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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金色的迷夢,鬆軟的被褥。又一次甦醒,但也許還不是最後的甦醒。這種情況並非偶爾發生:你甦醒過來,看見你自己,比方說,正坐在一個典雅的二等包廂裡,與一對高雅的陌生夫婦在一起;儘管這是一種假甦醒,但事實上,這僅僅是你夢幻的下一個層面,彷彿你從一個層面上升到另一個層面,但永遠到達不了表面,永遠不能進入現實。然而,你依然出神入迷地幻想,錯把夢的每一個新層面都當成現實的大門。你相信這是真的,屏住呼吸,帶著許多無法追憶的夢境,離開車站,穿過車站廣場。你幾乎沒看清什麼,因為雨霧濛濛,黑夜模糊,你的眼鏡霧氣朦朧,你想盡快穿過廣場,到達廣場對面那個糟糕的旅館,到了那裡,你就可以洗臉,可以更換襯衫袖口,然後沿著令人眼花繚亂的街道閒逛。可是,發生了一件事情,一件荒唐不幸的事情,現實彷彿突然失去了現實的刺激和辛辣。你的知覺受騙了:你仍在熟睡之中。斷斷續續的瞌睡使你的思維變得遲鈍。隨後出現了一種新的似是而非的瞬間:這個金色的迷夢和你的旅館房間,旅館名叫“蒙得維的亞”。一位你在家鄉認識的店主,一位懷舊的柏林人,在一張紙上為你草草記下。然而,誰知道呢?這是現實嗎?這是最後的現實,抑或只是一場新的騙人的夢?

弗朗茲仰面躺著,眯縫著眼睛,痛苦地用近視的雙眼費力地看著天花板上藍色的迷霧,然後側目看著明亮耀眼的模糊,毫無疑問,那是一扇窗戶。為了使自己擺脫這種依舊十分類似夢幻的朦朧,他伸手朝床邊櫃摸去,尋找他的眼鏡。 只有當碰觸它們的時候,或者更加確切地說,碰觸到那塊像裹屍布把它們裹起來的手帕時,只有在那個時候,弗朗茲才在夢的一個較低層面上想起那件荒唐不幸的事情。昨天晚上,他踏進這個房間,環顧四周,打開窗戶(看到的只是一個昏暗的後院和一棵昏暗的呼呼作響的大樹);他先扯去骯髒的假領子,這個領子一直壓迫著他的脖子,然後急急忙忙開始洗臉。他像一個低能的傻瓜,把眼鏡擱在臉盆架的邊上,臉盆的旁邊。當他提起沉重的臉盆,想把盆裡的髒水倒進桶裡時,他不僅碰掉了臉盆架邊緣的眼鏡,而且還因為手裡端著水來回晃動的臉盆,他笨拙不諧調地向側面跨了一步,結果腳底下傳來不吉利的“咔嚓”一聲。

回憶起這一情景時,弗朗茲痛苦得扭曲了臉,嘴裡發出陣陣呻吟。弗里德里希街上所有節慶的彩燈都被靴子一腳踩掉了。他不得不去修理眼鏡:眼鏡架上只剩了一塊鏡片,而且也已破碎。他觸摸而不是重新檢查這個傷殘的傢伙。從思想上說,他早該出門去尋找合適的修理店了。先得修好眼鏡,然後才能去進行重要的、令人相當恐慌的拜訪。他記得母親反复叮嚀,要他到達柏林當天早晨就去拜訪(“這一天就像商人上門一樣”),弗朗茲也記得那天是星期日。 他靜靜地躺著,舌頭髮出咯咯的聲響。 複雜而又熟悉的貧困(沒錢多買幾套備用的昂貴生活用品),現在自然而然造成了驚慌。沒有眼鏡,他跟瞎子一樣;然而,他必須開始穿越這個陌生城市的危險旅程。他想起了昨晚擁擠在車站附近的各種鬼怪幽靈,他們車子的發動機在隆隆作響,他們砰砰地使勁關車門;當時他戴的眼鏡還是好好的,儘管雨夜已經使他視覺模糊,他還是穿過了昏暗的廣場。踩壞眼鏡之後,他便上床睡覺,沒像原先日夜期盼的那樣外出散步,沒有在第一時間初次體驗一下柏林的驕奢淫逸、光怪陸離和熙熙攘攘。相反,在痛苦的自我調節之中,就在到達柏林的第一個夜晚,他再次屈從孤獨的生活習慣,而在出發來柏林之前,他已經發誓要改掉這種習慣。

但是,在冷冰冰的旅館房間裡、在模模糊糊的陌生生活用品中度過整整一天,無所事事,一直要等到星期一,飾有巨大藍色夾鼻眼鏡標記(要能看見才行!)的商店才會開門——這種前景簡直讓人難以想像。弗朗茲掀掉被子,赤著腳小心翼翼走到窗戶跟前。 淡藍色、柔和、燦爛的晨光迎接了他。院子的大部分空間都被深褐色的天鵝絨陰影所籠罩,那陰影好像是一棵樹冠四展的大樹;他只能依稀分辨大樹頂端模糊的橘紅色看上去好像是茂密的樹葉。欣欣向榮的城市,真的是這樣!室外一切都那麼安靜,與鄉間燦爛的秋日一樣超然寧靜。 啊,原來吵鬧的是這個房間!吵鬧聲包括令人煩惱的人類形形色色思想空洞沉悶的嗡嗡聲,搬動椅子的哐啷聲(椅子底下藏著一隻找了半天沒找到的襪子,可是近似瞎子的他卻視而不見),流水的嘩嘩聲,不知怎麼從西裝背心裡滾出來的小硬幣發出的叮噹聲,旅行箱被拖到遠處角落裡時發出的刮地聲(擱在那裡就不用擔心再次絆倒),還有背景噪音——房間本身的嘎吱聲和嘈雜聲,就像放大了的海貝殼聲音;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那明媚的陽光、令人驚嘆的寧靜,就像置於院子陰涼地窖里昂貴的葡萄酒一樣保存得那麼完好。

弗朗茲終於克服了霧氣造成的視覺上的斑斑點點,找到了自己的帽子,掙脫了怪模怪樣鏡子的擁抱,朝房門走去。只是他的臉上空空如也,也沒戴眼鏡。他摸索著順利走下樓梯,樓梯上可愛的安琪兒正在一邊擦亮樓梯扶手一邊唱著歌曲。他給服務台接待員看了那張寶貴名片上的地址,知道該乘哪路汽車以及該在哪裡等車等等。他猶豫了一會兒,搭乘出租車的想法像魔力一般強烈地吸引著他。但是他放棄了這個念頭,不僅因為車費昂貴,而且因為如果他抵達時風頭十足,潛在的雇主會認為他鋪張浪費。 來到街上,他立刻淹沒在流光溢彩之中。他看不清物體的外形輪廓,色彩也沒有實質意義。像女人飄逸的服裝從衣架上滑落一樣,這個城市亮光閃閃,層層疊疊,奇異荒誕,無牽無掛,變化斑斕的燦爛光輝倦怠地懸浮在蔚藍的秋日天空中。廣場珠光寶氣的荒漠那邊,一輛汽車正飛速地穿過,不時鳴響新都市的喇叭;一棟棟粉紅色的大廈高高聳立,突然,一道太陽的光束,一道玻璃的閃光,刺疼了他的瞳孔。

弗朗茲到達了一個貌似真實的街角。經過一番忙亂,他眯縫眼睛斜看,終於發現了公共汽車站模糊的紅色標柱,就像當你潛入公共浴場的池子,看見支撐浴場的柱子在水中蕩漾搖曳。幾乎與此同時,一輛公共汽車黃色的幻影進入了視野。他踩到了別人的腳,那隻腳立刻在他的腳底消融了,一切事物都在消融,弗朗茲緊緊抓住扶手,一個聲音——顯然是售票員的聲音——在他耳邊吼叫:“快上車!”他還是第一次登上這種螺旋形的梯子(他家鄉只有幾趟老式有軌電車),公共汽車急劇一抖,開始向前行駛。驚恐之餘,他瞥見柏油馬路像一堵銀色光亮的牆壁在升起,他趕緊一把抓住一個人的肩膀;汽車不可阻擋的拐彎力量帶著他前行,在這過程中,整輛汽車似乎要顛倒過來,他急速登上最後幾級樓梯,來到了汽車的頂層。他坐了下來,環顧四周,心裡感到無助、憤怒。他正高高飄浮在城市的上空。腳底下的街道上,每當車流停頓,人們就會像水母一樣游動。隨後,公共汽車又動了,順著街道行駛,街道一側的房屋呈陰影般的藍色,另一側日光曚曨,就像雲彩與柔軟的天空融為一體,很難分清哪是天哪是雲。弗朗茲第一次看到的柏林城就是這種樣子——虛幻的色彩,虛無縹緲,與各種色調水乳交融,一點兒也不像他粗俗土氣的夢境。

他乘對汽車了嗎?售票員說,沒錯。 清新的空氣在他的耳邊呼嘯作響,汽車的喇叭聲此起彼伏,美妙動聽。 “呼”的一聲,掠過幾片枯樹葉,一根樹枝差點沒刮著他。他問身旁一位乘客,他應該到哪裡下車。結果得悉離這兒還遠著呢。他開始數車站,以免再次問別人;他試圖分辨交叉的街道,但沒成功。汽車的速度,清新的空氣,秋天的香味,世界上讓人頭暈目眩、鏡子一般的特性,全都融為一種脫離軀殼的異樣感覺;弗朗茲故意轉動一下脖子,為的是感受一下領扣的硬頭,在他看來,領扣硬頭是唯一能夠證明他存在的東西。 終於,他的那一站到了。他費勁地從陡樓梯上下來,小心翼翼地踏上人行道。漸漸遠去的汽車高處,一個面孔模糊不清的旅伴朝著他高聲叫喊:“在你右邊!第一條街,在你的——”弗朗茲一邊揮手致意,一邊走到拐角處向右拐。寂靜,孤獨,金色的迷霧。他感到自己正迷失方向,融化在這迷霧之中;更糟糕的是,他看不清房屋的門牌號碼。他感到腿腳發軟,渾身冒汗。終於,他看見一個模糊的路人,便上去搭訕,問門牌五號在哪裡。那個過路人離他很近,樹影在他的臉上奇怪地晃動;突然,弗朗茲覺得他認識此人,前天他就是從他那裡逃走的。人們幾乎可以完全確信,這是陽光和樹影斑點搗的鬼;然而,弗朗茲受到的驚嚇不小,他趕緊避開目光。 “穿過大街就是,你可以看見白色的籬笆,”那人輕鬆活潑地說,說完就繼續趕路。

弗朗茲沒有看見任何籬笆,不過發現了一扇邊門,於是就摸索門鈴按鈕,按了下去。門發出一種古怪的嗞嗞呼叫聲。他等了一會兒,又按了一次,小門又發出嗞嗞的呼叫聲。沒人來開門。邊門裡頭是個花園,朦朦朧朧一片綠色,一棟別墅飄浮在那裡,宛如一種輪廓模糊的映像。他想自己開門,但就是打不開。他咬咬嘴唇,再次按下門鈴,而且將手指長時間按著門鈴不放。還是同樣單調的嗞嗞聲。突然,他發現了開門的訣竅:撳按鈕的同時將身體倚著門,門“嘎吱”一聲猛地開了,他差點撲倒在地。有人對著他高聲喊道:“你找誰?”他轉向那個聲音,分辨出是個女人,她穿著一件淡顏色的連衣裙,站在通往別墅的沙礫路上。 “我丈夫還沒回家。”弗朗茲回答後,那聲音停頓了一會兒說。

他瞇起眼睛,勉強辨認出耳環閃動的亮光和光滑的黑髮。她既不是個凶神惡煞的女人,也不是個花里胡哨的女人,由於他冒冒失失過分急切,想看得更清楚些,於是就湊上前去,離她十分近,以至於在荒唐的一瞬間,女主人以為這個魯莽的闖入者想用他的雙手捧住她的腦袋! “我有很重要的事,”弗朗茲說,“是這樣的,我是他的一個親戚。”他站在她面前,拿出皮夾子,開始在皮夾裡翻找那張著名的名片。 她覺得好像以前在哪裡見過他。他的耳朵在陽光下紅紅的,有點半透明;他稚嫩的前額上冒出了細微的汗珠,亮晶晶的,就掛在他烏黑短髮的髮梢。她猛地想起來了,像魔術師一樣,將眼鏡戴到那張傾斜的臉上,然後又馬上摘掉。瑪莎笑了。與此同時,弗朗茲找到了那張名片,抬起了頭。

“在這裡,”他說,“我是應邀而來的。要我星期天來。” 她看了看名片,又笑了。 “你舅舅去打網球了,會回來吃午飯的。不過,你知道嗎,我們已經見過面了。” “Bitte?”弗朗茲一邊回答一邊睜大眼睛看她。 後來,當他回想起這次會面、花園的幻景、那條似乎正在被陽光融化的連衣裙時,他感到十分驚訝,他竟然花了那麼長時間才認出她!只相隔三步之遙,他至少能像正常人那樣透過薄紗般的朦朧分辨清楚人的面容。他有點天真地對自己解釋道,那之前從沒見她不戴帽子,所以沒想到她的頭髮是在中間分縫,後腦勺還打了個髮髻(這是瑪莎唯一不追求時髦的地方);可是要解釋事情是怎樣發生的依然不那麼簡單,即便在那種模模糊糊、虛無縹緲的感覺中,也沒有再次出現前天讓他神魂顛倒的那種同樣的興奮、同樣的魔力。打那以後,他似乎覺得,那天早晨他墜入了一個虛無縹緲的不能再現的世界,這個世界只短暫存在了一個週日,在這個世界裡,一切都那麼微妙縹緲,那麼光輝燦爛,那麼搖擺不定。在這場夢幻中,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所以情況確實如此,那天早晨,弗朗茲躺在旅館的床上,確實沒有醒來,而只是進入了睡夢的下一個層面。在他的近視所導致的虛幻夢境中,瑪莎根本不像火車上那位貴婦人,火車上那位貴婦人美麗如畫,但打起哈欠卻像隻母老虎。他粗略見過、隨後淡忘的她聖母馬利亞一般的美貌此時此刻完美地出現在面前,彷彿這就是她真正的魅力所在,此時在他的面前容光煥發,沒有半點摻雜,沒有瑕疵,沒有架子。他不能確切地說他是否認為這個朦朧的貴婦人嫵媚動人。近視就是純潔。再說,她是有夫之婦,他的整個前途都要仰仗她的丈夫,他受囑咐要盡一切可能榨取她的男人。與前天那個美麗動人的陌生人相比,眼前的事實使這個女人比起初次相識那一刻顯得更加遙遠,更加高不可攀,他隨瑪莎沿著花園小路朝著他手指的那棟別墅走去,邊走邊不住道歉,說他身體瘦弱,眼鏡碎了,眼鏡店關門了,還不住驚嘆世界上竟然有這麼巧的事情,總之,竭盡全力想使她盡快喜歡他。

靠近別墅門廊的草坪上豎著一頂非常高的海濱遮陽傘,傘下有一張小桌子和幾把柳條椅。瑪莎坐了下來,弗朗茲咧著嘴笑,眨巴著眼睛在她身邊坐下。她覺得她的這個花園已經把這個年輕人完全鎮住了,花園雖小,卻造價昂貴,裡面有五個大麗花花圃、三棵落葉松、兩棵垂柳、一棵木蘭。她不願去驗證弗朗茲那雙可憐的近視眼是否能夠分辨遮陽傘和觀賞樹。如此高雅地auf englische weise接待他,她感到非常得意,用夢想不到的財富使他傾倒;她還期待著向他炫耀那棟別墅,客廳裡的微型藝術品,臥室裡的東印度椴木家具,聽聽這個相當英俊的青年發出欽佩讚美的感嘆。通常,她的客人都來自她自己那個圈子,她早就厭倦讓這些人感到驚訝。現在來了這個鄉巴佬,她有一種柔情似水的快感。這個青年戴著漿過的衣領,穿著緊身的褲子,給她提供了一個機會,重新燃起她在新婚頭幾個月裡所感受的那種自豪。 “這裡這麼安靜,”弗朗茲說,“我以為柏林非常喧鬧呢。” “是啊,可我們幾乎是住在鄉下,”她回答。她感到自己年輕了七歲,她補充說:“那邊那棟別墅屬於一個伯爵,一個非常慈祥的老頭,我們經常見面。” “非常宜人——這個安靜樸質的環境。”弗朗茲說。他穩步展開主題,並且已經預見到會走進死胡同。 瑪莎看著他那隻膚色蒼白、指節粉紅的手,細長的食指平坦地按在桌面上,其他細細的手指都在輕微顫抖。 “我經常在想,”她說,“我們對誰更加了解——每天在同一個房間裡生活五個小時的人,還是一個月裡每天只見面十分鐘的人?” “您的意思是?”弗朗茲說。 “我想,”她繼續說,“真正的要素不是時間多少,而是交流多少——生活和生活狀況的交流。告訴我,你與我丈夫究竟是什麼關係?第二個外甥,對不?你打算在這里工作,這很好,像你這樣的年輕人應該要讓你們多工作。他生意做得很大——我是說,我丈夫的公司很大。不過,我敢肯定,你一定已經聽說過他那個著名的大百貨商場。也許百貨商場這個詞誇大了,他的商場只賣男士商品,不過,男士商品應有盡有,包羅萬象——領帶、帽子、體育用品等。他的辦公室在城市的另一端,他還從事各種金融活動。” “萬事開頭難,”弗朗茲邊說邊用手指咚咚敲擊桌子,“我有點害怕。不過我知道你丈夫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一個非常慈祥的人。我母親敬重他。” 這時,不知從何處閃出一條狗的幽影,彷彿是來表達同情;走近仔細一看,原來是一條阿爾薩斯狼狗。狗低下頭,把一樣東西叼到弗朗茲的腳邊,然後,後退一點,暫不干擾他們,只是期待地候著。 “它叫湯姆,”瑪莎說,“湯姆在狗展上獲過獎,對不對呀,湯姆?”(她只在客人面前對湯姆說話。) 出於對女主人的尊重,弗朗茲撿起狗遞給他的東西。那是一個濕漉漉的木質球,上面滿是可觸摸到的牙印。他一撿起那個球,把球拿到面前,狗影就一下子從模糊的陽光中躍出,變得生龍活虎,幾乎把他撞離椅子。他趕緊扔掉那個球。湯姆消失了。 木球正好滾到大麗花圃中,不過,弗朗茲當然視而不見。 “好狗!”弗朗茲一邊在磨擦軋光印花棉布的椅子扶手上擦拭弄濕的手,一邊厭惡地說。瑪莎正朝別處張望,湯姆在發狂似的尋找它的玩物,她擔心狗把花圃胡亂踐踏了。她拍拍手。弗朗茲也禮貌地跟著拍手,他把責備當成了喝彩。幸運的是,就在這時,一個男孩騎著自行車從門前經過,湯姆立刻忘記了木球,迅猛沖向花園的柵欄,沿著整條柵欄一邊狂吠一邊狂奔。隨後,它立刻安靜下來,一路小跑回來,在瑪莎冷冷的目光注視下,躺在門廊的台階邊上,懶洋洋地伸出舌頭,像獅子一樣縮起一隻前爪。 瑪莎談起了蒂羅爾,弗朗茲側耳傾聽,瑪莎的嗓音響亮、任性,他正慢慢熟悉這種腔調,他覺得那條狗並沒離得很遠,也許隨時都會把那個黏乎乎的木球叼回來。他懷舊地想起了一位齷齪老太的齷齪哈巴狗(與他母親的寵物狗有親緣關係,也是它的大敵),他好幾次設法巧妙地踢了它。 “不過,不知怎的,你知道嗎,”瑪莎說,“人有受約束的感覺,會想像那些高山也許會在半夜裡倒下來,砸在賓館上,就壓在我們的床上,把我壓在下面,還有我的丈夫,壓死所有的人。我們正在考慮去意大利,可是不知怎的,我沒了興趣。它非常笨,我們的湯姆。玩球的狗都很笨。來了位陌生的先生,在它看來,他是家庭的新成員。你第一次來到我們這個偉大的城市,對不?你覺得這裡怎樣?” 弗朗茲有禮貌地用一隻粉紅的手指指了指眼睛:“我像個瞎子一樣,”他說,“在配好新眼鏡以前,我沒法欣賞任何東西。我看見的只是各式各樣的顏色,這畢竟不太有趣。不過,總的說來,我喜歡這個城市。這裡真安靜,在這棵黃色的樹下。” 由於某種原因,他腦海裡閃過一種想像——一個讓人難以捉摸的想像——在這一瞬間,他母親正與動物標本剝制師的妻子弗勞·卡梅爾斯平納一起從教堂回來。與此同時——奇觀中的奇觀——他在這陽光燦爛的朦朧中與這位看上去朦朦朧朧的女士進行著這一場困難而有趣的談話。一切都非常危險,她說的每個字也許都會讓他上當。 瑪莎注意到他稍微有點結巴,還有緊張兮兮地不時吸鼻子的樣子。 “他頭暈目眩,局促不安,可又是那麼年輕,”她想道,心裡的感受非常複雜,既瞧不起他又很可憐他,“熱情、健康、年輕,易於擺佈,可以隨意操控塑造,直至使他變得讓你滿意。不過,來我家以前,他應該先把鬍子刮一刮。”她試探地開了口,想看看他會如何反應: “如果你打算在一家時髦商店工作,我的好好先生,那麼你必須培養一種更加自信的風度,刮掉你那男人的下巴上的那些黑鬍子!” 正如她所預想的那樣,弗朗茲失去了他的矜持。 “我回去配一副新眼鏡,我是說近視眼鏡。”他解釋說,或者說他局促不安,口齒不清地說。 她隨他含糊不清地拖著聲調說話,心裡想這對他很有好處。一時間,弗朗茲的確感到非常不自在,但並不是她所想像的那樣。使他慌亂的不是她的進諫,而是她的語氣突然變得粗俗刺耳,有點像在粗聲地喊:“嗨!”好像在做示範一般,說“自信”兩個字的時候,她的肩膀猛地往後一聳。 不和諧的插曲很快過去了:瑪莎再次融入了他周邊世界那種富有魅力的混沌朦朧,她恢復了她那種優雅的談話方式。 “這裡的秋天比你家鄉的果園涼快。我喜歡甘美多汁的水果,不過我也喜歡清爽寒冷的天氣。我皮膚的肌理和體溫特別敏感,一陣輕風或者一股寒流就會刺激到它。天哪,我不得不為這一點傷神。” “我家鄉那邊現在還能游泳呢,”弗朗茲評論說。他準備跟她說說那條著名的河流,河上有一座座拱形的橋樑,河水清澈透明如詩如畫,流經他家鄉的小鎮,在玉米地和葡萄園之間蜿蜒流淌。赤裸著身子在河裡游泳是多麼愜意!花幾個便士就可以僱一條“招手即停的筏子”,然後直接從筏子上跳入水中。就在這時,一輛汽車按著喇叭在大門前停了下來,瑪莎說:“我丈夫回來了!” 瑪莎的眼睛盯著德雷爾,心裡琢磨著丈夫的外貌能否給這個年輕的外甥留下深刻的印象,她忘了弗朗茲已經見過他,而且現在幾乎看不清他。德雷爾邁著輕快的步子走了過來。他身穿一件白色的外衣,脖子上圍著一條白色的圍巾。胳膊下夾著三個凸出的球拍,每個球拍的布袋顏色各不相同——褐紫紅、藍色、深紫紅;他嘴上留著黃褐色的八字須,黃光閃爍,活像一片秋天的樹葉。德雷爾奇怪的裝束並沒讓瑪莎感到惱火,但是她與弗朗茲的談話被打斷了,她不再獨自與弗朗茲在一起,不再是弗朗茲唯一關注的人,不再是唯一使弗朗茲感到驚愕的人,這讓她感到很生氣。她對弗朗茲的態度不由自主地變了,好像“他們之間有了什麼隔閡”,現在她丈夫來了,這使他倆的行為舉止變得比較謹慎。此外,她當然不想讓德雷爾明白,這位她以前曾經指責過的窮親戚其實並不算太糟糕。因此,當德雷爾跟他們在一起時,她想用不顯眼的手勢向他表示:現在他來了,她終於解放了,不用再陪這位乏味的客人了。不幸的是,當德雷爾來到跟前時,他的眼睛始終看著弗朗茲,而弗朗茲則費力地眯縫起眼睛,慢慢聚焦斑駁朦朧的光亮,他站起身來,打算欠身鞠躬。德雷爾觀察敏銳、自有一套,他喜歡玩一些記憶小竅門(他經常自己跟自己玩一種遊戲,盡量回憶等候室裡的各種圖片,等候室是寒酸的圖片拘禁地),已經從遠處立刻認出了他們最近的旅行伴侶,心想,這傢伙是否前來遞送瑪莎在旅途中遺忘的一封未打開的女帽設計商的信?不過,他突然想起另一件事,一件有趣得多的事情。瑪莎已經習慣了丈夫臉上那種焰火般的表情,看見他剪短的八字須在抽動,他眼睛兩側鬢角處的皺紋在成倍地增加、顫抖。隨後,他突然哈哈大笑,笑得那麼劇烈,以至於在他身邊繞圈跳躍的湯姆禁不住汪汪吠叫。德雷爾哈哈大笑不僅是因為這種巧合,而且因為他推測這位親戚乘坐在同一個車廂裡,也許聽見瑪莎說了親戚的某些壞話。瑪莎說了些什麼,弗朗茲是否聽見了,他已經記不起來了,不過,肯定說過一些不中聽的話,這種撩人的難以確定的想法加劇了這種巧遇的幽默性。說起人情世故,他也想起——他外甥正忙著逗弄湯姆——有一次,當他正在稀里嘩啦淋浴時,有個熟人給他打電話。瑪莎隔著浴室門高聲喊道:“那個老笨蛋瓦塞爾史盧斯來電話啦!”——五步以外,桌子上的電話聽筒像鬧劇裡的偷聽者那樣窩起耳朵聽著呢! 他一邊與弗朗茲握手一邊哈哈大笑,他坐進一把柳條椅的時候仍在大笑。湯姆繼續吠叫。突然,瑪莎衝上前來,用手背狠狠揍了一下湯姆,手上的幾個戒指閃閃發光。湯姆一聲嗚咽,灰溜溜地跑了。 “真令人高興,”德雷爾邊說(他的高興勁差不多已經消失了)邊用一塊絲綢大手帕擦眼睛,“這麼說你就是弗朗茲——莉娜的兒子?經過如此巧遇,我們一定不要再拘禮節了——請不要稱我先生,就叫我舅舅,親愛的舅舅。” “避免使用呼格語。”弗朗茲思緒飛速旋轉。他開始感到輕鬆自如了。德雷爾在朦朦朧朧中擤鼻涕,他的模樣看上去模模糊糊,有點滑稽可笑,像那些完全陌生的人一樣毫無害處,像在我們的夢中模仿我們熟悉的人,像熟悉的朋友捏著嗓子跟我們說話。 “今天我身體不錯,”德雷爾對妻子說,“知道嗎,我餓了。我想年輕的弗朗茲也餓了。” “過一會兒就開午飯。”瑪莎說著站起身來,一下子消失了。 弗朗茲甚至感到更加輕鬆自如,他說:“很抱歉——我打碎了眼鏡,幾乎看不清東西,所以我有點糊里糊塗的。” “你住在哪裡?”德雷爾問。 “住在維的亞飯店,”弗朗茲說,“靠近車站。是個有經驗的人介紹給我的。” “好的。對,你是條好狗,湯姆。當務之急是找一間舒適的房間,離我們不太遠,每月不超過四十或五十馬克。你打網球嗎?” “當然打的。”弗朗茲回答,他想起了一個後院,一根二手的棕色球桿,那是他花一馬克在一家小擺設商店裡買的,它壓在瓦格納半身塑像底下;他還想起了一個黑色的橡皮球,一堵不配合的牆壁,重要的是牆上有個四方形的洞,洞里長出一朵牆頭桂竹香。 “好!那樣的話,我們可以在星期天打網球了。不過,你需要一套體面的套裝、幾件襯衣、柔軟的衣領、領帶,各種各樣的衣物。你跟我妻子相處得怎樣?” 弗朗茲笑了笑,不知怎麼回答。 “好了,”德雷爾說,“我想午飯已經準備好了。工作的事我們以後再談,在這附近一邊喝咖啡一邊談。” 瑪莎已經走出屋子站在門廊裡。她冷冷地盯著她丈夫好一會兒,然後冷冷地點了點頭,轉身回到屋裡。 “他對下等人說話總是要用那種令人討厭的、有損尊嚴的、和藹可親的口氣,”她一邊穿過乳白色的前廳一邊想。前廳穿衣鏡底下的小墊上周全地放著潔白的梳子和白背刷子。整棟別墅,從白粉刷過的露台到無線電天線都是那種樣子——整潔乾淨,優雅好看,但總的說來,卻不討人喜歡,顯得空空蕩盪。別墅的主人認為這種說法只是開玩笑。至於女主人呢,她的品味既無審美情趣又無感情考慮;她只是認為一個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西柏林比較富裕的德國商人,應該有一棟完完全全像這種樣子的別墅,也就是說,一棟和他商界朋友同一類型的別墅,那種位於柏林近郊的別墅。別墅具備各種便利設施,大部分都沒使用過。比如,浴室裡有一面面孔大小的旋轉鏡子—— 一面奇怪的放大鏡,鏡子上還有一盞電燈。瑪莎曾經把鏡子給丈夫用於刮鬍子,但是丈夫很快就厭倦了它:每天早晨看著自己被照得錚亮的下巴腫脹到原來大小的三倍,還有一夜之間長出來的粗硬的鬍子茬,讓人實在難以忍受。客廳裡的椅子很像時尚商店裡展出的樣品。寫字桌上有一層完全沒用的疊加台,台上安裝了許多不必要的小抽屜,在放檯燈的位置上放著一尊青銅雕像,雕像手裡擎著一盞提燈。廳裡有許多擦得一塵不染但不討人喜歡的瓷器動物,它們的臀部被擦得透亮,以及各式各樣的靠墊、坐墊,這些墊子還從來沒人靠過坐過,還有相冊——尺寸很大的冒充有藝術價值的東西,裡面鑲著哥本哈根瓷器、哈根克普家具的照片——這些相冊只被那些最愚鈍或最靦腆的客人翻閱過。別墅裡的一切,包括田園般的廚房架子上放著各式各樣的壇壇罐罐,上面貼了標籤:糖、丁香、菊苣等,都是七年前由瑪莎親自挑選的,她丈夫把剛搭好的小別墅模型放在綠草皮覆蓋的托盤上,贈給瑪莎;別墅依然空蕩蕩的,隨時準備款待客人。瑪莎買了些繪畫,在一位藝術家的指導之下,將它們分別佈置在各個房間。在那個時期,這位藝術家非常吃香,他認為任何繪畫都可以被接受,只要它醜陋無比和毫無意義,塗著各種黏稠的色團,越邋遢越爛糊越好。遵循伯爵的建議,瑪莎也在拍賣會上購買了一些古老的油畫。在這些油畫中,有那幅恢宏的肖像畫,畫的是一位貴族氣質的紳士,長著連鬢鬍子,身著時髦漂亮的晨衣,拄著一根細細的拐杖站立著,猶如片狀電閃映襯著華麗的棕色背景,熠熠生輝。瑪莎買下這幅畫的道理很充分。在這幅畫邊上,在餐廳的牆壁上,她掛了一幅用達蓋爾銀版法拍攝的她祖父的照片;她祖父很早以前就逝世了,是一位煤炭商人,人們懷疑他在一八六零年左右謀害了第一任妻子,將她淹死在山中的小湖里,可是沒有任何證據。他也長著連鬢鬍子,穿著晨衣,拄著一根拐杖;他的照片靠近那幅奢華的油畫(由海因里希·馮·希爾登布蘭德簽名繪製的),巧妙地將她祖父的照片轉變成一幅家族的肖像畫。 “我祖父,”瑪莎會邊說邊指著那幅真跡油畫,然後緩緩地用手一揮畫個弧形,弧形中包括了那個不知名的貴族,受騙客人的目光就會從他祖父的照片轉移到那幅肖像畫。 可惜不管瑪莎如何巧妙地把弗朗茲的注意力引向客廳魅力無限的擺設油畫,弗朗茲既看不清照片油畫,也看不清瓷器。他只能模模糊糊感覺到顏色的微妙融合,感覺到鮮花盛開,感覺到腳下地毯的柔軟,因而也隱約感覺到這棟別墅室內陳設所缺乏的品位;但是,就瑪莎而言,這些陳設都是必不可少的,她為此花費不少:一種奢華的氛圍,在這種氛圍之中,當第二杯淡金色的葡萄酒下肚之後,他開始慢慢感到暈乎乎了。德雷爾又給杯子斟滿了酒。儘管弗朗茲沒有吃早飯,可是他不敢舉起叉子去分享第一道神秘的食品,此時他感覺到兩條腿也好像完全融化了似的。他兩次錯把女傭赤裸的前臂當成了瑪莎的前臂,過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瑪莎坐得離他很遠,像個金色葡萄酒般的幽靈。德雷爾也像個幽靈,但是看上去比較溫和,臉色紅潤。他正在興致勃勃地談論兩三年前在一次惡劣的風暴中他乘飛機從慕尼黑去維也納的經歷,飛機如何上下顛簸左右搖擺,他如何想去囑咐飛機駕駛員“一刻也不能停止操縱飛機”,他偶然遇見的旅伴如何繼續鎮靜地玩縱橫填字遊戲。與此同時,弗朗茲正遇到難以置信的困難,他不知如何吃魚肉香菇餡餅和接下來的甜食。他有一種感覺:再過片刻,他的身體就會完全融化,只剩下他的腦袋,嘴巴里塞滿了奶油泡芙,開始像氣球一樣在房間裡飄浮。咖啡和庫拉索酒差點讓他醉倒。德雷爾像一個用人的手臂取代輻條的風火輪,在他的面前緩慢旋轉,他開始談論弗朗茲將要從事的工作。他注意到了這個可憐傢伙的精神狀態,於是就沒有細說。不過,他說了:弗朗茲很快就會成為一名出色的銷售員,飛機駕駛員的主要敵人不是大風而是濃霧;剛開始工資不會太高,他要設法支付房租;如果弗朗茲願意每天傍晚過來串門,那麼他會感到很高興的;如果明年歐美之間建立航線,他不會感到驚訝的。弗朗茲腦袋裡像旋轉木馬在一刻不停地旋轉,他的扶手椅也在房間裡轉圈滑翔。德雷爾對著他慈祥地微笑,他估計這樣狂飲會遭到瑪莎的斥責,可他還是不斷向弗朗茲的腦袋裡灌輸巨大豐饒角里的各種東西,因為不知怎的,他得酬謝弗朗茲,與弗朗茲的意外相遇給他帶來了無限的樂趣。他不僅應該酬謝弗朗茲,而且還應該酬謝莉娜,感謝她臉頰上的那個疣,感謝她的髮髻,感謝那把裝有綠色香腸形頸靠的搖椅,頸靠上還繡著傳奇故事“僅短短半小時”。最後,弗朗茲嘴吐酒氣,口說謝謝,跟舅舅道別。他小心翼翼走下台階來到花園,小心翼翼擠出大門,手裡依然拿著帽子,消失在拐角處;這時,德雷爾心想,這可憐的年輕人回到旅館房間睡個午覺該有多香啊!隨後,他自己也樂而忘憂睡意濃濃,上樓去臥室休息了。 瑪莎身穿寬大的橘黃色晨衣,赤裸的雙腿交叉著,扎得很低的烏黑濃密的髮髻映襯出光滑柔軟的潔白脖頸——她正坐在梳妝台前磨光手指甲。德雷爾在鏡子裡看見她光滑的束髮帶、她緊鎖的眉毛、她少女般的乳房。一股粗野但不合時宜的衝動驅散了他的睡意。他嘆息了。這不是第一次他因為瑪莎認為午後做愛是一種頹廢的變態行為而感到遺憾。既然她連頭也不抬,他明白她生氣了。 他輕聲地說——他想把事情搞得更加糟糕,那樣就不會再感到遺憾了:“吃過午飯你怎麼不見了人影?你至少應該等到他離開。” 瑪莎連眼皮都沒動一動,她回答說:“你是知道的,今天我們應邀要去參加一個重要的時尚茶會。你也趕緊梳妝打扮一下吧。” “我們還有大約一小時呢,”德雷爾說,“事實上,我覺得還可以睡個午覺!” 瑪莎依然一聲不吭地用擦拭軟皮磨光指甲。他一甩手扔掉了他那件所謂的諾福克夾克衫,一屁股坐在長沙發邊緣,開始脫掉他那雙沾著紅沙子的網球鞋。 瑪莎的身子彎得更低了,她唐突地說:“真是不可思議,有人竟然沒有一點點尊嚴感!” 德雷爾嘟噥了一下,悠閒地脫掉他的法蘭絨褲子,接著又脫掉了白色的絲襪。 過了大約一兩分鐘,瑪莎對著梳妝台玻璃檯面咕咕噥噥了一陣,她說:“我倒想知道那個年輕人現在對你的看法。不拘禮節,叫我舅舅……聞所未聞。” 德雷爾笑著扭動了一下腳趾頭。 “在公共網球場打球已經玩膩了,”他說,“明年春天,我要參加一個網球俱樂部。” 瑪莎猛地轉身朝向他,一隻胳膊撐著椅子的一個扶手,下巴擱在她的拳頭上,一條腿交叉著壓在另一條腿上輕輕晃動。她仔細端詳著丈夫,看到他的眼神裡一副半開玩笑半色瞇瞇的樣子,不由得怒火萬丈。 “你如願以償了吧,”她繼續說,“你照顧了你寶貝的外甥。我敢打賭,你已經給他作了許許多多的許諾。請你遮掩一下好嗎,赤裸裸的,真噁心!” 德雷爾穿著晨衣,舒適地躺在大花型瑰麗印花裝飾布沙發上。他心裡琢磨,如果他現在說了下面這些話,將會發生什麼事情呢:你有你的怪癖,我親愛的,比起你丈夫赤身裸體,你的一些怪癖是比較難以原諒的。旅行時,你不坐一等車廂,而坐二等車廂,因為二等車廂的條件和一等車廂的差不多,但可以節約一大筆錢,能省二十七馬克六十芬尼,數額驚人哪!否則,這些錢早就落入那些設計一等車廂的騙子們的口袋了。你踢了可愛的、能夠表達愛意的狗,因為狗不應該大聲發笑。那好吧——我們假設這一切都是對的。不過,請允許我也來玩一把——別管我外甥的事情…… “很顯然,你不想跟我說話,”瑪莎說,“嗯,那好吧……”她回頭繼續擦拭她寶石般的指甲。德雷爾心想:如果你想放縱一回,那好吧,來吧,來點健康有益的活動,或者好好哭一場。完事之後,你肯定會感覺好多了。 他清了清喉嚨,準備說話,但是就像以前不止一次發生過的那樣,到了最後一刻,他決定什麼也不說了。不知道這是否是因為他希望用沉默,或者用洋洋自得的懶散來激怒她,或者也許他在無意識地擔心,那樣做會給他想維護的某種東西以致命一擊。他身體往後傾斜,靠上那隻三角靠墊;他的雙手深深插進晨衣口袋,繼續沉思冥想:瑪莎為什麼不吱聲?不久,他的目光移至妻子那張寬大的臥床,床上罩著白色的床罩,上等細亞麻布,四周整整齊齊鑲著網眼花邊,可以洗滌,長和寬都是九十英尺,離開他的臥床很遠;他的臥床也鋪著花邊床罩,床邊有個床頭櫃,櫃子上攤手攤腳地躺著一個腿細長、臉漆黑的布娃娃。這個布娃娃,還有床罩和炫耀的家具,既有趣又招人厭。 他打著哈欠,用手揉揉鼻樑。也許,馬上更衣,然後去露台上閱讀半個小時,更為明智。瑪莎一下脫掉了橘黃色晨衣,彎曲胳膊去調整項鍊,她赤裸裸的天使般可愛的肩胛骨聚攏在一起,就像收起的翅膀。他愁眉苦臉地想:她還要過多長時間才能讓他親吻那兩個肩胛;他猶豫了,再三考慮之後決定不去惹她,他穿過走廊,前往他的更衣室。 他出去後門剛無聲地關上,瑪莎就一下子站起來,猛地一扭,怒不可遏地把門鎖了。這完全不像她的性格,是她無法解釋的一時衝動;更加讓人不可理解的是,因為她馬上需要女傭,她還得馬上打開門鎖。很久以後,又過了許多個月,當她試圖重新回憶那天的時候,她記憶最深刻清晰的就是這扇門和這把鑰匙,好像一把普通的門鑰匙碰巧就是打開那通往不太尋常的一天的鑰匙。然而,用力扭動鎖頸並不能驅除她的怒氣。這是一種困惑不解、騷動紊亂的怒火,無處發洩的怒火。她非常生氣,因為弗朗茲的拜訪給了她一種奇怪的愉悅,為了這種愉悅,她不得不感謝她的丈夫。他們爭論是否邀請窮親戚,結果證明她是錯的,而她剛愎自用、古怪乖僻的丈夫是對的。因此,她盡量不承認這種愉悅,那樣她丈夫就繼續是錯誤的一方。她明白她會很快再次體驗到這種愉悅,她也明白,她敢斷定,她的態度會使丈夫不再接待弗朗茲,也許她不該說剛才說過的那些話。在她的婚姻生活中,她還是第一次體驗到某種她從未預想到的東西,某種格格不入的東西,在他們蜜月令人失望的驚詫之後,這種格格不入的東西不能像合法的方塊那樣揳入他們生活的拼鑲圖案。於是,因為一點瑣事,因為偶然在一個荒唐偏僻的小鎮逗留了一下,結果某件事情便開始發展,變得那麼令人高興,那麼無可挽回。世界上沒有一種真空吸塵器能使她頭腦裡所有的空間立刻恢復到以前那種一塵不染的狀態。她的各種感覺能力變得含糊不清,人們很難通過邏輯去推斷她為什麼會喜歡這個笨拙熱切的鄉下青年;他細長的手指有些顫抖,眉宇之間有些丘疹,所有這一切都使她感到非常困惑,以至於她打算咒罵放在扶手椅上的那件新買的綠色連衣裙,咒罵正在五斗櫥底部抽屜裡仔細翻找東西的弗麗達肥大的臀部,咒罵鏡子中她自己陰鬱的樣子。她看著一件珠寶首飾,首飾冷冷地反映著一個紀念日,她突然想起幾天前自己三十四歲生日剛剛過去,一種奇怪的焦慮湧上心頭,她開始在鏡子裡尋找皺紋的跡象,尋找皮膚鬆弛、眼袋顯露的痕跡。不知何處傳來一聲輕輕的關門聲,接著是樓梯嘎吱作響的聲音(樓梯是不應該嘎吱作響的!),隨後丈夫走調的口哨聲漸漸遠去,超出聽力所及的範圍。 “他跳舞很蹩腳,”瑪莎心想,“也許他網球打得不錯,可他跳舞一直很差勁。他不喜歡跳舞。他不知道如今跳舞有多時髦。時髦而且必不可少。” 瑪莎暗暗記恨無能的弗麗達,她將頭伸過連衣裙柔軟皺縮的圓領,連衣裙綠色的影子由上往下掠過她的眼睛,她從圓領裡鑽出腦袋,挺直身子,弄平臀部周圍裙子的皺褶;突然,她感到自己的靈魂暫時受到了這條涼涼的翡翠色連衣裙的約束。 樓下,四方形露台的地面是水泥的,寬寬的欄杆上攀爬著紫色和粉色的植物,德雷爾坐在一張花園小桌邊的一把帆布椅子裡,大腿上擱著一本打開的書本,眼睛凝視著花園。柵欄外一輛豪華的“伊卡洛斯”牌黑色轎車已經在等候。新司機胳膊肘撐著柵欄,隔著柵欄與花園裡的園丁閒聊。一縷後晌冷冷的日輝穿透了秋日的空氣。幼樹清新藍色的影子沿著灑滿陽光的草坪舒展,所有的影子都朝著同一個方向延伸,彷彿都爭先恐後看誰先到達花園白色的側牆。遠處,大街那邊,公寓大樓草綠色的外牆非常醒目,一個身著襯衣的光頭小個子男人神情憂鬱地倚靠在掛在窗台上的紅被子上。花匠已經兩次提起手推車,可每次剛提起推車又轉身朝向司機。隨後,他倆都點燃了香煙。一縷煙霧清晰地冉冉飄起,沿著轎車錚亮的黑色側面飄然浮動。樹影似乎已經又往遠處延伸了一點,不過,陽光依然燦爛地從右側照耀著大地,從伯爵別墅的角落後面照來;伯爵的別墅處於較高的地勢,四周的樹木也較高大。寵物狗湯姆沿著花圃懶洋洋地溜達著,它懷著一種責任感開始追逐一隻飛得很低的麻雀,不抱有任何成功的希望,隨後,在手推車邊上躺下,鼻子擱在爪子上。一提到露台兩字——多麼寬敞,多麼涼爽!一隻蜘蛛織成的漂亮的蜘蛛網從露台欄杆角落裡的鮮花連接到旁邊的桌子上。潔淨如洗的淡藍色天空中有一部分地方飄浮著一些碎雲,像一縷縷鬈髮,非常滑稽,就像海平線上的雲彩一樣,都是一個模樣,柔和纖細,飄浮在一起。該聽的都聽了,該說的都說了,花匠終於推起手推車走了,在沙礫小路的交叉路口精確地拐彎,湯姆懶洋洋地起身,跟在花匠後面向前走去,像裝了發條的玩具,花匠拐彎,它也拐彎。在德雷爾膝蓋上躺了很久的俄國作家所著的《死魂靈》滑落到了露台的石板地上,他也懶得彎身將它撿起。太舒適了,太自在了……毫無疑問,第一個完蛋的將是那邊的蘋果樹。司機坐進了汽車的駕駛座位。此時此刻,他在思考什麼,了解一下會很有意思。今天早晨,他的眼睛曾奇怪地眨動。是不是因為他喝了酒?是不是因為司機尖叫了,酗酒了?兩個戴著黑色大禮帽的男人從花園前走過,他們可能是外交官或企業家。不知從何處飛來一隻紅紋麗蛺蝶,停在了桌子的邊緣,展開它的翅膀,開始慢慢扇動,好像在喘息;它黑棕的茸毛底色多處露出傷痕,鮮紅色的條紋已經褪色,翅膀的邊緣也已磨損——可是這個小生命依然那麼可愛,那麼喜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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