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微暗的火

第6章 評註

1-4行:我是那慘遭殺害的連雀的陰影,等等 開卷這幾行詩裡那個形象顯然是指一隻鳥,因飛速撞在一扇玻璃窗上而喪命,那塊玻璃映出的天空,色彩微暗,雲層微低,呈現出一片連接外界空間的假象。我們想像得到童年時代的約翰·謝德,一個外形並不引人注目而發育得倒還完善的男孩兒,一邊用遲遲疑疑的手指從草皮上拾起那個蛋形實體,注視著那灰棕色翅翼上面增添光彩的蠟紅紋路,注視著那尖端黃澄澄猶如新漆一般光亮的優美尾梢羽毛,一邊破題兒第一遭體驗到令人震驚的末日結局。我在謝德生前最後一年裡,有幸住在紐衛鎮田園般的山區(參見前言),是他的一位鄰居;我經常見到那類怪鳥在他的住宅角落裡幾株松柏周圍極其歡樂地啄食青灰的干果仁兒(參見第181——182行)。

我對花園裡的鳥類知識只局限於北歐那些品種,不過一位我感興趣的紐衛鎮年輕花匠(參見第998行註釋)幫助我學會識別了不少種模樣兒很像熱帶鳥那樣的陌生小玩意兒的形態和它們怪聲怪氣的鳴叫聲;當然啦,每棵樹的頂端都向我書桌上部鳥類學著作標出虛線延伸過去,使我會激動地從草坪直奔書桌去查找各種鳥兒的學名。我發現多麼難以把“知更鳥”這個稱號適用於這個郊區那種冒名頂替的粗野飛禽呵!那種鳥兒一身不干不淨的暗紅色羽毛,吃盡被動可憐的長蠕蟲時現出那種津津有味的胃口真叫人作嘔不已。 順便提一下,令人好奇地註意到的一件事是,一種在讚巴拉語中稱作賽姆佩爾(“絲尾鳥”)、戴羽冠的鳥兒,在外形和色度方面,都跟連雀相似,是(生於一九一五年的)贊巴拉國王、敬愛的查爾斯的盾徽紋飾上三種動物之一的原型(另兩種分別是本色的馴鹿和毛髮金燦燦的蔚藍色男性人魚),至於那位國王遭到的壯麗厄運,我跟我這位朋友不斷地探討過。

這首詩是在本年度半中腰,也就是七月一日午夜沒過幾分鐘的時候開始寫的,我當時正在跟一個念我們暑期班課程的伊朗青年下棋吶;我敢肯定我們這位詩人想必會理解他的詩作評註者試圖把某件性命攸關的事,也就是那個將會弒君的格拉杜斯從贊巴拉的出發,跟詩人的創作過程,在時間上同步相一致起來。格拉杜斯其實是在七月五日才搭乘那架哥本哈根飛機離開昂哈瓦的。 12行:晶瑩明澈的大地 這也許是指我那親愛的國家贊巴拉。在那給塗抹掉一半的支離破碎的草稿上,這行詩下面還隱約可見下列兩句,我不敢保證辨認得十分正確: 呵,我不應該忘記說一說 我朋友給我講的某位國王 唉,要不是家中那位反卡爾派人士控制了他給她看的每一行詩句,詩人想必還會有更多的話要說咧!我曾經多次用開玩笑的口吻指責他:“你實在應該答應利用全部那些妙不可言的素材,你這個白髮蒼蒼調皮搗蛋的詩人,你啊!”接著我們倆便會像兩個小男孩兒那樣格格發笑。但是,在傍晚鼓舞人心的散步之後,我們倆便不得不分手,無情的黑夜便吊起它的吊橋,隔開了詩人那座堅不可摧的堡壘和我那座寒舍。

關於那位國王的統治時期(1936——58),至少會有些慧眼的歷史學家記得那是一段文文雅雅的和平時期。由於一種明智的聯盟流動制度,戰神在那一時期從未玷污過它的美好記錄。在貪污腐敗、背叛和極端主義尚未滲入之前,國內的人民廣場(議會)同王家議院共事得十分和諧。事實上,和諧是那段時期的通行口令哩。文雅藝術和純科學繁榮昌盛。技術科學、應用物理和工業化學等等也十分興旺。一座小型深藍色玻璃外表的摩天大樓在昂哈瓦拔地穩健而起。氣候似乎也有了改善。納稅成了一樁美事。 (依據有朝一日終會聞名天下的金波特法),窮人富了點,富人窮了點。保健醫療在全國范圍內推廣:每年秋季,正當花椒樹懸掛著累累珊瑚色果實,水潭里丁當響著玻璃小鴨碰撞時,那位口才流利而友好的君主便會出訪全國各地,常在一群學童當中,由於“仰脖服用”一口百日咳預防藥而中斷談話。跳傘活動成為一種普遍運動。一句話,人人都心滿意足——連那些接受揚揚得意的(贊巴拉巨大的鄰國)蘇斯德的資助而不斷心滿意足地製造禍害的政治挑撥離間者也一樣。不過,還是讓咱們別再談論這個討人厭的話題啦。

再回談那位國王:就拿個人文化修養這方面來舉例吧,當國王的有多少經常從事某項專業研究呢?他們當中的貝殼學家屈指可數。贊巴拉這位末代國王,部分受到他舅父康瑪爾——一位偉大的莎士比亞著作翻譯家(參見第39——40行和第962行註釋)——的影響,儘管有偏頭痛毛病,還是醉心於文學研究。他在王位崩潰之前不久,也就是四十歲那當兒,達到了那麼高的學術水平,以至於敢於同意年高德劭的舅父臨終前嗓音沙啞的要求:“卡爾小子,教書去吧!”當然,作為君主,竟身穿學袍出現在大學講台上,向那些臉蛋兒紅噴噴的青年講解《為芬尼根守靈》是安格斯·麥克迪米爾德那種“不連貫處理”和騷塞那種古怪而難懂的行話隱語(諸如“親愛的斯圖姆帕魯姆佩爾”之類囈語)的怪異延伸,或者討論郝丁斯基一七九八年收集的有關一部十二世紀無名氏傑作Kongs-skugg-sio)(《皇家之鏡》的讚巴拉語異文,那想必是不大得體的。因此,他每次講課都使用假名,戴上假髮和假連鬢鬍子,濃重化妝一番。凡是蓄著鬍子、長著藍眼珠和紅潤面頰的讚巴拉人看上去都一個模樣,而我已有一年光景沒刮鬍子,樣兒倒很像我那位化了妝的國王咧(參見第894行註釋)。

在那些教學期間,查爾斯·扎威爾就像任何一位學者都會那樣,必定睡在租住的科里奧蘭納斯巷的Pied-a-tene:一間備有集體供暖設備、令人心情愉快的工作室,配有毗連的浴室和小廚房。您會懷著戀舊心情想起那裡的灰地毯和珠灰色牆壁(一面牆上孤零零地掛著一幅使蓬蓽生輝的畢加索作品《燭台,水壺和搪瓷鍋》),一書架小牛皮裝訂的書籍和一張從未碰過似的長沙發,上面鋪著一塊仿熊貓軟毛皮。這種無憂無慮的簡樸生活顯得跟王宮和那個可憎的議事廳連帶它那些無法解決的問題和驚恐不安的議員相距多麼遙遠呵! 17行:And then the gradual(漸漸);29行:gray(灰色) 純屬一種巧合(也許是出於謝德詩歌藝術中固有的對位法),我們這位詩人在這裡似乎用(gradual和gray)這兩個單詞點出一個人的姓氏,並且會在三個星期後一個決定性的時刻見到那人,不過他在當時(七月二日)想必不可能知曉那個傢伙的存在。賈考伯·格拉杜斯管自己分別叫做傑克·戴格萊、雅克·德·格雷或詹姆斯·德·格雷,而且又分別以拉沃斯、拉溫斯通和達古斯出現在警方記錄上。由於對蘇維埃時代的紅色俄羅斯懷有一種病態的感情,他堅持認為自己的格拉杜斯這個姓氏該從俄文“葡萄”(Vinograd)這個單詞中找出它的真正根源,因為給這個單詞再加上一個拉丁詞尾就變成了Vinogradus(威諾格拉杜斯)。他爹馬丁·格拉杜斯曾是裡加的一位新教牧師,但是除去他和另一位舅舅(羅曼·契洛瓦爾尼考夫,一位警官兼社會革命黨黨員),這個家族好像一直在做酒類生意。馬丁·格拉杜斯一九二〇年去世,他的遺孀移居到斯特拉斯堡,沒過多久也死了。另一位格拉杜斯,一位阿爾薩斯地區的商人,說來也怪,跟我們這位殺人犯毫無親戚關係,不過多年來一直跟他的親屬在商業交往上是親密夥伴,便過繼了這個孤兒,把他和自己的孩子一齊拉扯大。年輕的格拉杜斯似乎有一陣子在蘇黎世學習藥物學,另一陣子作為一名巡迴品酒師在各處霧濛濛的葡萄園裡轉悠。我們發現他後來還從事過小規模的顛覆活動——印刷發牢騷的小冊子啦,充當隱匿的工團主義團體的通訊員啦,組織幾家玻璃工廠工人罷工啦,諸如此類的事。 40年代左右,他作為一名白蘭地推銷員來到贊巴拉,跟一位酒店老闆的姑娘結了婚。他跟那個激進黨的聯繫始自該黨初次蠢蠢欲動的時候;那場革命一爆發,他那種樸實的組織能力便得到了幾個不同部門的賞識。他因此懷著一個卑鄙目的,兜儿裡揣著一把子彈上了膛的手槍,啟程前往西歐;這事發生在一位無辜的詩人正在一個無辜的國家開始寫第二章那一天。我們在腦子裡隨時都應該想著自己在伴隨著格拉杜斯一路同行;他從遠方黯淡的讚巴拉前往翠綠的阿巴拉契亞地區,一路上穿越那首詩的整個兒長度,沿著詩的韻律道路前進,駛過一個韻腳,在詩行和詩行之間意義連貫處的角落附近放慢速度,同詩句的停頓共喘息,從一行到另一行、一個段落到另一個段落,一直晃蕩到每頁下端,在兩個單詞之間(參見第596行註釋)躲藏起來,又在新的一章地平線上冒出來,以抑揚格步法越來越近地向前堅定不移地進發,穿過條條馬路,拎著旅行袋登上五音步自動樓梯朝上移動,跨步走下來,再登上一連串想法的列車,走進一家旅館大廳,在謝德抹掉草稿上一個單詞那當兒關上床燈,在詩人深夜撂筆那時刻進入了夢鄉。

27行:福爾摩斯 一位長著鷹鉤鼻子、身材消瘦而頗招人喜歡的私人偵探,柯南道爾各篇故事中的主人公。我目前沒有辦法查明這裡講的情況出自哪一篇故事,可我倒有點懷疑這個《倒走足蹟的大案》純屬我們這位詩人自己杜撰出來的。 34——35行:冰凍水滴形成的尖匕首 我們這位詩人是在一個暖和的夏夜開始創作這首長詩的,卻竟會在開端喚起冬季種種景象,這種個性多麼固執呵!其中聯想的結構倒容易辨認出來(玻璃導向晶瑩,晶瑩導向冰凍),但是幕後激勵他寫這首詩的那個人卻一直隱匿身份。人不好意思猜想這位詩人和他未來的詩作評註者初次相遇就是在一個冬日,這一事實不知怎的似乎在這兒使他想起那個具體季節,從而起了決定性影響作用。在引出這個註釋那一行優美詩句中,讀者該注意末尾“stillicide”這個單詞。我手頭那部字典對它是這樣解釋的:“從屋簷垂落下來的連續水滴,屋簷水滴,洞穴水滴。”這個單詞我記得是在托馬斯·哈代的一首詩里首次見到的。晶瑩的嚴寒已使晶瑩的屋簷水滴永恆不朽。我們還該留意那個閃閃發光的“尖匕首”暗示著一場陰謀的暗殺活動,韻腳蘊含著弒君的陰影。

39——40行:便是闔目,等等。 在草稿上,這兩行原是下列兩行異文: 39 ……我那些竊賊會匆匆忙忙往家奔跑 40 太陽帶著偷來的冰,月亮攜著樹葉兒 這不由得使人聯想到《雅典的泰門》(第四幕第三場)中那位憤世嫉俗的貴族對三名竊賊談話那一段落。在這個淒涼的小木屋裡,我就像泰門在他那個洞穴裡那樣生活,由於沒有書房,可又為了趕快引證,我只好依據《泰門》贊巴拉語詩體譯本把這一段落再轉譯成英語散文,我希望譯得還夠接近原文,起碼忠實原文的精神: 太陽是個竊賊:她引誘大海 並竊奪它。月亮是個竊賊: 他從太陽那裡偷來他那銀色的光。 大海是個竊賊:它導致月亮溶解。 至於對康瑪爾翻譯的莎士比亞作品所做的謹慎評價,請參閱第962行註釋。

42行:我辨認得出 五月底,我辨認得出他那天才能力會使我心目中一些形象的輪廓得以成形。六月中旬,我終於十拿九穩地深信他會在一首詩中再現我腦中銘記的光輝燦爛的讚巴拉。我叫他著迷地聽我談論那個國家,讓他腦海裡充滿我的想像,我帶著醉漢那種豪爽氣度把我自己無能為力寫成詩歌的素材統統硬塞給他。說真的,詩歌史上很難再找到這樣一個相同的例子——兩個男人,出身、教養、推理聯想、精神面貌和思維方式都迥然不同,一個是見多識廣的學者,另一個是爐邊詩人,竟締結了這樣一項密約。我最後認識到他對我的讚巴拉已經了解得滾瓜爛熟,一眨巴眼兒的工夫就能迸發出一首好詩。我便一有機會就敦促他克服他那種懶懶散散的惡習,趕快寫起來。我那個小日記本記載了這樣簡單的話語:“建議他採取孤注一擲的措施”;“再次敘述那次逃亡”;“提供我家裡一間清靜的房間讓他寫作”;“商量把我的話錄下來供他使用”;最後在七月三日那個日期下:“詩作開始了!”

儘管我非常清楚地體會到,唉,那個最後處於蒼白而模糊的成果沒法兒給看成是一種對我的敘述直接的反響(順便說一句,關於我的敘述,只有少數片斷在我那些——主要在對第一章詩句的——註釋裡給提到了),但是,毋庸置疑,那一史話的夕陽光輝如催化劑那樣真的起作用於那段生氣勃勃而堅持不懈的創作過程,從而使謝德在三週內便創作了一首一千行的長詩。而且這首詩和那一史話在色彩上具有親屬之間那類的相似。我不無興趣地重讀我對他的詩句所作的評註,發現自己在許多場合中都從我這位詩人紅腫的雙目中藉來了乳白色光芒,而且不知不覺地模仿了他寫評論文章慣用的那種散文體。不過,他的遺孀和同事們不必擔心,甭管他們曾經給過我這位溫厚的詩人甚麼忠告,都可以充分欣賞到那些成果。哦,對了,這首詩的最後文本完全是詩人本人定下來的。

即使我們扣除(第605、822和894行)隨意提到王室那三處和第937行蒲柏那個“贊巴拉”不算——這一點我倒認為理應如此——我們還是可以斷定的定本已經審慎而大量地吸收了我所提供的素材;但是,我們也發現儘管一名家中的審查官和天曉得還有哪些傢伙對我們這位詩人施加過控製手段,他仍然給予了那位王家逃亡者以庇護,讓他躲藏在詩人保留的那些異文地窖裡;因為他的草稿上原有多達十三行詩——歌唱般的優美詩句(均在我對第一章第70、79和130行的註釋中披露了;那些詩句顯然是他在前期享有較大程度創作自由時寫下的)都具有我那個主題明顯的印記,我談論贊巴拉和那位不幸的國王時所留下的細緻而真正的光輝影子。 47-48行:哥爾斯華斯和華茲史密斯之間的木屋 頭一個姓氏涉及我租住的羅馬法權威兼著名法官休·沃倫·哥爾斯華斯那棟坐落在杜爾威奇路上的房屋。我雖然未曾有幸見到過我這位房東,卻幾乎像認得出謝德的筆跡那樣認得出他的筆跡。第二個姓氏當然是指華茲史密斯大學。看來在提出這種介於兩地之間的情況時,我們這位詩人與其說注意空間的精確性,毋寧說更關註一種機智的音節轉換,從而召喚出兩位英雄偶句詩體大師,並在這兩者之間用涼篷遮蔽自己的繆斯。實際上,那座“坐落在綠色街區的木屋”是在華茲史密斯校園西邊五公里處,距離我家東面幾扇窗戶僅有五十碼遠。 在這部作品前言裡,我已經有機會交代了一些有關我居住的環境設施情況。那位為我弄到這所房子的可愛而神誌也恍惚得可愛的女士(參見第691行註釋),事先並沒見過這棟房子,心意卻無疑是好的,尤其是因為這一帶的鄰居都眾口稱讚它具有“舊時代優雅和寬敞”的優點。其實它是一棟一半由木料建成、樣兒陰森森的黑白兩色相間的房屋,在我的國家稱之為“wodnaggen”型住房,帶有雕刻的三角牆,通風的凸肚窗,一道所謂“半宏偉”的門廊和那上面的一個醜陋的陽台。哥爾斯華斯法官家中有夫人和四位千金小姐。家庭照片在門廳就跟我相遇,一直從這間屋到那間屋緊緊追隨著我;儘管我確信艾爾菲娜(九歲)、貝蒂(十歲)、坎蒂達(十二歲)和蒂(十四歲)很快就會從十分逗人喜愛的學堂小妞兒變成時髦的年輕女郎再變成出色的媽媽,我還是不得不承認她們那些別緻的照片那麼惹我厭煩,最後我乾脆把它們一一收拾起來全都塞在一個壁櫥裡像絞刑架那樣掛著的一排她們的薄膜罩著的冬衣下面了。在書房裡,我看到她們的雙親一幅大照片,性別卻顛倒了,哥太太很像馬林科夫,而哥先生卻酷似蛇發女怪美杜莎;這張照片我也用一幅敬愛的畢加索早期作品《塵世男孩牽著雨雲馬》的複製品取代了。不過我沒太操心去管那些家庭藏書,那也是哪兒哪兒都有——四套不同版本的《兒童百科全書》和另一套成年人的式樣古板的版本,沿著一段樓梯邊上的書架一路排列上去,最後上升到閣樓爆出一卷附錄本。從哥爾斯華斯夫人閨房裡排列的小說來判斷,她的學識興趣真是相當廣泛,從“琥珀”一直擴展到“禪宗”。這個什麼都按字母順序排列的家庭的一家之主,也有個書房,裡面有許多標有字母的壁架,不過收藏的皆為法律專著。外行人從中能找到有點樂趣和教益的只有一本摩洛哥鞣皮裝訂的相冊,那位法官在裡面鍾情地貼上了那些被他送進監獄或判處死刑的犯人照片和身世:癡呆的惡棍叫人難忘的面容啦,抽最後一支煙卷兒的模樣啦,最後一次獰笑啦,一名勒死人的兇犯那雙樣兒極為普通的手啦,一個自作自受的寡婦啦,一名殺人狂(我承認長得有點像已故雅克·達古斯)那對靠攏得很緊的冷酷無情的眼睛啦,一個弒父母的伶俐的七歲小男孩兒啦(“現在,小傢伙,我們要你告訴我們……”),還有一名槍殺了敲詐者、年老可悲的矮胖雞姦犯。令我感到十分驚訝的是他,我那位有學問的房東,而不是他的“太太”,在掌管家務。他不僅給我留下一份家中所有那些宛如一群威脅性的土著暴民聚集在一位新房客周圍的雜物甚品的詳細清單,還煞費苦心地在紙片上寫下各類說明,有的是推薦性的,有的是解釋性的,有的是禁令,有的則是附錄,不一而足。我頭一天住下,甭管碰什麼,都會觸發出哥爾斯華斯文獻彙編中的一個標本。我在樓上浴室裡一打開藥櫃,就從裡面撲撲飛出一張信息紙片,勸告我別再往那個裝廢保險刀片的匣子縫口塞進刀片啦,因為裡面已經滿滿登登,再也裝不下了。我打開冰箱,另一張紙條像狗吠那樣警告道:“凡是帶有難以消除異味的土產品”均不許放入。我在書房里拉開書桌當中那個抽屜——發現一份分門別類排列的目錄,說明屜中存放的物品,那些不起眼的東西當中包括一堆花樣繁多的煙碟兒,一個大馬士革鋼製裁紙刀(註明是哥爾斯華斯夫人之父從東方買回來的一把古代“匕首”),還有一個沒用過的袖珍日記本樂觀地待在那裡靜待按日跟它聯繫的成熟時機到來。餐具室裡有一塊專用佈告板,上面貼著各種詳細通知,諸如有關各處管道的說明,有關使用電器的論述,有關仙人掌的知識講述,等等;我還從中發現了那隻隨著那所房子一齊給接收過來的黑貓的食譜: 週一、三、五:肝 週二、四、六:魚 星期日:地面獵物肉 (抱歉的是,我只餵牠牛奶和沙丁魚;那是個可愛的小動物,可是沒過多久它的舉止就開始使我神經緊張,心煩意亂,我便把它託給了那位清潔工范雷太太寄養。)不過最滑稽可笑的大概是那項有關窗簾操作的具體指示,紙條上說明需在不同時間採取不同方式把它們拉上,以免陽光曝曬室內裝飾物品。每個季節乃至每天陽光出現在哪扇窗戶什麼位置都分別作了描述;我如果真重視這檔子事,照此辦理,就會像一名參加划船比賽的選手那樣兩手忙得不可開交。不過幸好下面有個腳註,寬宏大量地建議我如果不想那樣做,倒可以把幾件較為貴重的家具(兩把繡花扶手椅和一張挺沉的“皇家螺形托腳小桌”)移來移去,避開陽光照射區,不過要小心謹慎地干,萬勿刮傷牆上裝飾的板條。唉,我現在沒法兒詳述那種調換位置的細緻時刻表,不過似乎記得我應該在睡覺之前把它們移避一長段路,清晨起來頭一件事就是再把它們移避一小段路。我領著我敬愛的謝德對此做一番巡遊視察,讓他自己品嚐一下這種苦差事的滋味兒,他不禁哈哈大笑起來。感謝上帝。他這陣粗獷的歡笑倒驅散了那種我住下來勢必會受到傷害的氣氛。他呢,還給我講了一些有關那位法官乏味的機智和法庭裡的習俗這方面的趣聞軼事讓我歡快起來;這些軼事無疑大都是民間誇大的傳說,有些明明是捏造的,不過全都無傷大雅。他沒有提起那些有關哥爾斯華斯法官的荒謬故事,我這位可愛的老朋友決不會那樣做,那些故事不是說那位法官的法袍投下的可怕陰影一直跨進了陰曹地府,就是說這個或那個躺在監牢裡的畜生十分明確地raghdirst(極想報仇)——全是粗俗下流或殘忍無情的傢伙所流傳的陳詞濫調——說這類故事的人,依他們看來,什麼羅曼史啦,天涯海角啦,佈滿海豹皮一般血紅色的天空啦,傳說中一個王國里那種陰沉的沙丘啦,根本就統統不存在。這些話也說得夠多的了,還是讓咱們轉回來談談我們這位詩人家裡的窗戶吧。我無意把一些確切的供評論研究的資料編織調製成極像一部小說的怪樣兒。 今天我不可能從建築學角度或者任何別的方面來描述謝德的住宅,當然,窺探啦,瞥視啦,窗框給我帶來的絕好機會啦,則除外。如前所述(參見前言),夏季的到來造成一個光學上的問題:侵犯的葉片並不總是跟我的看法完全一致:它錯把不透明的障眼片當成綠鏡片,錯把阻擋當成了保護。當時(據我的記事本是七月三日那天),我聽說——不是從約翰口中而是從希碧爾嘴中得知——我的朋友開始創作一首長詩。真有兩三天沒見到他了,隨後那天,我走向路邊他家的信箱,那個信箱靠近哥爾斯華斯的信箱(裡面塞滿的其實都是些小冊子、當地的廣告宣傳品和商品目錄那類垃圾,我慣常不去開它)。我把謝德那批第三類郵件取出來送過去,赶巧撞上希碧爾,事先因為有一堆灌木叢遮住了她的身軀,使我那雙鷹眼沒發現她在戶外。她頭戴一頂草帽,手上戴著一副幹園藝活兒的手套,蹲伏在一處花圃前面修剪或縛緊什麼呢,她那條棕色緊身褲叫我想起我老婆常穿的那種“曼陀林”式緊褲(我愛這樣開玩笑地稱呼它們)。她一看見我就叫我別拿那些廣告垃圾去打攪詩人,並且透露他已經“開始在寫一首紮紮實實了不起的詩”的信息。我覺得一股熱血轟地一下子湧上我的顏面,便嘟囔幾句他可啥也還沒給我看吶之類的話;她頓時站起來,理開腦門上耷拉的黑裡夾白的頭髮,瞪視著我說:“你這是什麼意思——給你看看?他從來也不把沒完成的作品拿給任何人過目。從不,從不。在沒真正完成之前,他連討論都不跟人討論。”這一點我不大相信,可是很快就在我跟我那位沉默得出奇的朋友交談時得知原來他一直在受到夫人嚴密的監視輔導吶。我力圖用“住在玻璃暖房裡的人不該寫詩”這類俏皮話把他拉出來散散步聊一聊,他卻打個呵欠,搖搖頭,反駁道,“外國佬應當別碰那些老掉牙的格言雋語。”然而,我極想了解他怎樣在利用我大量提供給他的所有那些魅力十足、令人心跳、閃閃發光的活生生素材,心癢難熬地想看到他幹活兒的情況(即使那個成果並無我的功勞,也無所謂),這種願望真叫人感到極端痛苦而且難以控制,從而使我漸漸沉迷於一種無節制的暗中窺探,什麼自尊心方面的考慮都攔也攔不住。 眾所周知,窗戶古往今來一向是那種第一人稱文學裡的慰藉品。但是,像我這樣一位觀察者壓根兒也沒有十足的好運氣能夠模仿那位喜歡偷聽的《當代英雄》或者《追憶逝水年華》裡那位無所不在者。可我還是時不時給恩賜了些許幸福的獵取機會。我那扇豎鉸鏈窗由於前面一棵猛長的榆樹的阻擋而失去了功能,我便在陽台盡端找到一個長滿常青藤的旮旯,從那兒可以看到詩人住宅前面相當一大片地方。我要是想看到那幢房子的南面,就到我那間車房後邊,躲在一棵鵝掌楸樹後面,視線穿越那條下山的蜿蜒小路可以望到他家一些寶貴的亮窗戶,因為詩人從不拉下遮光簾(她可拉下來)。我要是想眺望那座住宅的北面,只需爬到我那花園裡的最高點就行了,那兒我那些保鏢般的黑壓壓落葉松守望著星斗,守望著各種預兆,守望著下面一條路上那盞孤零零的路燈照射下來的一小塊微暗的亮光。在那個季節開始時,我在那兒已經克服別處討論過的(參見第62行註釋)那種特殊而隱秘的恐懼,在暗中頗有樂趣地順著我這邊地上的雜草石塊朝東投過去的陰影望過去,一直望到一排比詩人住宅北面略高一點的洋槐樹叢那邊。 三十年前,在我那幼弱而可怕的童年時代,我有機會見到了一個男人跟上帝溝通的情景。有一次我在家鄉昂哈瓦練唱聖歌,在中間休息的時候獨自溜進了杜卡爾教堂後邊那個所謂的玫瑰院。我在那兒閒逛,把兩隻光禿禿的小腿輪流交替舉起來靠在一個滑溜溜的圓柱上涼快涼快,耳中聽到遠處甜美的聲音混雜著男孩兒壓低嗓音的歡樂聲,我由於一時的忌妒心理,對其中一個男孩兒懷有積怨而沒加入那陣歡樂。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使我抬起我那陰鬱的目光,當時我正在俯覽庭院地上一小塊一小塊馬賽克鑲嵌的拼花——一片片逼真的玫瑰花瓣,它們給鑲在綠色大理石刻出來的枝椏和幾乎觸摸得出來的大棘刺上面,就在這些玫瑰和棘刺上出現了一個人影兒,原來是一個我見過一兩次的高個兒、長鼻子、面色蒼白、一頭黑髮的年輕牧師從法衣聖器儲存室里大步走了出來,他沒看見我,徑直走到庭院當中站住祈禱。那種自覺有罪的厭惡神情扭曲了他那薄薄的嘴唇。他戴著一副眼鏡,兩隻捏緊的手好像在抓住肉眼看不見的牢柵。但是,人也許可以得到主的無限恩賜。他的表情驀地換成一種狂喜而敬畏的神情。我以往從沒見過人臉上洋溢出這種天賜之福的歡樂光輝,卻沒料到如今居然在另一個國家,覺察到了一點那樣的光輝,那種心靈上的感受和主的顯靈反映在老約翰·謝德那張樸實的皺臉上。整個春季,我一直保持夜間的監視,觀察到了他在仲夏時分乾那項神奇的活兒的情況,這真叫我高興啊!我準確地掌握了時間地點,到時候必定選擇最佳的觀察點,從那裡追隨他的靈感思路。我那個雙筒望遠鏡會從遠處找到他在不同的地點幹活兒,我會對準焦距,全神貫注地註視:夜間,他樓上的書房亮著燈,一面友好的鏡子給我反映出他聳起的肩膀和那支他不斷用來挖挖耳朵的鉛筆(時不時還審視一番筆鉛,甚至放在嘴裡嚐一嘗)。午前,他在樓下書房的破碎陰影裡鬼鬼祟祟地走來走去,只見一個閃亮的高腳杯靜靜地從文件櫃那兒晃到小台架,又從小台架那兒晃到書架,如果必要的話,就給藏在但丁胸像後面;天熱的日子裡,在那棚架似的小門廊的藤蔓當中,我的視線透過那兒的花環,可以瞥見他的胳膊肘兒倚在桌上一塊油布上面,胖乎乎的拳頭支著發皺的太陽穴。由於透鏡和光線上的小事故,再加上藤架和葉片的干擾,我經常看不猜他的臉;也許是大自然有意這樣安排,不讓一位像是掠奪的人看到生長的奧秘吧;不過有時,詩人在他房前的草坪上遛來遛去,或是在草坪盡頭那張長凳上坐一會兒,或是在他寵愛的那棵山核桃樹下逗留片刻,我就能辨認出那種熱情洋溢、狂喜和敬畏的神情,他就是在這種心態下,追隨那些在他腦中用言詞表達的形象;我也明白,甭管我這位持不可知論的朋友對此會怎樣加以否認,那當兒,主必定跟他同在。 某些夜晚,在我的鄰居通常就寢之前,我從我那三處優越地點觀察到那棟房子有好長一段時間三面都漆黑一片,可是那種漆黑又叫我相信他們夫婦倆在家,因為他們那輛汽車停放在車房近旁,並沒開走——我不信他倆會徒步出門去了,真要是那樣,他們會讓門廊那盞燈亮著。後來我經過一番思索和推理,查明燈光大缺那天是七月十一日,正是謝德完成他那首長詩第二章那天。那天夜裡狂風大作,又黑又熱。我躡手躡腳地穿過灌木叢,走到他們住宅的後面。起先我還當這第四面也黑糊糊的,也就沒必要再調查下去了,我正在體驗一種古怪的解脫感時,忽然發現過去從沒去過的房子後面一個小客廳的窗戶露出微微亮光。那扇窗戶大敞著。一盞高腳燈,帶著樣兒像羊皮紙的遮罩,照亮了那間屋子盡頭,我看得見希碧爾和約翰在那邊吶;她背朝著我,兩腿併攏斜身坐在長沙發上,約翰則坐在長沙發近旁一個厚坐墊上,好像正在慢慢把剛玩完一局忍耐的散亂紙牌收攏起來。希碧爾一會兒晃動蜷縮的身子,一會兒擤擤鼻子;約翰那張臉則佈滿斑斑淚痕。說實話,我當時還沒鬧清我這位朋友用什麼類型紙張寫稿呢,我不禁納悶兒一局紙牌遊戲的結局怎麼竟會讓人這樣淚流滿面。我本來跪在彈性挺厲害的黃楊木樹籬裡,為了急於看得更清楚些,便站起來,一不小心碰翻了垃圾筒蓋兒,造成哐啷一聲響。這當然會被誤認為是風刮的,希碧爾素來討厭風,立刻離開高處那個休息處,走過來砰的一聲把窗戶關上,還嘎嘎地把遮光簾也拉下來了。 我懷著沉重和困惑的心情躡手躡腳地返回我那毫無樂趣的住處。幾天過後,大概是聖斯威遜節那天,心情依然十分沉重,困惑之謎倒給解開了,因為我在小日記本那個日期下面發現有“promnad vespert mid JS”那種期望的記載,可是又使性子把它劃掉了,且因用力過猛,筆鉛在半中腰斷了。那天我等我的朋友出來一塊兒在巷子裡散散步,等啊等的,最後夕陽的紅光都變成了幽暗的灰色,我只好朝他家前門走去,心裡猶猶豫豫,琢磨那兒的昏暗和靜寂,圍著那幢房子轉悠。這一次後身那個小客廳裡一點亮光也沒有,廚房裡倒亮著平凡的燈光,我辨認出一張粉刷過的桌子一頭,希碧爾正坐在旁邊,滿臉帶著欣喜若狂的神情,真叫人會以為她準是剛想出一個新食譜似的。那扇後門微敞著,我輕叩一聲就把門推開了,投進去幾句歡快的話,我發現謝德正坐在那張桌子另一頭,念給她聽一些我猜想大概是他那首詩的片斷。他倆一見我進來大吃一驚。詩人脫口而出一句不宜在此刊印出來的詛咒,把手裡那摞索引卡片往桌上一摜。後來他把這一時衝動的怒氣爆發歸咎於戴著老花眼鏡,錯把一位受歡迎的朋友當成了一名闖進門的推銷員;不過我得說他種舉動真叫我震驚不已,大為震驚咧,並且使我當時傾向於把接下來發生的事都看成是惡意的表示。 ”好了,那就請坐,”希碧爾說,“喝杯咖啡吧。”(勝利者往往都慷慨大方。)我接受了,因為我倒想看看有我在場,朗誦是否還會繼續下去。結果使我大失所望。 “我本來以為,”我只好對我的朋友說,“你會出來跟我一塊兒遛個彎兒呢。”他一邊為自己辯解說身子不大舒服,一邊接著挖他那個煙斗,挖得那麼狠,真像是挖空我的心臟似的。 我當時不僅了解到謝德經常把自己累積寫好的詩篇念給希碧爾聽,而且現在還認識到她也同樣經常叫他從謄清的詩稿上減少或乾脆去掉任何有關我不斷提供給他的那個宏偉的讚巴拉題材,我由於不大了解詩作的進展情況,還一直盲目輕信那會成為一條編織全詩的豐富主線呢! 那樹木蔥蘢的山丘更高一點的地方當時矗立著——我相信現在還依然矗立著——蘇頓博士那座裝有護牆楔形板的房子;山丘頂上,查教授那棟超級現代化別墅也永遠會存在下去,您從他那個屋頂平台朝南望去,可以俯瞰到三個相連的沉鬱的大湖泊——奧米茄、奧澤羅和澤羅(三個被早期開拓者篡改的印第安人名字,篡改得好提供一些似是而非的派生意義和陳腐的隱喻)。在那座山丘北面,杜爾威奇路連接那條通往華茲史密斯大學的公路;至於那所大學,我倒不想多說,部分原因是讀者致函該校公關辦公室就會很方便地得到各式各樣的指南小冊子,無需我在這裡嚼舌,不過主要還是因為我想在提到華茲史密斯大學時該比描述哥爾斯華斯和謝德兩家住宅時盡量簡短些;總之,只想傳達這一事實:這家學院距離他們兩家要比他們兩家之同的距離遠得多。這也許是首次通過文體效果來反映距離給人帶來的隱痛吧,首次使地形測量概念在一系列按透視法縮短的句子裡得以體現吧。 那條公路朝東蜿蜒四公里,通過一個美麗的居民區,那裡有不同等級的兩邊傾斜的草坪,然後便叉開,分成兩條道:一條朝左,通往紐衛鎮和它期待完工的飛機場;另一條直通校園。於是出現了那些瘋狂喧囂的樓房,那些設計得毫無瑕疵的宿舍樓——一些響徹著叢林爵士樂的瘋人院,接著是那個宏偉的行政辦公宮殿啦,那些磚牆啦,那些拱廊啦,那些綠絲絨般和綠玉髓般的方塊草地啦,斯賓塞樓和它那個百合花池啦,那座小教堂啦,新講演廳啦,圖書館啦,那棟內有我們的教室和辦公室的、監獄般的大樓啦(從今以後改稱為謝德樓),那條兩旁栽種著所有莎士比亞提到過的樹木的著名林陰道啦;遠處傳來一陣嗡嗡聲,暗示高班學生正在捉弄欺凌低班學生;還有那座天文館的青綠色圓屋頂,一縷縷一團團的藤枝卷鬚;那座由白楊樹遮蔭、備有古羅馬式梯層座位的足球場,夏日里空空曠曠,只有一個兩眼出神的小伙子在操縱一架——控制在一長段距離範圍內嗡嗡盤旋的——摩托動力的模型飛機。 噢,天哪,真正干點什麼吧。 49行:糙皮山核桃小樹 一種山核桃樹。我們這位詩人跟英國大師們共同使用了那種把樹木連帶樹液和樹蔭移植到詩篇裡去的高貴竅門。多年以前,我們的王后迪莎,她寵愛的樹木則是藍花楹和掌葉鐵線蕨,從她那個摘記本里抄出約翰·謝德那本短詩集《赫柏之杯》中的一首四行詩。我禁不住要在這兒(從我一九五九年四月六日收到的一封寄自法國南方的來信中)摘引如下: 神聖的樹 銀杏葉子,銀光閃閃, 垂落時像個麝香葡萄, 而在體形上又像個歪張翅翼的 老派過時的蝴蝶。 紐衛鎮那座聖公會教堂(參見第549行註釋)興建時,推土機機下留情,沒鏟掉那些神聖的樹,而是繞了個弧形圈兒;那些樹在校園裡那條所謂莎士比亞林陰道盡頭,是由一名天才園林學家(瑞普伯格)種的。我鬧不清這一點是否至關重要,不過詩中第二行確實有個貓戲老鼠的把戲,而且“樹”在費巴拉語中是“格拉道斯”。 57行:我小女兒那架鞦韆的幽靈 在這一行下面,謝德在草稿上輕輕劃掉了下列幾行: 燈光良好;那盞閱讀時用的長頸檯燈; 每扇門皆有鑰匙。你那位現代建築師 跟心理學家相勾結:在設計雙親的 兩間臥室時,堅持裝上不帶鎖的門, 好讓未來江湖郎中治療的未來病人,在回顧時, 可以發現那種使他完全釋放受壓抑情緒的場景。 61行:電視天線,狀似巨大回形針 我在第71——72行註釋中提到的那篇訃文,要不是其中摘引了謝德未發表過的一首詩,就顯得空洞而相當乏味了。那首(由希碧爾·謝德提供的)詩,被說成“顯然是我們的詩人在六月底,也就是說我們的詩人在逝世前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創作的,因此可以說是我們的詩人寫下的最後一首詩。” 現附錄如下: 鞦韆 那落日夕陽的餘暉 照亮了房頂上電視 那巨大回形針天線; 那球形門拉手陰影 在太陽落山時像是 門上的一個棒球棍; 那隻紅衣鳳頭鳥 喜歡棲息在樹梢 發出吱餵、吱餵、吱餵的鳴聲; 那樹下晃動的空蕩蕩的小鞦韆: 這些物件樣樣都使我 心膽俱裂,肝腸痛斷。 我讓我的詩人的讀者自行判定這首微型小詩究竟有沒有可能是詩人把它的題材重複到長詩這部分之前幾天寫的。我個人猜測那是相當早期的成果(上面並沒標出創作年代,不過應當註明寫於他的愛女去世後不久的某日才對)。謝德想必是翻閱他的一些舊紙片,看看有什麼可以藉用而寫進(我們那位訃告撰寫者根本就不知道有這首長詩存在),結果挖掘出這首小詩而且利用上了。 62行:經常 經常,大都是在夜間,貫穿在一九五九年整個春季,我為自己的性命提心吊膽。離群索居的地方向來是撒旦魔王喜歡光臨的遊戲場。我沒法形容我那種孤獨和痛苦的深度。我那位知名的鄰居當然就住在那條小巷對面;有一段時間,我接受了一個放蕩的青年做房客(他經常在午夜過後很久才回家)。可我還是要著重指出那種孤獨的冰冷核心,對一個被迫流亡異鄉的人來說,真是叫人很不好受。盡人皆知贊巴拉人怎樣遭受過弒君的厄運:僅僅在一個世紀(一七〇〇年至一八〇〇年)裡就有兩位王后、三位國王和十四名王位覬覦者暴死,有的被勒死,有的被刺死,有的被毒死,有的被淹死。這個哥爾斯華斯城堡在黃昏過後就變得尤其荒涼,昏暗得跟我頭腦裡的陰影色彩不相上下。隱秘的窸窸窣窣聲啦,踩在去年枯葉上的腳步聲啦,一陣沒來由的風啦,一條巡視垃圾筒的狗兒啦一樣樣在我聽來都像是一頭四處覓食的嗜血動物在活動。我不斷在幾扇窗戶前踱來踱去,絲睡帽浸透了汗水。赤裸的胸脯像個正在解凍的池塘;有時候,我用法官那管獵槍武裝起來,敢於公然蔑視平台上的恐怖。我料想大概就是在那時分,在那些類似假面舞會那類欺騙性的春夜,樹木內部的孳長聲殘酷地模仿我頭腦裡那些過去的死亡劈啪爆裂聲;我料想大概就是在那時分,在那些可怕的夜晚,我習慣於向我鄰居家中的窗戶求援,期望從中得到些許安慰(參見第47——48行註釋)。詩人又犯了心髒病(參見第691行和註釋),導致窗戶在半夜里大亮,我被叫到他們家,一陣忙亂,同情啦,咖啡啦,打電話啦,贊巴拉草藥啦(還真起了神奇的療效作用!),謝德活了過來,偎在我懷中哭哭啼啼(“得了,得了,約翰”);自從經過那次一陣大亂的溫暖友情之後,我還有什麼不肯貢獻出來呢。但是,在三月份那些黑夜裡,他們家卻跟棺材裡一樣黑暗。等到後來我觀察得筋疲力盡,四周猶如墳墓裡那樣陰冷,我只好上樓躺在我那無伴的雙人床上,屏息躺著——我彷佛那時才神誌清醒地活著,總算熬過我在祖國處境危險的那些夜晚,當時隨時隨刻都會有一幫情緒激昂的革命分子闖進門來,把我帶出去,推搡到一堵月光照亮的大牆前面。一輛汽車飛快的奔馳聲或一輛卡車吱吱嘎嘎的呻吟聲,猶如生命美好的解脫和死亡可怕的陰影古怪相混地到來:那陰影會出現在我的門前嗎?那些幽靈般的兇手會來殺害我嗎?他們會立刻斃了我——或者把這位被氯仿麻醉過去的學者偷運回贊巴拉,紅色的讚巴拉,讓他在那兒面對一個亮得耀眼的細頸盛水瓶和一排坐在審判席上欣喜若狂的法官嗎? 有時候,我心想只有自我毀滅這一招儿才可能有望騙過那些正前來的殘酷殺手,他們與其說出現在一般的公路上,不如說活躍在我體內、耳鼓裡、脈搏里和頭顱裡,不停地在我身上翻筋斗,圍繞我的心髒亂轉悠,使我昏昏沉沉地打起瞌睡,可又讓那個醉醺醺、無可救藥而又令人難忘的鮑勃返回來睡到原是坎蒂達或蒂的床鋪上去那陣響聲驚醒。正如前言裡簡短提到過那樣,我後來把他轟走;接下來幾個夜晚,無論是酒啦,音樂啦,祈禱啦,都沒能減輕我的恐懼。不過,另一方面,那些溫暖的春天倒也還能叫人忍受,我在學院裡的講課人人都深感滿意,我還決定出席任何有份參加的社交集會。然而,歡樂的晚會之後,那種伺機謀害的陰謀又會斜身曳步挨近過來,那種悄悄的蠕動啦,那種暫時的停頓啦,那種噼劈啪啪的爆裂聲,又復出現。 這座哥爾斯華斯城堡有多扇通往戶外的門,甭管我每天睡覺前怎樣查過門戶和樓下各扇百葉窗,翌日清晨我總還是發現有的沒鎖上,有的沒別好插銷,這兒有點鬆動,那兒有點微敞著,總會現出那麼一丁點兒透著狡猾和令人起疑的樣兒。有一天夜裡,我親眼見到那隻黑貓一扭一扭地下到地下室去,我在那兒一處環境優美的地方給它準備好了廁所設備,可是沒過幾分鐘它又突然出現在我的音樂室門檻那兒,那當兒我正處於失眠狀態,剛聽到一張瓦格納音樂唱片半當腰,只見它拱起背脊,炫耀脖頸上一個白絲蝴蝶結吶,那當然絕不可能是它自己系上去的。我連忙撥“11111”電話號碼,沒多大工夫就開始跟一名警察研究是否會有罪犯潛入。他呢,津津有味地大喝我調製的烈性櫻桃甜酒;然而,甭管是誰破門而入,卻都沒留下一丁點兒痕跡。生性殘忍的人很容易想出高招儿來讓那個受他的詭計折磨的人要么相信他有迫害狂,要么自信真有個殺手在潛步追踪,要么相信自己犯了幻覺毛病。幻覺!我清楚地知道在我拒絕過的一些向我獻殷勤的年輕講師當中至少有一個愛搞惡作劇的邪惡傢伙;這事我早已知曉,因為我參加過一次蠻愉快而且成功的師生聚會(我在那個場合曾經興高釆烈地脫掉外衣,向一些樂意觀看的學生露了幾手贊巴拉摔跤運動員慣用的幾種挺有趣兒的擒拿術),回家之後就發現我的衣兜里有一張用詞粗魯的匿名紙條,上書:“你可真有糟糕的hal……s,傻瓜”,意思明明是指“hallucinations”(幻覺),儘管一名惡意的評論家會從那些不夠數的虛點推斷出小個子匿名先生雖然在教一年級大學生英語,卻幾乎拼不出這個詞彙。 我樂意在此順便匯報一下,復活節過後不久,我那些恐懼便消失得無影無踪,一去不復返。另一名房客住進那間不是艾爾菲娜就是貝蒂的房間,我給那個傢伙取了個綽號,管他叫肥土王子巴爾退則,他生活得倒蠻有規律,每天九點上床一直呼呼睡到次日大天亮六點;,還在院子裡種些天芥菜花(Heliotropium turgenevi)。這種花的香味長期有效地喚起人懷念一個遙遠的北方國度的黃昏,那兒花園裡的長凳和一座彩漆木屋。 70行:那嶄新的電視 在(註明七月三日的)草稿上,這句下面還有幾行沒編號碼的詩句,可能是打算用在這首長詩的後一部分。它們沒給真正劃掉,卻伴有一個寫在頁邊空白處的問號,另有一條彎彎曲曲的線侵犯了其中個別字: 有些事件,古怪的偶發事件, 給予我像徵意義。它們就像 一些飄飄蕩盪而失去的明喻, 無線牽引,無所依附。因此, 那位北方國王鋌而走險地越獄 只因他那四十幾名追隨者那夜 化裝成他,仿效著他的逃跑, 才使他的逃亡終於得以成功—— 要不是國王那些秘密擁護者,一些英勇浪漫而膽大妄為的人,雷厲風行地紛紛喬裝改扮成逃亡的國王,布下迷陣,那他想必根本就到不了這個西海岸。他們都穿上紅毛線衫,戴上紅便帽,裝扮成他的模樣,突然出現在這兒那兒,徹底把革命派警察搞糊塗了。有些愛搞惡作劇的傢伙其實比國王少俊得多,不過這也沒關係,因為山區老百姓的柵屋里和那些出售垂釣用的蠕蟲、薑餅和吉利牌刀片的守舊村莊的小店舖裡掛著的御像,那上面的國王自從他加冕登基以來一直就沒變老。在那次著名事件的過程中,還流傳了一幅有趣兒的漫畫:一名假扮國王的歡樂小丑,從克隆伯克里飯店平台上,搭乘那運送旅客前去克隆冰川遊覽的滑動升降椅,像隻紅色飛蛾,倏地升空飛翔而去,他身後隔開兩把椅子的座位上有個垂頭喪氣、沒戴帽子的警察兩眼發楞地緩慢追逐。令人發噱的是那位假國王在快到紮營地點之前,竟想法兒從一根支撐牽引纜索的標杆上爬下來逃之夭夭(另參見第149和第171行註釋)。 71行:雙親 赫爾利教授以一種值得稱道的敏捷速度,在詩人逝世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就發表了一篇讚揚約翰·謝德發表過的詩作的評論文章。那是刊登在一份我一時忘了刊名、發行量不大的文藝評論雜誌上面的,有人在芝加哥拿給我看了,我當時正開車從紐衛鎮到賽達恩去,中途在那個秋季陰冷的山區逗留了兩三天。 評論論壇應由平和的學術討論來主宰,而不是抨擊那篇小小訃告中荒謬缺點的場所。我之所以提到它,是因為在其中發現了一些有關詩人雙親的細節。他的父親塞繆爾·謝德,死於一九〇二年,享年五十歲,青年時期學過醫學,後出任埃克斯頓外科手術器械公司副總裁。然而,我們那位善於辭令的訃告撰稿人說他主要的愛好卻在於“羽族研究”那一方面,並稱“有一種鳥以他的姓氏命名為謝德絲鳥(Bombycilla Shadei)”(這當然乾脆稱作“謝德”就成了)。詩人的母親,閨名為卡蘿琳·路金,協助丈夫著述,給他那部《墨西哥鳥類》繪製了優美插圖,這本專著我記得在我朋友家裡見到過。訃告作者沒弄清的地方是路金這個姓氏來源於聖徒路加,其他如路考克、路克松和路卡什威奇等姓氏也如出一轍。這僅代表眾多例子當中的一個,那種貌似不規則卻源於父名而活生生繼承下來的姓氏,圍著一個卵石般的普通教名不斷增多起來,有時是以奇形怪狀出現的。路金那家人出身於埃塞克斯郡一個古老家族。其他諸如賴邁爾、斯克里威納、林奈(使羊皮紙生輝的人)、波特金(製造狹頸小口鞋之類的花哨鞋鞋匠)等上千上萬姓氏,其實都是跟行當有關而派生出來的。我的一名蘇格蘭籍家庭教師,慣於把任何一棟搖搖欲墜的老樓房都叫做“赫爾利房子”。不過,這方面的話說得也夠多的了,就此打住。 至於其他一些有關約翰·謝德在大學裡的學術研究和他那異常平凡一生中的中年時代事蹟,讀者可以自行從那位教授那篇文章裡查尋。總的說來,那篇文章,要不是具有某些特色使之——該用什麼措詞來形容好呢——活躍起來,想必會是一篇乏味透頂的玩意兒。因此,其中只有一處提及我那位朋友的傑作(那一摞整潔的卡片,在我寫到這兒時,正像一批巨額財富的金錠似的擱在我桌上的陽光這兒呢),我懷著病態的喜悅心情在此錄下那句話:“就在我們的詩人不幸早逝之前,他似乎正在著手寫一首自傳體長詩。”這次死亡事件的真相也徹底讓那位教授歪曲了,他是報社記者先生們的一名忠實追隨者——也許是為了政治原因——嚴重歪曲了那名殺人犯的動機和目的,沒等到審判他就妄加判斷——可惜的是那——審判沒法兒在這塵世間進行了(參見我最後一個註釋)。不過,當然啦,那篇訃文最突出的一大特點就是隻字未提那段使約翰在一生最後幾個月里活躍起來的光輝燦爛的友誼。 我的朋友記不得他爹的形象。那位國王在他爹阿爾方國王駕崩的時候還不到三歲,也同樣回憶不起來他爹的長相,然而古怪的卻是他倒蠻清楚地記得一張老照片上他手裡握著的那個巧克力糖做的小型單翼飛機,那是那位坐在機艙裡的沉鬱的飛行員生平最後一張照片(攝於一九一八年聖誕節);我們這位國王當時還是個圓臉蛋的娃娃呢,赶巧不情願而且挺不舒服地張開四肢坐在那名飛行員的膝頭上,手裡握著那塊飛機模型巧克力吶。 糊塗王阿爾方(1873——1918;執政於一九〇〇至一九一八年,大多數人名詞典中則為一九〇〇至一九一九年,這是由於赶巧碰到曆法由舊曆改為新歷所造成的一種笨拙的處理),這個綽號是安費希艾特里克斯給取的,該人並非是個不友好的作家,經常在自由派報紙上發表一些即興小詩(把我的首都取名為“烏拉諾格勒”這個綽號的也是此公!)。阿爾方國王那種精神恍惚的健忘症簡直發展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他又是個蹩腳的語言學家,只會支配那麼幾句法語和丹麥語,可是每逢他不得不向他的臣民——一群偏僻山谷裡目瞪口呆的鄉巴佬,他是由於飛機出了故障而迫降在那裡的——發表一通講話時,頭腦裡某個控制不住的轉換器就會起作用,他便順口謅出那些外國話,還在論題上加點拉丁語增添風趣。大多數有關他精神恍惚大發作的趣聞軼事太過愚蠢幼稚而粗鄙不堪,不便在這裡玷污寶貴的篇幅;不過其中有一件我並不覺得特別好笑的事卻惹得謝德那麼狂笑不止(而且通過那間師生公共休息室,回了我幾句他添油加醋聯想到的十分猥褻的話),使我不得不在這裡拿它作個例子(同時也為了作出糾正)。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的一個夏季,一位(我理解在這世界上少得多麼難以選出來的)某王國的皇帝前來我們這個艱難的小國做一次極為不平常而討好的訪問,我爹便帶領他和一位年輕的讚巴拉翻譯(性別我空缺著,按下不表),乘坐一輛新買來的定做的汽車到鄉鎮作一次短途遊覽。阿爾方國王出訪一向不帶禦警隊,這次也一樣,他親自輕快地駕車,似乎很叫他的貴賓擔驚害怕。在返回途中,離昂哈瓦市還有二十多公里之處,阿爾方國王決定停下來修理一下車。他笨笨咧咧地修理馬達的時候,那位皇帝和翻譯就在公路邊上幾棵松樹樹陰下等待;阿爾方國王回到昂哈瓦之後,一再受到相當焦急的詢問,才漸漸意識到他把某人落下了(“什麼皇帝?”是他留下的唯一一句令人難忘的話)。總的說來,凡是有關我提供的素材(或者我認為是素材的東西),我都一再囑咐我這位詩人務必用文字把它們記錄下來,萬勿在閒談扯淡中擴散;然而,即使是詩人,也同樣是凡人啊。 阿爾方國王的健忘症卻古怪地跟一股對機械玩意兒的熱情愛好,尤其是對飛行設備的愛好,混在一塊兒了。一九一二年,他想方設法乘坐一架傘狀的法布爾式“水上飛機”升空,結果差點兒在尼特拉和英德拉之間的海域裡淹死。他撞毀過兩架法爾芒式飛機,三架贊巴拉自製的機器玩意兒和一架心愛的桑托斯·杜蒙特式“蜻蜓”號。一九一六年,一架單翼機“布蘭達四世”號特地為他製造好了,製造者是經常出任他的“飛機參謀”的彼得·古塞夫上校(後來是一位先驅跳傘員,七十多歲時成為一名空前偉大的跳傘者),但那也是一架致他於死命的飛機。天使們選擇十二月裡一個晴朗而不太冷的日子的上午,撒下天羅地網捕捉他那溫和而純潔的靈魂,阿爾方國王當時正獨自駕駛那架飛機在空中試著來個直下降再翻個筋斗的高難動作表演,那是安德烈·卡楚林親王,俄羅斯著名特技飛行員和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英雄,在加特契納給他表演過的絕技。那架小“布蘭達”忽然出了什麼毛病,看上去無法控制地朝下俯衝。在他後面上空,古塞夫上校(這時已是瑞爾公爵)和王后在一架考德隆式雙翼飛機上,拍下不少起先像是一次壯麗優美的花樣變換而接著就大成問題的照片。在那千鈞一發的時刻,阿爾方國王居然設法使機器恢復好轉,又成了掌握重心的能手,可是緊接著他便機毀人亡地撞在一處海濱荒地上正在興建的一座飯店高樓的腳手架上,真好像那是特地等著御駕光臨似的。布蘭達王后後來下令剷平那座嚴重損壞而尚未完工的樓房,在原地另建起一座頂上有架奇形怪狀的銅製飛機模型的不雅觀的花崗石紀念碑取而代之。那些描繪了整個兒那場大災難的放大了的光溜溜的照片,讓八歲的查爾斯·扎威爾在一名秘書的書櫥裡發現了。您在幾張可怕的照片上可以辨認出那位滿不在乎的飛行員的肩膀和皮革頭盔,而且在那一整套照片的倒數第二張上,您清晰地看到他在飛機撞得白花花粉碎之前還恢復信心而得意洋洋地舉起一隻手吶。那個男孩兒看過之後,從此夜間經常做噩夢,可他的母后卻壓根兒也不知道孩子曾經看過那些該死的記錄。 他多多少少記得他的母后的模樣——一名女騎師,高大壯實,寬肩膀,紅彤彤的臉膛。一位表親向她保證她的兒子在令人欽佩的堪貝爾先生的教導下會安全而幸福,那位先生教過不少順從的小公主怎樣把蝴蝶攤開來,怎樣欣賞羅納德勳爵的輓歌。可以這麼說吧,他一輩子為之獻身的眾多的癖好都是些輕便的祭壇,從蠹魚研究到獵熊,而且能在徒步旅行中滔滔不絕地把《麥克白》從頭到尾背誦一遍;可他卻一點也不關心那些受他託管的孩子的道德品行,喜歡女郎更勝過男孩兒,而且從不插手干預贊巴拉內部複雜激烈的火拼。他呆了十年光景,一九三二年就到另一個外國宮廷去高就了。當時,我們的王子十七歲,已經開始一半時間在大學唸書,一半時間在部隊裡受訓。這是他生平最美好的一段時期。他壓根兒拿不准什麼使他更感到樂趣,究竟是對詩歌——尤其是對英國詩歌——進行研究呢,還是參加軍隊遊行,或是在化裝舞會上跟男孩扮的女孩和女孩扮的男孩跳舞。他的母后突然在一九三六年七月二十一日因患一種起因不明的血液症而去世,那種病也曾折磨過她的老母和奶奶。就在去世前一天,她還好好的吶——查爾斯·扎威爾到格林戴爾伍德那座所謂的公爵大廈參加通宵舞會去了:當時那是一種跟異性正規交往的途徑,比以前的種種娛樂新鮮些。黎明四點鐘左右,曙光開始染紅樹頂,染紅法爾克山,使它狀似一個粉紅色錐體,那位國王在王宮大院一扇大鐵門前停下他那輛馬力十足的汽車。空氣那麼清新,亮光那麼富有詩意,他和身邊三位朋友決定步行穿過椴樹叢走到客人所住的孔雀賓館去。他和他那位柏拉圖式好友奧塔爾穿著燕尾服,不過兩人的大禮帽方才都在公路上讓風刮跑了。王宮城堡壕溝的斜坡和外崖的景緻顯得端莊古板,正反陰影更增強了那種氣氛,他們四個人站在幼小椴樹下,忽然都有一種古怪的感受。奧塔爾是個招人喜歡的小貴族,特大的鼻子,稀疏的頭髮,帶著兩個情人兒,一個是十八歲的菲法爾達(後來跟他結了婚),另一個是十七歲的弗蘿爾(我們在另兩個註釋中還會遇到她),兩個姑娘都是王后寵愛的女侍臣菲麗爾女伯爵的女兒。人往往不由自主地眷戀那種景色,就跟人在優越有利的時候往往依依不捨一樣,事後才領悟到人的生活一瞬間就會起徹底變化。奧塔爾當時就處在這種心態中,他帶著困惑的表情眺望遠處王后居住區那邊的樓房窗戶;兩個姑娘肩並肩地站在他身旁,她倆身穿閃亮的外衣,兩腿修長,小鼻子粉紅,綠眼睛現出犯困的神情,耳環動人地熠熠放光。那扇大鐵門那兒,甭管什麼時候,一向出現的人都不多,一條小道沿著那裡展開,連接那條朝東的公路。一個手裡拿著一小塊親自烘烤的糕餅的莊稼婆,無疑是那名哨兵的母親,見那個沒刮鬍子、黑髮的年輕(nattdett)(夜貓子)還沒從他那個沉悶的崗亭下崗,便獨自坐在虎爪式柱座的石頭上,用女性納悶兒的目光仰望著樓房那些螢火蟲般的燭光從這個窗戶到那個窗戶來回閃爍;兩名工人扶著他們的自行車也在註視著那些怪亮光;另一個蓄著兩撇海像那種末端下垂的長鬍鬚的醉漢,不斷搖搖晃晃地走來走去,時而還輕輕拍拍椴樹樹幹。在這種呆滯的生活中,人往往會注意到一些次要細節。那位國王就發現一些微紅的泥漿弄髒了那兩輛自行車車身,而且前輪彼此平行地朝同一個方向轉動吶。突然之間,從丁香花叢當中那條陡峭的小徑——一條抄近路通往王后居住區的道路——那位女伯爵慌慌張張奔跑下來,被她那件帶褶襉的長袍折邊絆倒了;與此同時,從王宮另一頭有七位樞密元老,都穿著正規大禮服,分別拿著各種葡萄乾蛋糕般大小的王位標誌複製件,從石階上莊嚴地匆匆大步走下來,那位女伯爵卻搶先了他們一步,大聲吐露了那一噩耗。那名醉漢開始唱起一首有關“小卡爾——小嘎子”的下流民謠,接著一個筋斗栽進那條半月形溝渠裡。要在一首詩的簡短註解裡一清二楚地講明一座設防城堡裡的條條通道,那是不大容易的一件事;有鑑於此,我早在六月裡向約翰·謝德敘述我在若干註釋裡提到過的事(參見,比如說,第130行註釋),那段時期就給他畫過一張昂哈瓦王宮內部各個房間、平台、棱堡和娛樂場所的平面圖。那張用幾種顏色的墨水畫在一大塊(長三十寸、寬二十寸的)硬卡紙板上的詳圖,除非給毀掉或讓人偷走了,想必還在我七月中旬最後一次見到它存放的地方放著吶,也就是在通往所謂的水果室那條小走廊的一個凹壁裡,那架老織布機對面的大黑箱子上面吶。要是沒在那兒放著,那就到樓上他的書房里四處找找。我為此事曾致函謝德夫人,可她卻沒回信。如果那張圖紙還在,我想請求她,並不提高嗓門,而是十分謙卑地,就像那位國王最低下的臣民那樣低聲下氣地乞求立刻恢復他的權益(那張圖紙是我的,而且上面簽署了“金波特”這個姓氏,在那後邊還蓋了一個黑色象棋棋子兒那樣的國王王冠),把它包好,郵包上註明萬勿折疊字樣,掛號寄給我的出版商,以便這部著作再版時製版附加進去供讀者參閱。甭管我以往有過多麼大的干勁兒,我的精力最近已經衰退,再加上要命的頭疼毛病,現在我根本就不可能再有繪製另一幅那樣的平面圖所需要的出色記憶力和聚精會神的目力啦。那個黑箱子是放在另一個個兒更大的棕色或褐色的箱子上面;在那個黑糊糊的旮旯裡,我想,還有一個剝制的狐狸或郊狼在箱子旁邊立著吶。 79行:一個認為《啟示錄》預言業已實現的人 草稿上,這一行的頁邊空白處還有兩行,只有一行能辨認得出如下字跡: 夜晚是讚頌白晝的時辰 我很有把握相信我這位朋友在這裡試圖編入他們夫婦倆曾經聽我在輕鬆愉快時刻摘引過的某些詩句,我們贊巴拉那部相當於《老埃達》文集裡的一首十分優美的四行詩,一位無名氏把它譯成如下英詩(是克爾貝的譯文嗎?): 智者在黃昏時讚頌白晝, 讚頌那已經去世的妻子, 那十字冰層,那跌跤的 新娘和那匹穩健的馬兒。 80行:我的臥室 我們的王子喜歡弗蘿爾,把她當作親妹妹那樣看待,不過沒有一點亂倫邪念或繼發的同性戀並發症。她長著一張蒼白的臉,凸出的顴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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