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微暗的火

第2章 第一章

我是那慘遭殺害的連雀的陰影 兇手是窗玻璃那片虛假的碧空; 我是那污跡一團的灰絨毛——而我 曾經活在那映出的蒼穹,展翅翱翔。 從這室內,我也會在窗玻璃上複印出 我的身影,我的燈盞,碟裡一個蘋果: 夜間敞著窗簾,我會讓暗玻璃上現出 室內家具樣樣都懸空在那片草地上方, 多麼令人高興呵,室外大雪紛飛 遮蔽我對草坪的瞥視,高高積起 使得床椅恰好矗立在皚皚白雪上 矗立在外面晶瑩明澈的大地上! 重攝那場大雪:雪片漫天飛舞 緩緩而無形,乳濁而飄忽不定, 在那晝日蒼白冷漠的落葉松樹襯托下 一個暗淡的白身影映現在灰色亮光裡。 那亮光漸漸變得雙倍的青灰昏暗 黑夜使那觀察者和景色渾然一體,

而黎明來臨,晶瑩的霜花 顯得驚詫不已:誰的距足 從左到右越過紙般雪白的小徑? 識破那段從左到右的冬日密碼: 一個黑點兒,朝後指向的箭號;重複再現: 黑點兒,朝後指向的箭號……雉雞的腳印! 美麗的頸環,雄偉的松雞, 在我住所的後院尋覓果實。 莫非是《歇洛克·福爾摩斯》中那個傢伙 倒退他那革履,從而足跡朝後指向? 五顏六色使我歡悅:灰色亦然。 我的雙眸猶如相機,確實可以 攝影拍照。每逢在我許可時刻, 或者在我那默默一顫的指令下, 無論什麼映入我的視野,便會常駐—— 室內的景象,或者山核桃樹的葉片 或者屋簷上冰凍水滴形成的尖匕首—— 都會深印在我的眼瞼後面 逗留那麼一兩個小時不去,

如此持續一陣,我所要做的 便是闔目複印再現那些葉片, 室內的景象,屋簷上那戰利品裝飾。 我真鬧不明白從湖濱小道走向學校 那時,為何從湖泊那裡我辨認得出 我們的門廊,而現在儘管並無 樹木遮攔,我舉目眺望,卻連 屋頂也見不到。或許是空間無法逆料的 變化造成一道褶皺或一條溝渠,取代了 那片纖巧景緻,那棟坐落在綠色街區 哥爾斯華斯和華茲史密斯之間的木屋。 那兒我原有一株寵愛的糙皮山核桃小樹 豐裕而蔥翠的樹葉,蟲兒蛀蝕而消瘦的, 烏黑軀幹。夕陽 給它那黑樹皮鍍上一層青銅色,簇葉 陰影在它周圍投下宛如鬆開的花冠。 如今它滾粗結實;它已經茁壯成長。 白蝴蝶飛越它那陰影時變為淡紫色

樹蔭那邊好像在輕柔擺動 我小女兒那架鞦韆的幽靈。 那座房屋本身依然舊樣未改。一邊的側廳 我們裝飾一新。一間日光浴室,還有一扇 大塊玻璃的觀景窗,兩側放著怪樣的坐椅。 電視天線,狀似巨大回形針,如今閃爍著, 取代了那僵硬的風向標,經常 那裡會出現那一隻天真而無邪的 好似蒙著薄紗的學舌鳥前來拜訪 重新敘述她所聽到過的全部節目; 從“去捕—去捕”轉換為清晰的 “突—圍,突—圍”;接著粗嘎地喚出:來這兒, 來這兒,來這兒兒;她向上揮動她那尾梢,或者 縱情優美地齊足朝上撲撲一躍,但隨即(“突—圍!”) 又倏地返回她那棲息之處——那嶄新的電視天線上。 我的雙親去世時,我只是個嬰兒。

他倆都是鳥類學家。我那麼經常 試圖回憶他們,以致今日我竟有 上千模樣的雙親。遺憾的是他倆 隱沒在自身美德之內,消逝遠去, 但某些話語,我偶爾聽到讀到的, 諸如“心臟不好”一向涉及到他, 而“胰腺癌”則素來是與她相關。 一個認為《啟示錄》預言已實現的人:一個收集冰冷鳥窩的人。 這兒原是我的臥室,如今留作客房。 這兒,那名加拿大裔侍女把我儲存, 我傾聽樓下低沉嘈雜之聲,並祈禱 祝愿大家永遠相安無事,吉祥如意, 叔伯嬸姨們,那名女僕,她的侄女艾黛爾, 後者曾見到過羅馬教皇,書中人物和上帝。 我是由親愛而古怪的莫德姑媽帶大的, 她是詩人,又是畫家, 喜歡那些現實的實體

同怪誕產物和滅亡形象混合交織在一起。 她活到聽見另一個嬰兒啼哭。她的房間 我們仍然保持著原樣。室內的一些零星雜物 構成她那種風格的靜態畫:那凸面玻璃鎮紙 裡面封進一片環礁湖的景緻, 那本詩集開啟在索引頁(月亮, 月出,摩爾人,道德的),那把孤零零的吉他, 那個骷髏頭;還有一件從本地《星報》剪下來的 稀有珍品:紅短襪五比四擊敗揚基佬 於查普曼的荷馬,用圖釘釘在門兒上。 我的上帝死得年輕。拜神我發覺 有辱人格,那些前提也謬無根據。 沒有一個自由人需要上帝;可我自由嗎? 我覺得大自然多麼完全地同我形影不離, 我那稚氣的味覺多麼喜愛那金黃色 麵糊糊,一半是魚一半是蜜的味道!

我那兒童時代的圖畫本皆是些 裱糊我們小窩籠的著色羊皮紙: 紫紅光環圍繞著月亮;血橙色太陽; 成雙成對的彩虹;還有那稀罕觀像 那朵虹彩雲——那時刻美麗而神奇, 在那山巒上方明朗的天空 一片橢圓形的乳白色碎雲 映出遠方山谷上演的一場 雷暴驟雨色彩繽紛的彩虹—— 藝術氛圍幾乎籠罩了我們。 那裡有道音牆:夜間之牆, 是由秋季萬億隻蟋蟀築成。 難以穿透!在登山半路上, 我會在它們狂鳴的顫音吸引下停住腳步。 那是蘇頓博士家的燈光。那是大熊星座。 一千年前,五分鐘 等於四十盎司細沙。 不眨眼地逼視繁星,無窮無盡的往昔 連帶無窮無盡的未來:在你頭頂上方, 它們像巨大翅翼那樣合攏,你便消亡。

凡夫俗子,我敢說, 要幸福得多:他只在撒尿那當兒 抬頭仰望空中的銀河。於是現在 我也自擔風險徒步行走:受枝椏抽打, 被樹樁絆倒。犯了氣喘病,又瘸又胖, 我從未拍過皮球,也從未揮過板球棍。 我是那慘遭殺害的連雀的陰影, 兇手是窗玻璃那片虛假的遠景。 我有頭腦,連帶五個官能(堪稱獨一無二), 可是在其他方面我卻是個笨手笨腳的怪物。 在睡夢中,我和別的伙伴一道玩耍, 但確實什麼也不忌妒——唯獨也許 只羨慕那奇蹟般的雙紐線:自行車輪胎 在濕漉漉的沙地上,若無其事而靈巧的 擺動所留下的軌跡。 一絲微妙的痛楚, 是頑皮的死神在拖拉,又給放鬆釋免, 但是始終存在,貫穿我的全身。一天,

我剛滿十一歲,匍匐在地 觀望一個上弦的玩具—— 一個錫製男孩推動一輛錫製獨輪小車—— 繞過椅子腿兒,漫遊迷失在床下, 驀地一陣陽光突現在我的頭腦中。 接著黑夜便來臨。那片黑暗莊嚴肅穆。 我覺得全身通過時空在分向四面八方: 一隻腳在山頂上,一隻手 在水流湍急的海灘卵石下, 一隻耳朵在意大利,一隻眼睛在西班牙, 洞穴中,我的鮮血;群星裡,我的腦漿。 我那三疊記裡悶聲悸動不已; 綠色光點閃現在那上更新世, 一陣冰涼的顫抖貫穿我那石器時代, 而所有的明天皆在我的肘部尺骨端。 整整一個冬季,每天午後 我都陷入那陣瞬間的昏厥。 隨後病痛消失。逐漸淡忘。 我的健康開始好轉。我甚至學習游泳。

但是就像那麼一個被村姑脅迫的男孩, 用他那純淨的口舌撲滅她那可鄙的飢渴之火, 我受到誘惑,驚恐不安,從而墮落, 儘管考爾特老醫生宣稱我已經痊癒, 擺脫了,他說,主要是成長的痛苦那類病症, 但是那種疑惑逗留不去,那種羞愧始終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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