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眼睛

第5章 第四章

眼睛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8744 2018-03-18
再就沒有話了。她們坐了半天;她們把什麼東西弄得丁冬作響;堅果鉗子咔嚓一聲,然後又砰地一聲放回到桌布上;然而再沒人說話。然後椅子又搬動了。 “噢,就擱在那兒吧。”葉甫蓋妮亞懶洋洋地拖著長腔說,接著我滿懷期待的那條魔縫陡然滅失了。什麼地方一扇門砰地一聲,萬尼亞遠去的聲音說了點什麼,現在聽不清了,然後就是寂靜和黑暗。我在沙發上又躺了好一陣子,突然注意到已經天亮了。於是我小心翼翼地走到樓梯上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我繪聲繪影地想像萬尼亞把她的舌尖頂到嘴巴一邊,用她的小剪刀嚓地一下把不想要的斯穆羅夫剪掉了。不過也許全然不是這樣:有時候有些東西被剪下來為的是單另裝到一個相框裡。為了證實後面這種推測,過了幾天帕沙大伯從慕尼黑不期而至。他要去倫敦看他弟弟,在柏林僅僅逗留兩三天。這隻老山羊已經很久沒見他的兩個侄女兒了,所以總喜歡回憶他過去怎樣把抽泣的萬尼亞擺到他的膝上打她的屁股。乍一看,這位帕沙大伯似乎不過是她年齡的三倍,但只要仔細一瞧,他就在你的眼皮底下老朽了。事實上,他不是五十,而是八十,在人的想像中再沒有比這種集青春與衰老於一身的情況更可怕的了。一具穿藍西服的快樂死屍,兩肩沾滿頭屑,臉刮得淨光,濃密的眉毛,鼻孔露出兩大撮長毛,帕沙大伯一刻不停,高聲大嗓,問長問短。剛一露面,他就唾沫星子四濺,悄聲問葉甫蓋妮亞每位客人的情況,公開指指點點,用他那根頂頭長著一片怪異的黃指甲的食指忽而指這個人,忽而點那個人。第二天發生了一件巧事,與不速之客相關,不知怎麼回事,這種人總是接二連三,好像總有某個與魏因施托克的阿布姆不無相似的乏味、胡鬧的命星,就在你出遊回家的當天,讓你碰上曾經在火車上恰巧坐在你對面的那個人。好幾天以來我已經感到在子彈射穿的胸膛上有一種莫名的不適,一種類似暗屋裡的一絲涼風的感覺。我去看一位俄國醫生,在候診室裡坐著的赫然就是帕沙大伯。正當我在是否與他搭訕的問題上心裡七上八下的時候(假定自從昨天晚上以來,他已經有足夠時間忘記我的臉和我的名字),這個老態龍鍾的饒舌鬼,由於不肯隱藏自己經歷的糧倉裡的一粒穀子,開始與一位上了年紀的太太攀談起來,這位太太儘管不認識他,但顯然喜歡心直口快的陌生人。起初我沒有註意他們的談話,但突然間斯穆羅夫的名字讓我為之一震。我從帕沙大伯嘴裡聽到的海闊天空的陳詞濫調太重要了,以致當他最後消失在診療室門裡時,我不等輪到我就離開了——而且自動離開了,彷彿我來診療室僅僅是聽帕沙大伯的談話似的:現在戲演完了,我可以走了。 “想想看,”帕沙大伯說,“這個小姑娘綻開成一朵真正的玫瑰花了。我是玫瑰行家,所以立馬斷定肯定與一位年輕小伙有瓜葛。後來她姐姐跟我說:'這是個天大的秘密,大伯,所以千萬別給任何人講,可她愛上這個斯穆羅夫已經很長時間了。'當然,這關我屁事。一個斯穆羅夫不見得比另一個壞。但是想到從前有過一個時期我常常打這個女孩小小的光屁股,現在看她那模樣兒,儼然是個新娘,還真叫人痛快。她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哎,情況就是這樣,我的好太太,我們已經痛快過了,現在讓別人痛快吧……”

事情就這樣發生了。斯穆羅夫被人愛上了。顯然,萬尼亞,近視但敏感的萬尼亞,從斯穆羅夫的平凡中覺察出了點什麼,理解了他身上的一點什麼,他的安靜沒有騙過她。還是那天晚上,在赫魯曉夫家,斯穆羅夫特別地安靜謙卑。然而,現在當人們知道洪福向他劈面打來——對,劈面打來(因為福氣來勢太猛,帶著颶風的吼聲,反而像洪水猛獸)——現在在他的安靜中可以發現某種忐忑,粉盈盈的喜色從他那謎似的慘白中透露出來。天哪,他是怎樣脈脈含情地凝眸細看萬尼亞啊!她垂下睫毛,鼻孔發顫,她甚至輕輕地咬著嘴唇,躲閃著自己的種種劇烈情感。那天晚上好像有些事情必須搞個水落石出了。 可憐的穆欣不在:他幾天前去了倫敦。赫魯曉夫也缺席。然而,作為補償,羅曼·波戈丹諾維奇(他在為自己收集材料。每個星期他總像老處女那樣一點不落地把日記寄給塔林的一位朋友),顯得空前的粗聲大嗓,胡攪蠻纏。姐妹倆一如既往,坐在沙發上。斯穆羅夫站著,一隻肘子靠在鋼琴上,滿懷熱情地瞅著萬尼亞頭髮光溜的分縫和暗紅色的面頰……葉甫蓋妮亞好幾次跳起來把頭探出窗戶——帕沙大伯要來告別,她想人一到,即刻替他打開電梯。 “我崇拜他,”她笑著說,“他可是個不簡單的人物。我打賭他是不會讓我們到車站送行的。”

“你彈琴嗎?”羅曼·波戈丹諾維奇意味深長地看了看鋼琴,彬彬有禮地問斯穆羅夫。 “一度經常彈。”斯穆羅夫平靜地說。他揭開琴蓋,夢悠悠地掃了一眼鍵盤上畢露的琴齒,又把蓋子蓋上。 “我喜歡音樂,”羅曼·波戈丹諾維奇推心置腹地說,“我想起,在我的學生時代——” “音樂,”斯穆羅夫調子更高地說,“至少好的音樂能表達語言表達不了的東西。這就是音樂的意義和神秘之所在。” “他來啦。”葉甫蓋妮亞喊了一聲就離開了房間。 “你呢,瓦爾瓦拉?”羅曼·波戈丹諾維奇用他那嘶啞粗厚的嗓音問道,“你——'用比夢還輕的手指'——嗯?來吧,隨便彈點什麼……一段小間奏曲。”萬尼亞搖了搖頭,好像要蹙額的樣子,但卻咯咯地笑了,把臉低下來。毫無疑問,惹她樂不可支的是,在她的靈魂激盪著自己旋律的時候,這個肉頭居然請她坐下彈琴。此時此刻,人們可以注意到斯穆羅夫的臉上有一種最強烈不過的渴望,一是要承載葉甫蓋妮亞和帕沙大伯的電梯永遠卡住不動,二是要羅曼·波戈丹諾維奇一頭栽進織在地毯上的波斯藍獅子的大嘴裡,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是,要我——這只孜孜不倦的冷眼——消失。

就在此刻,帕沙大伯已經在門廳裡又擤鼻子又吃吃地輕笑了;現在他已進來站在門口,正傻笑著搓手呢。 “葉甫蓋妮亞,”他說,“恐怕這裡的各位我都不認識。過來,介紹介紹吧。” “我的天哪!”葉甫蓋妮亞說,“那是你的親侄女呢!”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帕沙大伯說,又添油加醋說了些拍屁股、啃桃子的爛話。 “他興許也不認識別人了。”葉甫蓋妮亞喟嘆道,便開始大聲將我們一一介紹。 “斯穆羅夫!”帕沙大伯驚呼了一聲,眉毛豎了起來,“啊,我和斯穆羅夫是老朋友啦。有福,有福之人啊,”他俏皮地接著說,一邊摸著斯穆羅夫的胳膊和肩膀,“你以為我們不知道……我們全知道……我說一件事——好好照顧她!她可是天賜的禮物呀。祝你們幸福,我的孩子們……”

他轉向萬尼亞,而她卻用一條皺手絹捂著嘴,跑出屋子。葉甫蓋妮亞,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趕緊追了出去。然而帕沙大伯並沒有註意到他的一番胡拉亂扯,搞得敏感的人兒吃不消,已經催出萬尼亞的眼淚了。眼睛鼓出來的羅曼·波戈丹諾維奇極端好奇地盯著斯穆羅夫——而這位先生不管內心感受如何——卻依然鎮定自若,無可挑剔。 “愛是一件大事。”帕沙大伯說,而斯穆羅夫卻禮貌地笑了笑。 “這女孩子是個寶。而你,你是個年輕的工程師,對吧?你的工作進展順利?” 沒有具體講,斯穆羅夫說他幹得挺好。羅曼·波戈丹諾維奇突然把膝蓋一拍,臉色發青了。 “我在倫敦替你美言幾句,”帕沙大伯說,“我關係可多啦。是啊,我要走了,我要走了。其實,立馬就走。”

於是這位叫人目瞪口呆的老頭子撩了一眼手錶,向我們伸出了雙手。斯穆羅夫為愛的幸福搞得難以自持,出人意料地擁抱了他。 “你覺得怎麼樣?……你眼裡總是有個怪人!”帕沙大伯把門隨手關上以後,羅曼·波戈丹諾維奇說。 葉甫蓋妮亞回到了客廳。 “人呢?”她吃驚地問道:他的消失有點魔術的味道。 她趕緊走到斯穆羅夫跟前。 “請原諒我大伯,”她開始說,“我真傻,把萬尼亞和穆欣的事情告訴了他。他肯定把兩個名字弄混了。起初我沒有意識到他是個老痴癲——” “我聽著聽著,以為自己要瘋了。”羅曼·波戈丹諾維奇兩手一攤插嘴說道。 “啊,好了,好了,斯穆羅夫,”葉甫蓋妮亞繼續說,“你怎麼啦?你可不要往心裡去。畢竟,這也沒有侮辱你。”

“我沒事兒,我只是不知道。”斯穆羅夫沙著嗓子說。 “你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人人都知道……事情都進展了老長時間了。當然了,他們互愛互敬。快兩年了。聽著,我給你講一件帕沙大伯的有趣事情:有一回,他還比較年輕的時候——別,別不賞臉,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故事——有一天,他還比較年輕的時候,他正好走在涅甫斯基大道上……” 隨後有不長的一個階段我不再注意斯穆羅夫:在此期間我變得沉墜墜,重新歸降於那帶來噬人苦痛的重力,先前的皮囊又裹在身上,彷彿我周圍的這一切生活不是我想像中的戲劇,而是真的,我是其中一部分,全部身心。如果人家不愛你,但你又不確切知道一名潛在的情敵是不是被她愛上了,又如果有好幾個情敵,也不知道哪一個比你幸運;如果你依靠那種滿懷希望的無知過日子:它能在猜測中幫你化解一種否則就難以忍受的氣惱,那就萬事大吉了,你滿可以活下去了。但當名字最終一宣布,而又不是你的名字時,那可就慘了!因為她令人魂牽夢繞,甚至叫人潸然淚下,而且只一想起她,一個呻吟、恐怖、鹹澀的夜晚就會湧現在我的心海裡。她細毛茸茸的臉,她的近視眼,不抹不畫的嬌嫩嘴唇凍皸裂了,有點兒腫,它的顏色似乎在唇線上留連,溶解在一種狂熱的粉紅中了;這粉紅好像亟需蝴蝶親吻作香膏以潤澤;她那身短短的鮮亮的連衣裙:跟我們打牌,她那一頭青絲湊到牌上時,她那大大的膝蓋擠在一起,緊得難受;她的一雙手,帶著青春期的黏糊和一點兒粗糙,叫人特別想摸一摸,親一親——是的,她周身上下,一切的一切,都給人煎熬,造成的創傷是不可治癒的,而且只有在夢中當我淚水洗面時,我才最終擁她入懷,在我的嘴唇下感受她的頸項和鎖骨附近的凹陷。然而她總是把身子掙開,我就會驚醒,心依然怦怦直跳。她愚笨還是聰明,她的童年情況如何,她讀些什麼書,她對宇宙是怎麼想的,這都跟我有什麼相干?我對她確實一無所知,被那取代別的一切、證明一切有理的熾烈的秀色灼得兩眼墨黑,而且那種秀色不同於人的靈魂(靈魂往往可以接近,可以佔有),所以無法竊取,如同人在自己的物品中包納不了黑糊糊的房屋上面雜亂的晚霞的顏色,也包納不了一朵花的香味,儘管他張大鼻孔盡情地吸,直到陶醉,但卻無法完全從花冠中提取乾淨。

有一回,過聖誕節,在一場除了我他們都要去參加的舞會之前,我透過未關嚴的門縫兒,在一窄條鏡子裡看見了她姐姐給萬尼亞裸露的肩胛骨撲粉;還有一回,我在衛生間看見了一個薄透的乳罩。對我而言,這些都是耗竭人的心血的事件,對我的夢有一種有滋有味又耗神費力的效果,儘管在夢裡我沒有一次比無望的吻走得更遠(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在夢中相會時,我總是淚水漣漣)。我從萬尼亞那裡需求的東西我從來不能拿來永久使用、佔有,就像一個人無法佔有云彩的顏色和花兒的香味一樣。只有在我最後意識到我的渴望注定滿足不了,而且萬尼亞也完全是我生造出的物甚時,我才平靜下來慢慢習慣了自己的激動,我就是從這種激動中榨取了一個男人可能從愛情中得到的全部甜蜜。

漸漸地,我的注意力又回到斯穆羅夫身上。順便說一句,原來斯穆羅夫儘管對萬尼亞興趣不減,卻又暗暗地看上赫魯曉夫的女傭,一個十八歲的女孩,她的特殊魅力就是那雙惺忪的睡眼。她人卻沒有一絲兒睡意。門上了鎖,吊在長繩上的光身子燈泡照亮了她的未婚夫(一個戴蒂羅爾禮帽的壯小伙)的照片和從主人的桌子上拿來的蘋果,這個相貌平平的女孩——我記不清是叫格蕾琴還是希爾達了——會想出什麼墮落的做愛把戲,思忖這種事總是挺逗人的。斯穆羅夫把這些事情一五一十地講給魏因施托克聽,而且不無驕傲之情,可後者恰恰對下流故事深惡痛絕,每聽到什麼淫穢的東西總要使勁“呸”上一聲。正因為如此,人們反而特別想給他講這一類的東西。 斯穆羅夫常常從後樓梯進入她的房間,並且一坐就是半天。顯然,葉甫蓋妮亞有一次注意到了什麼——走廊盡頭的快速逃跑或者門背後的竊笑——因為她氣哼哼地提到希爾達(或者格蕾琴)跟某個消防人員勾搭上了。在她發洩不滿的時候,斯穆羅夫得意地清了幾次嗓子。那女傭常把迷人的矇矓眼垂著,穿過餐廳;緩慢小心地把一缽水果和她的一對乳房擱到餐具櫃上;困倦地把一縷暗淡的金黃鬈髮從鬢角往後一掠,然後夢游著走回廚房;斯穆羅夫往往搓著雙手,彷彿要發表一席演說,要么在泛泛的交談中間在不該笑的地方笑一笑。斯穆羅夫瞅著那中規中矩的佣人幹活,而剛才他還抱著那個屁股柔滑的妞兒在她窄小的屋子裡伴著從主人住處傳來的留聲機悠遠的樂聲跳狐步舞呢,光腳在地板上啪哩啪噠:密司脫穆欣從倫敦帶來了一些真正動聽的如泣如蜜的夏威夷舞曲唱片。斯穆羅夫喋喋不休地講其中的樂趣,魏因施托克就會做個鬼臉,厭惡地呸上一聲。

“你是個冒險家,”魏因施托克常說,“是個唐璜,是個卡薩諾瓦……”然而,在內心裡,他無疑管斯穆羅夫叫雙料或三料特務,指望阿澤夫的鬼魂在裡面坐立不安的那張小桌有新的重要披露。斯穆羅夫這種形象,雖然使我感興趣,但現在已經索然無味了:它因為沒有確鑿的證據,所以注定要逐漸褪色。斯穆羅夫人格之謎,當然依舊,人們可以想像魏因施托克,好幾年之後,在另一個城市,順便提起一個怪人,此人曾經給他當過伙計,現在天知道他人在何處。 “是啊,一個非常古怪的人物,”魏因施托克會沉吟著說,“一個由七零八碎的暗示編織起來的人,一個肚子裡有秘密的人。他能毀掉一個女孩……誰派他來的,他在跟踪誰,都不好說。儘管我從一個可靠的消息來源得知……但隨後我什麼都不想說了。”

更有意思的是格蕾琴(或者希爾達)對斯穆羅夫的看法。元月的一天,一雙新絲襪從萬尼亞的衣櫥裡不翼而飛了,由此大家想起還丟失了很多別的小東西:擱在桌子上的七十芬尼零錢,讓人當棋盤上當跳未跳的棋子取掉了;一個水晶粉盒“脫了無由俗圍隘”,赫魯曉夫用諧音調侃道;一塊出於某種原因視如家珍的絲帕飄然而逝(我到底能把它放在哪兒呢?)。後來,有一天,斯穆羅夫來的時候打了一條帶孔雀光澤的亮藍領帶,赫魯曉夫眨了眨眼睛說,他過去有條領帶跟這一條一模一樣;斯穆羅夫顯得出奇地尷尬,從此以後再也沒有打過那條領帶。不過,當然,誰的腦袋裡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念頭呢:這個小傻蛋偷了領帶(對了,她常說:“領帶是男人最靚的裝飾”),然後出於純粹的機械慣性,把它送給了她那時的男朋友——正如斯穆羅夫苦澀地告知魏因施托克的那樣。就在她出去的當兒,葉甫蓋妮亞進了她的房間,在梳妝台裡發現一堆熟悉的用品失而復現,這時她就露出了馬腳。於是格蕾琴(或者希爾達)走了,去向不明;斯穆羅夫千方百計想查明她的行踪,但很快無果而終,於是向魏因施托克坦白,適可而止算了。那天晚上,葉甫蓋妮亞說她從看樓人的老婆那兒聽到一些驚人的消息。 “那不是個消防員,根本不是消防員,”葉甫蓋妮亞笑著說,“而是一個外國詩人,這不是挺有趣嗎?……這位外國詩人有過一段戀愛悲劇,還有德國這麼大的家族地產,可不准他返回家園,真是有趣,可不是嗎?可惜的是看樓人的老婆沒有問他的名字——我肯定他是俄國人,如果是常來看我們的什麼人,我也不會大驚小怪……比方說,去年的那個小伙子,你們知道我說的是誰——那個魅力殺得死人的黑皮膚男孩,他叫什麼來著?” “我知道你心裡想到的是誰,”萬尼亞插嘴說,“那個男爵什麼的。” “或者興許是別的什麼人,”葉甫蓋妮亞接著說,“哎,太有趣了!一位渾身透著靈氣的紳士,一個'精神紳士',看樓人的老婆說。都要笑死人了……” “我決定把這一切統統記下來,”羅曼·波戈丹諾維奇用一種娓娓動聽的聲音說,“我那位塔林的朋友將會收到一封極其有趣的信。” “你從來不覺得煩?”萬尼亞問,“我好幾次開始寫日記,但總是半途而廢。我每回從頭至尾讀一遍,總為我寫下的東西害臊。” “啊,不必,”羅曼·波戈丹諾維奇說,“要是你認認真真、定時定點地寫,你就有一種很好的感覺,一種自我保存的感覺,可以說——你把自己整整一生保存了下來,到了晚年,重讀一遍,你可以發現它不乏迷人之處。比方說,我對你的一番描寫,可能會使任何專業作家艷羨不已。這兒來一筆,那兒來一筆,得——一幅完整的畫像……” “啊,請讓我過過目嘛!”萬尼亞說。 “那不行。”羅曼·波戈丹諾維奇笑瞇瞇地回答。 “那就讓葉甫蓋妮亞看看。”萬尼亞說。 “不行。我倒是願意,但不行。我每星期的文稿一到,我的塔林朋友就貯藏起來了,我存心不留複本,這樣也就死了事後改動的那份心思——別想劃掉什麼,填上什麼。有一天,當羅曼·波戈丹諾維奇老不中用的時候,羅曼·波戈丹諾維奇就坐到桌旁開始重溫他的一生。我就是為這個人寫的——為將來那個長著聖誕老人鬍子的老頭寫的。如果我發現我的生活豐富多彩,有一定價值,那我就將這份回憶錄留給後代作為藉鑑。” “如果都是胡說八道呢?”萬尼亞問。 “有人覺得是胡說八道,有人卻覺得蠻有意思。”羅曼·波戈丹諾維奇酸溜溜地回答。 這部書信體日記的意圖長期以來讓我興趣不減,而且還多少讓我有點苦惱了。漸漸地,想讀一讀,至少讀一段摘錄也行,這就成了一種強烈的折磨,一種叫人耿耿於懷的事情。我毫不懷疑這些匆匆寫下來的東西中有對斯穆羅夫的描述。我知道往往拉拉雜雜記的是一些談話,鄉間漫步,鄰居家的鬱金香或鸚鵡,還有,比方說,國王被砍頭的那個陰天,午餐吃了什麼之類——我知道這類瑣碎的筆記往往留傳千古,人們讀得津津有味,從中尋覓古風遺韻,從中查找一種菜餚的名稱,從中覓取現在高樓林立的地方昔日喜氣洋洋的敞闊。還有,往往出現這樣的現象:日記作者生前不是默默無聞,就是受到無名鼠輩的譏諷,可二百年後一下子成了一流作家,因為這種人早就知道怎樣用一支禿筆胡刮亂劃,使一片空靈的風景,一輛驛車的氣味,或一位相識的怪癖萬古不滅。想到斯穆羅夫的形像也許會這樣萬無一失地永生永世保留下來,我不禁有一種神聖的膽寒,於是急不可耐,簡直要發瘋了,我感到我無論如何也要陰魂不散地插足於羅曼·波戈丹諾維奇和他塔林的朋友之間。當然經驗警告我,也許注定要永世長存(學者會喜出望外)的斯穆羅夫的具體形象可能讓我震驚;然而要佔有這一秘密,要通過未來多少世紀的眼睛看見斯穆羅夫的衝勁,太讓人頭暈目眩了,就是有可能失望,也不會把我嚇退。我只怕一件事——一種漫長而細心的搜檢,因為很難想像在我中途截獲的第一封信中,羅曼·波戈丹諾維奇就會立馬(就像剛打開收音機訇然灌進耳朵裡的聲音一樣)開始走筆如流,報告斯穆羅夫的情況。 我回想起三月風雨交加之夜一條黑暗的街道。天上烏雲滾滾,奇形怪狀,就像可憎的狂歡節上跌跌撞撞、騰空翻飛的小丑,我站在羅曼·波戈丹諾維奇住的那幢房子旁邊,頂著風躬起背,緊緊按住我的圓頂禮帽,覺得一旦鬆開帽簷,帽子就會像炸彈一樣爆開。目睹我在夜裡守候的唯一見證就是一盞街燈,它似乎被風吹得不斷眨巴著眼睛,還有一片包裝紙,它忽而沿著人行道疾跑,忽而又討厭地蹦蹦跳跳想裹到我的腿上,不管我多麼費勁地想把它踢開。以前我從來沒有經過這麼大的風,沒有見過這麼一片醉醺醺、亂糟糟的天。這使我苦惱萬分。我是來偵察一種儀式的——羅曼·波戈丹諾維奇在星期五和星期六相交的午夜把一封信投進信箱——最根本的問題是在我開始製訂已經構想出的模糊計劃之前,我要親眼看個究竟。我希望我一看見羅曼·波戈丹諾維奇頂著風走向信箱時,我那還沒形兒的計劃就會立即鮮活、明晰起來(我想著臨時做一個開口的袋子,使手段把它弄進信箱裡擺好位置,能讓丟進槽口的信落入我的網中)。可這風——忽而在我的帽頂下鼓譟,忽而吹脹我的褲子,要么就是吹得它緊貼著我的腿,弄得兩條腿像骨頭架子——總是礙事,使我不能集中精力辦事。午夜很快就要徹底合攏時間的銳角了;我知道羅曼·波戈丹諾維奇是守時的。我望著房子竭力猜想在那亮燈的三四扇窗戶的哪一扇後面,就在此時此刻,坐著一個人,伏在一張紙上,正在創造一幅斯穆羅夫的也許不朽的形象。然後我把目光移向固定在鑄鐵柵欄上的那個黑暗的立方體,移向那個黑暗的信箱,很快一封不可思議的信將會掉進去,像掉進永恆一樣。我躲開了街燈;這樣陰影給我提供了一種忙忙亂亂的保護。突然,一團黃光出現在前門玻璃上,我一激動,鬆開了帽簷。緊接著,我就雙手舉起,原地旋轉起來,彷彿剛剛從我頭上摘掉的帽子仍然在我的腦袋上飛旋似的。隨著砰地一聲輕響,圓頂禮帽掉下來,在人行道上滾開了。我衝過去追,想一腳踩住——跑的時候差點兒與羅曼·波戈丹諾維奇撞了個滿懷,他伸出一隻手撿起了我的帽子,另一隻手拿著一個封好的信封,看上去又白又大。我想這麼晚的時候我出現在鄰近他家的地方,令他一頭霧水。一時間風把我們卷裹進它的威勁中;我喊著打了一聲招呼,極力要壓倒這個瘋狂之夜的喧囂,然後,我用兩根指頭乾淨利索地把信從羅曼·波戈丹諾維奇手中夾出來。 “我去發信,我去發信,”我喊道,“剛好順路,剛好順路……”我還來得及瞥了一眼他臉上惶恐和游移的表情,但我立馬逃走,跑了二十碼到信箱跟前,假裝往裡面插了個東西,卻把信塞進了衣服裡面的胸前口袋。這時候他追上了我。我注意到他穿的是氈拖鞋。 “你搞的什麼名堂,”他很不高興地說,“說不定我不想發呢。給,把帽子戴上……見過這麼大的風嗎?……” “我有急事,”我氣喘吁籲地說(星馳的夜使我透不過氣來),“再見,再見!”我的影子往街燈的光環裡一躍,展開來,從我身邊掠過,然後淹沒在黑暗中。我一離開街道,風就停了;萬籟俱寂使人心驚,寂靜中一輛電車呻吟著拐了個彎。 我連哪路車也沒有撩一眼,就跳了上去,因為誘人的是車內喜洋洋、亮堂堂的景象,因為我得立即見到燈光。我找到一個舒適的角落裡的座位,便氣急敗壞地撕開信封。這會兒有人朝我走來,我吃了一驚,順手用帽子把信摀住。原來是售票員。我假裝打了個哈欠,平平靜靜地掏錢買票,但一直把信藏著,以免法庭上有人可能作證——再沒有比這些不起眼的證人更能導致定罪的東西了,售票員,出租車司機,看樓人。他走開了,我又把信展開。信有十頁,一筆圓體字,沒有一點塗改。信頭沒多大意思。我一目十行溜過了好幾頁,突然就像茫茫人海中一張熟悉的臉,出現了斯穆羅夫的名字。真是喜從天降!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