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斬首之邀

第13章 第十二章

輕叩聲、刮擦聲、什麼地方有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把他給吵醒了。就像昨天晚上入睡時身體還好好的,半夜過後醒來卻發燒了。有好一陣子他仔細傾聽著這些聲音——嚓,嚓,篤,篤,篤——完全不考慮它們是什麼聲音,只是單純地聽,因為它們把他吵醒,因為他的聽覺沒有別的事情可做。嚓,輕叩,刮擦,碎裂,碎裂。聲音從哪裡來?從右邊?從左邊?辛辛納特斯略微支起身子。 他專注地聽著——他的整個腦袋變成了一個聽覺器官,他的整個身體變成了一顆緊張的心。聽著聽著,他已經開始悟出了某些跡象的意義:囚室裡的黑暗在微弱地蒸餾……黑暗沉到了底部……窗戶的鐵條外面,灰白的曙光——這說明已經三點或三點半了……衛兵們在寒冷中睡著了……聲音是從下面的什麼地方傳來的……不,可能是從上面,不,還是從下面,就在牆外,貼近地面,像一隻大老鼠用鐵一樣的爪子在抓撓。

讓辛辛納特斯特別興奮的是那些聲音體現出來的強烈自信心,堅持不懈的認真執著,他們在這要塞的寂靜之夜所追求的目標也許是遙遠的,但還是可以實現的。辛辛納特斯屏住呼吸,像幽靈一樣輕盈,像一張薄紙,他悄悄下了床——踏著腳沿著黏糊糊、頗具附著力的——走到他認為傳來聲音的角落——他以為是如此——但是待他走近後,他才意識到自己錯了——輕敲聲要更靠右些更高些。他走動著,不禁又困惑起來,自己被聽覺騙局愚弄了,一個聲音沿對角線穿過自己的腦袋,被錯誤的耳朵聽到了。 辛辛納特斯邁著笨拙的步伐,碰到了放在牆邊地板上的盤子。 “辛辛納特斯!”盤子用責備的口吻說。此時輕敲聲突然停止了,這就給聽者傳遞了令人振奮的理性訊息。他站在牆邊紋絲不動,用腳趾壓住盤子上的湯匙,歪著敞開的空腦袋,感覺到不知名的挖掘者也靜默地站立著聆聽。

過了半分鐘,那些聲音又響起來了,這一迴聲音更小,更有節制,但是更能表情達意,更有智慧。辛辛納特斯轉過身,慢慢把腳後跟從鋅盤上移開,試圖再次確定聲源的位置:如果你對門而立,應該是在右邊……對,是在右邊,無論如何,還很遠……聽了好久以後,他所能得到的全部結論就是這些。最後,他返回床邊去穿拖鞋——光著腳再也吃不消了——他絆到椅子腿發出頗大聲響,這張椅子夜裡從來不會老待在一個地方。那些聲音又停住了,這一回是永遠地停了。這就是說,那些聲音小心翼翼地停一段時間之後,本來還有可能恢復,但是早晨已經開始大放光芒,辛辛納特斯看到了——用慣常的想像之眼——羅迪恩,他從潮濕環境中來,全身冒著水汽,打哈欠張著一張鮮紅的嘴,坐在廳裡他那張凳子上伸了個懶腰。

整個上午,辛辛納特斯一邊聽,一邊考慮那些聲音再次出現時如何讓對方知道自己的態度。外面上演了一場夏季雷暴,雖然簡單,但卻頗為高雅。囚室裡漆黑如夜,雷聲可聞,時而堅實洪亮,時而尖銳清脆,閃電把窗戶鐵條的陰影映照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晌午時分,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來了。 “你有客人來了,”他說,“但是首先我想搞清楚……” “誰?”辛辛納特斯問,同時心裡在想:請別在此時……(即請別讓輕敲聲在此時再次響起)。 “你瞧,來了,”監獄長說,“我不能肯定你是否希望……你瞧,是你的母親——你的母親。” “我的母親?”辛辛納特斯問。 “對,沒錯——母親,媽咪,媽媽簡單地說,就是生你的那個女人。我要讓她進來嗎?請你趕快拿主意。”

“……我這一生只見過她一次,”辛辛納特斯說,“我真的沒有感情……不,不,不值得一見,毫無意義。” “隨你的便,”監獄長說完走了出去。 過了一分鐘,他禮貌地低語著領進來身材矮小的塞西莉亞·C,她身穿黑色雨衣。 “我不會打擾你們倆,”他頗有善意地補充道,“儘管這違反我們的規定,有時有些情況……例外……母親和兒子……我遵從……” 退場,像個侍臣一樣退出。 塞西莉亞·C身穿一件發亮的黑色雨衣,戴一頂類似的低簷防水帽(看樣子像海員用的寬邊防水帽),一直站在囚室中央,用明亮的目光凝視著她的兒子。她解開鈕扣,吸了吸鼻子,用快速而不連貫的方式說:“暴風雨太大,泥濘不堪,我以為來不了你這兒了,馬路上水流奔湧而下,向我……”

“坐下,”辛辛納特斯說,“別那樣站著。” “無論你的看法如何,但你這個地方的確很安靜,”她繼續說,同時不斷吸著鼻子,還用手指使勁在鼻子下面擦,彷彿它是個乾酪磨碎機,擦得鼻頭起皺紋還扭過來擺過去。 “我只說一點,這裡很安靜,也相當乾淨。順便說一句,在我們產科病房那裡,個人房間可沒有這麼大。喲,那張床一親愛的,看你的床都亂成什麼樣子了!”她啪的一聲放下產婆袋,敏捷地從活動的小手上摘下黑棉布手套,在床邊彎下身子,開始重新收拾床鋪。她那束著腰帶的大衣背部有著海豹皮般的光澤,修補過的長襪…… “瞧,這下好多了,”她說,直起身來,雙手叉腰站了一會兒,用輕蔑的目光望著堆滿書籍的桌子。 她頗具年輕人的氣息,辛辛納特斯的五官長得和他母親很像,但也有自己的特點。辛辛納特斯看到她的尖鼻子小臉和突出而明亮的眼睛時,自己也隱約意識到這種相似。她的連衣裙領口敞開,露出一塊三角形曬得發紅的雀斑皮膚。但是,總的說來,兩人的皮膚酷似,好像母親有一塊皮膚給了辛辛納特斯——淺色薄皮膚,連同天藍色的靜脈血管。

“嘖,嘖,這裡再稍加整理,一切就都井井有條了……”她一邊嘰里咕嚕說個不停,一邊手腳麻利地干著別的事情,忙著整理書籍,把它們摞放整齊。不經意間,一本打開的雜誌的一幅插圖引起了她的興趣。她從雨衣口袋裡掏出一隻腰子形小盒子,兩邊嘴角一撇,戴上一副夾鼻眼鏡。 “二六年發表的,”她笑著說,“年代如此久遠,很難叫人相信。” (照片有兩幅:一幅是不列顛群島總統露齒而笑,在曼徹斯特火車站與最後一位發明家了不起的可敬孫女握手。另一幅是在一個多瑙河村莊生下一頭兩個腦袋的小牛。) 她無緣無故地嘆了口氣,把雜誌推到一旁,不料把鉛筆碰掉了,伸手去抓又沒抓住,說了聲“糟糕!” “就這樣吧,”辛辛納特斯說,“這裡無所謂亂——只是東西挪來挪去罷了。”

“瞧,我給你帶來了這個。”(她從大衣口袋裡取出一個小袋,把襯裡也拉了出來。)“瞧,這是一些糖果。你就盡情地吮吧。” 她坐下來,喘著粗氣。 “我不斷使勁地爬,終於爬上來了,現在可真累壞了。”她說,有意裝出氣喘吁籲的樣子。後來她突然呆住,以茫然的渴望注視著上方的蜘蛛網。 “你為什麼要到這裡來?”辛辛納特斯問,在囚室裡兜著圈子。 “這對你沒有任何好處,對我也沒有任何好處。為什麼?既不能表現善意,也不是什麼有趣的事。因為我看得非常清楚,你和每一個人每一件東西一樣,只不過是一件拙劣的仿製品。如果他們通過巧妙仿製一位母親企圖拉攏我……但是你可以想像,比如我把希望寄託在某種遙遠的聲音上——如果連你都是個騙子,我對它還會有什麼信心呢?你提到了'糖果'!為什麼不說是'好吃的東西呢'?為什麼你的雨衣濕了,鞋子卻是乾的——瞧,粗心了不是。請你替我轉告道具管理員。”

她連忙內疚地說:“可我是穿了橡膠套鞋的——我脫下來留在辦公室裡了,我說的是實話。” “喲,夠了,夠了。不用解釋了。演好你的角色——繼續東拉西扯喋喋不休,而且無憂無慮——你用不著擔心,事情會過去的。” “我來看你,因為我是你的母親,”她輕柔地說。辛辛納特斯縱聲大笑: “不,不,別讓它演變成一場鬧劇。你要記住,這是一齣戲。來點喜劇色彩還可以,但是你也不要走得太遠——沒有你,戲照樣可以演下去。你還是……行,我來告訴你該怎麼辦吧,你為什麼不再給我講有關我父親的故事。他在黑夜中消失,你從來沒有查明他是誰,或者他是從哪裡來的,這能讓人相信嗎——太奇怪了……” “我只記得他的聲音——我沒見過他的臉,”她的回答和剛才一樣輕柔。

“這就對了,這就對了,你給我當配角——我看我們可以把他設想成一個逃跑的水手,”辛辛納特斯沮喪地繼續說,一邊打著響指一邊來回走動,“也可以是一個林區強盜到公園裡來客串演出。還可以是一個反复無常的工匠,一個木匠……行了吧,快點兒,想出點什麼名堂來。” “你不懂,”她哭了(她激動地站起來,但立即又坐下來)。 “真的,我不知道他是誰——流浪漢,逃兵,什麼都有可能……可是你為什麼就不懂……對了,那是一個假日,公園裡很黑,當時我還是個孩子,但是這話離題了。重要的是不可能犯錯誤!一個正在被活活燒死的人心裡最明白,他不是在我們的斯特羅普河裡洗澡。嗨,我的意思是,那是錯不了的……哎,難道你真不懂嗎?”

“不懂什麼?” “哎呀,辛辛納特斯,他也是……” “你的話是什麼意思,'他也'?” “他也和你一樣,辛辛納特斯……” 她把頭埋得很低,夾鼻眼鏡掉在了杯形的手裡。 冷場。 “這你怎麼會知道呢?”辛辛納特斯陰鬱地問。 “你怎麼會突然注意到……” “我什麼也不再對你說了,”她說,眼睛都不抬一下。 辛辛納特斯在床上坐下,陷入沉思。他的母親使勁擤鼻子,發出喇叭似的極為響亮的聲音,人們很難想像那麼小的女人會發出那麼大的聲音。她抬頭望窗戶凹進去的地方。天氣顯然晴朗起來了,因為你覺得藍天近了,牆上出現了條狀陽光——時而暗淡,時而明亮。 “現在黑麥田里長出了矢車菊,”她說話的速度很快,“一切都如此美妙——雲朵飛掠而過,一切都在運動,一切都很明亮。我住在多克托坦,離這裡很遠。當我來到你們這座城市,當我駕著破舊的輕便小馬車穿過田野,看到斯特羅普河波光粼粼,看到這座山和山上的要塞,看到這一切,我總是覺得有一個奇妙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我或是沒有時間,或是沒有能力理解這個故事,但還是有人極為耐心地不斷向我重複!我在病房裡整天忙個不停,我從容處理一切,我有一些情人,我特別喜歡冰冷的檸檬汁,但是因為心髒病已經戒了煙——此刻我和你坐在一起……我坐在這裡,但是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坐在這裡,為什麼要聲嘶力竭地大喊大叫,為什麼要告訴你這一切。現在我就要艱難下山,穿著這件大衣和這件羊毛連衣裙,而經過這樣一場暴風雨之後,太陽一定很毒……” “不,你只不過是一件仿製品,”辛辛納特斯小聲說。 她露出了疑惑的微笑。 “就像這只蜘蛛,就像那些鐵條,就像那報時鐘,”辛辛納特斯低聲說。 “這麼說,”她說,又擤起了鼻子。 “這麼說,情況果真如此啦,”她重複道。 他們雙方保持沉默,也不注視對方,時鐘敲響報時的鐘聲,毫無意義的迴聲迴盪著。 “你出去的時候,”辛辛納特斯說,“注意看一看走廊上的時鐘。鐘面上一片空白,但是每隔一小時巡夜人就把指針洗掉,塗上新的指針——我們的日子就是這樣靠焦油刷子過的,敲響鐘聲則是巡夜人的事,因此巡夜人也可以稱為'鐘'人。” “你不應該開這樣的玩笑,”塞西莉亞·C說。 “你應該知道,世上有各種奇妙的小玩意兒。例如我還記得我小時候,有些東西被稱為'四不像',不僅在孩子中流行,在成人中也很流行。你要知道,隨之而來的還有一種特殊的鏡子,不僅扭曲,而且完全變形。你從這種鏡子裡什麼也看不出來,鏡子上全是裂縫和雜亂無章的東西,不能構成任何有意義的視覺形象——但這種扭曲卻是非同尋常,而是經過精確的計算以適應……也可以說,為了與這種扭曲的鏡子相匹配,他們才製造出……不,等一等,我解釋得不好。這麼說吧,你擁有一面如此奇形怪狀的鏡子,同時收藏各種不同的'四不像',絕對荒唐的東西,形狀怪異,色彩斑駁,麻點密布,疙疙瘩瘩,像某種化石——儘管這種鏡子會把普通物體完全扭曲變形,但是你要明白,一旦有真正合適的東西,也就是當你把這種不可理解的怪物擺在適當的位置上,讓它在不可思議的怪鏡中映照出來,奇蹟立即出現。負負得正,一切都恢復正常,一切都很完美,奇形怪狀的密布斑點在鏡中頓時變成美妙合理的形象:花朵、船隻、人物、景色。你可以定制自己的肖像,也就是見到一團荒誕離奇混亂不堪的東西,這東西就是你,只是你的關鍵被鏡子所掌握。至今我還記得那是多麼有趣的事,同時也有點令人害怕——萬一突然什麼也出不來怎麼辦?——找一件新的不可理解的'四不像',拿到鏡子前面,你會看到自己的手變成混亂的一團,同時還會看到毫無意義的'四不像'變成一幅迷人的圖像,非常非常清晰……” “你為什麼要對我講述這一切?”辛辛納特斯問。 她不吱聲。 “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難道你不知道就在這幾天,也許就是明天……” 他突然注意到塞西莉亞·C眼睛的表情——只是一瞬間,一瞬間——但是彷彿有某種真實、不容置疑(在這個世界上,一切都是可疑的)的東西閃過,就像這可怕的生活被捲起一角,讓你一眼瞥見了襯裡。辛辛納特斯突然從他母親的目光中看到了那最後的、確定無疑的、能解釋一切的、不受任何干擾的跡象,他也知道如何從自己身上找到這一跡象。這一跡象現在如此辛辣表現的是什麼?表現什麼並不重要——就叫它恐怖或憐憫吧……但是我們倒不如這樣說:這跡象表明了令人震撼的真相,辛辛納特斯的心不禁喜悅而狂跳。那一瞬間一閃便消失了。塞西莉亞·C站起來,做了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小手勢,即兩手分開,各伸出食指,好像是表示大小——比如一個嬰兒的長度……接著她馬上開始忙活起來,從地板拿起她那鼓鼓的黑袋子,整理好口袋的襯裡。 “就這樣吧,”她又用先前嘰里咕嚕的聲調說,“我已經待了好一陣子,現在該走了。你就把我的糖果吃了吧。我待得太久了。我該走了,時間到了。” “你說得對,時間到了!”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爆發出一陣狂笑,猛地把門打開。 她低著頭悄然離去。辛辛納特斯全身發抖,正要衝上前去……“不用擔心,”監獄長說著舉起了一隻手掌,“這個小產婆對我們構不成威脅,回去!” “但我還是……”辛辛納特斯剛開口說。 “回去!”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大聲吼道。 與此同時,皮埃爾先生身穿條紋囚衣的壯實矮小身影在走廊深處出現。他在遠處笑得很歡,但對自己的步伐稍有控制,兩隻眼睛賊溜溜地四下里察看,那樣子就像一個人悄悄走進隊列,但又不想引起人們注意。他拿著一方棋盤和一隻盒子,腋下夾著一個丑角玩偶和別的什麼東西。 “你剛才有客人?”監獄長走了,囚室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他很有禮貌地問辛辛納特斯。 “你媽媽來看望過你?這很好,這很好。現在由我,可憐弱小的皮埃爾先生,來為你提供消遣,同時也讓自己樂一樂。你瞧我這潘趣如何望著你。快向叔叔問個好。他很滑稽可笑對嗎?坐起來,好朋友。瞧,我給你帶來好多好玩的東西。先下一盤棋如何?或者打牌?你會玩煞車嗎?好玩極了!來吧,我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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