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斬首之邀

第7章 第六章

那是什麼——透過一切可怕、黑暗、醜陋的東西——那是什麼東西?它最後一個退出腦海,不肯向巨大沉重的睡眠之車屈服,現在它又頭一個趕回來——多麼令人開心,令人開心不已——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讓他的心充滿溫暖:今天馬思就要來了! 就在這個時候,羅迪恩用托盤送來一封淡紫色的信,那動作跟戲中演的一樣。辛辛納特斯坐在床沿上讀道:“萬分抱歉!簡直是個不可原諒的錯誤!經查閱法律文本,發現只有審判滿一星期之後,方可允許與家人見面。因此我們把它推遲到明天。祝你健康,老傢伙,問候。這裡一切如舊,煩心事一樁接一樁,為漆崗亭派人去取來的油漆,結果又不能用,為此事我已經給他們寫過信,但毫無結果。” 羅迪恩正在收拾桌上昨天留下的盤子,盡量不看辛辛納特斯。這一天一定很令人沮喪:從上面射進來的光線是灰暗的,富於同情心的羅迪恩的黑色皮衣顯得又濕又硬。

“唉,那好吧,”辛辛納特斯說,“隨你的便,只能隨你的便……反正我是無能為力了。”(另一位辛辛納特斯……個子更小些,正哭泣著,蜷縮在一隻球裡。)“也好,那就明天吧。但是我想請你去叫……” “我馬上就去,”羅迪恩脫口而出,欣然同意,他對這句話彷彿期盼已久。正當他要往外衝的時候,早已在門外等得不耐煩的監獄長進來了,因為早了那麼一丁點兒,結果兩人撞到了一起。 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手裡拿著一本挂歷,不知道該放在哪裡。 “萬分抱歉,”他大聲說,“簡直是個不可原諒的錯誤!經查閱法律文本……”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逐字逐句重複完那封信的內容之後,在辛辛納特斯腳邊坐下來,連忙又補充道,“不管怎樣,你可以遞交抗議書,但是我有責任提醒你,下一次代表大會將於秋天召開,到時候會有大量的水——不僅是水——漫過大堤。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不打算提出抗議,”辛辛納特斯說,“但是想問問你,在組成你的世界的所謂事物的所謂秩序中,到底還有沒有信守諾言這一說?” “諾言?”監獄長吃驚地問,原來他正用挂歷的紙板部分為自己搧風,此時停了下來(上面是一幅水彩畫,描繪的是日落時分的要塞)。 “什麼諾言?” “我的妻子明天會來。看來你是不願意為此事做出保證——但是我想把問題提得更寬泛一些:在這個世界上,到底還有沒有任何保障,任何保證,可不可能有,或者在這裡壓根兒就不知道有保證這一說?” 靜默。 “可是羅曼·維薩里奧諾維奇身體狀況欠佳,”監獄長說,“你聽說了嗎?他因感冒臥床不起,顯然挺嚴重……” “我的感覺是,你無論如何不會回答我。這倒也合乎邏輯,因為不負責任最終也會發展出自己的邏輯來。三十年來,我一直生活在一群摸上去似乎有其實體的幽靈中間,不讓他們知道我是活人,實實在在的人——但是既然我已經被逮捕了,也就沒有理由再跟你裝下去了。起碼我要親自檢驗一下你這個世界的一切虛假性。”

監獄長清清嗓子,繼續說下去,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真的挺嚴重,其實我作為一個醫生也無法肯定他能否出席——也就是他能否及時康復——簡言之,能否去看你的表演。” “走開,”辛辛納特斯咬緊牙關說。 “別這麼垂頭喪氣的,”監獄長繼續說,“明天,明天你夢寐以求的事情會變成現實……可這挂歷還是很漂亮的,不是嗎?是一件藝術品。不,這不是給你的。” 辛辛納特斯閉上雙眼。當他又睜開眼睛的時候,監獄長正站在囚室中央,背衝著他。皮圍裙和紅鬍子還亂堆在椅上,顯然是羅迪恩落下的。 “今天我們必須把你的住所打掃得特別乾淨,”他說,沒有轉過身來,“為明天的見面做好準備……我們在這裡洗地板的時候,我想請你——”

辛辛納特斯又閉上雙眼,監獄長的音量有所降低,繼續說:“……我想請你到走廊上去。用不著很長時間。讓我們認真打掃一下,明天就能以合適的方式,幹乾淨淨,整整齊齊,像過節一樣……” “滾出去,”辛辛納特斯大聲嚷道,站起來,全身發抖。 “這決不可能,”羅迪恩聲色俱厲地說,過分講究地擺弄著圍裙帶。 “我們必須把這裡打掃打掃。你看,這灰塵太多了……你應該說聲謝謝才對。” 他對著一面袖珍式小鏡子審視自己,把八字須抖到臉頰上去,最後走到床前,把辛辛納特斯的東西交給他。拖鞋事先用紙團填塞過,晨衣的邊緣小心地往後折,還別上了別針。辛辛納特斯有點站立不穩,穿好衣服,稍稍靠在羅迪恩的手臂上,走到走廊上去。他在一張凳子上坐下來,兩臂交叉插進衣袖,像個病人。囚室的門敞開著,羅迪恩開始打掃起來。椅子放在桌子上;床單從床上扯了下來;水桶把丁當作響;穿堂風掀動桌上的紙,有一張滑到了地上。

“你還在那裡發什麼呆?”羅迪恩喊道,把嗓音提到比水聲、濺潑聲和撞擊聲更高。 “你應該在走廊上散散步……邁開腳步,別害怕——出了什麼事,有我在這兒呢——你只要喊一聲就行了。” 辛辛納特斯順從地從凳子上站起來,但是他剛沿著冰冷的牆壁走動——牆體無疑和監獄底下的石頭地基連在一起——他剛走出幾步(這叫什麼步子!——軟弱無力,似乎失重,戰戰兢兢),他剛把羅迪恩、敞開的門和水桶拋在身後,辛辛納特斯立即感受到自由的浪潮洶湧而至。當他在角落處轉彎時,這種湧動更加充分地體現出來。光禿禿的牆上除了汗漬污斑和裂縫以外,別無裝飾,只有一個地方有人用赭石亂塗一氣,像房子油漆工刷漆似的,“試刷子,試刷——”底下有一道難看的油漆。因不習慣費力獨自行走,辛辛納特斯肌肉發軟,肋部突然劇痛。

到了這個時候,辛辛納特斯才停下腳步,環顧四周,彷彿他剛進入這一石頭偏僻處所,鼓足全身勇氣,喚起全部生命力,力圖最精確地理解自己的處境。被指控犯了彌天大罪,屬諾斯替教的墮落行為,極為罕見,十分難以啟齒,只好使用“難以探測”、“不透明”、“閉塞”一類的迂迴詞語。為此罪被判處斬首死刑,被囚禁在要塞里,等待著不得而知但為期不遠且不可變更的那一天(他明確地把那一天預期為猛烈搖動、使勁拉動、嘎吱嘎吱咀嚼的一顆巨牙,他的整個身體是發笑的牙床,他的腦袋就是那顆牙齒)。此時他帶著沉重的心情站在要塞走廊上——還活著,尚未受到傷害,仍然是辛辛納特斯——辛辛納特斯·C對自由產生了強烈的渴望,最普通的、肉體上的、肉體上可行的那種自由,同時他還加以想像,而且想像的感官清晰度極高,就像是從他自己身上放射出來的搖動不定的光環,變淺的河流再過去是城鎮,從那城鎮的任何一個地點你都可以看到——時而這樣的遠景,時而那樣的遠景,時而像用蠟筆劃的,時而像用水墨畫的——此時他被囚禁其中的這座高大要塞。他身上湧動的這股自由浪潮如此強大如此甘甜,彷彿一切都變得比現實更美好:看守他的獄卒,其實每個人亦是如此,似乎變得更溫順了;在受局限的生命現像中,他用理性尋找出一條可能的途徑,於是某種幻像在他眼前舞動起來——彷彿有一千根燦爛的光針,把在一個鍍鎳球體中的太陽的耀眼影像包圍起來……站在要塞的走廊上,聆聽洪亮的鐘聲,就在時鐘剛開始它悠閒的計數時,他想像著城裡過去在這一清晨時刻的生活情景:馬思提著空籃子從家裡出來,垂著眼沿著陰鬱的人行道往前走,身後跟著一位黑色八字須英俊瀟灑的年輕男子,距她只有三步之遙;天鵝形或風尾船形的電動四輪遊覽輕便馬車,人乘坐其中像坐在旋轉木馬式的搖籃中一樣,在大街上不斷滑行在永不止息的車水馬龍之中;人們把家具倉庫裡的沙發和靠背椅搬出來晾,路過的學生便坐在上面休息,小勤雜工的手推車裡裝著他們的書,他擦著額頭上的汗,倒像個成年工人;靠彈簧驅動、兩個座位的“小鍾”,該地區的人都這麼叫它們,沿著剛灑過水的人行道滴答前行(認為這些是過去的汽車,那些漂亮光潔的流線型轎車的墮落後代……是什麼使我這樣想的?啊,對了,是雜誌上的那些照片);馬思挑選了一些水果;老弱而令人討厭的馬匹把商品從工廠運送給城裡的批發商,它們對地獄般的景象早已習以為常;街頭賣麵包的小販身穿白襯衫,臉上像鍍了金,他們一邊叫賣,一邊用棒狀麵包玩雜耍,把它們拋到空中,接住,再次旋轉;在一扇長滿紫藤的窗戶旁,四個快樂的電報工人正在碰杯,並為路人的健康乾杯:一個愛用雙關語出了名的人,一個貪吃的老頭,頭戴雞冠花狀帽子,下身穿紅色綢褲,正在小池塘群的一個亭子里大吃油煎肉;雲已消散,在一支銅管樂隊的伴奏下,斑駁的陽光灑落在傾斜的街道上、小巷裡,行人步履匆匆;空氣中飄逸著椴樹的氣味、碳的氣味和濕礫石的氣味;索莫納斯上尉陵墓上永久的噴泉不斷噴灑著這位石雕上尉、他那雙巨足邊上的淺浮雕和顫動的玫瑰,慷慨地對它們進行灌溉;馬思垂著眼,提著滿滿的菜籃往家裡走,身後跟著一位金發紈絝子弟,距她僅三步之遙……鐘聲敲響的時候,辛辛納特斯透過牆壁看到和聽到的就是這些東西。儘管在現實生活中,這城裡的一切同辛辛納特斯的秘密生活和他心中燃燒著的有罪火焰比較起來,都顯得毫無生氣,令人厭惡,儘管他對此十分明了,也知道已毫無希望,但此時此刻他還是渴望能回到那些明亮而熟悉的街道上去……就在這時鐘聲響完了,想像中的天空陰雲密布,他又重新回到監獄的現實中來。

辛辛納特斯屏住呼吸,走動,又停下,仔細聽:前方某一個地方,距離不能確定,傳來輕輕的敲擊聲。 敲擊聲有節奏、快速、屬鈍性,辛辛納特斯全身神經高度興奮,從中聽出了一種吸引力。他繼續朝前走,神情專注,步履輕飄,頭腦清醒;他不知轉了多少次彎。敲擊聲停了,但是隨後似乎又在更近的地方響了起來,像一隻看不見的啄木鳥。篤,篤,篤。辛辛納特斯加快腳步,黑暗的通道又拐了一個彎。突然變得比較明亮起來——儘管不像白天那麼亮——此時的聲音聽得比較清楚了,彷彿還能從中聽出點得意來。在前方淡淡的燈光下,埃米正在對牆擊球。 這一段通道比較寬,辛辛納特斯起初以為左邊牆上有一扇又大又深的窗戶,奇怪的補充光線就是從那裡流瀉進來的。埃米彎腰撿球,同時把短襪往上拉,俏皮而羞澀地望著他。手臂和脛部金黃色的細小汗毛筆直豎起。雙眼在略顯白色的睫毛之間閃出光芒。此時她直起身來,用剛才拿球的那隻手把淡黃色髮捲從臉上掠開。

“你似乎不應該在這裡走動,”她說——她嘴裡含著什麼東西,在腮幫子後面滾動,還撞到了牙齒。 “你嘴裡在舔吃什麼?”辛辛納特斯問。 埃米伸出舌頭,自在靈巧的舌尖上有一塊紅色的硬糖。 “我還有,”她說,“你也來一塊?” 辛辛納特斯搖頭。 “你似乎不應該在這裡走動,”埃米重複道。 “為什麼?”辛辛納特斯問。 她聳起一隻肩膀,做了個鬼臉,弓起剛才拿球的那隻手,繃緊小腿肚,躍上他原來以為有一個壁龕、一扇窗戶的地方,反複調整姿態,突然身子彷彿變得痩長起來,舒服地坐在了絲綢般平滑的一個石頭突出部上。 不,它只是像一扇窗戶,實際上是一個上了釉的凹處,一個陳列櫃,在其虛假的縱深處陳列著——對了,當然,有誰會辨認不出它呢! ——塔瑪拉公園的景色。這幅風景畫塗抹出好幾層遠景,用的是難以辨認的各種綠色,以隱蔽的燈泡照明,可能人聯想起陸棲小動物飼養箱或某一類型的劇院舞台佈景,但更大的可能是聯想到一支管樂隊使勁吹奏的背景。就群集和透視效果而言,一切都再現得相當準確。要不是因為色彩單調,樹梢靜止不動,燈光照明不活潑,你可以瞇起眼睛,想像自己從這座要塞里透過一個槍眼看到了真實的公園。放縱的目光能辨認出那些大街,波狀的青翠小樹林,右邊的柱廊,獨立的楊樹林,在令人難以置信的藍色湖面中央,那灰白色的一團可能是一隻天鵝。在遠處程式化的薄霧中,群山拱起圓的後背,群山上方,在演員表演生死的那種暗藍灰色蒼穹下,積雲紋絲不動。這一切都有些不新鮮,顯出陳舊,蒙上塵埃,辛辛納特斯望穿的那一片玻璃上有些污跡,把其中的一些污跡拼湊起來,可以再現出一隻孩子的手。

“請你帶我到那個地方去好嗎?”辛辛納特斯低聲說,“我求你了。” 他在石頭突出部上埃米身邊坐著,兩人一起透過玻璃觀望人為製造的遠方景色。她用手指頭令人困惑地循著那些蜿蜒小路比畫著,她的頭髮散發出香子蘭氣味。 “爸爸來了,”她突然用刺耳急促的聲音說,說完立即跳到地上,跑得無影無踪。 她的話是真的:羅迪恩走過來了,鑰匙串丁當作響。他的方向恰好與辛辛納特斯剛才走過來的方向相反(辛辛納特斯起初還以為那隻是鏡子中的一個映像)。 “你該回來了,”他開玩笑地說。 玻璃後面的燈滅了,辛辛納特斯邁出一步,打算循原來的路線回去。 “嘿,嘿,你要上哪兒去?”羅迪恩喊道。 “直著走,那條路近些。”

到了這個時候,辛辛納特斯才意識到,在走廊上拐了那麼多彎,其實並沒有走出多遠,而是繞了一個多面體——現在他拐了一個彎,就看到了遠處自己囚室的門,沒到那兒之前經過了關押新囚犯的囚室。這間囚室的門敞開著,他以前見過的那個可愛的矮子身穿條紋睡衣,正站在一張椅子上,要把挂歷釘在牆上:篤,篤,像一隻啄木鳥。 “不要窺視,我的漂亮小姑娘,”羅迪恩性情溫和地對辛辛納特斯說。 “回家,回家。我們已經把你的房間打掃得乾乾淨淨,呃?現在來了客人我們也不必覺得難為情了。” 他似乎為一個事實感到特別自豪:蜘蛛已經在一張乾淨而且編織得十分精確無可挑剔的網上登位,那張網顯然是剛編織出來的。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