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斬首之邀

第10章 第九章

這一天又以人聲嘈雜開始。羅迪恩愁眉苦臉地下達著指令,另有三名隨從在協助他。為了會面,馬思全家都來了,還帶來了他們的全部家具。不是這樣,在他的想像中,這次等待已久的見面不是這樣……他們十分吃力地走進來!馬思的父親上了年紀,大光頭,腫眼袋,黑色拐杖橡膠頭點地發出篤篤聲響;馬思的兩個孿生兄弟長得一模一樣,惟一的區別是一個金色鬍鬚,另一個黑色鬍鬚;馬思的外祖父母老態龍鍾,你一眼就能看出他們的身份;然而,三個活潑的表妹不知何故最後關頭未能獲准入內;馬思的孩子——跛腳的迪奧梅唐和肥胖的小波林;最後是馬思本人,身穿最漂亮的黑連衣裙,冷白的脖子上系絲絨圍巾,手持一面小鏡子;身邊寸步不離跟著一位體面男士,從側面看倒也無可挑剔。

岳父倚著拐杖,坐在同時送到的皮椅上,費勁地把一隻穿絨面革鞋的腳抬起來放到腳凳上,氣憤地直搖頭,濃密的睫毛下雙目緊盯辛辛納特斯。辛辛納特斯看到岳父保暖夾克衫上的青蛙裝飾圖案,頓時產生出熟悉的麻木感覺。他嘴上的褶皺好像是在表達永恆的厭惡,繃緊鼓起的太陽穴上有一塊紫色胎痣,像靜脈血管上隆起的一顆大葡萄乾。 外祖父和外祖母(一個搖搖晃晃,形容枯槁,穿補丁褲,另一個白髮剪短,骨瘦如柴,簡直可以裝進一隻絲質傘套)並排坐在兩把一模一樣的高背椅上,外祖父一雙毛茸茸的小手緊緊抓著他母親的金框大幅畫像,畫像中模糊的年輕女性也拿著一幅畫像。 與此同時,家具、家庭用具,甚至一堵堵牆壁陸續運達。其中有一個嵌鏡子的衣框,同時帶來了它自己的隱私映像(即夫妻臥室的一個角落,地板上的一抹陽光,掉在地上的一隻手套,遠處一扇敞開的門)。一輛配備畸形附件的淒涼小三輪車被推了進來,隨後是一張有嵌飾的桌子,十年來桌上一直放著一隻扁平的深紅色帶蓋長頸小瓶和一個髮夾。馬思在她那張繡有玫瑰花圖案的黑沙發上坐下來。

“哎喲,哎喲!”岳父喚嘆道,用拐杖敲著地板。在場幾位老人的臉上露出了驚恐的笑容。 “別這樣,爸爸,我們經歷這種事情已經有上千次了,”馬思鎮靜自若地說,冷漠地聳聳肩。她身邊的年輕男士給她遞上一條有緣飾的披肩,但是她薄薄的唇角只露出一絲溫柔的笑意,揮手把他敏感的手擋開了(“我看男人首先看他的手”)。他身穿電報職員的漂亮黑制服,身上散發出紫羅蘭香水味。 “哎喲!”岳父再次大聲唉嘆,並開始詳盡而津津有味地數落起辛辛納特斯來。辛辛納特斯的目光被波林的綠色圓點花紋圖案連衣裙所吸引:紅頭髮,斜視眼,戴眼鏡,那些圓點圖案和她那股肥胖勁兒不是引人發笑,而是讓人覺得可悲。她的雙腿很胖,腳穿棕色羊毛長襪和有搭扣的鞋子,笨拙地走到每個人面前仔細觀看,用她那雙黑色的小眼睛一聲不吭地認真檢視,兩隻小眼睛在鼻樑後面彷彿擠到了一起。這可憐的孩子脖子上還繫著一條餐巾——顯然是早飯後他們忘記把它摘下來了。

岳父停下來喘口氣,又用拐杖敲了一下地面,此時辛辛納特斯說:“罵得對,我正聽著呢。” “閉嘴,無禮之徒,”岳父喊道,“我有權要求你——今天這個日子,當你站在死神門口的時候——對我有一點點尊重。你是怎麼弄到這步田地,就要在鐵砧上被砍頭的……我要你做出解釋——你怎麼能……你怎麼膽敢……” 馬思低聲問她那位年輕男士什麼事情;他正小心地到處翻找,搜遍自己周圍和底下的沙發;“不,不,沒什麼,”他回答的聲音和她一樣低,“我一定是在路上掉的……別操心,會找到的……但請你告訴我,你真的不冷嗎?”馬思搖頭表示否定,同時把綿軟的手掌放在他的手腕上;她立即又抽回手來,把雙膝上的衣裙撫平,並嚴厲地低聲叫她的兒子,他正在糾纏兩位舅舅,他們不斷把他推開——他鬧得他們聽不清別人在說什麼。迪奧梅唐穿一件灰色罩衣,腰間系鬆緊帶。他有節奏地扭曲整個身體,但還是很快就走完了他們和他母親之間的距離。他的左腿健康紅潤;右腿裝備複雜,像支來复槍:有槍管、固夾帶、掛帶。他的眼睛淡褐色,眉毛稀少,像他媽媽,但是臉的下半部,包括叭喇狗一樣的下頜,則是另一個人的。 “坐這兒,”馬思低聲說,同時迅速伸出一隻手,啪一聲抓住了正從沙發上往下滑的小鏡子。

“你告訴我,”岳父繼續說,“你竟敢,你,有妻子兒女,挺幸福——富麗堂皇的家具,活潑可愛的孩子,滿有愛心的妻子——你竟敢不考慮這一切,你這個惡棍?有時我覺得自己是個老傻瓜,什麼都不懂,否則我一定會體諒這種令人厭惡……閉嘴!”他大聲吼道,老人們又被嚇一跳,只好傻笑。 一隻黑貓拉直身子,繃緊一隻後爪,一躍從辛辛納特斯腿邊擦過,突然跳到餐具櫃上,又從那裡跳到律師的肩膀上,他剛踮著腳走進來,正要在一個角落裡的豪華坐墊上坐下來——他感冒很重,手裡拿著備用手帕,正在仔細觀察在場的人群和各種家用器物,那些器物把囚室搞得像個拍賣行。貓把他嚇一大跳,他用一個猛烈的動作把它摔開。 岳父還在繼續大聲責罵,詛咒之語無以復加,聲音都喊啞了。馬思用一隻手摀著眼睛,她那位年輕男土下巴肌肉緊繃,注視著她。一張曲背長沙發上坐著馬思的兄弟,黑皮膚的一個穿黃褐色套裝,敞著衣領,手裡拿著捲成管狀的五線譜紙,可是紙上卻沒有樂譜——他是市裡最佳歌手之一。他的孿生兄弟穿天藍色燈籠褲,是個花花公子,但喜歡逗趣,他給姐夫帶來一盤蠟制鮮亮水果。他的衣袖上佩戴黑紗,還不斷用手指著它,以此吸引辛辛納特斯的目光。

岳父滔滔不絕的咒罵登峰造極時,喉嚨突然梗塞,椅子猛烈扭動,一直站在他身邊看著他嘴的文靜小波林一下仰跌到椅子後面去,她乾脆一動不動躺在那兒,希望沒有人注意到她。劈啪一聲,岳父開始打開一隻香煙盒子。大家全都悄無聲息。 被掩蓋住的各種聲音重新顯露出來。馬思的黑弟弟清了清嗓子,開始輕聲唱起了“Mali e trano t'amesti……”。他突然打住,望著他的孿生兄弟,對方死死地看著他,樣子很可怕。律師不知在笑什麼,注意力又集中到他的手帕上去。坐在沙發上的馬思正與陪伴她的男士竊竊私語,男士正在求她披上披肩——監獄裡的空氣有點潮濕。他們談話的時候用的是正式的第二人稱複數,這第二人稱複數之舟滿載著柔情蜜意,沿著他們那幾乎聽不見的對話之地平線徐徐航行……小老頭顫巍巍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把手裡的畫像交給他的老伴,掩護著像他本人一樣顫巍巍的火苗,朝辛辛納特斯的岳父走去,正要去點他的……但是火苗滅了,後者憤怒地皺起眉頭。

“用那樣一個蠢笨的打火機,你真成討厭鬼了。”他陰沉沉地說,但氣已經消了。接著,氣氛真的活躍起來了,每個人都同時說起話來。 “Mali e trano t'amesti!”馬思的弟弟放聲歌唱。 “迪奧梅唐,立馬把貓放開,”馬思說,“前天你已經掐死了一隻,一天掐死一隻太過分了。維克托,親愛的,把他手中的貓奪下來。”趁著整體氣氛活躍的當兒,波林從椅子背後爬起來,悄悄地站起來。律師走到辛辛納特斯的岳父跟前,幫他點著了煙。 “接受'焦慮'這個詞,”辛辛納特斯愛逗趣的內弟對他說,“現在拿掉'微小'這個詞,呃?結果變得很滑稽,對不?是的,朋友,你的確把自己搞得一團糟。到底是什麼使你幹出這樣的事來?”與此同時,門不知不覺地打開了。皮埃爾先生和監獄長站在門檻上,兩個人同樣都把雙手放在背後勾著。他們不動聲色,只是微妙地轉動自己的眼球,仔細觀察在場的每一個人。他們站在那裡,這樣看了一分多鐘才離開。

“聽我的,”內弟呼吸急促地說,“我是你的老朋友了。照我的話去做。懺悔吧,我的小辛辛納特斯。照我說的做,給我這個面子。你不知道,他們還有可能放過你。明白嗎?想想,自己的腦袋被人家砍掉,是多麼不愉快的事情。你有什麼可失去的呢?照我說的做——別犯傻了。” “你好,你好,你好,”律師說著朝辛辛納特斯走過來。 “不要擁抱我,我的感冒還很重。你們剛才談了些什麼?我能幫上什麼忙嗎?” “讓我過去,”辛辛納特斯小聲說,“我有幾句話要對妻子說……” “好吧,我最親愛的,咱們討論一下財產問題,”岳父說,他的精神已經重新振作起來,伸出拐杖,讓辛辛納特斯絆了一跤。 “等一等,等一下,我還在對你說話呢!”

辛辛納特斯繼續往前走,他必須繞過一張可以坐十個人的大飯桌,從屏風和衣櫃中間擠過去,才能到馬思跟前,當時她靠在沙發上。年輕男士已經用披肩蓋住她的腳。辛辛納特斯眼看就走到了,可是就在此時迪奧梅唐突然發出一聲憤怒的尖叫。他轉過身,看見了埃米,不知道她是怎麼進來的,此時正在逗小男孩:她模仿他跛腳,拖著一條腿,做出各種複雜的扭曲動作。辛辛納特斯抓住她的手臂,但是她掙脫逃走了。波林大搖大擺跟在她後面,心中因充滿好奇而竊喜。 馬思向他轉過身。年輕男士十分得體地站起來。 “馬思,只說幾句話,我求你,”辛辛納特斯的話說得很快。他被地板上的坐墊絆了一下,彆扭地坐在沙發邊緣上,同時把沾滿灰塵的晨衣裹得更緊些。 “她有點偏頭痛,”年輕男士說。 “你有什麼要求?情緒激動對她不好。”“你說得對,”辛辛納特斯說,“是的,你說得對。我想請你……我應該——私下里——”“對不起,先生,”羅迪恩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辛辛納特斯站起來。羅迪恩和另一位僱員互遞了一下眼色,抓住馬思坐靠的沙發,哼了一聲,把它抬起來,向門口扛去。 “再見,再見,”馬思孩子般喊道,身子隨著搬運工的腳步搖晃,但是她突然閉上雙眼捂著臉。她的陪伴男士憂心忡忡地跟在她後面,手裡拿著他從地板上撿起來的黑披肩、一束花、他的製服帽和孤零零的一隻手套。到處混亂一片。兩個孿生兄弟正把盤子裝進箱裡。他們的父親氣喘吁籲,正在拆除分成若干部分的屏風。律師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大張包裝紙,到處想塞給人家,人們看見他試圖用那張紙把一隻裝有渾水和一條淡橙色小魚的小盆包起來,但不成功。在混亂中,大衣櫃帶著它自己的鏡中映像,像一個孕婦站立著,小心地捧著自己的玻璃肚子,不時改變方向,以免有人撞到它。它往後傾斜著,被人們搖搖晃晃地扛走了。人們紛紛走到辛辛納特斯面前向他告別。 “也罷,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岳父冷漠而禮貌地說,還按習俗吻了辛辛納特斯的手。白皮膚的兄弟騎坐在黑皮膚兄弟的雙肩上,他倆就用這種姿態向辛辛納特斯告別且走了,像一座會移動的山。外祖父母抖抖索索,鞠躬,舉起模糊的畫像。僱員們不斷把家具搬走。孩子們過來了:嚴肅的波林仰起臉,迪奧梅唐則相反,他低頭凝視地板。律師分別拉著他們的手,把他們領走了。最後向他跑過來的是埃米,她臉色蒼白,臉上有淚痕,鼻子紅紅的,潮濕的嘴巴抖動著。她一聲不吭,但是突然間聽到輕微嘎吱一聲,她跑起腳尖,用溫熱的雙臂摟著他的脖子,含混不清地低聲說了些什麼,發出一聲響亮的嗚咽。羅迪恩抓住她的手腕——從他嘀嘀咕咕抱怨不停看,他一定是叫了她好久。現在他緊緊拽住她,把她拖向門口。她身體往後拱,頭髮流瀉的腦袋轉向辛辛納特斯,手掌朝上的可愛手臂向他伸出(看樣子像個芭蕾舞迷,卻帶有純粹絕望的陰影),埃米很不情願地讓羅迪恩拖著走。她的眼睛不斷往後張望,她的肩帶滑落。此時他使勁一扭,像是把一桶水潑出去,一下把她摔到走廊上去。他嘴裡依然嘮叨不停,拿著一隻簸箕回來,收拾平臥在椅子下面的貓屍。門砰的一聲重重關上了。現在很難相信,剛才這囚室裡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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