能再看一次房間?” 那老頭快速打了個招呼,拖著腳步引路穿越一條昏暗的過道。 “天哪,多麼陰暗骯髒的地方!”瑪莎心想,她簡直要嘔吐了。她該來這裡嗎?她能想像丈夫那種嘲弄般的譏笑:你責怪我,可現在你自己卻在幫助他。 不過,房間卻還過得去,明亮,乾淨。左側靠牆放著一張也許會嘎吱作響的木床、一個臉盆架,還有一個爐子。右側擱著兩把椅子和一把故作奢華、被蟲子蛀得千瘡百孔的長毛絨扶手椅。房間中央有一張小桌,牆角置放著一隻五斗櫥。木床上方掛著一幅圖畫。弗朗茲看著這幅畫,百思不得其解:一個在市場上出售的袒胸露乳的奴隸姑娘,三個猶豫不決的好色之徒正色瞇瞇地斜睨著。它甚至比九月沐浴的仙女更具藝術魅力。她一定在某個別的房間裡——對,一定是的,在那個散發著臭氣的房間裡。 瑪莎按了按床墊。床墊很堅實。她脫去一隻手套,摸了一下床頭櫃,然後看了看手指表面。屋外某處傳來了《黑眼睛的娜塔莎》,這是她喜歡的流行歌曲,從不同樓層上的兩個不同的收音機里傳來的,歌聲飄蕩,與建築工地樂曲般的叮噹聲和諧地融彙在一起。 弗朗茲滿懷希望地看著瑪莎。瑪莎用雨傘指著右側牆壁,眼睛看著老頭,用中立者的聲調詢問道:“你為什麼要搬走長沙發?很顯然,以前這裡擺放過某樣家具。” “長沙發開始下陷了,正在修理。”老頭把頭一歪回答說。 “以後你把它放回原處。”瑪莎說。突然,她打開了電燈,眼睛向上看去。老頭也向上方看去。 “好吧,”瑪莎邊說邊再次拿雨傘指著,“你提供床單,對不?” “床單?”老頭驚訝地重複道。隨後,他把頭歪到另一邊,噘起嘴唇,想了一會兒,回答說:“是的,我們可以找出些床單。” “那麼服務和清洗呢?” 老頭拍了拍胸膛。 “一切全由我來做,”他說,“我包攬一切。我一個人。” 瑪莎走到窗戶跟前,看了看街上一輛裝著板材的卡車,然後折回。 “你開價多少?”她冷冷地問。 “五十五馬克。”老頭警惕地回答。 “包括電費和早晨的咖啡?” “這位先生有工作嗎?”老頭邊問邊朝弗朗茲的方向點頭。 “有的。”弗朗茲立刻回應。 “五十五馬克包括一切費用。”老頭說。 “這太貴了。”瑪莎說。 “不貴的。”老頭說。 “貴極了。”瑪莎說。 老頭笑了。 “那好吧。”瑪莎聳聳肩膀嘆息道,她轉身朝房門走去。 弗朗茲意識到這個房間即將永遠打水漂了。他使勁擠壓拉扯他的帽子,試圖引起瑪莎的注意。 “五十五。”老頭憂心地重複道。 “五十。”瑪莎說。 老頭張開嘴巴,然後又倔強地閉上。 “那好吧,”他最後說,“不過,晚上十一點必須熄燈。” “那是自然的,”弗朗茲順著他說,“當然——我非常理解。” “你希望什麼時候搬進來?”他的房東問。 “今天,現在,”弗朗茲說,“我只需到旅館取我的手提箱。” “付點定金吧?”老頭狡黠地笑著提議。 房間本身似乎也在微笑。回想起他年輕時凌亂的閣樓,這一切顯得多麼不可思議!當他試圖入睡的時候,母親還在燒毛機上忙碌。他怎麼能夠忍受如此長的時間?當他倆再次走上街頭的時候,他的意識中殘留著一種溫暖的空虛,這空虛彷彿是因為他新租的房間陷入的一個由許多微不足道的小印象形成的溫柔的混亂局面。當瑪莎在拐角處與他道別時,她看見弗朗茲眼鏡背後閃動著感激的淚花。她朝照相館走去,去沖洗一些在蒂羅爾拍攝的快照,回想起剛才的對話,她心裡理所當然地湧起一股自豪。 天上開始下起了毛毛細雨。一個個花店敞開大門,以吸收水分濕氣。此時,雨真的下大了。瑪莎找不到出租車,雨點不知怎麼進入到雨傘的下面,洗去了她鼻子上的脂粉。一種焦躁不安取代了得意洋洋。昨天和今天都是新奇和荒唐的日子,當然很難讓人理解,不過別具韻味,混沌之中透露出清晰的輪廓。就像這朦朦朧朧昏昏暗暗的景色,此刻高山的景色飄浮其中,變得越來越清晰,這場雨,這種多雨清新的濕潤,在她的心靈中慢慢變成一幅幅閃爍的映像。有一次,一位被雨水澆透、熱情、強壯、眼睛碧藍的小伙,一位她丈夫在休假時結識的朋友,利用采爾馬特的一場大暴雨,唬她進入一個門廊的凹處,緊緊挨著她,氣喘吁籲地傾訴他炙熱的感情,他的不眠之夜,她搖頭拒絕,他在記憶的角落裡消失了。又一次,在她的起居室裡,那個愚蠢畫家,一個手指甲骯髒不堪、沒精打采的無賴,將他的嘴唇緊貼在她裸露的脖子上,她等了一會兒去弄清自己的感覺,什麼感覺都沒有,於是就用她的肘部猛擊他的臉膛。還有一次——這是最近的一次映像——一位富有的商人,一個頭髮藍灰色的美國人,上嘴唇長長的,一邊玩弄她的手一邊小聲說她肯定會去他賓館的房間,她笑了,含糊其詞抱歉地說他是個外國人。與這些萍水相逢、令人恐懼的幽靈相處,被他們用冰冷的手迅速撫摸之後,她回到家裡,聳聳肩膀,隨隨便便就將他們拋在腦後,就像她將打開的雨傘撂在門廊裡晾乾一樣。 “我是個白痴,”她說,“怎麼啦?我到底錯在哪裡?幹嗎要擔心?這種事遲早要發生。這是不可避免的。” 她的心情又一次變了。她痛痛快快地狠狠訓斥了弗麗達一頓,因為那條狗不知怎的又進了屋,在地毯上留下了骯髒的腳印。喝茶的時候,她狼吞虎咽吃了很多小三明治。她打電話給車庫,探聽德雷爾是否遵守諾言,租了汽車。她給電影院打了電話,預訂兩張星期五首場公映的票子;隨後,她打電話給丈夫;接著,給年邁的赫特維希夫人打電話,結果得悉那天德雷爾會很忙。德雷爾的確很忙。他全神貫注於另一家公司意外提供的機會。一連串談判和各種應酬,他忘掉了弗朗茲,或者說他會在錯誤的時候想起他——在齊脖子深的溫水里休息的時候、開車從辦公室到工廠的時候、在床上抽煙的時候。弗朗茲會出現在他大腦望遠鏡錯誤的一端,在那裡拼命做手勢;德雷爾會在腦中答應馬上去關心他,可是一轉眼又開始思考其他事情了。 對於弗朗茲來說,那不是一種安慰。當一開始喬遷之喜的興奮感過去之後,他問自己,下一步他該怎麼走?瑪莎已經記下了他房東的電話號碼,可是打那以後,沒有任何動靜。他自己不敢打電話,也不敢貿然拜訪德雷爾夫婦,他不相信僥倖;上次的僥倖那麼神奇,改變了他不合時宜的造訪。他必須等待。很顯然,遲早他會得到召喚的。但他並不享受這種等待的滋味。入住後第一天早晨七點半,房東給他送來一杯味道很淡的咖啡,裝咖啡的杯子黏乎乎的,還有一個茶碟,裡面放著兩塊糖,一塊糖的一角是咖啡色的。房東用告誡的口氣說:“上班別遲到了!喝了它,趕緊穿好衣服。抽水馬桶放水沖洗別太用力!記住別遲到了!” 弗朗茲覺得他別無他擇,只好整天離開這棟房子,去從事這個老頭為他虛構的工作,在外面一直待到傍晚五六點鐘,在城裡吃點東西,然後回家。於是,他只好在城裡,或者說在他看來似乎是這個城市最具大都市氣派的區域四處遊覽。這些短途遊覽具有被迫的性質,因而新奇感蕩然無存。到了傍晚,他已經精疲力竭,沒法再實施自己的計劃,他蓄謀已久的輝煌計劃,從容地沿著性感誘人的街道閒逛,第一次好好地看一看那些真正的娼妓。可是,怎麼去那裡呢?他的地圖好像很奇怪,有點誤導遊人。有一天萬里無雲,他四處遊蕩,走得夠遠了,突然發覺自己來到一條寬闊沉悶的林蔭大道,街上有許多輪船公司的辦事處和藝術品商店,他看了看指路牌,意識到這就是那條世界著名的街道,是他心向神往的地方。街道兩旁矮小的椴樹正紛紛揚揚飄落著樹葉。街道一端盡頭羽翼狀的拱門被腳手架覆蓋了。他橫穿空闊的柏油馬路,沿著一條運河溜達:有一個地方,水面之上有一塊彩虹般的油斑,還有一股令人陶醉的蜜糖香味,這使他想起了童年;香味是從一艘駁船上飄來的,身穿粉色襯衫的工人們正在船上卸下一堆堆小山般的梨子和蘋果。在一座橋上,他看見兩個女人正在肩並肩地游泳,她們頭戴閃閃發亮的游泳帽,故意呼呼地噴著鼻息,並且有節奏地揮動雙臂。他在古物博物館度過了兩小時,仔細觀看了令人驚嘆的雕像、精美的石棺,還有駕馭雙輪戰車、棕色皮膚的士兵們反叛時的形象。他在破爛不堪的酒吧里、在大型公園相當舒適的長凳上長時間休息。他進入地鐵深處,在紅色的皮質座椅上棲息,呆呆地看著那些閃閃發光的柱子,柱子快速反射著各種金色的映像;他焦慮地等待著漆黑的哐啷作響的黑暗最終被奢華和邪惡的極樂世界所取代,那個世界一直在躲避著他。他也非常想找到德雷爾的大型百貨商場,在他的家鄉,只要一說起這個商場,人們就會肅然起敬。然而,厚厚的電話本里只列了他家里和辦公室的電話。很顯然,商場一定還有某個其他名字。弗朗茲還沒意識到,柏林城的中心已經遷移到西部,他鬱悶地在城市中心和北部的一條條街道裡游盪,以為柏林最時髦的商店和最活躍的貿易點一定在這些街上。 他不敢購買任何東西,這使他十分痛苦。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他已經花了不少錢,現在德雷爾消失了,不知怎的,一切都變得難以預料,一切都使他充滿了焦慮。儘管房東那麼堅持整天把他趕出屋子,但他還是試著跟他交朋友。可是房東老頭寡言少語,鬼鬼祟祟,一直暗藏在他那個小套間無人知曉的深處。然而,第一天夜晚,老頭在走廊裡遇見了弗朗茲,他再次提醒弗朗茲,拉抽水馬桶的拉繩應該非常輕柔,否則會壞掉;他還給弗朗茲詳細解釋了該區警察局的種種神秘,並給了他一些表格,弗朗茲必須在表格中填寫名字、婚姻狀況和出生地。 “還有一件事情,”老傢伙說,“就是你那個女朋友。她不能來這裡探訪。我知道你很年輕。我自己也曾年輕過。我倒是準備允許你這樣做,可還有我的妻子呢,明白嗎——她碰巧暫時不在家——但我知道她永遠不會允許這種探訪。” 弗朗茲臉紅耳赤,急忙點頭同意。房東的臆斷讓他受寵若驚,激動萬分。他幻想她看上去芳香溫暖的嘴唇,她奶油般光滑細膩的皮膚,但立刻打消了這種習慣性念頭的膨脹。 “她不適合我,”他鬱悶地想,“她孤高而冷漠。她生活在一個不同的世界裡,有一個非常富裕、依然精力充沛的丈夫。如果我變得野心勃勃,那麼她會讓我捲鋪蓋回家的,我的前程就會被毀了。”再說,不管怎麼說,他也許會為自己找到心上人的,她也會體態均勻,身材苗條,皮膚光滑,嘴唇豐滿,頭髮烏黑。想到這裡,他決定採取一些行動。早晨,當房東給他端來咖啡時,弗朗茲清了清喉嚨說:“聽著,如果我額外再給你些錢,你會……我可以……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招待任何我想招待的人嗎?” “那要視情況而定。”老頭說。 “額外多給幾個馬克。”弗朗茲說。 “我明白。”老頭說。 “每月再多給五馬克。”弗朗茲說。 “你太慷慨了!”老頭說。他邊說邊轉身離開,然後又用狡黠告誡的口吻補充說:“不過,注意上班別遲到囉!” 結果瑪莎討價還價全都成了瞎忙活。弗朗茲十分清楚,他決定偷偷額外付費,實在是太輕率了。他的錢正在像冰雪融化一樣逐漸消失,可是德雷爾依然不打電話過來。連續四天,他八點準時氣鼓鼓地離開屋子,然後在夜幕降臨時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他已經完全厭倦了那條著名的大街。他給母親寄了一張明信片,上面是勃蘭登堡門風景照,他在信上寫道:他一切都好,德雷爾舅舅非常好。沒有必要讓母親擔驚受怕,儘管她也許應該為他的處境擔憂。只有在星期五晚上,當弗朗茲躺在床上驚恐萬分時,他才會自言自語,說大家全都把他忘了,他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裡孤單無助。不過,他心裡卻有著某種邪惡的喜悅:他不再對光華照人、他夢中的情人瑪莎忠貞不移,他讓房東老頭,卑鄙的恩里希特,允許他在套房骯髒的澡盆裡洗個澡,然後帶他去最近的妓院。就在這時,恩里希特用懶洋洋的嗓音招呼他接聽電話。 弗朗茲十分激動,急忙套上褲子,赤著腳衝進走廊,朝著走廊盡頭髮亮的電話奔去,膝蓋在一個大箱子上猛地撞了一下。也許因為他還不習慣聽電話,一開始他辨認不出在耳中鳴響的聲音。 “馬上到我家裡來,”他終於聽清了那個聲音,“你聽見了嗎?請趕快來!我在等你。” “噢,您好,您好嗎?”弗朗茲含糊不清地說,可電話那頭已經掛了。德雷爾炫耀似的放下話筒,繼續飛快記下他明天必須要做的事情。隨後,他看了一眼手錶,想起此時此刻妻子隨時都有可能從電影院回來。他輕輕擦了擦前額,隨後帶著詭秘的微笑,從一個抽屜裡取出一串鑰匙,還有一個香腸形狀的手電筒,手電筒上有一個凸出的眼孔。他依然穿著外套,因為他剛回到家裡,還沒來得及脫去外衣;他大踏步徑直走進書房,當要急忙記下某件事情或者給某人打電話時,他總是這樣。此時,他重重地將椅子往後挪動,開始一邊脫去他那件寬鬆的駱駝毛大衣,一邊走到前大廳,將大衣掛在那裡。他將鑰匙串和手電筒放進大衣寬大的口袋裡。躺在門邊的湯姆直起身子,用它柔軟的頭磨蹭德雷爾的腳。德雷爾走進浴室,大聲地關上門,浴室刷得雪白的牆上冬眠著幾隻老態龍鍾的蚊子。一分鐘後,他放下袖子,扣好手腕處的袖口,邁著另一種悠閒舒坦的步子,朝餐廳走去。 餐桌上已經擺好供兩人就餐的餐具,一個盤子中間擺放著深紅色的威斯特伐利亞熏火腿,四周是各色各樣的香腸薄片。掛在花瓶邊緣的碩大葡萄串閃耀著綠色的光芒。德雷爾摘下一顆,將它投進嘴裡。他斜看了一眼薩拉米香腸,但決定等瑪莎回來。鏡子裡映照出他穿著灰色法蘭絨衣服的寬厚背影,以及梳得溜光的一縷縷黃褐色頭髮。他突然轉身,彷彿感到背後有人注視著他,然後離開了餐廳;鏡子裡只留下餐桌白色的一角,邊櫃閃爍的晶瑩微光穿透了漆黑的背景。他聽見寂靜的遠處傳來了一聲微弱的聲響:一把小鑰匙正在那寂靜之中尋找一個敏感的小孔;它找到了,插入了那個孔,清脆地轉動了一下,隨後一切都甦醒了。德雷爾飢餓萬分,圍著餐桌踱步,他灰色的肩膀在鏡子裡穿過去又穿過來。前門“砰”的一聲關上了,瑪莎走了進來。她的眼睛閃閃發亮,她用一塊散發著香奈爾香水味的手帕使勁地擦鼻子。狗徹底醒了,它跟在瑪莎身後也進了餐廳。 “坐下,坐下,親愛的。”德雷爾歡快地邊說邊打開精密電器加熱茶水。 “電影太好看了!”她說,“赫斯太棒了,儘管我更喜歡他在《王子》中的表演。” “在哪部電影中?” “噢,你記得嗎,那個海德堡學生裝扮成印度王子?” 瑪莎笑容滿面。事實上,最近她經常微笑,這使德雷爾非常高興,簡直難以用言語表達。她處於一種愉快的心情之中,就好像得到了別人的許諾:在不遠的將來會給她一個神秘的驚喜。她願意等待一段時間,因為她心裡明白,這種驚喜一定會到來。那天,她請了幾位油漆工,讓他們把露台南面的牆壁粉刷一新。電影中盛宴的場景刺激了她的食慾,此刻,她打算違反減肥的飲食規定,大吃一頓,然後鑽進被窩,也許會滿足一下德雷爾渴望已久的慾望。 前門的門鈴叮噹作響。湯姆起勁地吠叫起來。瑪莎吃驚地豎起柳眉。德雷爾咯咯地輕聲一笑,邊咀嚼食物邊起身去前廳。 瑪莎坐著轉身面朝餐廳門,手裡端著杯子。德雷爾開玩笑似的用胳膊肘輕推弗朗茲,兩人一起走進了餐廳;弗朗茲咔噠磕了一下鞋跟,隨後快速走到瑪莎跟前。瑪莎笑得那麼美麗開懷,她的嘴唇顯得那麼熱忱,那麼閃閃發亮,以至於在德雷爾的靈魂中,一股巨大的歡愉似乎要在震耳欲聾的掌聲中迸發出來,他想瑪莎笑得如此開懷,一切事情都會順利進行:瑪莎會像從前那樣,上氣不接下氣給他詳細講述整部愚蠢的電影,這是百依百順甜蜜恩愛的前奏和代價;星期天,他就不會再去打高爾夫球,而是與她一起騎馬,在樹葉沙沙作響、陽光斑駁、橙黃暗紅色彩斑斕的公園裡策馬而行。 “首先,我親愛的弗朗茲,”他邊說邊為他的外甥拉上一把椅子,“吃點東西。來點櫻桃白蘭地吧!” 弗朗茲機械地伸出一隻手,越過檯面,去接遞給他的矮腳小口大肚白蘭地酒杯,結果不小心碰倒了一個細長花瓶,瓶裡插著一朵深褐色的玫瑰(“早就應該把這個花瓶撤了!”瑪莎心想),溢出的水在桌布上蔓延開來。 弗朗茲大驚失色,那是必然無疑的。首先,他沒想到會遇見瑪莎。其次,他以為德雷爾會在書房裡接見他,跟他談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工作,必須馬上去處理。瑪莎的微笑使他目瞪口呆。他想弄清自己驚訝的原因,就像托缽僧在地裡埋下假種子,施以瘋狂魔法,只想種子里馬上長出一棵活生生的玫瑰樹來。瑪莎要求他別讓德雷爾知道他倆不諳世故的租房冒險——當時,他對她的請求幾乎毫不在意——而此時此刻,在她丈夫的面前,這種請求驚人地膨脹,正在變成一種秘密的性愛契約。他也記得房東老頭恩里希特有關女朋友的一番話,那些話證實了這一點,彷彿它是一種福祉也是一種羞辱。他試圖擺脫這種魔咒——但是,一見到她那種讓人幾乎難以招架的熱辣辣的目光,他立刻垂下眼簾,儘管德雷爾試圖推開他的手,弗朗茲還是茫然不知所措地繼續用自己的手帕輕輕揩乾弄濕的桌布。此前不久他還躺在被窩裡,而現在,他卻坐在這裡,在這間金碧輝煌的餐廳裡,像在夢中一樣忍受煎熬,因為他無法阻擋鹽瓶四周暗色的小水流;在盤子邊緣的掩飾下,溢出的水流正在努力流向餐桌的邊緣。瑪莎依然微笑著(反正桌布明天是可以更換的),她的目光移至弗朗茲的雙手,移至他皮膚繃緊的指關節輕柔的動作,移至他汗毛濃密的手腕,移至他修長的摸索著的手指,奇怪的是她突然想到今天晚上她身上沒有穿任何毛料的服裝。 突然,德雷爾站起身來說:“弗朗茲,這樣做也許有點怠慢,但是沒辦法,時間不早了,你我該出發了。” “我們倆出發?”弗朗茲一時摸不著頭腦,他一邊將潮濕的手帕塞進自己的口袋一邊問。瑪莎冷冰冰地看著丈夫,臉上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一會兒你就會明白。”德雷爾說,他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種探險的亮光,瑪莎對這種亮光再熟悉不過了。 “真討厭,”她怒氣沖沖地想,“他想幹什麼?” 在前廳裡,她把他攔住了一會兒,快速低聲地問道:“你到哪裡去?你到哪裡去?我要你告訴我你去哪裡?!” “痛痛快快地玩一下。”德雷爾回答,希望能激起她又一次燦爛的微笑。 她皺眉蹙眼,表示反感。德雷爾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臉蛋,隨後離去。 瑪莎慢慢走回餐廳,站在弗朗茲離去後空出的座位後面陷入沉思。接著,她掀起剛才被水溢濕的桌布,一個盤子在桌布下滑落,盤底朝了天。辛苦工作了一個晚上的鏡子映照出她綠色的禮服、白淨的脖子、烏黑濃密的髮髻,以及閃閃發亮的翡翠耳飾。她依然沒有註意到鏡子的關注,當她緩慢地四處走動,放好水果刀時,她的身影不時在鏡子裡再現。過了一會兒,弗麗達來了。隨後,餐廳裡的電燈啪嗒關了,瑪莎輕輕咬著項鍊,上樓去她的臥室。 “我敢打賭,他想讓我以為他在開玩笑,可他沒開玩笑。我敢打賭,事實肯定會是這樣的,”她心想,“他會為弗朗茲找個骯髒的妓女。那就全完啦!” 寬衣時,她感到她快要哭了。你等著吧,你就等著瞧吧,等你回來再說!尤其是如果你打算愚弄我。這是什麼作風,什麼作風!你請來個窮小子,然後很快帶著他走。而且是在深更半夜!真丟臉! 像以前許多次一樣,她再次回憶起丈夫的許多過錯,她似乎把這些過錯件件記在心裡。實在是太多了。然而,每當妹妹希爾達從漢堡來看望她,她還是向她已婚的妹妹信誓旦旦地說她很幸福,她的婚姻很美滿。 瑪莎的確真的認為她的婚姻與其他人的婚姻沒什麼兩樣,夫妻之間吵架是很常見的,妻子總會與丈夫爭爭吵吵,與丈夫的種種古怪行為作抗爭,反對丈夫偏離常規,所有這一切都等同於幸福的婚姻。不幸福的婚姻就是丈夫貧窮,或者因為乾了某種見不得人的事而進了監獄,或者包養情婦揮霍錢財。因此,瑪莎從不抱怨自己的處境,因為一切都很自然,很平常。 母親過世時,瑪莎才三歲——這種情況並不罕見。不久,第一位繼母也死了,不過,這種事情有些家庭也發生過。第二位也是最後一位繼母不久前才去世,她是個可愛的女人,出生高貴,人們都非常喜歡她。她父親當馬俱商起家,最後經營人造革工廠破了產,絕望之中,他盼望女兒嫁給“輕騎兵”,出於某種原因,他選中了德雷爾。一九二零年,當德雷爾向她求婚的時候,瑪莎對他幾乎一點兒也不了解;與此同時,妹妹希爾達與一艘普通大西洋輪船上的小個子胖事務長訂了婚。德雷爾奇蹟般地變得越來越富裕。他富有魅力,但是古怪,讓人難以捉摸;盡唱些傻乎乎的曲調,而且一唱就走調,還給她買些傻乎乎的禮物。瑪莎睫毛長長,雙頰紅潤,教養有素,她說等德雷爾下次來漢堡時,她再下決心。德雷爾離開漢堡前往柏林時,送給她一隻猴子,而她討厭猴子;幸運的是,一位年輕英俊的表兄教會猴子點火柴,結果猴子身上的緊身套衫著了火,他們不得不處理掉這只笨手笨腳的動物。她與這個表兄的關係已經走得相當遠,後來表兄成了妹妹希爾達早期戀人中的一員。一星期後,德雷爾回來了,瑪莎允許他親吻她的臉頰。在聚會上,可憐的老爸興奮過度,把小提琴手痛打了一頓,這是可以原諒的——因為在他漫長的一生中,他遭遇了許多厄運。婚後,丈夫取消了一個重要的公務旅行,決定去挪威度荒唐的蜜月——世界上有那麼多好地方,為什麼偏要去挪威? ——一些疑問開始困擾她,不過,格呂內瓦爾德的別墅很快驅散了這些疑問,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都是些不太有趣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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