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斬首之邀

第15章 第十四章

那些聲音顯得更近了,現在聲音很急切,如果再用撞擊牆壁的方式去提問題,從而乾擾了它們,那可真是罪過了。它們持續到比前一天晚上更晚的時候,辛辛納特斯俯臥在石板上,張開四肢,就像中暑倒地一樣,盡情地享受著感官的虛假表演,清楚地通過耳膜看到了秘密通道,每挖一下就延長一點,還感覺到了——彷彿這樣一來他胸口那隱秘而緊張的疼痛也就解除了——一塊塊的石頭如何被刨松,他面對牆壁已經開始猜想,會從哪裡裂開,轟一聲出現一個裂口。 羅迪恩走進來時,劈裡啪啦的聲音和窸窸窣竄的聲音仍然依稀可聞。埃米從他身後一下衝了進來,光腳穿著芭蕾舞鞋,身著方格花紋連衣裙。她藏在桌子底下,蹲坐在自己的臀部上,淺黃色的頭髮,髮梢捲起,遮住她的臉和雙膝,甚至腳踝。羅迪恩剛一走,她立刻跳起來,直奔辛辛納特斯,當時他正坐在床上。她把他掀倒,開始在他身上到處亂爬。她用冰涼的手指和溫熱的肘部戳他。她露出牙齒,門牙上還沾著綠葉的碎片。

“坐著別動,”辛辛納特斯說,“我已精疲力竭——我一夜沒睡——坐著別動,告訴我……” 埃米坐不住,把前額埋在他胸口,髮捲跌落下來,懸在一側,露出後背的上半部分,有一凹陷處隨著肩胛移動,背上均勻覆蓋著金黃色的汗毛,看上去好像是進行過對稱梳理。 辛辛納特斯輕輕撫摸著她溫熱的頭,想把它抬起。她抓住他的手指,使勁把它們貼在自己敏感的嘴唇上。 “你這寵壞的孩子可真會纏人,”辛辛納特斯昏昏欲睡地說,“好了,別鬧了。告訴我……” 但此時她那股童稚的瘋勁兒已經爆發出來了。這位肌肉發達的孩子把個辛辛納特斯像小狗一樣翻過來滾過去。 “住手!”辛辛納特斯喊道。 “你不覺得害臊嗎?” “明天,”她突然說,緊緊抱住他,目光緊盯著他兩眼中間的地方。

“明天我就得死?”辛辛納特斯問。 “不,我要救你出去,”埃米憂心忡忡地說(她騎在他身上)。 “這太好了,”辛辛納特斯說。 “讓各方救星都來吧!這事本來應該來得早些——我都快發瘋了。請你下來,你又重又熱。” “我們逃走,你要娶我。” “也許得等你長大一些,不過我已經有一個妻子了。” “她又胖又老,”埃米說。 她從床上跳下來,繞著房間跑,像芭蕾舞女演員在快速跨大步,頭髮搖晃著,然後一躍而起,彷彿飛了起來,最後在一點上高速旋轉,讓你覺得好像甩出許多手臂。 “學校很快又要開學了,”她說著便坐在辛辛納特斯的大腿上。突然,她把世上其他一切事情全都拋到腦後,全神貫注地做一件新的事情——她開始摳發亮的脛部上一塊黑色的縱長痂,痂已經掉下一半,可以看到粉紅色的嫩症。

辛辛納特斯眯縫著眼睛,注視著她傾斜的側影,那側影的輪廓是明亮的陽光勾勒出來的。他覺得充滿倦意。 “啊,埃米,你可要記住,記住你做的承諾。明天!告訴我,你要怎樣救我?” “把你的耳朵湊過來,”埃米說。 她用一隻手臂摟著他的脖子,在他耳邊發出一些溫熱、濕潤、完全聽不清的聲音。 “我什麼也聽不清楚,”辛辛納特斯說。 她不耐煩地把臉上的頭髮撩到腦後,再次偎依在他身旁。 “噗……噗……噗,”她的聲音興奮、低沉、嘈雜——說完她跳開去,一躍而起——停在微微晃動的高空鞦韆上,雙腳展開的腳趾併攏成一個尖楔形。 “我對此事仍抱有很大希望,”辛辛納特斯睡意漸濃地說,他慢慢地把濕潤、餘音未盡的耳朵貼向枕頭。

在他逐漸入睡之時,他可以感覺到她爬到他身上,他似乎模糊覺得她或另一個人不停地在折疊某種發亮的織物,抓住各個角進行折疊,用手掌把它撫平,然後再折——有一個瞬間,他突然醒過來,那是因為羅迪恩把她從囚室裡拖出去,她大聲尖叫起來。 後來他覺得自己聽到牆外那些寶貴的聲音又小心翼翼地開始響起來……多麼危險啊!這畢竟是大白天……但是他們已無法抑制自己,竟然以如此秘密的方式一步步逐漸向他逼近,但他卻擔心衛兵會聽見,於是便開始來回走動、跺腳、咳嗽、哼唱,待他心臟狂跳在桌旁坐下時,聲音早已停了。 黃昏時分,皮埃爾先生來,這似乎已成了習慣。他頭戴織錦無簷便帽,自由自在地隨意躺在辛辛納特斯的床上,把刻有妖豔女人的海泡石煙斗點著,用一隻手肘支著自己的身子,周圍煙霧繚繞。辛辛納特斯坐在桌旁,津津有味地嚼著最後一點晚餐食品,從褐色湯汁中取出西梅干。

“今天我撲了腳粉,”皮埃爾先生說話的口氣很輕鬆,“請你不要再抱怨再品頭評足了。咱們還是繼續昨天的話題吧。我們談的是有關快感的內容。” “愛的快感,”皮埃爾先生說,“是通過最美麗最健康的身體運動獲得的。我用'獲得',但是如果用'榨取'可能會更貼切,因為我們正在討論的問題是,如何從被反复研究過的動物身體深處系統不斷榨取快感。在閒睱之時,愛的體力勞動者給旁觀者的第一印像是獵鷹般的眼神、歡樂的性情、健康的膚色。再看看我的滑動節奏。這樣一來,我們面前就出現一種現象,我們可以籠統稱之為'愛'或'性愛快感'。” 此時,監獄長踮著腳走進來,示意他們不要去注意他,在他自己帶來的凳子上坐下來。

皮埃爾先生轉頭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充滿善意。 “繼續談,繼續談,”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低聲說,“我是來聽的——對不起,等一等——我挪一挪凳子,好靠在牆上。瞧,我已經筋疲力盡。你們呢?” “那是因為你還不習慣,”皮埃爾先生說。 “請允許我接著說。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剛才我們正在討論生活的樂趣,還對愛神進行了一般的探討。” “我明白了,”監獄長說。 “我提出了以下一些觀點——對不起,親愛的同事,我得重複一下,但是我要講得讓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也覺得有趣。我認為,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一個被判死刑的人最難以忘懷的是女人,是女人令人銷魂的肉體。” “還有月夜的詩,”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補充道,用嚴厲的目光看了辛辛納特斯一眼。

“不,請別乾擾我對主題的發揮。如果你有什麼要補充,可以稍後再說。好吧——那我接著說。除了愛的樂趣之外,其他的樂趣還有很多,現在我就一一道來。在一個美妙的春日,你可能不止一次感到心曠神怡,花兒含苞欲放,小樹林剛覆蓋上嫩葉,羽毛豐滿的歌鳥給它們帶來盎然生機。最早開放的不起眼小花從草叢中探出頭來張望,彷彿是在賣弄風情,似乎意在誘惑熱愛自然的人,它們怯生生地低聲細語:'噢,別,別把我們摘下,我們的生命很短暫。'在這樣的日子裡,小鳥盡情歌唱,有些樹木首先長出嫩小的葉片,人們心曠神怡,呼吸加深。萬物皆歡,萬物皆樂。” “你把四月描繪得太精彩了,”監獄長說,下巴抖動了一下。 “我看每個人都有這種經歷,”皮埃爾先生繼續說,“可是現在,現在我們每天全都在往斷頭台上攀登,如此美好春日的難忘記憶會使我們喊出:'噢,回來吧,回來吧,讓我重新再經歷一次。'”

“'重新再經歷一次,'”皮埃爾先生重複道,毫不掩飾參看一份類似學生作弊夾帶的草稿,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小字。 “下一個,”皮埃爾先生說,“接下去我們談精神上的快感。可曾記得這樣的時候,在美輪美奐的畫廊或博物館裡,你突然停下腳步,目光無法從一尊極富刺激性的裸體軀幹雕像上移開——天啊,是用青銅或大理石雕成的。我們可以把它稱之為藝術的快感,它在生活中佔有重要地位。” “我看也是,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用鼻音說,望著辛辛納特斯。 “再說美食方面的快感,”皮埃爾先生繼續說。 “你看枝頭上掛滿各種上好水果;你看屠夫和他的幫手拖著一頭豬,豬長聲尖叫,彷彿正被宰殺;你看那精緻的盤子上放著一大塊豬油;你看那佐餐酒和櫻桃白蘭地;你看那魚——我不了解你們還喜歡些什麼,但是我對太陽魚情有獨鍾。”

“我也好這一口,”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深表贊同。 “如此美妙的宴席必須割捨,還有很多別的東西也必須割捨:歡樂的音樂,心愛的小玩意兒,如攝影機和煙斗;友好的敘談;排泄時的痛快,有人把這種痛快與愛的快感相提並論;飯後睡覺;抽煙……還有什麼呢?心愛的小玩意兒……對,這已經說過了”(他又拿出那張草稿紙來看)“快感……我也已經說過了。總之,別的東西還有很多……” “我可以做點補充嗎?”監獄長有意討好地問,可是皮埃爾先生卻搖頭拒絕: “不,這就夠了。我看我已經在我親愛的同事的心靈面前展示了各感官領域的無窮樂趣……” “我只想在食物方面說幾句,”監獄長話音很低。 “我認為有些細節還是可以提一提。例如,就說肉湯吧……好,好,我什麼也不說了,”他遇到了皮埃爾先生的目光,慌忙打住。

“好吧,”皮埃爾先生對辛辛納特斯說,“對這一切你有什麼要說?” “我有什麼可說的?”辛辛納特斯說,“令人討厭、強加於人的胡說八道。” “他已無可救藥,”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大聲說。 “他是裝的,”皮埃爾先生說,臉上露出不祥的皮笑肉不笑。 “相信我的話,他完全能感受我所描繪的各種現象的充分美妙之處。” “……但有些東西他不能理解,”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插話,語氣平和。 “他不理解,如果現在他能老實承認自己作風上的錯誤,老實承認他和你我喜歡同樣的東西——例如,第一道菜要上甲魚湯——大家都說喝起來感覺特好——也就是說,我只是想看到,如果他老實承認了,懺悔了——對,是懺悔——這是我的觀點——他就還有些渺茫的——我不想說是希望,但是仍然……” “我把體操給漏掉了,”皮埃爾先生核對他那份草稿上寫的內容,咕噥了一句。 “真可惜!” “不,不,你說得很好,非常好,”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嘆了口氣。 “再好不過了。你喚醒了在我心中沉睡了幾十年的各種慾望。你要再待一會兒?還是和我一起走?” “跟你一起走。他今天老繃著臉,看都不看你一眼。你對他說得再好,他還是生氣不說話。我的要求很低——說句話,點個頭。哎,實在沒辦法。咱們走吧,羅得里格。” 他們剛走不久,燈就滅了,辛辛納特斯摸黑回到自己床上(發現別人遺下的灰末實在令人討厭,可是沒有別的地方可躺)。他伸展四肢,把軟骨和脊椎弄得劈裡啪啦響,以此釋放自己的鬱悶情緒。他吸了一口氣,屏住四分之一分鐘以上。可能只是個石匠在修理什麼東西。也許是聽覺差錯:這一切可能發生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他把氣呼出來)。他仰臥著,扭動從毛毯底下伸出來的腳趾,時而面對不可能實現的拯救,時而面對不可避免的處決。燈突然又亮起來。 羅迪恩回來取凳子,用手不斷抓撓長滿紅毛的胸部。他看到自己要找的東西,當即坐在上面,發出響亮呼嚕一聲,用一隻大手掌按摩自己的下臉部,顯然是準備要打個盹兒。 “他還沒來嗎?”辛辛納特斯問。 羅迪恩立馬站起來,搬起凳子走了。 啪嗒一聲。屋裡又黑了。 或許是因為審判之後已經過了一整段時間——兩個星期,或許是因為逐漸逼近的友好聲音給他帶來了改變命運的希望,辛辛納特斯這一夜在心裡反復回顧著自己在要塞里度過的時光。無意識聽憑邏輯發展的誘惑,無意識(小心點,辛辛納特斯!)地把互相分開時完全無害的一切東西鍛造成一根鏈條,於是他把無意義的東西變成有意義,把無生命的東西變成有生命。此時以完全的黑暗為背景,他讓平常來訪的一切人物在聚光燈下出現——他在想像中如此傲視他們,這還是頭一回。其中有那位令人討厭的小個子囚友,發亮的臉,像辛辛納特斯幽默的內弟前天送來的那隻蠟制蘋果;有煩躁不安、身材清瘦的律師,長禮服袖子裡面的襯衫袖口敞開著;有神情嚴肅的圖書管理員;有戴著光滑黑色假髮、身材肥胖的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有埃米;有馬思全家;有羅迪恩和其他人,模糊的警衛和士兵——通過想起他們——也許並不信任他們,但還是會想起他們——辛辛納特斯給了他們生存的權利,用自己支撐著他們,哺育著他們。除了這一切以外,那激動人心的敲打聲隨時可能再次出現,這種可能性產生的效果有如對令人陶醉的音樂的熱切期待——其結果是辛辛納特斯處在一種奇怪、過敏、危險的狀態之中——遠處的時鐘敲響了,聲音越來越歡快——此時,這些被照亮的人物從黑暗中出現,手拉手圍成一圈——他們輕輕向一邊擺動,左右搖晃,緩慢走動,開始繞起圈子來,起初有些生硬拖沓,但是後來逐漸變得均勻、自在、快速起來,此時他們很認真地旋轉著,他們的肩膀和腦袋的巨大陰影從石頭拱頂上反复閃過,速度越來越快。照例必有的小丑在轉圈時把腿踢得很高,以此逗樂他那些比較拘謹的伙伴,結果他令人憎惡的騰躍在牆上映出許多又粗又黑的曲折線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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