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章
在我那狂熱的青年時代,有一陣
不知怎的我竟懷疑那盡人皆知的
死後復生的真理:
唯獨我一無所知,
這是一項大陰謀,
人們和書本向我隱瞞了這一真理。
隨後有一天我開始懷疑人的神誌
是否清醒:他怎能活著而不確知
等待他覺察的是什麼樣的開端,
什麼樣的劫數,什麼樣的死亡?
最後是那不眠之夜,
我決定探測那邪惡,
那不可接受的深淵,與它相抗爭,
把我曲折坎坷的一生全部致力於
這唯一的任務。今天我年已六十一。連雀
啄食於果仁。一隻蚱蟬在獨鳴。
我手中握著的這把小剪刀乃是
陽光和星辰令人炫目的合成品。
我站立在窗前,開始修剪
我的手指甲,模糊地意識到
某種令人畏縮的相似:大拇指頗像
我們雜貨商之子,食指酷似學院裡
那精瘦沉鬱的天文學家斯達奧沃·布盧;
當中那傢伙,一個我認識的高個兒神甫;
那女性的第四指,一個賣俏老風流;
而粉紅的小指則依附在她那衣裙上。
我一邊做出怪臉,一邊挨個兒剪去
莫德姑媽慣稱為“表皮”的細薄膜。
莫德姑媽年滿八十,她的生活突然
寂靜無聲。我們眼見那使人癱瘓的
一陣湧起的怒紅和扭曲襲擊了
她那高貴的面頰。我們送她至
療養院聞名的松林谷。她會坐在玻璃窗前
接受日光浴,呆視著蒼蠅飛落在
她的衣服上,飛落在她的手腕上。
她的記憶漸漸消失在增長的迷霧中。
她還能吐出聲,頓住,探索,尋獲
那一聲起先像是可供使用的語句,
然而毗連細胞的江湖騙子奪走了
她所需的話語那個地盤,她一邊
拼綴出哀求的表情,一邊徒勞地
試圖跟頭腦中那些怪物評理論爭。
在這種逐漸的衰朽中,
復活選擇哪一時刻?哪年?哪月?
誰有賽跑計時表?誰來倒一下磁帶?
何人運氣欠佳,或者人人皆能逃脫?
一則三段論:別人死去;而我
並非是另一個;因此我不會死。
空間是目中密集的蜂群;時間是
耳中營營的歌聲。在這個蜂窩裡,
我給牢牢鎖住。可我們若在出世前
能想像到塵世生活,那想必會顯得
多麼瘋狂,多麼令人難以置信,
難以啟齒的怪誕,離奇的荒謬!
因此為何要加入人們庸俗的痴痴發笑?
為何要嘲笑沒有人能證實的死後生活:
那種土耳其軟糖,那些未來的豎琴,
那跟蘇格拉底和普魯斯特在柏蔭道上的散步漫談,
那長著火鳳凰翅膀的六翼撒拉弗天使,
那有箭豬之類動物的佛蘭德斯畫派地獄?
倒不是我們想像得過於荒誕離奇:
困難在於我們沒有使這足以顯得
不大可能;總的說來,我們多半
想起的只是家中的一個鬼魂。
多麼荒唐可笑呵,
這種把公眾命運變成個人私語的嘗試!
而不是把它轉化為神聖而簡潔的詩歌,
互不連貫的註釋,失眠人出色的韻句!
生活是個在黑暗中胡亂塗寫的信息!
無名氏題。
在她去世那一天,我們
在回家的路上窺見一棵松樹樹皮上
有個翠綠空殼,蛤蟆眼般滾圓,
緊偎樹幹,而它的姊妹篇則是
樹膠粘住的一個螞蟻。
那個在尼斯的英國佬,
一個自負而歡樂的語言學家:Je nourris
Les pauvres cigales——意思是說
他餵養那些可憐的海鷗!
拉封丹錯了:
死去的是唇顎,活著的是歌曲。
於是我修剪指甲,沉思冥想,側耳傾聽
樓上你那腳步聲,一切尚好,我親愛的。
希碧爾,在我們中學時代,
我始終讚賞你那端莊秀美,
但是在一次高班集體出遊
紐衛瀑布那期間,我深深愛上了你。我們坐在濕漉漉的草地上共進午餐。
地理老師談論著
那傾瀉奔騰的瀑布。它那轟鳴和彩色飛虹
使那溫和的公園氣氛浪漫。
在四月的霧靄中,我斜身躺在你那苗條的身後,
觀望著你那斜向一邊的整潔的小腦袋。
一隻五指分開的手掌,
在一棵星形的延齡草和一塊石頭之間,
壓在草皮上。一個嬌小的指骨
不斷在扭動。接著你轉過身來,讓我喝下
一小口金屬腥味而清澈的茶。
你的形像一無改變,那抿嘴輕咬
朱唇的晶牙;長睫毛眼下的暈影;
粉面桃腮;從鬢角頸背梳攏起的
深棕色絲發;那白白淨淨的脖頸;
那波斯人臉型的俊鼻秀眉,
你都保存得完美無缺——
在那些靜靜的夜晚,我倆
默默諦聽瀑布的轟鳴巨響。
來受仰慕吧,來受愛撫吧,
我這深色的瓦奈薩,線條緋紅,我這神聖的,
我這令人羨慕的蝴蝶!解釋一下
你怎麼在丁香巷的暮色中竟然會
讓笨拙而歇斯底里的約翰·謝德
淚濕了你那面頰、耳梢和肩胛骨?
我們倆結婚已達四十載。至少已有
四千次我倆的腦袋揉皺了你那枕頭。
四十萬次那座落地鐘奏出類似
威斯敏斯特大笨鐘的粗樂聲,
報出我倆共同享用的時辰。還會有多少
免費贈送的年曆將使廚房那扇門兒增輝?
我愛你,當你站在草坪上凝視著
樹上一樣什麼東西時:飛走了。
它那麼小巧玲瓏。它會返回來的。
(這句悄聲細語溫柔得勝似一個吻)
我愛你,當你喚我觀賞落日晚霞上空,
一架噴氣式飛機留下的粉紅色尾跡時。
我愛你,當你哼著歌兒,收拾
一個手提箱或者那個樣兒滑稽、
帶有來回拉鎖的汽車旅行袋時。我尤其愛你,
當你鬱鬱點頭迎接她的鬼魂,
手中握著她生前頭一個玩具,或者凝望著、
一張從書中發現當年她寄回的舊明信片時。
她想必可能是你,我,或某種古怪的組合:
大自然選擇了我,以便讓我來折磨並撕裂
你那顆心和我這顆心。起初我倆會微笑道:
“小姑娘都胖乎乎的”或傑姆·麥克威
(家庭眼科醫師)會很快治愈她
輕微的斜眼。 ”隨後:“要知道,
她會蠻漂亮的”;試圖緩和那種
逐漸增長的苦惱:“這是青春期初期。”
“她該去上馬術訓練課,”你又會說
(你我目光並未相遇),“她該學打
網球或羽毛球。少吃澱粉,多吃水果!
她或許不是個美人,可她卻逗人喜愛。 ”
這沒有用,沒有用。那些從法文和歷史課
得來的優秀獎,無疑是鬧著玩兒贏到手的;
聖誕節晚會上的遊戲顯然艱難得多,
一個害羞的小客人勢必給排除在外;
該公平合理些嘛:她同齡的孩子們
飾演小精靈小仙女出現在她曾協助
繪製佈景的學校演出的啞劇舞台上,
而我那溫柔的姑娘卻給扮成時間老嫗,
一個彎腰的女僕,拿著掃把和污水桶,
我獨自躲進男廁所,傻瓜般嗚咽啜泣。
另一個冬季在剷除困窘中度過。
五月裡,齒鱗白蛺蝶時常出沒在我們那片樹林中。
夏季讓動力割草機刈過去;秋季充滿熾熱的情感。
唉,腌臢的小天鵝從未變成
一隻林鴛鴦。又是你的聲音:
這可是偏見!她天真無邪,
你理應歡欣。為何總在強調
儀表?她願意顯得一副邋遢樣兒。
處女們寫過一些輝煌燦爛的作品。
情愛並非一切。好模樣也非
那麼絕對必不可少! ”然而,
潘神依然會從每座絢麗的山巒上呼喚,
我們心頭那些憐憫的精靈也依然會議論:
沒有誰的嘴唇會沾享她那香煙上的口紅;
每逢舞會前,索柔薩女生宿舍樓,
電話鈴聲每隔兩分鐘就會響一次,
可是沒人會給她打來邀請的電話;
輪胎在礫石路上嘶的一聲剎住車,
在那優美的夜晚,一個圍白圍巾的男伴,
走到門前,卻從來也不會是前來找她的;
她從未去過舞會,那穿薄紗戴茉莉的美夢。
我們於是送她前往法國一座別墅去度假期。
可她又遇到新的挫折,新的難堪,
哭哭啼啼返回家。在那學院城鎮
條條大路通往歡樂場所那些日子裡,
她會坐在圖書館台階上閱讀或針織,
孑然一身,要么跟那羸弱的好同屋,
如今是個修女,待在一塊兒;另有一兩次
同一個選修我開的課程的韓國男孩在一起。
她有古怪的畏懼,古怪的幻想,
古怪的性格力量——正如她曾
花費三個漆黑夜晚探查某種聲音和亮光,
在一個舊穀倉裡,她喜歡倒拼英文詞彙:茶壺成了頂峰,
蜘蛛成了蛋捲冰淇淋:“香粉”竟成了“紅發意大利佬”。
她管你叫做說教的大螽斯。
她難得微笑,而偶一為之,
卻是痛苦的標誌。她會猛烈抨擊
我們的計劃。兩眼發呆毫無表情,
坐在她那輾轉反側的床鋪上,伸開
兩隻囊腫的腳,用銀屑散落的指甲
抓搔她的腦袋,嗚嗚咽咽,
單調地咕噥可怕的字眼兒。
她是我的寶貝兒:性情乖戾,陰鬱孤僻——
可她還是我的寶貝兒。你想必記得那些
近乎平靜的夜晚,我們在玩
搓麻將,或者她試穿你那件皮大衣,這使她
近乎迷人;連鏡子都在微笑,
燈光仁慈寬厚,影兒也柔和。
有時我會輔導她讀懂一篇拉丁課文,
或者她會在自己臥室裡讀書,緊挨
我那間熒光燈照亮的巢穴,而你會
在你的書房,與她相比距我兩倍遠,
我時而可以聽到你倆的交談話語聲:
“媽,何謂陰森欄?”“什麼何謂?”
“陰森之欄。”
停頓,接著是你謹慎的詮釋。隨後又是:
“媽,何謂冥府?”這你也會解釋,
還附帶一句:“要不要吃個柑橘?”
“不。好吧。可永生又是什麼意思?”
你遲疑不決。我遂起勁地吼出答案,
聲音從我書桌前直穿那扇關上的門。
她在讀什麼倒無關緊要,
(某一偽劣的現代詩篇
在英國文學中被說成是
“驚心動魄而令人信服”的文獻——
什麼意思則無人在意);問題在於
這三間屋當年把你我她連接在一起,
如今形成一個三折屏或一出三幕劇,
其中繪製描述的事件將會永世長存。
我認為她素來懷有一個小小瘋狂的願望。
我近日剛完成我那部評論蒲柏的書。
我那位打字員珍·迪恩一天有意給她
介紹跟她的堂弟彼得·迪恩見面相識。
珍的未婚夫願意開他那輛新車帶他們
前去二十英里開外的一家夏威夷咖啡館。
那個男孩八點一刻在紐衛鎮給接上車。
雨夾雪給馬路鋪土一層光滑的薄冰層。
他們最終找到那地方——彼得·迪恩
卻突然緊皺雙眉驚呼一聲脫口道,
他徹底忘了跟一個哥們儿的約會,
他若不去,那傢伙就會鋃鐺入獄,
等等,等等。她說對這完全能理解。
等他走後,三個年輕人在那
蔚藍的入口處呆呆站立片刻。
地上水窪映出條條霓虹燈光;
她微微一笑,說她成了多餘的人
寧願回家去。兩個朋友陪她走到
公共汽車站便離開;她卻沒徑直
乘車返回家,而在勞勤岬下了車。
你仔細端詳你那手腕:“八點一刻。
(表針這時呈叉狀。)我看看電視。 ”
那肉湯似的蒼白熒屏漸漸展示一片栩栩如生的污跡,
音樂湧出。
他瞧她一眼,
接著便轉身向好心好意的珍射出一道死光。
一名男性僱員,從佛羅里達直到緬因,
追尋埃俄羅斯戰役射出的彎曲之箭。
你說待會兒有一場令人厭倦的四重唱,
兩名作家和兩名評論家會在第八頻道
辯論詩歌的事業。在那春祭的儀式上,
一名仙女,在簇簇轉動的白色花瓣下,
腳尖旋轉地前來跪拜
在樹林裡一座祭壇前,
林中則堆放著形形色色的浴室日用品。
我上樓去審閱長條校樣,
耳聽屋頂上風捲雲石聲。
“看那瞎眼乞丐在跳舞,跛子在歌唱”
明顯具有那荒謬時代的庸俗情調。
接著是你,
我溫柔的學舌鳥,從過道朝上發出一聲呼喚。
我及時聽到短暫的讚謄,
同時跟你一塊兒飲杯茶:我的姓名
兩次被提到,一如既往,只差僅僅
(泥濘一步)給排列在弗羅斯特之後。
“你真不在乎嗎?
我會趕乘埃克斯頓那班飛機,因為你明白
我如果午夜時分沒帶那筆現鈔急忙前來——”
接下來是一種旅行紀錄片:
一位主持人帶領我們穿越
三月裡一個夜晚的薄霧,從遠而近,
船的前桅燈宛如一顆漸漸擴大的星星,
臨近那片碧綠、靛藍、茶色的海洋,
我倆曾於一九三三年,她出生前九個月,
到那裡游覽過。如今一切成為過眼煙雲,
事事模糊不清,幾乎記不得那初次
長時間的散步,那持續不斷的亮光,
那成群結隊的船帆(白帆當中一藍帆
與那海色怪不協調,另兩張則是紅帆),
那男人,身穿運動茄克衫,捏碎麵包,
那群集的海鷗聒噪不休,震耳欲聾。
一隻灰鴿蹣蹣珊珊混跡在其中。
“是電話響嗎?”你在門旁側耳傾聽。
什麼也沒有。從地上拾起電視節目表。
更多的前桅燈出現在薄霧中,
擦淨窗戶也無益:只能掃視到
戶外裸露的白柵欄和反光燈標柱。
“我們敢擔保她表現得得體嗎?”你問道。
“嚴格說這當然只是男女雙方的初次會面。
好了,我們要不要看一看《悔恨》的預演? ”
我們於是平心靜氣地讓那部名片
展開它那似有魔法呵護的大帳篷;
著名的臉龐湧現,白晳而蠢樣兒:
那微啟的嘴唇,那水汪汪的眼睛,
那面頰上的美痣,一派奇特的法國風格,
還有那柔軟的軀體融入
人所共有的燦爛嚮往。
“我想,”她說,
“就在這裡下車。”“這兒只是勞勤岬。”
“知道,沒關係。”她抓住扶桿凝視著
幽靈般的林木。公共汽車停下,隨即消逝。
莽林上空雷鳴大作。 “不,不看這個!”
本台特約責賓帕特·平克(反原子談話)。
鐘敲十一下。你嘆道,唉,恐怕沒有
什麼可看的節目啦。你撥弄那調頻器:
忒爾克接連響,畫面不斷在變更。
商業廣告給斬首。眾多面龐給拂去。
一張張開的嘴,唱歌唱到半中腰,被抹掉。
一個蓄著連鬢黑鬍子的白痴,正打算動用
他那管槍,可你的動作真是比他要快得多。
一個歡快的黑人舉起小號正要吹。忒爾克。
你那枚紅寶石戒指製造生活,也執法森嚴。
噢,關上吧!啪的一聲響,生活遂給掐斷,
只見亮光漸漸縮小成針頭,消逝到漆黑的
無限境界。
從湖畔那間木棚走出來
一位看守人,時間老人,灰髮駝背,
與他那條焦躁不安的狗,沿著那條
蘆葦叢生的堤岸走去。他來得太遲了。
你輕聲打呵欠,去疊放你那個盤碟。
我們聽見風聲,聽見那狂風捲枝椏
投向玻璃窗。電話鈴聲響?又不是。
我幫你把茶碟收拾起。那座落地鐘
不斷在摧毀嫩芽幼根,牢固的根基。
“已是午夜,”你說。午夜對年輕人意味著什麼?
一道節日閃光驟然
越過五棵雪松,照直投射過來,白花花一片雪亮,
一輛警車從我們那崎嶇不平的小道
疾駛而來,吱地剎住。重攝!重攝!
人們認為她試圖橫跨勞勤岬那邊的湖泊;
興趣濃厚的溜冰人,在特別嚴寒的日子,
時常在那湖面上從埃克斯溜滑到衛鎮去。
也有人猜測她想必是昏昏沉沉迷失了路,
從布里奇道朝左轉了彎;而另有人則說
她自戕了她那可憐的年輕生命。我明白。你明白。
這是一個解凍之夜,一個疾風之夜,
空中騷動不已。黑色的春天,
在濕漉漉的星光裡,在濕淋淋的地面上,
就站在角落那邊,瑟瑟發抖。
那湖泊橫陳在霧靄中,冰層一半已淹沒。
一個模模糊糊的形體從蘆葦叢生的堤岸,
踏入一片劈啪爆裂、狼吞虎咽的沼澤,繼而沉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