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四章
現在我要探索美,迄今尚沒人
這樣探索過。現在我要高聲喚,
迄今尚沒人這樣呼喚過。現在我要試一試
沒人試過的活。現在我要做沒人做過的事。
談起這台神妙機器:
叫我困惑不解的是
兩種創作方法區別在哪裡:
這一種只在詩人腦海翻騰,
他一邊反复推敲精煉詞句,
一邊給腿抹上第三遍肥皂;
另一種則端莊得體,
他在書齋提筆直書。
後一種方法是手助頭腦,
具體展開那場抽象戰鬥。
筆在空中逗留,猝然攔阻
夕陽西落,或者再現星斗,
從而直接引導雋言佳句
穿越漆黑迷津,朝向熹微晨曦。
前一種方法卻令人苦惱!
頭腦很快就會讓痛苦鋼帽箍住。
繆斯自始至終指揮鑽錐,
磨磨鑽鑽,任何意志無法阻斷,
美妙詞句剛一斟定酌就
又會自動勾銷,棄之如敝屣,
要么他就奔向拐角商店,
去買那一份早已看過的報紙。
為何如此?或許是因為
無筆創作缺少懸筆停頓,
三者均需同時照應,
既要選擇適當韻律,
把完成的詩行放在面前,
還得一一牢記前面的習作?
要么就是少了書桌,創作過程
更易虛無縹緲,詩情聯翩起伏?
神妙的時刻悄然來臨
當我倦於刪改,投筆遐想;
我踱步沉思——某位神靈當即默默指令
當詞彙奏起笛聲,在我手上棲息停當。
清晨是我最美好的時辰;
仲夏是我最喜愛的季節。
我一次恍惚覺得醒來一半,
而另一半依然沉睡在夢鄉。
我靈魂出竅,追上自己——草坪上,
苜蓿葉兒合捧著黃玉般的黎明曙光,
謝德身穿睡衣站在那裡,趿著鞋一隻。
我於是意識到那一半也在
朦朧睡夢中;相對一笑我驟然醒來
依然憩息在床榻;天邊已破曉,
知更鳥兒走走歇歇,
鑲嵌寶石般的濕草皮,上面橫臥一隻棕鞋!我暗中的腳印,
謝德的印記,天生的神秘。
蜃景,奇蹟,那仲夏的黎明。
我的傳記作者或許過於拘謹,
或許所知不多,不敢斷定謝德
在浴室修過邊幅;瞧,開始了:
“他安裝好
——種鉸鏈加螺絲的鋼支座,
它橫跨浴盆,托住修面鏡,
不偏不倚安頓在他腮頰前,
於是腳趾又暖暖和和地打起節拍,
他坐在那裡儼如一位國王,又像鮮血淋淋的馬拉。
我的體重越大,肌膚越不保險,
有些地方真是瘦得荒謬絕倫;
嘴角近旁:這牧場和那怪相間
招致一條邪惡的隙縫裂口。
還有這松皮垂肉:總有一天
我只得放棄那矯飾根深的皺褶。
我的喉核乃是一枚刺梨:
現在我要說說那陣邪惡和失望,
迄今尚沒人這樣說過。五六七八
九下還不夠。十下。我用手撫摩
草莓乳脂下團團的血塊,
發現荊棘叢生一無改變。
電視廣告中那個獨臂傢伙
倏地一下
就從耳邊到下巴驀地清理出坦途一片,
擦擦臉蛋,喜形於色地摩挲他的肌膚。我卻對這甚表懷疑。
我是那種雙手胡亂瞎忙的人。
就像一個身穿緊身衣褲的英俊少年,
謹慎協助一名雜技女嬌娃翩躚起舞,
我的左手又相幫又托住,轉換姿態。
現在我要說……詩人嚮往的
情調遠遠勝過那肥皂泡沬;
靈感連帶它那冷冰冰的火花,
猝然浮現的形象,即時的詞句,
給肌膚帶來了陣陣漣漪三重波,
使人驚喜交加,汗毛根根倒豎,
宛如那生動的大型廣告畫面上,
我們的乳膏撐起那刈除的鬚髯。
現在我要說沒人說過的罪愆。
我不喜愛這類事物:爵士樂;
把黑壯漢抽打得條條血痕的、
身穿白色緊身褲的蠢傢伙;抽象派擺設;
原始派民間面具;激進學校;
超級市場音樂;游泳池;
畜生,討厭的人,階級意識強烈的庸人,弗洛伊德,馬克思,
冒牌思想家,捧起來的詩人,財迷和騙子。
保險刀片嘶嘶刺耳遨遊,
穿越我的腮頰這一國度,
汽車在公路上川流不息,
卡車圍繞我的顎骨攀登陡坡,
這當兒,一艘班輪悄悄靠岸,
這當兒,墨鏡客暢遊貝魯特,
我在耕耘我那灰白胡碴的古老贊巴拉土地,
奴隸們在我的口鼻之間辛勤操作翻弄乾草。
人類生活是深奧
而未完成的詩歌註釋。記下來,留待以後進一步使用。
我一邊穿衣,一邊穿堂過室,
漫步閒蕩在家中,押韻吟詩,
手握一把篦梳或者一個鞋拔,
轉眼又變成我吃雞蛋的小匙。下午
你開車送我前去圖書館。
六點半我們共進晚餐,而我那古怪的繆斯,
我的守護神,處處與我同在,
在專用的斗室裡,在汽車裡,在我的坐椅上。
而一切時間,始終如一,我親愛的,
你也在那裡,在詞彙上,在
音節上,強調加重
那至關重要的節奏。往昔我聽到一個女人的衣裙
窸窸窣窣聲。我經常捕捉到
你那臨近的思維音響和意識。
青春常駐你心間,經你摘引
我獻給你的詩篇,轉舊為新。
《暗淡的海灣》是我第一部(自由體)詩集;《夜濤之聲》
接踵而至;隨後是《赫柏之杯》,
那是我在濕漉漉的狂歡酒宴中最後一次漂浮,
如今我把一切都稱作“詩”,不再輾轉不安。
(而這部玲瓏剔透的玩意兒倒確實需要一個
月落烏啼之名。幫助我,威爾。 )
歲月在持續協調的沉吟中流逝。
頭腦在衰退;
一個黝黑的白痴,我原想用而未用的名詞,
都在水泥地上乾癟枯竭。
我貪戀加重的輔音,厄科的神子,
或許是基於一種感情,
偏愛那奇思遐想、
富有韻律的生活。
我覺得唯有
通過我的藝術,結合歡悅心情,
我才能理解生存,至少能理解
我的生存微小的一部分;
倘若我個人對宇宙掃描準確,
神聖光彩的詩句勢必也不差,
我猜想那是一行抑揚格律詩。
我確信無疑我們會繼續存在,
我的寶貝兒也會生活在某處,
正像我確信無疑我會在
清晨六點,一覺醒過來
一九五九年七月廿二日
那一日或許是個艷陽天;
呵欠連連,我把鬧鐘弦儿上,
忙把謝德的“詩稿”擱回架。
但還不到就寢時分,夕陽斜照
蘇頓老博士的兩扇最低的窗櫺。
那人想必——什麼?八十?八十二?
我倆結婚那年,他年紀比我大兩倍。
你在何處?在花園裡。我看得見
你的身影半映在那棵核桃樹近旁。
孩子在投擲馬蹄鐵。喀哩。喀啷
(猶如醉鬼倚在燈桿上。)
一隻深色瓦奈薩,緋紅的鑲邊,
在夕陽下盤旋,在沙地上歇息,
展現它那白斑點點的墨藍翼梢。
穿過流動的陰影,消退的光芒
一個男人,並不理會這只蝴蝶——
我猜是哪位鄰居的花匠——正推著
一輛空空的手推車,踏上那條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