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斬首之邀

第11章 第十章

“如果那孤獨的小狼崽對我的觀點更了解一些,他就不會再迴避我了。然而,事態確已取得了一定進展,對此我衷心表示歡迎,”皮埃爾先生說,他像往常一樣坐在桌子一側,肥胖的小腿肚緊密地交叉在一起,一隻手在油布上像是彈撥著無聲的琴弦。辛辛納特斯用一隻手支著腦袋,躺在床上。 “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天又下著雨,”皮埃爾先生接著說,“親密無間地閒聊,這種天氣是最理想的了。咱們就一次徹底談透吧……我得到的印像是,管理部門對我的態度使你感到吃驚,甚至憤怒,似乎我處於特權地位——不,不,你先別爭辯,讓我們把話全說出來。請允許我告訴你兩件事。你知道我們那位親愛的監獄長吧(順便提一下,小狼崽對他不完全公平,但是關於這一點我們留待以後再談),你知道他有多敏感,多熱情,多麼容易為每一種新奇事物而著迷——我看你剛來那幾天他一定也對你著過迷,因此,他現在對我燃起熱情,你不必感到難受。咱們都別嫉妒,我的朋友。其次,也真夠奇怪的,你顯然還不知道我是為什麼進來的,可是我一旦告訴你,很多事情你就都明白了。對不起,你脖子上那是什麼東西——就在這兒,這兒——對,就是這兒。”

“哪兒?”辛辛納特斯毫無表情地問,同時摸了摸自己的頸椎骨。 皮埃爾先生走到他身邊,坐在床緣上。 “就是這兒,”他說,“但是現在我看清了,只是一塊陰影。我還以為我看到的……一個什麼水腫塊。你轉頭的時候好像有些不舒服。痛嗎?你受涼了嗎?” “噢,你就別再糾纏我了,行嗎?”辛辛納特斯傷心地說。 “不,就一下子,我的手很乾淨——讓我摸摸這裡。它好像,畢竟……這裡疼嗎?這裡呢?” 他用肌肉發達的小手迅速地觸摸辛辛納特斯的頸部,仔細進行檢查,呼哧呼哧的鼻息聲隱約可聞。 “沒事,沒事,一切正常,”最後他說,移動身子,輕輕拍了拍病人的後頸——“只是你的脖子實在太細——除此之外一切正常,只是有時候,你知道……讓我看看你的舌頭。舌頭是胃的鏡子。蓋好,蓋好,這裡面挺涼的。剛才我們聊什麼來著?給我提個醒。”

“如果你真關心我的健康,”辛辛納特斯說,“你就別打擾我。請你走開。” “你的意思是真的不想听我要說的話,”皮埃爾先生用微笑表示反對,“你真那麼固執地堅信自己的結論絕對可靠——我不知道的結論——請注意這一點,不知道的。” 辛辛納特斯非常傷心,一言不發。 “但是請允許我告訴你,”皮埃爾先生仍保持一定的嚴肅性繼續說,“我的罪惡屬於什麼性質。我被指控——無論公正與否,那是另一回事——我被指控……犯了什麼罪,你猜猜?” “別賣關子了,痛痛快快說出來,”辛辛納特斯沮喪地嘆了口氣說。 “說出來你會大吃一驚。我被指控試圖……噢,忘恩負義、背信棄義的朋友……我被指控試圖幫助你越獄逃跑。”

“這是真的嗎?”辛辛納特斯問。 “我從不撒謊,”皮埃爾先生神情極為鄭重地說,“也許有時候人是應該撒謊的——那是另一回事——也許如此誠信很傻,到頭來沒有好下場——情況可能的確如此。但事實畢竟是事實,我從不撒謊。我終於進來了,我的好朋友,都是為了你。我是在夜裡被捕的。在何處?就算是在上埃爾德貝里吧。對,我是埃爾德貝里人。那裡有製鹽廠和果園。如果你想來看我,我會請你嚐嚐我們的接骨木果實(對此雙關語我不承擔任何責任——它出現在我們的市標上)。瞧——不是在市標裡,而是在監獄裡——你恭順的奴僕在那裡待了三天。然後就把我轉到這裡來了。” “你是說你曾經想救我……”辛辛納特斯憂慮地說。 “我是否想過要救你,那是我的事,我心上的朋友,壁爐底下的蟑螂。不管怎麼說,我被指控的就是這個罪名——你要知道,告密的是一個年輕魯莽的雜種,於是我就進來了:'我癡迷地站在你面前……'——記得這首歌嗎?指控我的主要證據是這座要塞的某張草圖,據說上面有我留下的印記。你看,他們認定我已經設計好你逃跑的每一個細節,我的小蟑螂。”

“他們認定你,還是……?”辛辛納特斯問。 “他是多麼天真可愛的小蟲!”皮埃爾先生咧嘴而笑,露出許多牙齒。 “他希望一切都十分簡單——可是天啊,現實生活從來不是如此!” “可我還是想知道,”辛辛納特斯說。 “什麼?我的法官們是否正確?我是否真的策劃要營救你?真丟臉,真丟臉……” “這麼說是真的啦?”辛辛納特斯低聲說。 皮埃爾先生站起來,開始在囚室裡兜圈子。 “咱們先放下這個話題,”他順從地說,“你自己判斷吧,多疑的朋友。非此即彼,但是因為你,我進來了。我還要告訴你:我們還將一起上斷頭台。” 他以無聲、輕快的腳步繼續在囚室裡兜圈子,他身著囚服,身體的柔軟部分輕微抖動著,辛辛納特斯用沮喪的目光注視著這位靈巧的胖子跨出的每一步。

“就為好玩,我相信你,”辛辛納特斯最後說,“我們不妨看看此事會是什麼結果。你聽著,我相信你。為了更具說服力,我甚至向你表示感謝。” “噢,何苦來著——沒有必要……”皮埃爾先生說,重新在桌旁坐下來。 “我只是想讓你對情況有所了解。這下好了,我們都把心頭的重負傾吐出來了,對不?我對你不了解,但是我想哭。這是一種良好的感覺。哭出來,有益健康的淚水就讓它盡情地流吧。” “這個地方實在糟透了,”辛辛納特斯小心翼翼地說。 “倒也談不上有多糟。順便說一句,對於你對這裡生活的態度,我早就想提出責備了。別,別,別轉過臉去,允許我,作為一個朋友……你既對我們的好人羅迪恩不公平,更重要的是對監獄長閣下也不公平。沒錯——他不是很聰明,有點愛炫耀,有些輕率——他不反對發表演說——這些都是實情,我本人有時候也不喜歡他,當然也就不能與他分享內心深處的想法,像你我之間這樣,尤其是當我的心靈——請原諒我使用這個字眼——痛苦時。但是無論他有什麼缺點,他是個坦率、誠實、善良的人。是的,是個難得的善良人——你先別爭辯——如果我不了解,我就不會這樣說,我從不說無根據的話,我的經歷比你豐富,對生活和人的理解比你更深刻。因此,當我看到你以殘酷的冷漠、傲慢的輕蔑把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拒之於千里之外時,就覺得特別痛心。有時我能從他的眼中看出這種痛苦來……說到羅迪恩,他表面上粗暴,其實內心像大小孩一樣敦厚,你這麼聰明,怎麼就看不出來呢?噢,我知道你精神緊張,你性飢渴——別動,辛辛納特斯——你會原諒我的,但是你那樣不對,完全不對……總的說來,你看不起別人……你幾乎不碰我們給你送來的美餐。好吧,就算你不喜歡那些食品吧——相信我的話,我也懂一點美食學——可是你表現出不屑一顧,你要知道那飯菜是人做的,有人幹得很辛苦……我知道,這裡的生活有時顯得枯燥乏味,你想出去散散步或嬉鬧一番——可是你為什麼只考慮自己,只考慮自己的慾望,可親又可悲的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挖空心思給你講些小笑話,你為什麼一次都不笑?……事後他可能哭泣,可能夜裡睡不著覺……”

“不管怎麼說,你的答辯的確很巧妙,”辛辛納特斯說,“但我是個玩偶專家。我不會退讓。” “真令人遺憾,”皮埃爾先生用受到傷害的口吻說,“我認為這應歸咎於你的年輕,”他稍一停頓後又補充說。 “不,不,你不應該如此不公……” “告訴我,”辛辛納特斯問,“他們也把你蒙在鼓裡嗎?關鍵人物劊子手還沒來?砍頭集會不是定在明天?” “你不應該使用這樣的字眼,”皮埃爾先生神秘兮兮地說,“尤其不應該用這種腔調……其中有幾分粗鄙,有失紳士風度。你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真讓我感到吃驚……” “請你告訴我,到底是什麼時候?”辛辛納特斯問。 “如期進行,”皮埃爾先生閃爍其詞地說,“為什麼如此一個勁地傻好奇?一般說來……不,你還有很多東西要學——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如此傲慢,還有先入之見……”

“可是他們也真能拖拉……”辛辛納特斯困倦地說。 “對此我當然也會逐漸習慣……一天又一天,你的心靈隨時準備著——他們也還是會讓你措手不及。十天就這樣過去了,我還沒有發瘋。當然也總還是心存希望……模模糊糊,像在水下,因此更具魅力。你說到了逃跑……我看,我猜測,與此事有關的還有另一個人……有些跡象……但如果這只是一個騙局,是模仿一副人臉編造出來的東西……” “這就奇怪了,”皮埃爾先生說,“這些希望是什麼,這位救星又會是誰呢?” “想像唄,”辛辛納特斯回答,“還有你——你想逃跑嗎?” “你說的'逃跑'是什麼意思?逃到哪裡去?”皮埃爾先生驚訝地問。 辛辛納特斯又是嘆氣。

“逃到哪裡又有什麼區別呢?我們可能,你和我……可是我不知道,你這樣的體態能否跑得快。你的腿……” “得啦,得啦,這都是些什麼胡說八道?”皮埃爾說,在椅子上扭動著身體。 “只有在童話裡才有越獄這一說。至於你想對我的體態妄加評論,你還是不要說出來為好。” “我想睡覺,”辛辛納特斯說。 皮埃爾先生挽起右袖,露出一個文身。在白得出奇的皮膚下,他的肌肉隆起,似乎還會滾動。他擺出一副紋絲不動的架勢,用一隻手抓住椅子,把它反轉過來,並開始慢慢舉起。他因用力身體有些搖晃,但他還是把它舉過頭頂,然後慢慢放下來。這只是他的一個準備運動。 他掩蓋起自己的氣喘,用一條紅手帕擦著雙手,擦了好久也很仔細。與此同時,馬戲團家族中最年輕的成員蜘蛛在它的網上表演了一個簡單的技巧。

皮埃爾先生把手帕扔給他,用法語驚叫一聲,突然倒立起來。他的圓腦袋漸漸充滿了美麗的紅潤血色。他的左褲腿往下滑,腳踩露了出來。他顛倒的眼睛——任何人在這種姿態下都是如此——看上去像章魚眼。 “這一手怎麼樣?”他問,雙腳重新站立在地上,把自己的衣服整理好。走廊上傳來一陣掌聲。接著,小丑開始單獨鼓掌,同時輕巧靈便地走動著——直至撞在了欄杆上。 “怎麼樣?”皮埃爾先生重複道。 “我的力氣如何?我的敏捷程度還可以嗎?或者你還沒有看夠?” 皮埃爾先生一縱身跳上了桌子,倒立起來,用牙齒咬住了椅背。音樂突然停止,氣氛令人窒息。皮埃爾先生用牙齒緊緊咬住椅子,把它舉了起來。他的肌肉在抖動,他的下頜嘎吱嘎吱響。

門輕輕打開,進來的是——腳蹬長靴,手執皮鞭,臉上搽粉,在令人目眩的聚光燈紫光照耀下——馬戲團團長。 “太棒了,獨特的表演!”他低聲說,摘下黑色高頂大禮帽,在辛辛納特斯身邊坐下來。 什麼東西突然鬆動,皮埃爾先生把嘴裡的椅子鬆開,一個筋斗翻下來,重新站在地板上。但是顯然並非一切順利。他馬上用手帕摀住自己的嘴,往桌子底下迅速掃了一眼,然後認真檢查椅子,突然發現了他要找的東西,氣得差點罵出聲來,使勁想把他那嵌入椅背的帶鉸鏈托牙拔出來。托牙上的假牙盡露,十分搶眼,像鬥牛犬的牙齒一樣緊緊地咬在椅背上。在此重要關頭,皮埃爾先生不慌不亂,抱起椅子就走。 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什麼也沒注意到,卻拼命地在鼓掌。然而,表演場地上仍然空蕩盪。他用疑惑的目光望著辛辛納特斯,又拍了幾下掌,但已失去了先前的熱情,略顯吃驚,顯然頗感沮喪,離開了包廂。 演出就這樣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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