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三章
那if,無生命的樹!拉伯雷,你那莊嚴設想:那大土豆。
IPH,一家世俗的
來世預備學院,我們簡稱它為
陰府——那偉大設想! ——邀請
我講授一學期談論死亡的課程
(“蛆蟲講座,”麥卡柏院長如此寫道)。
你和我,還有她,
當時只是個妞兒,從紐衛鎮移居到
另一個地勢較高的州內的紫杉蔭鎮。
我喜歡高山峻嶺。我們租住了一棟
東倒西歪的房屋,從大鐵門前那兒
你能望到一片雪景,那麼遙遠,那麼白晳,
只能叫你喟然長嘆,真彷彿那竟會
有助於消化似的。
那來世預備學院
既是一個幼蟲,也是一朵紫羅蘭:
一座理性早晨裡的墳墓。可它卻沒領會到
整個這件事的要點,沒領會什麼事物最能
取悅那認為《啟示錄》預言業已實現的人;
因為我們天天有人死去;不只是對乾枯骨,
也對血氣方剛的生命,遺忘真是無比興旺,
我們最美好的往昔如今都成為污濁一堆
皺巴巴的姓名、電話號碼和發霉的檔案。
我打算成為一朵小花,
或一隻肥大的蒼蠅,但永不遺忘。
我寧願摒棄永生,除非新死的人
在天堂裡能在它那壁壘裡尋覓到
它歷年儲存的諸般事物:
凡人生活的憂鬱和溫柔;
熱情和痛苦;長庚星外那架
逐漸縮小的飛機暗紫色尾燈,
香煙抽盡時你那種沮喪手勢;
你衝狗兒的微笑樣兒;
蝸牛留在石板上的銀液粘軌跡;這種好墨水,這種韻腳,
這種索引卡片,這種一掉在地上總會形成
一個“&”符號的纖細橡皮筋。
相反的是
這家學院認為較明智的或許是
萬勿對那天堂抱有過分的期望:
設若沒人對新來乍到者打招呼,
說聲哈羅,沒有招待會,沒有
思想灌輸的說教,那該怎麼辦?
設若你給拖進無邊無際的虛無,迷失了方向,
你那精神給剝得精光,徹底陷入孤獨,
你的任務沒完成,你的失望無人知曉,
你那軀體正在慢慢開始腐爛,
一個身穿晨袍、並非可脫去衣衫的人兒,
你那遺孀,俯伏在一張暗淡的床上,她本人在
你融化的腦子裡只是模糊一團!那又該怎麼辦?
來世預備學院在怠慢神祇,包括那至聖上帝,
可又從神秘幻覺中藉取若干邊緣的殘瓦碎片;
它提供稍許小恩小惠的指導
(生命隱沒時那種琥珀色景象)——
你成了一個鬼,怎樣才能不驚惶失措:
側身滑行,選擇一處靜地,沿岸前進,
遇見實體就滑降直穿而過,
或讓人從你身上流通穿越。
怎樣在那黑暗中,找到美神特拉,
倒抽一口冷氣,見是小家碧玉一塊。
怎樣在螺旋型空間保持清醒頭腦。
遇到怪異的轉世化身則需加提防:
在天賜的複活過程中,驀地發現
你已經是個弱小癩蛤蟆突然進入
一條汽車川流不息的繁忙道路中,
或是頭熊仔在一棵燃燒的松樹下,
或是書中一蠹魚,
那該怎樣來適應。
時間意味著持續,持續意味著變化:
因此那無時間性的永生必然會擾亂
感情程序。我們遂向
鰥夫提出忠告。他結婚兩次:
在冥界遇見兩位夫人;兩人都愛,兩人都可愛,兩人
彼此忌妒。時間意味成長,
而成長在樂土生活中卻毫無意義。
那位頭髮淡黃的夫人,撫愛著一個永無變化的孩子,
在一個憶起的池塘邊緣哀傷,
水面上映現夢幻模糊的天際。也是一頭金發,
而在暗處略顯褐黃,
踮腳合膝,端坐在一處石欄杆上,
是那另一位,抬起淚汪汪的眼睛,
注視著那層穿越不透的藍色煙霧。
該怎樣開始呢?先吻哪一位?什麼玩具
送給那個娃娃?那個板著面孔的男孩兒
理解三月裡一個暴風雨夜
殺死母子二人那場車禍嗎?
她,那第二位愛侶,光著腳背,
身穿芭蕾女郎黑衣,為何戴著
另一位夫人珠寶盒裡那串耳環?
她為何撥轉那嚴厲的年輕面龐?
因為正如我們從夢境中知曉那樣,
跟我們親愛的死者講話十分困難!他們漠視
我們的疑慮、忐忑不安和羞愧——
那種驚覺他們已跟往昔迥然不同的尷尬感覺。
那位在遠方一場戰爭中陣亡的同窗好友,
在他那扇門前觀望到我們並不感到驚訝,
而在一種得意和憂鬱相交融的感情下,
指著他那間地窨子房間裡的泥潭水窪。
但是誰能教導我們該匯報的那種思想
清晨我們在某一位政治上的看守,
某一位身穿制服的狒狒的導演指示下,
朝大牆走去,列隊排好,接受點名。
我們只會思考自己熟悉的事物——
韻律王國,數學群島;
傾聽遠方雞鳴,辨別
那灰牆上稀罕的苔蘚;
我們在自己那雙高貴的手被縛住的時刻,
便會嘲笑那些不如我們的人,樂意取笑
那些熱誠投靠的白痴,只是為了好玩兒,
沖他們的眼睛啐唾沬。
誰也救助不了那名離鄉背井的人,
那個躺在汽車旅館裡垂死的老人,
風扇在草原酷熱的夜晚隆隆轉動,
窗外些許彩色亮光
照到他的床上,像是往昔暗淡的雙手
在提供珍寶;而死神來得飛快。
他透不過氣來,咕噥兩種語言祈求神靈,
薄翳在他胸中膨脹擴散。
一陣扭動,一陣撕裂——這是人預料得到的。
或許他找到了莊嚴的虛無;
或許他再次從塊莖芽眼盤旋上升。
正如我們最後一次路經那家學院時,
你說:“我真鬧不清這地方和地獄
又有什麼區別。 ”
我們聽見火葬場工人在格拉伯曼焚爐旁,
粗野狂笑,輕蔑哼哈,譴責那種甑式爐
大大不利於陰魂顯形。
我們都避免批評信仰。
那位了不起的斯達奧沃·布盧
把行星扮演的角色視作靈魂著陸。
思考到禽獸的命運。一名中國人
跟他的祖輩啜茗飲茶,暢論禮儀,
真還要想像到何等程度。
我扯裂坡的奇思遐想。
而論述那成人范圍以外、
彩虹般奇異的童年回憶。
我們的聽眾當中有一名年輕神甫,
有一位老共產黨員。 IPH至少可以
同教會和黨的路線相抗衡。
在隨後的歲月裡它開始衰敗:
佛教紮下了根。一個媒體私運進
蒼白水果凍和浮置的曼陀林音樂。
卡拉馬佐夫教兄,向一切蠕變的課室
咕噥他那用詞不當的世上一切都許可;
為了滿足那內部不牢靠的願望,
弗洛伊德學派朝那座墳墓進軍。
這一場乏味的歷險多少幫助了我。
我學會在勘察死亡深淵時,什麼
該不理睬。在我們失去自己的孩子時,
我頓悟那裡一無所有:沒有自封的
靈魂會觸摸一塊掛著鑰匙的干木板,
奪走她那親暱的稱呼;也沒有鬼魂
會在那陰暗花園裡,山核桃樹附近,
優雅地站起來迎接你和我。
“哪兒來的嘎嘎怪聲——你聽見了嗎?”
“樓梯那邊的百葉窗在響,我親愛的。”
你要是睡不著,那就開開燈。
我討厭那風聲!咱們下盤棋。好吧。
“我敢保證不是百葉窗。聽——又響了。”
“那是一縷卷鬚在撫摩窗玻璃。”
“什麼從屋頂上滑落,砰的一聲響?”
“那是冬季老人在泥潭里翻筋斗。”
“現在我該怎麼辦?我的馬給別住了。”
誰在這麼晚的風雨之夜還在疾駛?
那是作家的哀愁,那是三月裡的狂風。
那是父親和他的孩子。
隨後是分秒時日,來去匆匆,
她不會再浮現在我們的腦際,
生活神速運轉,那毛茸茸的蠕蟲在奔行。
我們前往意大利。在日光下,伸著四肢
懶散地躺在白色沙灘上,同其他粉紅色或棕色
美國人一起。飛回我們那小鎮。
發現《野性的海馬》,我那一束散文,
受到了“普遍的讚揚”
(一年售出了三百本)。
學校又開學,在那山坡條條相隔
蜿蜒小道上,你看到川流不息的
汽車洪流,亮著車燈,全都返回,
重溫學院教育之夢。你繼續工作,
把馬韋爾和多恩翻譯成法文。
這是暴風雨的一年:
洛麗塔颶風從佛羅里達刮到緬因。
火星閃亮。伊朗國王大婚。陰鬱的俄國佬充當間諜。
蘭給你繪製了一幅肖像畫。接著我在一天夜裡去世。
克拉肖俱樂部約我前去討論
《詩歌為何對我們具有意義》。
我佈道一番,簡短而乏味。
我正要匆匆離開,以挫敗
結尾那段所謂的“提問時間”,
那批前來參加這類討論會的乖戾傢伙,
只想發表不同意見,其中一位站起來,
用他手中那隻煙斗咄咄逼人地指向我。
接著就發生了——那一襲擊,那陣恍惚,
或者說我的老毛病再次發作。前排那裡
恰巧坐著一位醫師。我剛好栽在他腳前。
我那心臟似乎停止了跳動,
幾分鐘過後才又起伏搏動,
繼續步履艱難地走向
更加結論性的目的地。
現在請諸位充分注意聽我說。
我無法奉告
我是如何知曉的——可我確知自身已越過
那道邊界。我所熱愛的一切倶已灰飛煙滅,
卻沒有一條主動脈表示遺憾。
一個橡皮太陽劇烈擺動下沉;
血黑色的虛無開始編織
一個網絡,細胞之間相連
再相連,與那主幹再相連。
於是在那黑暗襯托下,
顯現一座噴泉向上高噴的白水柱。
我當然理解那決不是
我們的原子構成的;那景象留給人的感覺
也不是我們那類感覺。在生活中,誰都能
很快辨認出
自然界假象,於是在他眼前
蘆葦變成一隻鳥,疙裡疙瘩的枝椏
變成了一個尺蠖,眼鏡蛇的腦袋變成一隻
淘氣的折翼大飛蛾。但在
我這座白色噴泉的例子中,什麼在感覺上確實
可以代替它,我想,
只有那怪異領域的長住者方能領會
而我只是個迷路人。
沒多會兒我便見它融化消逝:
我儘管神誌尚未清醒,卻已返回地球。
我講的這件事引起我那位醫生髮笑。
他深表懷疑,認為我處於那種境地,
“會不折不扣產生幻覺或夢幻,
不過那或許會發生在事後
而不會在正當崩潰那時刻,
不會,謝德先生。 ”
可是,醫生,我死了!
他微笑著說,“沒完全死:只是半個幽靈。”
然而我表示異議。我在腦海中不斷
重新播放那段情節。我又走下講台,
感到渾身發熱,神誌異常,
一見那傢伙站起來便栽倒,
倒並非因為一位詰問者用煙斗指著我
而或許是因為對一個虛弱的胖玩意兒
一顆不穩定的老心臟,那種
顫動和撞擊的時刻業已成熟。
我那視覺散發著真實氣息。它具有
自身那種真實的格調、本質和奇趣。
確實如此。隨著時間的推移,它那
勝利光芒不斷垂直上升而熠熠放光。
受到街道和爭鬥那類外界炫目之光
困擾時,我時常轉向內心省悟,
在那裡,我的靈魂背景矗立著
那老實泉!而它的出現一向
會奇妙地撫慰我。隨後,一天
我發現一樁好似孿生表演的奇蹟。
那是雜誌上關於一位資太太的逸事。
她那顆心臟曾由一位外科醫生及時
用手揉摩而恢復搏動。
她對採訪記者講了那“死後的境界”,
報導中提及天使,
彩色玻璃的閃光,
一種輕柔的音樂,精選的讚美聖歌,
和她母親的聲音;
但在結尾她提到了一處遠方
景緻,一個霧濛濛的果園——容我摘引:
果園那一邊,我透過一種煙霧,
瞥見一座又高又白的噴泉——隨即驚醒。
設若在一無名島嶼史密特船長
發現一種新奇動物而把它抓獲,
設若稍後史密特船長又從那裡
帶回一張獸皮,那島嶼則不是神話。
我們那噴泉是一個路標和一項標記
客觀存在那片黑暗中,
堅固如骨,實質如齒,
而在它那堅定的真實中又近乎世俗!
文章是出自傑姆·寇特斯的大手筆,
我當即致函傑姆,得到了她的地址。
駛車西行三百里前去同她交流晤談。
到達之後,遇到一陣熱情的喵喵叫。
見到那頭藍髮,那雙雀斑累累的手,
那種歡欣的蘭花般氣質——自知墮入陷阱。
“誰會錯過這種有幸遇到如此
大名鼎鼎時一位詩人的機會呢? ”
我的造訪真使她感到無比高興!我極想
提出問題。這卻全給撇開:
“下次再談吧。”那位新聞記者
還存有她的草稿。我不應該堅持。
她力勸我享用水果蛋糕,把這
全變成了一次十分愚蠢的社交訪問。
“我真不敢相信,”她說,是您光臨!
我喜愛《藍色評論》上發表的您的詩篇。
那首關於Mon Blon的詩。我有個侄女,
她攀登過馬特霍恩峰。而那另一首
我看不懂。我的意思是指那種感覺。
因為,當然啦,那種語調——可我太愚蠢!
她確實如此。我原本可以堅持己見。
我原本可以讓她講些更多有關我倆
在“死後的境界”見到的那白噴泉。
但(我覺得)我如果提出那一細節,
她就會猛撲過來,好似抓住一種可喜可賀的
親密關係,一種神聖的結合,
把她和我神秘地連接在一起,
我倆的靈魂頓時就會像
兄妹在那敏感的亂倫邊緣
瑟瑟發抖。我說,“時間
不早了……”
我也拜訪寇特斯。
他恐怕不知道把她的草稿放在何處了。
他從一個鋼製文件櫃裡取出他的大作:
完全正確。我沒有改變她的風格。
只有一處誤印——倒也關係不大:
是山巒而不是噴泉。宏偉的情調。
基於一處誤印——永生的上帝呵!
我一邊開車回家一邊思考:得到啟迪,
終止調查我那深淵嗎?
但是我頓時領悟到這才是
真正的要點,對位的論題;
只能如此:不在於文本,而在於結構;
不在於夢幻,而在於顛倒混亂的巧合,
不在於膚淺的胡扯,而在於整套感性。
對!這就足以使我在生活中可以找到
某種聯繫,某種饒有興味兒的聯繫,
某種在這場遊戲中相互關聯的模式,
叢狀時藝術性,以及少許正像
他們玩耍這類游戲而尋獲的同樣樂趣。
他們是誰倒也無所謂。沒有聲響,
沒有詭秘亮光來自他們迴旋的住所,
但是他們就在那裡,冷漠而無聲地
玩耍一種塵世遊戲,使小卒升格為
象牙的獨角獸或烏木的農牧神;
這兒點燃一個長壽,那兒熄滅
一個短命,殺死一位巴爾幹國王;
促使一架高空飛機從空中墜落下
一大塊凝結的冰塊
砸死一個農民;藏起我的鑰匙,
眼鏡或煙斗。把這些
事件和物體連同遠方的事件
和消失的物件協調在一起。為意外事故
為可能發生的事增添光彩。
身穿風雪大衣,我邁進家門:希碧爾,這是
我的堅定信念——“親愛的,請關上那扇門,
旅行得愉快嗎? ”好極了——但更重要的是
我返回後深信自己可以摸索著得到稍許——
稍許——“是嗎,親愛的?”那樣隱約的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