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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

眼睛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6968 2018-03-18
“我打算,我親愛的費奧多·羅伯托維奇,回頭簡短地說說那個無賴。我怕這樣做會惹你心煩,不過,用魏瑪天鵝的話說——我指的是著名的歌德——(接著是一句德語)。因此允許我再說說斯穆羅夫先生,請你嘗幾口心理分析的小菜……” 我停頓了一下,抬頭看了看一幅畫著丁香紫的高山草場的牛奶巧克力廣告。這是我正式放棄刺探斯穆羅夫不朽之秘的最後一次機會。如果這封信真的穿過萬里關山進入下個世紀,它的稱號——一個帶有兩三個〇的年份——美妙到了荒誕的地步,那我還在乎什麼呢?一位早已作古的作者以什麼樣的畫像,用自己噁心的說法,“款待”他不甚了了的後代,這干我什麼屁事?不管三七二十一,現在難道不就是大好時機:我該放棄自己的事業,取消搜索、監視、把斯穆羅夫逼向絕境的瘋狂努力了嗎?哎,這是心裡唱高調:我心知肚明,世上什麼力量也不能阻止我看這封信。

“我有這麼一個印象,親愛的朋友,我已經寫信給你說過。斯穆羅夫屬於我曾稱之為'性左派'的那類怪人。斯穆羅夫的整個外表,他的脆弱,他的頹唐,他的矯揉造作的姿態,他對科隆香水的喜愛,尤其是他一貫對卑微的僕人投去的偷偷摸摸、激情似火的目光——凡此種種,早就證實了我的這一推測。引人注目的是,這些在性問題上不幸的個人,儘管身體上渴望成為男性生殖力成熟的典範,卻往往選擇一個女人——一個他們很熟、認識或不相識的女人——作為他們的(完全柏拉圖式的)愛慕對象。所以斯穆羅夫,儘管性反常,卻選擇瓦爾瓦拉做他的理想目標。這個漂亮但相當愚蠢的姑娘已經跟某位穆欣先生訂婚了,此人是白衛軍最年輕的上校之一,所以斯穆羅夫確信他不會被迫與任何女人做他既做不了又不想做的事情,即便她就是那克婁巴特拉本人。何況,'性左派'——我承認我發現這個說法特別貼切——常常養成一種違法的傾向,這種違反在他身上可得寸進尺了,因為違背法規或違背自然已經存在了。在這一點上,我們的朋友斯穆羅夫決不是個例外。想想看,最近有一天,菲利普·伊諾肯季耶維奇·赫魯曉夫給我透露斯穆羅夫是個賊,一個最醜惡意義上的賊。原來,跟我談話的這位把一個上面有玄奧符號的銀鼻煙盒——一個年代久遠的物品——交給他,要他拿給一位專家鑑定一下。斯穆羅夫拿走了這個漂亮的古董,第二天卻向赫魯曉夫宣稱他把東西丟了,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我聽著赫魯曉夫的故事,給他解釋說,有時候偷竊的衝動是一種純粹的病理現象,甚至有個學名——盜竊癖。赫魯曉夫,像許多討人喜歡但見識有限的人一樣,開始天真地否認在此事中我們與之打交道的是'盜竊癖'而不是罪犯。我沒有提出無疑會說服他的一些論據。對我來說,一切是明擺著的。我非但沒有給斯穆羅夫扣上丟臉的'賊'的帽子,而是真心替他難過,儘管這好像顯得自相矛盾。

“天氣變壞了,或者不如說變好了,因為這雪泥和風不就是春天,可愛的小春天的前兆嗎?哪怕在上了年紀的人的心裡,春天總會激起朦朧的渴望。一句格言浮上心頭,它無疑會——” 我快速掃到信的末尾。再沒有我感興趣的東西。我清了清嗓子,手都不顫地把信疊得整整齊齊。 “終點站到了,先生。”一個粗野的聲音在我頭上說。 夜,雨,城郊…… 斯穆羅夫穿一件引人注目的女式領皮大衣在樓梯台階上坐著。突然赫魯曉夫也穿著皮大衣走下來坐到他身邊。斯穆羅夫不好開口,但沒有多少時間,他只好孤注一擲了。他把一隻戴著幾枚亮閃閃的戒指——紅寶石,一水兒的紅寶石——的纖手從寬大的皮毛袖子裡釋放出來,抹了抹頭髮,說道:“有點事兒我想提醒提醒你,菲利普·伊諾肯季耶維奇。請你聽仔細了。”

赫魯曉夫點了點頭。他擤了擤鼻子(由於老坐在樓梯上,得了重傷風)。他又點了一下頭,腫了的鼻子抽了兩下。 斯穆羅夫接著說:“我要說的是最近發生的一件小事。請你聽仔細了。” “洗耳恭聽呢。”赫魯曉夫答道。 “我難以啟齒,”斯穆羅夫說,“我也許會因為言詞唐突而錯表了本意。你聽仔細了。請你聽我說。你必須明白,我重提此事,心裡並沒有任何特別的想法。我甚至不會想到你竟然認為我是個賊。你自己一定同意我的意見:我不可能知道你是這麼認為的——畢竟,我是不看別人的信件的。我要你明白,這個問題的出現純屬偶然……你聽著沒有?” “接著說。”赫魯曉夫說著在皮衣裡蹭了蹭身子。 “好。咱們回想一下,菲利普·伊諾肯季耶維奇。咱們回想那銀子的小玩藝兒。你要我拿給魏因施托克看。聽仔細了。離開你的時候我是捏在手裡的。別,別,請別背字母表了。不用字母表,我可以跟你交流得很好的。我發誓,我憑萬尼亞發誓,我憑我愛過的所有女人發誓,我發誓我不能說出名字的那個人的每一句話——因為要不然,你會認為我能看別人的信件,那同樣也能夠做賊——我發誓他的話句句都是謊:我真的把它丟了。我回到家裡,東西就沒有了,那不是我的錯。只是我太心不在焉,太愛她了。”

可赫魯曉夫就是不相信斯穆羅夫;他只是搖頭。斯穆羅夫賭咒發誓也是白搭,他把一雙亮閃閃的白手擰來擰去也是枉然——沒有用,能說服赫魯曉夫的話就不存在。 (到這兒我的夢原有的一點兒邏輯也耗光了:現在,人在上面談話的樓梯獨自豎立在曠野上,下面是梯田式花園和煙花迷濛的樹木;梯田向遠方綿延而去,天盡頭好像能隱約分辨出瀑布和山坡草地。)“是的,是的,”赫魯曉夫先用一種生硬凶狠的聲音說,“那盒子裡有東西,因此是不可替代的。裡面是萬尼亞——是的,是的,女孩子有時候就碰上這種事兒……一種極其罕見的現象,但碰上了,碰上了……” 我醒了。大清早。一輛卡車駛過,震得窗玻璃瑟瑟地抖。窗玻璃已經好久不結薄薄的淡紫色霜花了,因為春天就要來了。我不再想近來發生了多少事,遇見了多少人,這種逐門逐戶的搜尋,我對真正的斯穆羅夫的這種追索是多麼的令人入迷,又多麼的叫人無望。掩飾又有何用——我遇到的這些人沒有一個是生靈,僅僅是斯穆羅夫的偶現鏡而已;其中一面,儘管我認為是最重要、最明亮的,但仍然不會給我展示斯穆羅夫的映像。孔雀街五號的主與客在我眼前移動,由明到暗,不費力氣,沒有危險,創造出來僅僅為的是讓我開心。穆欣再一次從沙發上稍稍欠了欠身,把手伸過茶几去夠煙灰缸,但我既沒看見他的臉,也沒看見那隻拿香煙的手;我只看見了他的另一隻手,它(已經無意識地!)動不動就搭到萬尼亞的膝蓋上。臉蛋子儼然是一隻紅蘋果的大鬍子羅曼·波戈丹諾維奇再一次低下他充血的臉把茶吹涼,瑪麗雅娜又一次坐下,蹺起二郎腿,兩條瘦腿穿著杏黃色的長襪。而作為一個玩笑——那是平安夜,我想——赫魯曉夫套上他太太的皮大衣,在鏡子前面擺出時裝模特兒的姿勢,在屋子裡招搖,惹得哄堂大笑,笑聲漸漸開始勉強起來,因為赫魯曉夫總是把玩笑開過了頭。葉甫蓋妮亞可愛的小手,手指甲光得好像濕的一樣,拿起一隻乒乓球拍,於是賽璐珞小球便乒乓乒乓在綠色的網上盡心地來回跳動;又是在半明半暗之中,魏因施托克漂了過來,坐在他的三角形乩板桌前,彷彿坐在方向盤前似的;女傭——希爾達或者格蕾琴——又一次夢悠悠地從一個門向另一個門走去,突然間嘴裡念念有詞,並扭著身子脫出衣裙。只要我願意,我就能加速這些人的運動,或者將其減到慢得可笑的程度,也可以把這些人分成幾撥儿,或者排成不同的隊形,忽而從下面,忽而從側面把他們照亮……對我而言,他們的整個存在只不過是銀幕上的一片微光。

不過,且慢,生活確實做了一次最後的嘗試,要給我證明那是真的——逼人又溫存,挑逗性的興奮和折磨,擁有獲得幸福的炫目的可能性,和著眼淚,伴著熏風。 那天,我在中午爬上他們的套房。我發現門沒有鎖,每間屋子都空無一人,窗戶開著。一個吸塵器正在某處全心全意、熱情滿懷地呼呼作響。突然間,透過客廳通往陽台的玻璃門,我看見了萬尼亞低下的頭。她坐在陽台上拿著一本書——奇了怪了——這是我頭一次發現她一個人在家。老早以來我一直努力把我的愛壓制下來,辦法就是告訴自己:萬尼亞,像別人一樣,只不過生活在我的想像裡,僅僅是水中月,鏡中花,我已經養成習慣裝出一副特別輕鬆的語氣對待她,所以現在,跟她打招呼時,我毫無尷尬之態,說她“像個從高塔上歡迎春天的公主”。陽台挺小,放著幾個空了的綠色花盒子,一個旮旯兒裡放著一隻破陶罐,在腦海裡我把它比作我的心,因為常有這樣的情況,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話的風格影響那個人在他面前的思維方式。天氣暖和,儘管陽光不太明媚,有一絲兒霧氣和潮氣——沖淡了陽光,還有絲兒略帶醉意又羞羞答答的微風,剛剛造訪過某個公園才吹過來,那里黑沉沉的沃土上草芽兒已經茸茸的,綠綠的了。我吸了一口這樣的空氣,同時意識到離萬尼亞的婚禮只有一個星期了。這一想法勾起了所有的渴望和痛楚,我再次忘記了有關斯穆羅夫的事,忘記了我必須用一種滿不在乎的態度說話。我轉過身,開始俯視街道。我們好高啊,而且就我們倆。 “他還要等半天呢,”萬尼亞說,“他們讓人在那些辦公室一等就是幾個鐘頭。”

“你這種浪漫的守望……”我開始說,迫使自己保持那種救命的輕浮,極力讓自己相信春風也有點兒俗氣,而且我這是自得其樂呢。 我還沒有好好看一眼萬尼亞呢,見了她我總需要一點兒時間適應適應,才能端詳她。現在我才看見她穿著一條黑綢裙子和一件套頭白毛衣,開口低的V形領,頭髮梳得特別光。她繼續用她的長柄眼鏡看著那本打開的書——一本寫沙俄迫害猶太人的中篇小說,作者是一位生活在貝爾格萊德或者哈爾濱的俄國女士。我們在街道上面好高好高的地方,直插溫柔紛亂的雲天……裡面的吸塵器停止了嗡嗡。 “帕沙大伯死了,”她抬起頭來說道,“就是,我們今早接到了電報。” 就算那個快樂的糊塗老頭活到了頭,關我什麼事?但又一想,跟他一道死去的還有斯穆羅夫那最幸福、最短命的形象,新郎斯穆羅夫的形象,我感到我再也遏制不住長期以來在我心裡湧動著的煩惱。我不知道它是怎麼開始的——肯定有過一些準備活動——但我記得自己不知不覺地屁股擔在萬尼亞的椅子那寬寬的藤條扶手上,已經攥住了她的手腕——那種長期夢寐以求又遭到禁止的接觸。她的臉刷地紅了起來,她的眼睛突然開始閃動著淚光——我多麼清楚地看見她黑沉沉的下眼皮濕了,瑩瑩地忽閃著。同時她又笑盈盈的——彷彿懷著意料不到的慷慨之心,她希望賜給我她那千姿百態的美。 “他是個多麼風趣的老人。”她說,為了解釋嘴唇上的光輝,但我打斷了她的話頭:

“我不能這樣下去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我咕噥著說,忽而抓住她的手腕,一抓它立即緊張起來,忽而翻一下攤在她腿上的書上服帖的書頁,“我必須告訴你……現在說不說都一樣了——我要走了,而且再也不會見到你了。我必須告訴你。畢竟,你不了解我……可事實上我戴著一副面具——我總是藏在面具後面……” “得啦,得啦,”萬尼亞說,“我其實非常了解你,我什麼都看在眼裡,一切我心裡都明鏡兒似的。你善良、聰明。等等,我要拿我的手絹。你坐在它上面了。不,它掉下來了。謝謝。請放開我的手——你不得這樣碰我。請別這樣。” 她又笑了,頻頻地、滑稽地豎著眉毛,彷彿邀我也笑一笑似的,然而我完全失去了自控能力,某種不可能的希望在我附近飄動;我一邊說,一邊手舞足蹈,野性大發,搞得身子下面的藤椅嘎吱作響,有那麼幾次,萬尼亞頭髮的分縫正好到了我的唇下,可她小心地把腦袋挪開了。

“比生命還重要,”我急促地說,“比生命還重要,而且已經有很長時間了,從一開始。而且你是第一個告訴我我善良……” “請別這樣,”萬尼亞央求道,“你這只不過是傷害自己,還有我。嘿,你幹嗎不讓我告訴你羅曼·波戈丹諾維奇怎麼向我發表愛情宣言的。有意思極了……” “你敢說!”我喊道,“誰在乎那個小丑呢?我知道,我知道你高興跟我在一起。如果我有什麼你不喜歡的地方,我會改——你要怎樣就怎樣,我會改。” “你的一切我都喜歡,”萬尼亞說,“甚至你那富有詩意的想像。甚至有時候你那言過其實的品性。不過我最喜歡的是你的善良——因為你非常善良,非常愛每一個人,所以你總是又荒唐又迷人。不過,請你還是別抓我的手,要不然,我索性站起來走掉了。”

“這麼說還有希望?”我問。 “絕對沒有,”萬尼亞說,“你自己心裡一清二楚。再說,他隨時都會來這兒的。” “你不可能愛他,”我喊道,“你這是騙自己。他配不上你。我可以給你講一些關於他的可怕的事情。” “這就夠啦。”萬尼亞說,看樣子要站起來。然而在這當口,由於想阻止她動作,我情不自禁又忐忑不安地把她抱在懷裡,她的套頭毛衣給人一種暖融融、毛茸茸、透亮亮的感覺,於是一種混沌惱人的歡樂開始在我心田裡汩汩湧現;我做好準備,哪怕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但我至少得吻她一回。 “你掙扎什麼呀?”我喃喃地說道,“你能吃什麼虧?對於你,僅僅是一個小小的善舉——對於我,這就是一切。” 我相信,要是我能再把她抱幾秒鐘,我也許會完成一次夢幻般銷魂的顫栗;然而她想辦法脫開身站了起來。她走到陽台欄杆跟前,清了清嗓子,瞇起眼睛看著我,天上的什麼地方升起一聲悠揚的豎琴般的顫音——終極音。我再沒有可失去的東西了。我和盤托出了,我喊著說穆欣不愛她,也沒法愛她,我用滔滔不絕的陳詞濫調描繪她嫁給我後篤定的幸福美滿,講到最後,感到就要痛哭流涕了,便扔下不知怎麼正好抓著的她的書,轉身走了,永遠把萬尼亞撇在她的陽台上,讓她沐著風,望著春天迷濛的天空,聽著一架看不見的飛機發出的神秘低音。

客廳裡,離門不遠的地方,穆欣坐著抽煙。他目隨著我,平靜地說:“我從來沒有想到你是這麼一個大混蛋。”我敷衍地點了一下頭,算給他打了個招呼,就離開了。 我下樓回到自己的屋子,拿了帽子,匆匆出門上了街。看見一家花店,我便走了進去,腳跟敲起了地板,嘴上吹起了口哨,一副旁若無人的做派。周圍的鮮花清新芳香得叫人入魔,刺激得我的血肉躁動不安。街道伸進了毗連櫥窗的側鏡裡,然而這只不過是一種虛幻的伸延:一輛從左向右經過的汽車會陡然消失,哪怕街道沉著地等待著它;另一輛汽車,從相反的方向開來,也會消失——其中一輛只不過是個映像。最後售貨小姐出現了。我選了大大的一束鈴蘭,冷冷的寶石從它們富有彈性的鈴形花冠上滴下來,售貨小姐的無名指上纏著繃帶——肯定是自己紮傷的。她走到櫃檯後面,好半天工夫嘩啦嘩啦瞎劃著不少破紙。緊緊捆在一起的花梗形成了一根又粗又硬的香腸;我從來沒有想到鈴蘭會這麼沉。我一推門,就注意到側鏡中的映像:一個戴圓頂禮帽的小伙子抱著一束花,向我趕過來。那映像和我融為一體。我出去上了街。 我急如星火地趕路,步態扭捏,被一片花的濕雲包圍著,我極力不想任何事情,極力相信我要奔赴的那個地方的神奇療效。去那裡是消災免難的唯一途徑:生活,煩惱而沉重,充滿常見的折磨,又要把我壓垮,並且粗暴地證明我不是一個鬼魂。真實的生活原來就是一場夢,這真叫人毛骨悚然,但本來被認為是一場夢的生活——漂流不定,不負責任——突然一下子凝固成實體,那就更叫人魂飛魄散了!我必須結束這種局面,我知道怎樣去做。 一到目的地,連氣都沒有顧上喘一口,我就開始按門鈴;我死命按著,彷彿在抑止一種難耐的飢渴——長久地、貪婪地,到了物我兩忘的境地。 “好啦,好啦,好啦。”她咕噥著把門打開。我衝過門檻,把花束塞進她的手裡。 “啊,好美呀!”她說,然後有點兒迷惘,用她那雙灰藍的老眼盯著我。 “別謝我,”我喊道,狂躁地把手一舉,“不過得幫我一個忙:讓我看看我過去的房間。我求你了。” “房間?”老太太說,“對不起,不巧呢,它並沒有空著。不過多美啊,你多好啊——” “你不大明白我的意思,”我說,不耐煩地哆嗦起來,“我只想瞧一眼。沒有別的意思。如此而已。看在我給你的花兒的情分上。求你了。我相信房客上班去了……” 我機靈地從她身旁溜過去,在走廊上跑,她在後面追。 “天哪,這間屋子租出去啦,”她一再重複著,“高根醫生不想離開。我不能讓你佔用。” 我猛地一下拉開了門。家具的擺放變了點樣兒;臉盆架上放了只新水罐;在架子後面的牆上我發現了那個洞,仔細用灰泥墁過——是的,我一發現它,心裡就踏實了。我一隻手按在心口上,凝神注視著我的子彈造成的那個暗印:這就是我的確死了的證據;世界立即恢復了它令人踏實的無足輕重的狀態——我又身強體壯了,什麼也傷害不了我。只要發揮一下想像,我動不動就可以召回我以前的生活中最可怕的幻影。 我向老太太莊嚴地鞠了一躬,離開了這間屋子,曾幾何時,就在這兒,有個人貓著腰放開了那致命的彈簧。經過前廳時,我注意到花兒在桌子上平躺著,我裝出心不在焉的樣子,把它們攬進懷裡,心裡說,這傻老太不配領受這麼金貴的禮物。其實,我可以把它送給萬尼亞,再附上一張既傷感又幽默的短箋。花兒的濕潤新鮮叫人心裡倍覺舒暢;薄紙已經通了,指頭捏住一簇涼涼的綠色花梗,心裡勾起了陪我走進空無的那種汩汩與滴答。我吊兒郎當地走在人行道的邊沿上,瞇著眼睛,想像自己正走在懸崖邊上,突然耳後一個聲音招呼我。 “戈斯波金·斯穆羅夫。”那聲音用一種響亮但又猶豫的語氣說。聽到叫我名字的聲音,我一回頭,一隻腳身不由己地從人行道上踩空了。原來是卡什馬林,瑪蒂爾達的丈夫,他正往下摘一隻黃手套,急如星火地要向我伸出手來。他沒有拄那根有名的手杖——人也發生了一番變化——也許是發福了吧。他臉上有種尷尬的神態,一嘴沒有光澤的大牙一邊咬著那隻叛逆的手套,一邊衝著我怪笑。最後,他的手伸開滿把的指頭,齊刷刷地沖我而來。我感到了一種古怪的軟弱;我被深深地感動了,我的眼睛甚至開始扎痛起來。 “斯穆羅夫,”他說,“你想像不到我碰見你有多高興。我找你都找瘋了,可是誰也不知道你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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