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斬首之邀

第12章 第十一章

現在報紙已經不再送到囚室來了:辛辛納特斯注意到,可能與處決有關的一切消息都被剪掉了,於是主動提出不看報紙了。早餐變得更簡單了:巧克力飲料——儘管質量不佳——已被漂著幾片茶葉的某種液體所取代,烤麵包很硬,咬不透。羅迪恩毫不諱言,伺候這樣一位沉默寡言而又喜歡挑剔的囚犯,他已經厭煩極了。 他故意把在囚室裡服務的時間拖得越來越長。他那火紅的鬍子,透出愚蠢的蔚藍色眼睛,皮圍裙,爪子一樣的手——這一切不斷重複出現,積累起來產生一種令人抑鬱厭惡的印象,於是當他在打掃衛生的時候,辛辛納特斯便扭頭面壁。 今天的情況也是如此——惟有那把椅子的歸還給這一天的開端增添了明顯的特色,椅子直背頂端留有深深的鬥牛犬的牙印。羅迪恩搬回椅子的同時,還帶來皮埃爾先生寫的一張便條,羊毛般捲曲的字體,典雅的標點符號,簽名像七幕舞劇中的舞姿。他的鄰居用詼諧和善的詞句就昨天的友好閒聊向他表示感謝,並表示希望不久能有機會再聊。 “我可以向你保證,”便條最後寫道,“我的體格非常非常健壯(用直尺在下面劃了兩條線),如果你還是不相信,我很樂意在某個時候再為你做些有趣(下面劃線)的表演,以顯示我的敏捷和驚人的肌肉發達程度。”

此後,有兩個小時,辛辛納特斯不易覺察地陷入一陣陣憂傷的麻木之中,一會兒抓抓鬍子,一會兒快速翻動書頁,在囚室裡兜著圈子。此時他已對囚室做完極為精確的研究——可以說,他對囚室的了解遠遠超過他對自己住過多年的房間的了解。 就拿牆壁的情況來說吧:它們的數目不會改變,總是四,清一色被漆成黃色,但是因為牆上有陰影,白天從窗戶透進來的明亮赭色反射光斑不斷變換位置,在它的映襯下,牆壁的基本色調似乎顯得陰暗而均勻,實際上就像泥土的顏色。在光照中,深黃色油漆的所有小隆起都能看得出來——甚至是漆刷上的毛交叉塗過留下的描摹波形曲線——還有早上十點鐘寶貴的陽光平行四邊形才能映照出來的熟悉的亂塗亂畫。 一股涼氣從暗淡的石頭地板上順著腳跟慢慢爬上來。略凹的天花板某處有一個落後簡陋的小燈罩,其中央有一盞燈(用鐵絲圍住)——不,不是正中央。那是令人難受又很刺眼的一個瑕疵——從這個意義上說,漆鐵門時油漆沒有刷遍整個門也同樣令人難受。

在三件家具中——床、桌、椅——只有最後一件是可以移動的。蜘蛛也能動。上方,營養良好的小動物已經找到了幾個支點,織起了一張一流的網,其智慧不亞於馬思,她能在表面上最不合適的角落找到把衣服掛出去晾曬的地點和方法。蜘蛛的爪子折疊著,讓毛茸茸的肘部從體側露出來,它那淡褐色的圓眼睛凝視著拿著鉛筆指向它的手,開始向後退,但眼睛始終盯著那隻手。然而,它最急切的還是想捉一隻蒼蠅,或是停在羅迪恩大手指上的一隻飛蛾——例如,此時蜘蛛網的西南角就掛著一隻蝴蝶的一片後翅,顏色鮮紅,有柔軟光潔的明暗變化,其呈鈍鋸齒狀的邊緣上分佈著藍色的菱形圖案。它在微風中輕輕地擺動著。 牆上的字跡已經被擦掉了。那些監獄規則也同樣不見了。裝有洞穴水,深處能激起迴響的古老瓦罐也被拿走了——也可能是被打破了。整個房間空蕩盪,很可怕,很陰冷,等候室——辦公廳、醫院或其他什麼場所的等候室——的中性特徵壓倒了監獄的特點——時近黃昏,耳邊只能聽到嗡嗡聲……這種等待產生的恐怖與天花板的中心定位錯誤有著某種聯繫。

圖書館的書,用黑色製鞋皮裝幀,放在桌上,桌上鋪花格子油布已經有一段時間了。細細的鉛筆已經變短,且被咬得遍體鱗傷,擱在胡亂塗寫的紙頁上,紙頁堆得像玩具風車。桌上還扔著一封給馬思的信,那是前天辛辛納特斯寫的,也就是見面後的一天:但是他下不了決心把它寄出去,因此就讓它閒置在桌上,好像是在期待它能自己去完成使命,他的思想搖擺不定,同時又缺乏另一種環境氣氛,根本無法完成這一使命。 現在要談的話題是辛辛納特斯的寶貴品質,他肉身的不完整性,他的大部分肉身在一個很不相同的地方,只有很小一部分在這裡游盪,困惑——一個可憐而模糊的辛辛納特斯,一個相對蠢笨的辛辛納特斯,像睡夢中的人一樣輕信,脆弱,可笑。但是即使處於這種睡眠狀態中,他的真實生活——仍然,仍然——暴露過多。

辛辛納特斯的臉變得很蒼白,近乎透明,長著茸毛的雙頰凹陷,鬍鬚毛質柔軟,看上去像是上唇有一抹凌亂的陽光。儘管辛辛納特斯歷盡磨難,他那張小臉依然顯得年輕,游移的眼神,明暗不斷變化的眼睛。至於他臉上的表情,用他周圍環境的標準來衡量,是絕對不可接受的,尤其是此時,他已經不再掩飾自己。襯衫敞開著,黑色晨衣不斷飄起,小腳穿大拖鞋,頭頂戴哲學家的無簷便帽,波紋(畢竟不知從哪裡吹來一陣風!)從他太陽穴上的透明毛髮中貫穿而過,構成一幅完整的圖畫,其下流的意涵難以言表——實際上它是由上千個不引人注目又互相重疊的細部組成的:淡淡的嘴唇輪廓,似乎並未充分畫出來,而只是由一位最高明的大師點了一筆;尚未畫上陰影的空手的抖動;充滿生機的雙眼中光線的聚散;但是即使對這一切進行認真分析和研究,還是無法充分解釋辛辛納特斯:就像他生命的一面悄然進入另一維,就像一棵樹的複雜枝葉從陰暗轉為明亮,因此你無法區分從淹沒狀態進入不同性質的閃光狀態是從哪裡開始的。似乎任何一個時刻都有可能,就在辛辛納特斯在隨意製造出來的囚室的有限空間裡來回走動的過程中,他會以自然輕鬆、的步伐悄悄穿過空氣的漏洞,進入陌生的走廊,並在那裡消失,其過程之平順如同一面被旋轉的鏡子依次閃映出房間裡的每一件東西,然後突然消失,似乎到了空氣之外,進入天空的某種新深度。同時,他身上的一切從表面上看似乎脆弱且困倦不堪,但實際上充滿了極其強烈、熾熱而獨立的生命力:他那最藍的藍色靜脈搏動不止;水晶般晶瑩的唾液濕潤著他的雙唇;臉頰和額頭上的皮膚在抖動,前額邊緣是柔和的光線……這一切如此撩人心弦,使人渴望把這無恥又令人困惑的肉體及其暗示和表現的一切,把一切不可能實現的令人眼花繚亂的自由全都撕裂,切成碎片,徹底毀滅——夠了,夠了——不要再走了,辛辛納特斯,躺到你的床上去,你就不會激動,不會興奮……其實辛辛納特斯知道有凶猛的目光在窺孔上跟踪他的行動,於是他躺下來,或者坐在桌旁打開一本書。

桌上那摞黑糊糊的書中包含如下幾本:首先是一部當代小說,辛辛納特斯還在過自由生活期間不屑一讀;其次是一部選集,出過無數版,是古代文學的濃縮改寫和摘錄;第三是舊雜誌的合訂本;第四是不知道用什麼語言寫成的幾本破舊小冊子,那是錯送給他的——他沒要過。 小說是著名的《奎爾庫斯》,辛辛納特斯已經看完三分之一多,也就是大約一千頁。小說的主人公是一棵橡樹,小說就是這棵橡樹的傳記。在辛辛納特斯中止閱讀的地方,橡樹剛開始它的第三個百年,簡單的計算表明,讀完全書,橡樹至少會有六百歲。 小說的創意被視為現代思想的頂峰。作者利用這棵樹的漸進史(孤零零地長在峽谷邊緣上,十分高大,谷底流水喧鬧,永不止息),展現一切歷史事件或者事件的影子——橡樹始終是一個目擊者。時而兩名從戰馬(一匹花斑馬,一匹灰兔褐色馬)鞍背上跳下來的武夫在對話——以便在它高貴的枝葉蔭蔽下稍事休息;時而攔路搶劫的強盜停下來歇腳,伴有頭髮蓬亂的逃亡少女的歌聲;時而風狂雨暴,雷鳴閃電,一位從盛怒的國王那兒出逃的勳爵匆匆經過;時而一條鋪開的斗篷上躺著一具屍體,隨著樹葉搖曳的陰影而抖動;時而反映某些村民生活的一出短劇。有一段文字長達一頁半,其中的每個詞都以“P”開頭。

作者似乎是手持攝影機,坐在老橡樹梢枝上的某個地方,監視捕捉他的獵物。各種不同的人物形象來去匆匆,在陽光的綠色斑疹之中小憩。在無事件發生的正常時段,則從樹木學、鳥類學、鞘翅目昆蟲學和神話學等不同角度對橡樹本身進行科學描述——或者講一些廣受歡迎的東西,其中穿插民間幽默。除了其他內容之外,還有刻在樹皮上的所有首字母的詳盡清單,並一一加以解釋。最後,對流水奏出的音樂,落日的豐富色彩和天氣狀況也著墨不少。 辛辛納特斯看了一會兒,把書放在一邊。這部作品無疑是他那個時代創造出來的最優秀之作,但是他在閱讀過程中仍有一種憂鬱感,一頁一頁翻過去的時候隱約感到悲傷,讓自己連續不斷的沉思淹沒書中的故事情節:我是個死到臨頭的人,這些年代久遠、自欺欺人、毫無生機的東西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否則,他就開始想像,作者本人如何瀕臨死亡,他當時還年輕,充滿活力,據說是住在北海的一個小島上。作者最終也得死,實在頗有幾分可笑——之所以可笑是因為惟有死亡本身,惟有作者不可避免的肉體死亡,才是真實可信、毋庸置疑的事情。

光線順著牆壁移動。羅迪恩送來早餐。又有一片蝴蝶翅膀從他的手指之間滑落,在他的手指上留下一些彩色粉末。 “難道是因為他還沒有來嗎?”辛辛納特斯問。他已經不是頭一次提出這個問題了,這使羅迪恩大為惱火,他又一次不予回答。 “再見一次面——他們會恩准嗎?”辛辛納特斯問。 他知道照例又要出現胃灼熱的感覺,於是便躺到床上去,翻身臉朝壁,用很長很長時間挖掘牆上可能存在的各種圖案,從光滑油漆的微小團粒到它們的小圓陰影。例如,他會發現一個小型側影,長著一隻老鼠一樣的大耳朵,然後又覺得不像,而且無法重新構築起來。這冰冷的赭石凹凸不平,散發出墳墓的氣味,很恐怖,但是他的目光仍在不斷搜索,試圖把一些必需的小凸起相互聯繫在一起——他十分渴望見到哪怕是與人臉只有一點相似的東西。最後,他翻身仰臥,但同樣十分專注地開始認真觀察天花板上的陰影和裂縫。

“不管怎麼說,他們已經成功地軟化了我,”辛辛納特斯陷入冥想。 “我已經變得如此軟弱,不堪一擊,他們用一把水果刀就能把我結果了。” 他在床沿上坐了一些時候,雙手緊夾在兩膝之間,彎腰弓背。他發出一聲顫抖的嘆息,重新開始來回走動。可這是用什麼語言寫的呢,他產生了興趣。又小又密,字體華麗,鐮刀形的字母內部有圓點和波形曲線,好像是東方文字——它多少會讓人想起博物館里短劍上的銘文。如此陳舊的小冊子,紙頁已經褪色……有些還沾上黃褐色的大滴污跡。 時鐘敲過七點。不久,羅迪恩送來了晚餐。 “你能肯定他還沒來嗎?”辛辛納特斯問。 羅迪恩馬上就要走,但在門檻上又轉過身來。 “真丟人,”他聲音有些嗚咽地說,“你日日夜夜啥事也不做……這裡有一個人在給你送飯,充滿愛心照顧你,不惜消耗自己,而你卻只顧提一些愚蠢的問題。真丟人,你這個忘恩負義之徒……”

時間不緊不慢持續消逝。囚室裡的空氣逐漸陰暗起來,待到充分濃黑時,天花板中央——不,不是很正中,情況就是如此——的燈及時亮起來——那是一個令人痛苦的提醒物。辛辛納特斯脫去衣服,捧著《奎爾庫斯》上了床。作者已經寫到了文明時代,這從三位快樂的旅行者的交談中可以看得出來,他們是蒂特、帕德和流浪漢朱,正坐在晚上開花的黑橡樹底下陰涼的青苔上,從酒瓶里大口喝酒。 “不會有人來救我了嗎?”辛辛納特斯突然大聲問,從床上坐了起來(張開雙手,像個乞丐,表明自己一無所有)。 “真的不會有任何一個人來救我了嗎?”辛辛納特斯重複道,目光凝視著牆上不變的黃色,仍然舉著空空的雙手。 圖案化為一陣輕風,把樹葉吹得沙沙響。從上方濃黑的陰影中掉下一顆大橡樹果實仿製品,有真的兩倍大,漆成亮麗頗富光澤的橘黃色,落在地毯上跳動著,木栓呈杯狀外殼,像蛋一樣嚴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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