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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

眼睛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5771 2018-03-18
斯穆羅夫見他默默不語,便乘虛而入,突然變得比先前哪一次都要健談。話主要是衝著萬尼亞說的,談起了他死裡逃生的經過。 “事情發生在雅爾塔,”斯穆羅夫說,“那時候白衛軍已經撤離。我計劃組建一支游擊隊繼續與紅軍周旋,所以拒絕與別人一起撤走。起初我們藏在山里。在一次交火中我負了傷。子彈穿過我的胸膛,剛好沒傷著我的左肺。醒過來時,我仰面躺著,只見星星在上空游動。我怎麼辦?我一個人躺在山谷裡,流血喪命。我決定想辦法去雅爾塔——風險很大,但我想不出別的辦法。這需要難以置信的勁頭。我走了整整一夜,主要靠手腳並用地爬行。最後,天濛濛亮,我到了雅爾塔。街道還在沉睡。只是從火車站方向傳來槍聲。毫無疑問,那裡正在槍決人。

“我有一個好朋友,一位牙醫。我去了他的住處,在窗戶下面拍了拍手。他向外一望,認出了我,立即讓我進屋。我藏在他家把傷養好。他有個年輕的女兒,體貼入微地護理我——不過那是另外一碼事。顯然,我的出現使我的救命恩人處境極其危險,所以我急著要離開。可去哪兒呢?我反复琢磨,決定北上,因為有傳言說那裡又在重燃戰火了。於是有天晚上,我與我那好心的朋友擁抱訣別,他給了我一些錢,如上帝許可,我遲早要還錢的,於是我又一次走在熟悉的雅爾塔街道上。我留著鬍子,戴著眼鏡,穿著一件破舊的戰地上裝。我直奔火車站。一名紅軍士兵站在月台入口,檢查證件。我有通行證,上面寫著姓名:索科洛夫,職務:軍醫。紅軍守兵看了一眼,把證件還給我,本來已經萬事大吉了,可偏偏遇上了一點倒霉事。我突然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十分平靜地說,'他是個白匪,我認識他。'我頭腦冷靜,不張不望,一副要上站台的樣子。可我剛剛走了三步,就有一個聲音,這一回是男人的,喊:'站住!'我站住了。兩名士兵和一個戴皮軍帽、相貌粗俗的紅臉女人把我團團圍住。'是的,就是他,'那女人說,'抓住他。'我認出來了,這個共產黨是從前給我的幾個朋友幹過活的女傭。人們常常開玩笑說她對我一往情深,但我總發現她肥唧唧的,而且兩片肉乎乎的嘴唇特噁心。又來了三個兵和一個穿半軍半民服裝的政委模樣的人物。'走。'他說。我聳了聳肩,又冷靜地說肯定抓錯人了。'到時候我們會弄明白的。'政委說。

“我以為他們要把我帶去審問,但我很快意識到情況比這要嚴重一些。我們走到車站近旁的貨棧後,他們命令我脫掉衣服,靠牆站著。我把手插進戰地上裝裡,裝出解釦子的樣子,說時遲,那時快,我的勃朗寧手槍,啪啪兩響,兩個士兵應聲倒地,我立即逃命。當然,剩下的人就朝我開槍。一顆子彈打飛了我的帽子。我跑過貨棧,跳過柵欄,一槍打死了一個拿著鐵鍁衝過來的人,跑上路基,趕在一列火車開過來之前,一個箭步衝到路軌那邊,長長的列車擋住了追我的人的來路,我乘機逃走了。” 斯穆羅夫接著講他怎麼在夜幕掩護下走到海邊,睡在港口的木桶和麻袋中間,偷了一聽烤乾麵包和一小桶克里米亞酒,黎明時分,曉霧迷濛,獨自劃一條漁船出海,孤帆漂流了五天之後,被一隻希臘單桅縱帆船搭救上去。他用一種平平靜靜、就事論事、甚至有點單調的聲音說話,彷彿在講雞毛蒜皮之類的瑣事似的。葉甫蓋妮亞滿懷同情,舌頭嘖嘖有聲;穆欣聽得入神,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時不時輕輕地清清嗓子,彷彿他身不由己,已被故事激得心潮澎湃,對一個無所畏懼、視死如歸的人肅然起敬,甚至產生了妒意——善良、健康的妒意。至於萬尼亞——再也不用懷疑了,此後她肯定為斯穆羅夫傾倒。她的睫毛多麼迷人地給他的言談加著標點,斯穆羅夫故事一講完,睫毛又多麼嫵媚地扇動著畫上圓滿的句號,她給姐姐投去的是一瞥什麼樣的目光——濕潤乜斜的一閃——興許是為了確信她沒有註意到她的興奮。

靜默。穆欣打開了他的砲銅色煙盒。葉甫蓋妮亞大驚小怪地想起該叫丈夫喝茶了。她在門口轉過身來說了句關於蛋糕的話,誰也沒聽清。萬尼亞從沙發上跳起來也跑了出去。穆欣從地板上把她的手絹撿起來,小心地放在桌子上。 “我可以抽你一支煙嗎?”斯穆羅夫問道。 “當然可以。”穆欣說。 “喲,你只剩一支了。”斯穆羅夫說。 “拿去抽吧,”穆欣說,“我大衣裡還有呢。” “英國煙總有一股蜜餞李子乾的味兒。”斯穆羅夫說。 “或者糖蜜味兒,”穆欣說,“不幸的是,”他用同樣的音調補充了一句,“雅爾塔沒有火車站。” 這簡直是在當頭潑冷水。那個神奇的肥皂泡,藍盈盈,閃著彩虹光暈,亮晃晃的一面反射出窗戶彎曲了的影像,一下子大了,脹了,突然沒有了,剩下的只是一點兒迸到你臉上的癢酥酥的潮氣。

“革命前,”穆欣打破這難以忍受的沉默,說,“我相信有過在雅爾塔和辛菲羅波爾之間修鐵路線的計劃。雅爾塔我可熟了——到那兒去的趟數多了去了。告訴我,你幹嗎要編造這麼一串拉拉雜雜的廢話?” 當然啊,斯穆羅夫仍然可以挽回敗局,仍然可以施展某種新的伎倆來個金蟬脫殼,要么,作為最後一招,用一種善意的笑話把以令人噁心的速度垮塌的局面撐住。斯穆羅夫不僅失去了他的鎮靜,而且還做出了不可能再糟的事情。他壓低聲音,啞著嗓子說:“求你了,讓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千萬不可外傳。” 穆欣顯然為這個荒唐的可憐蟲感到恥辱;他正了正夾鼻眼鏡開了腔,但又立即打住了。因為就在這當口,姐妹倆又回來了。用茶期間,斯穆羅夫煞費苦心地裝出一副快樂相。然而他的黑西服卻顯得寒酸破舊,污跡斑斑,廉價領帶通常總是在打結的時候想辦法把磨損的地方遮住,今晚卻露出了那塊可憐的破綻,一個小疹子透過下巴上爽身粉淡紫色的殘留放著光,令人不爽。情況就是這樣……難道斯穆羅夫身上就沒有什麼謎團了,他只不過是個剝去畫皮的普普通通的饒舌鬼,這終究成真了不成?情況就是這樣……

不對,謎團還在。一天晚上,在另一個人家,斯穆羅夫的形象顯現出煥然一新、非同尋常的一面,而這在以前只露出過一點點蛛絲馬跡。屋子裡又靜又暗。角落裡一盞小燈用報紙當燈罩,這就使這張普通的報紙具有了一種神奇的半透明的美。在這種半明半暗的氛圍裡,談話突然轉向斯穆羅夫。 話是從瑣事談起的。起初是支離破碎、含含糊糊的東拉西扯,然後又連連談及過去的政治暗殺,再後面就是舊俄國一個大名鼎鼎的雙重特務令人談之色變的名字,和諸如“血……很多麻煩……夠了……”之類的片言只語。漸漸地,這種自傳性的介紹明晰起來,簡短地陳述過一場重大疾病造成的平靜結局,一種厚顏無恥的生活的奇怪煞尾後,就明明白白地講出了下面的一席話:

“這是一個警告。有一個人可要當心。他跟踪我。他刺探,他誘騙,他背叛。他已經對很多人的死亡負有責任。一批年輕的流亡者要越過邊境在俄國組織地下工作。但將會布下天羅地網,這批人將會消失,他刺探、誘騙、背叛。你們可要防範。當心一個身穿黑衣的小個子男人。不要叫他謙虛的表面欺騙。我說的是實話……” “可這人是誰呀?”魏因施托克問道。 回答遲遲不見。 “阿澤夫,請告訴我們這人是誰?” 魏因施托克軟綿綿的手指下面扣著的盤子又在有字母表的那張紙上面亂動起來,左沖右撞,把盤邊的標記指向這個或那個字母。它停了六次,最後像只受驚的烏龜一樣呆住了。魏因施托克寫下一個熟悉的名字,高聲念著。 “你聽見了嗎?”他衝著呆在屋子最黑的一角里的什麼人說,“幹得漂亮!當然,我用不著告訴你,我壓根兒就不相信這事兒。我希望你甭生氣。你幹嗎要生氣呢?降神會上精靈胡言亂語是常事。”說罷魏因施托克裝作一笑了之。

局面變得怪異起來。我已經能數出斯穆羅夫的三個版本,而原版仍然不得而知。這種情況在科學分類上屢見不鮮。很久以前,林奈描述蝴蝶的一個普通種,加了一個簡明的註釋“in pratis Westmanniae”。時光荏苒,在值得稱道的精益求精的過程中,新的研究者給這個普通種中形形色色的南方和阿爾卑斯山亞種命名,很快,歐洲沒有剩下一個人們能發現公稱亞種又不是一個區域亞種的地方。模式標本、模型、原模式標本在哪裡呢?最後,一位嚴肅的昆蟲學家在一篇詳盡的論文裡完整討論了已命名種群的枝蔓聯繫,認定林奈採集的歷時近二百年、褪了色的斯堪的納維亞標本為唯一的模式標本代表;這一確認起到了正本清源的作用。 我下定決心要用同樣的方法把真正的斯穆羅夫挖掘出來,因為我已經意識到他的形象受到盛行在不同靈魂裡的氣候條件的影響——在陰冷的靈魂裡他顯出一副樣子,但在熾熱的靈魂裡又花樣翻新。我開始喜歡起這場遊戲了。就我個人而言,我是無動於衷地觀察斯穆羅夫的。一開始有過的對他的某種偏愛已經讓位於一種單純的好奇心。然而我經歷了一種對我來說未曾有過的興奮。如同科學家不管翅膀的顏色漂亮不漂亮,也不管翅膀的斑點清淡還是濃烈(感興趣的只是它的分類學特徵),同樣,我看斯穆羅夫時沒有任何審美激動;相反,我漫不經心地對斯穆羅夫的面具進行分類,從中找到了痛切的刺激。

這項任務決不輕鬆。譬如說,我深知毫無風趣可言的瑪麗雅娜在斯穆羅夫身上看見的是一個殘暴、出色的白衛軍軍官,“不問青紅皂白見人就絞的敗類”,這是在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談中葉甫蓋妮亞告訴我的絕密。然而,為了精準地確定這一形象,我不得不熟悉瑪麗雅娜的全部生活,熟悉她觀察斯穆羅夫時內心活躍的繼發聯想——別的回憶、別的偶然印象和這一切因靈魂而異的燈光效果。我和葉甫蓋妮亞的談話是在瑪麗雅娜·尼古拉耶夫娜走後不久進行的;據說她要去華沙,但有跡象表明,還要再往東去——可能回歸故里;所以瑪麗雅娜帶走了一個對斯穆羅夫非常奇特的想法,如果無人矯正,她會保留終生的。 “那你呢,”我問葉甫蓋妮亞,“你有什麼想法?”

“啊,一下子是說不清的。”她答道,嫣然一笑,使她更像一隻伶俐的牛頭犬,也更加深了她天鵝絨般的眼影。 “請說出來吧。”我不依不饒地說。 “首先,他很靦腆,”她說得挺敏捷,“是的,是的,極其靦腆。我有個表弟,一個非常文靜可愛的小伙子,可是每當他不得不在一個時尚的客廳裡面對一群陌生人時,他就打著口哨進來,好顯出一種獨立派頭——既大而化之,又粗糙強橫。” “是的,還有呢?” “讓我想想,還有什麼……敏感,對了,極度敏感,當然,血氣方剛;跟人打交道缺乏經驗……” 從她嘴裡再套不出話來了,結果這形象相當蒼白,吸引力不是很大。然而,最使我感興趣的是萬尼亞版的斯穆羅夫。我總是想到這事。我記得,一天晚上,機遇似乎要賜我一個答案了。我從自己陰暗的房間爬到她們六樓的住處,結果發現姐兒倆和赫魯曉夫,還有穆欣,正要出去看戲。由於再沒有更可取的事情好做,我就出去陪他們走到出租車站。突然,我注意到我忘了帶自己樓下的鑰匙。

“噢,別犯愁,我們有兩串呢,”葉甫蓋妮亞說,“你算運氣好,我們住在同一座樓上。給,明天還回來就是了。晚安。” 我一路走回家,路上萌生了一個奇妙的主意。我想像一個電影裡的油滑惡少在閱讀一份他在別人的案頭髮現的文件。誠然,我的計劃非常粗略。斯穆羅夫曾經給萬尼亞送過一支帶暗斑的黃色蘭花,那花長得有點兒像青蛙;現在我可以探察出萬尼亞是否有可能珍愛這朵花兒的殘片並將它藏於某個暗屜裡。有一回他還送過她一冊袖珍本的剛勁詩人古米廖夫的詩集;也許有必要檢查一下是不是書頁已被裁開了,這本書是不是放在她的床頭桌上。還有一張照片,是打了鎂光燈拍的,照片上的斯穆羅夫顯得氣派非凡——半側影,很蒼白,一道眉毛揚起來——他旁邊站著萬尼亞,而穆欣卻躲在後面。大體來講,還是有很多可以發現的事情的。我拿定主意萬一撞上女傭(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順便說一句),就解釋說我是來還鑰匙的,我小心翼翼地打開赫魯曉夫住所的門,踮起腳尖走進了客廳。 乘人不備闖進別人的房間是挺有意思的。我把燈打開,家具傻了眼。有人在桌子上留下了一封信;空信封躺在那裡像個無用的老媽媽。那張小便箋似乎端坐著,像個歡實的小寶寶。那種急切、那種興奮的悸動,我的手的那種陡然的動作,都證明是多此一舉。信是一個我不認識的帕沙大伯寫的。通篇隻字未提斯穆羅夫!如果是用密碼寫的,我又不知道解碼的訣竅。我翩然蹓進餐廳。一隻碗裡是葡萄乾和果仁,旁邊像展翅雄鷹俯臥著的是一本法語小說——《俄國少女阿麗雅娜》歷險記。我接著走進萬尼亞的臥室,窗子開著,冷颼颼的。我發現瞧著花邊床罩和聖壇似的梳妝台給人一種陌生的感覺,梳妝台上刻花玻璃閃著神秘的光。那朵蘭花不見踪影,但作為補償,那張照片靠在床頭燈上。那是羅曼·波戈丹諾維奇拍的。照片上的萬尼亞兩條亮腿交叉坐著,她後面是穆欣的窄臉,萬尼亞左邊,只能辨出一段黑糊糊的胳膊肘子——那是截掉的斯穆羅夫的僅存部分。鐵證如山!萬尼亞佈滿花邊的枕頭上突然顯露出一塊星狀凹陷——我的拳頭猛擊的印痕,一眨眼功夫,我已經到了餐廳,大吃特吃葡萄乾,可渾身仍在哆嗦。這會兒我記起客廳的那個寫字台,便靜悄悄、急匆匆地走上前去。然而就在此刻,從前門的方向響起擺弄鑰匙的金屬聲。我趕緊撤退,邊走邊把燈關掉,最後我發現自己到了餐廳隔壁一間佈滿錦繡的小閨房裡。我摸著黑,撞進了一張沙發,攤開身子躺在上面,彷彿是來睡個小覺的。 與此同時,門廳里傳來了人語聲——姐兒倆的聲音,還有赫魯曉夫的聲音。他們在向穆欣道別。他不會進來呆一會兒吧?不會的,時間不早了,他不會進來。不早了?難道我這脫殼的幽魂在幾間屋子裡飄來蕩去真還耗掉了三個鐘頭?什麼地方的一座劇院裡,有人有功夫演一出我看了好多遍的傻戲,而在這兒,一個人只不過走遍了三間屋子。三間屋子:三幕戲。我真的在客廳裡把一封信琢磨了整整一個鐘頭,整整一個鐘頭在餐廳裡琢磨一本書,又在臥室出奇的寒冷中耗一個鐘頭琢磨一張快照? ……我的時光和他們的時光沒有任何共同之處。 赫魯曉夫也許立即上床睡覺去了;只有姐兒倆進了餐廳。我那個花團錦簇的黑窩的門沒有關緊。我相信現在我會搞到我想要的有關斯穆羅夫的一切情況。 “……可真是累死人了,”萬尼亞說著就輕柔地啊呵了一聲,傳給我一聲哈欠,“給我弄一點根汁汽水。我什麼茶都不想喝。”一聲輕微的刮擦聲,一把椅子被搬到桌子跟前。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然後是葉甫蓋妮亞的聲音——近得讓我驚恐地瞟了一眼亮縫:“……主要的問題是讓他把條件給他們講清楚。這才是主要問題。畢竟他會說英語,可那些德國人不會。我好像不喜歡這種水果軟糖。” 又是沉默。 “好吧,我勸他去做好了。”萬尼亞說。什麼東西丁零一聲掉了——一隻小勺,也許——然後又是一陣長時間的停頓。 “瞧這個!”萬尼亞大笑一聲說道。 “什麼做的,木頭?”姐姐問。 “不知道。”萬尼亞說著又大聲笑了。 過了一陣子,葉甫蓋妮亞打了個哈欠,比萬尼亞打得更加過癮。 “……鐘停了。”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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