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斬首之邀

第6章 第五章

“請接受我最誠摯的祝賀,”第二天早晨,監獄長走進辛辛納特斯的囚室,用他的男低音油腔滑調地說。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似乎打扮得比平時更加整潔漂亮:他那件最漂亮的禮服大衣,背部填了棉花墊料,顯得寬闊、平滑、肥胖,像個俄羅斯教練;他的假髮很光潔,像新的一樣;他的下巴像生麵團,滑稽可笑,看上去像撲了一層麵粉。紐孔裡插一朵粉紅色蠟花,花瓣邊上佈滿斑點。一群監獄工作人員從他威嚴的身影背後好奇地窺視著——他已經站在門檻上了,他們也都穿上節日盛裝,頭髮也捋得很平順。羅迪恩甚至還佩戴一枚小獎章。 “我早就準備好了。我馬上穿好衣服。我知道會是今天。” “恭喜恭喜,”監獄長重複道,未曾注意到辛辛納特斯因情緒激動而渾身顫抖。 “我榮幸地通知你,從今以後你有鄰居了——對,對,他剛搬進來。我相信,你一定等厭了。好啦,現在不用操心了——有知己有朋友可以一起玩一起工作了,你不會再覺得那麼沉悶無聊了。還有更重要的——此事當然必須嚴格保密——我可以通知你,你已經獲准與你的妻子見面,時間是明天上午。”

辛辛納特斯躺回床上去說:“好,太好了。我感謝你,布娃娃,教練,彩繪豬……對不起,我有點……” 此時,囚室的四壁開始凸起,泛起漣漪,像被攪動的水中倒影;監獄長開始輕輕蕩漾,床變成了船。辛辛納特斯抓住船舷以保持自己的平衡,可是槳叉卻掉在了他手裡。在齊脖深處,在千朵佈滿斑點的花里,他開始游泳,被絆住,開始下沉。他們捲起衣袖,開始向他伸出撐船用的長篙和抓鉤,為的是能鉤住他,把他拉回岸上。他們終於把他拖了上來。 “別緊張,別緊張,只是個普通的小女人,”監獄醫生——他的別名叫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微笑著說。 “你可以自由地呼吸,什麼東西都可以吃。你夜裡出過汗嗎?一切照常,如果你很聽話,也許我們會讓你很快地看一眼新來的人……但是請你注意,只能很短暫地看一眼……”

“時間多長……我說的是那個見面……能給我們多少時間?……”辛辛納特斯吃力地說。 “等一等,等一等。別這麼火急火燎的,別這麼激動。我們答應把他帶來給你看,我們決不食言。穿上你的拖鞋,把頭髮整理好。我看……”監獄長用目光向羅迪恩徵求意見,羅迪恩點頭。 “但是請你絕對保持安靜,”他又對辛辛納特斯說,“不要用你的手去抓任何東西。好吧,起來,起來。你不配享受這一待遇——你,我的朋友,表現不好,但我們還是給你這次機會——好——不要說話了,悄然無聲……” 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踮著腳尖,用雙臂保持平衡,離開了囚室,辛辛納特斯穿著尺碼太大的拖鞋,拖著腳步緊隨其後。走廊遠處,羅迪恩已經在一扇上了閂的門前俯下身子:他已經把窺孔蓋推向一旁,正往裡窺視著。他未曾轉身,只用手做了個動作,要求大家更安靜些,然後又逐漸改變為另一種不同的示意手勢。監獄長把腳尖踮得更高,同時轉身做了個帶有威脅性的鬼臉,但是辛辛納特斯沒有辦法不讓自己的拖鞋完全不在地面上摩擦出聲音來。在半黑暗的過道裡,不時可見監獄工作人員影影綽綽地聚集在一起,彎下身子,手搭涼篷,似乎是想看清遠處的什麼東西。實驗室助手羅迪恩讓老闆通過調好焦距的目鏡進行觀察。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彎下腰來窺視,背部發出結實的嘎吱一聲……與此同時,在灰色的陰影中,模糊的人影悄無聲息地更換著自己的位置,悄無聲息地相互召喚,排成隊列,許多無聲的腳都已經像活塞一樣移動到了合適的位置,隨時準備邁步前進。最後,監獄長慢慢走開,輕輕拉了一下辛辛納特斯的衣袖,請他來看那個小窗洞,就像一個教授請一位順便到訪的門外漢觀察什麼東西一樣。辛辛納特斯順從地把一隻眼貼在透出光亮的小圓圈上。起初他只看到一些陽光光斑和色帶,但是後來他辨認出一張床,和他囚室裡的床一樣;旁邊疊著兩隻好看的小提箱,箱鎖閃閃發亮,還有一隻長方形大箱子,像是用來裝長號的。

“餵,你看見什麼了嗎?”監獄長低聲問,彎身緊貼著他,身上散發出從敞開墳墓中長出來的百合氣味。辛辛納特斯點點頭,儘管他還沒有看到最主要的目標;他把視線向左移,這下真的看到了。 一個沒有鬍子的小個子胖男人:三十歲左右,身著老式但剛熨過的干淨監獄睡衣褲,坐在一張椅子上,身體側向桌子一旁,一動不動,像是糖製的。他全身上下都有條紋——連短襪也不例外,全新的摩洛哥皮拖鞋——他坐著,一條短而粗的腿架在另一條腿上,胖乎乎的雙手抓住脛部,露出潔淨的腳後跟。耳狀的手指頭上,一塊清澈的海藍寶石閃耀光芒。蜜黃色的頭髮在渾圓的腦袋中央分開。長長的睫毛投影在胖乎乎的臉頰上。一口潔白整齊的奇妙好牙在緋紅的雙唇間閃光。他全身似乎霜雪般光亮平滑,只因從頭頂上落下的太陽光柱才稍微融化了一點。桌上除了一隻別緻的旅行鐘裝在一個皮盒子裡,別的什麼都沒有。

“好了好了,”監獄長微笑著低聲說,“我也想瞧瞧,”他自己又湊到明亮的窺孔前面來。羅迪恩用手勢向辛辛納特斯示意該回去了。影影綽綽的工作人員排成一列,畢恭畢敬地跟在他後面:在監獄長背後已經排起了長隊,等候著要到窺孔前看一眼,有些人把他們的長子都帶來了。 “我們真的把你寵壞了,”羅迪恩低聲做了這樣的結論,半天打不開辛辛納特斯囚室的門鎖,最後用俄文詛咒,終於奏效,把門打開了。 一切歸於寂靜,一切與平常一樣。 “不,這還不是一切——明天你還會來,”辛辛納特斯朗聲說,由於剛才的心醉神迷,身體還在顫抖著。 “我應該對你說什麼?”他繼續考慮著,不斷自言自語,止不住戰栗。 “你會對我說什麼?無論發生什麼情況,我都愛你,而且將會繼續愛你——即使到了我跪在地上,雙肩往後縮,腳後跟衝著劊子手,繃緊鵝一般的長頸時——我仍然愛你。爾後——很可能是爾後——我會愛你,總有一天,我們將能對一切作出真正全面的解釋,到了那個時候,我們也許就會在某種程度上互相融合,你和我以某種方式把自己轉變為一種模式,把謎解開:從A點畫一條直線到B點……不必看,也不必動用鉛筆……或以某種別的方式……我們將把兩點連接起來,畫出這條線,你和我共同組成我所渴望的獨特設計圖案。如果他們每天早上都這樣對待我,就能使我就範,我會變得頭腦遲鈍。”

辛辛納特斯突然呵欠連連——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硬腭底下還是有一波接一波的脹滿感。那是神經緊張引起的——他並不困倦。在明天到來之前,他必須找點事做,不讓自己閒下來——新的書還沒有送來。他的書目也還沒有還……噢,對了,不是還有那些小畫嗎!可是現在,由於還有明天的見面…… 顯然出自孩子的手筆,無疑是埃米的畫,構成一個連貫的故事,一個承諾,一典型的幻想(辛辛納特斯昨天就是這樣看的)。首先是一條橫線——也就是這石頭地面;地面上有一把很簡單的椅子,像一隻昆蟲,上方是由六個正方形組成的格柵。另有一幅相同的畫面,但增添了一輪滿月,它的嘴角鬱悶地聾拉在格柵之外。下一幅是一張用三筆劃成的凳子,上面坐著一個無眼(在睡覺)的獄卒,地上有一個圓環,上面掛著六把鑰匙。再往後一幅還是同一鑰匙環,只是稍大一點,短袖中有一隻手,五指伸直要去抓鑰匙環。從這裡開始畫面變得有趣起來了。下一幅畫中,門半開著,門內有看上去像鳥距的東西——這一切明顯暗示逃跑的囚犯。再下一幅是他本人,頭上用一些逗號代替頭髮,身穿黑色小袍,用一個等腰三角形表示,最高水平的藝術家也不過如此了。他被一個小女孩領著:雙腿像叉子,波狀裙子,頭髮畫成幾條平行線。接著又是同一畫面,只是以設計圖的形式出現一個正方形代表囚室,一條有角度的直線代表走廊,虛線代表路線,末端是畫得像手風琴的階梯。最後是結尾:漆黑的塔樓,上方是高興的月亮,嘴往上撇。

不——這只不過是自我欺騙,純屬胡編亂造。孩子毫無目的地亂塗一氣……讓我們把書名抄下來,把書目放到一邊。是的,孩子……舌尖從右嘴角伸出,緊緊握住又粗又短的鉛筆,由於使勁往下壓,有一個手指頭髮白……特別成功地連接一條直線之後,身子往後一靠,腦袋搖過來晃過去,扭動雙肩,又回到紙上去畫畫,把舌尖轉換到左嘴角……那麼煞費苦心……淨是胡編亂造,咱們就不要再詳細談論它了…… 辛辛納特斯想找一種辦法打發無聊的時光,於是決定把自己收拾乾淨,明天好與馬思見面。羅迪恩答應再抱一隻浴桶來,審判前夕,辛辛納特斯曾在那種桶裡洗過一次澡。他坐在桌旁,等著送水來;今天桌子有點搖晃。 “這次見面,”辛辛納特斯寫道,“表明我那可怕的早晨很可能為期不遠了。後天的這個時候,我的囚室裡將空無一人。但是能見到你,我還是感到很快樂。以前我們上車間走的是不同的樓梯,男的走一個,女的走另一個,但是會在倒數第二個樓梯平台上相遇。我第一次見到馬思時,她是什麼樣子,現在我再也想不起來了,但是我還記得,她要笑之前的剎那間嘴巴微張的情形,還有淡褐色的圓眼睛,珊瑚耳環——啊,我多麼想再現過去的她,很生疏,還很生硬——後來逐漸溫和起來——當她向我轉過頭來,臉頰和脖子之間出現的皺摺變得熱情起來,幾乎是充滿活力。這就是她的天地。她的天地是由一些簡單的成分連接起來的。我看,最簡單的烹飪書中的食譜,都比她哼著曲子烘烤出來的世界更複雜:每天為她自己,為我,為大家。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即使在當時最初幾天,不知從何時起突然出現了惡意和固執……如此柔軟、逗趣、溫暖,接著突然地……起初我還以為她是故意裝的,也許是為了表明別人處在她的位置上會是多麼暴躁、固執。你能想像,當我意識到這就是她的真實自我時,我是多麼驚異嗎!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瑣事——我的小笨蛋,你的腦袋多小啊,伸手從那赤褐色的濃發中摸過去就知道小了。她懂得往自己頭頂上抹女孩子用的頭油,給頭髮平添一點純粹的光滑感。'你那位嬌小的妻子外表文靜溫柔,但是我要告訴你,她會咬人,'她那位難忘的初戀情人對我說。最糟糕的是,他使用這個動詞並非比喻……因為在某一特定時刻,她真的咬人……那是人們應該驅除的記憶之一,否則它就會壓倒你,壓垮你。小馬思又乾出那種事來……有一次讓我看見了,我看見了,我看見了——我從陽台上看見了——從那一天起,在走進任何房間之前,我都是老遠就發出明顯的信號——或咳嗽,或毫無意義地感嘆。目睹那種扭曲姿勢,匆促行事氣喘吁籲,令人極為厭惡——以前在塔瑪拉花園的陰暗隱蔽處,這一切都是我的,後來我失去了。算一算她已經有多少……無窮無盡的折磨:用餐時不是跟這個情人就是跟那個情人談話,裝出興高釆烈的樣子,砸堅果,開玩笑,在這整個過程中,極端害怕彎下身子,偶然看見那個怪物的下半身,其上半身還挺體面的,可以看到一個年輕女士和一個年輕男士坐在桌旁,直至腰部,他們平靜地吃飯閒聊,但其下半身卻是扭動、狂暴的四足動物。我彎腰從地上撿起掉落的餐巾,簡直就像墜入地獄。事後,馬思談及自己時(照樣還是用第一人稱複數)會說,'被人家看到,我們覺得很不好意思,'臉上露出不悅的表情。我仍然愛你。無從逃避,命中註定,不可救藥……只要那些橡樹矗立在公園裡,我就……當他們冠冕堂皇地向你表明,我已不受歡迎,大家都必須避開我——你為自己什麼都沒有註意到而感到驚奇——要瞞著你是輕而易舉的事!我還記得你求我改造自己的情況,其實你並沒有真正理解我身上有什麼東西需要改造,如何改造,即使到了現在,你還是什麼都不理解,而且從不停下來想一想你是否理解,而當你感到疑惑時,你的疑惑幾乎是溫馨的。甚至,法警已經捧著那種帽子開始在法庭上走動了,你還把小紙片扔進來。 ”

浴桶到達碼頭後還在輕輕搖晃,無邪、歡快、誘人的蒸汽升騰而起。辛辛納特斯頗為衝動,嘆了口氣,把填好的單子放在一邊,這兩個動作做得很快。他從小床腳櫃裡取出一條乾淨毛巾。辛辛納特斯身材又小又瘦,可以把全身都泡進浴桶裡。他坐在桶裡,像乘坐獨木舟,平靜地漂浮著。夕陽的淡紅色餘輝和蒸汽互相混合,在石頭囚室的小天地裡引起一陣五彩繽紛的震顫。靠岸後,辛辛納特斯站起來,登上陸地。他自己擦乾身子時,眩暈和心悸使他很難受。他瘦骨嶙峋,此時,落日的餘輝使他肋骨的影子產生誇張效果,整個胸腔的結構顯出神秘色彩,恰如其分地表現出他身處監獄被囚禁的環境性質。我可憐的小辛辛納特斯。他在擦乾身子時,試圖從自己身上找到某種可以轉移注意力的東西,他不斷察看自己的靜脈,不能不想到自己的塞子很快就會被拔去,體內的一切都會流出來。他的骨頭既輕又細。他那些聽話的腳趾甲(你們很可愛,你們是無辜的)孩子般專注地仰望著他。當他這樣坐在床上的時候——赤身裸體,他那皮包骨的後背,從尾骨到頸椎骨,全都暴露在門外的窺視者面前(他能聽到他們的低聲細語,沙沙作響的腳步聲,議論這個那個的聲音可是沒關係,讓他們看個夠吧)。人們可能會認為辛辛納特斯是個多病的青年——連他的後腦勺,凹形的後頸和那束濕頭髮,看上去都是孩子氣的——而且還特別靈敏。辛辛納特斯從同一個旅行包裡取出一面小鏡子和一小瓶脫毛劑。每次接觸到脫毛劑,他總會想起馬思體側那顆特別愛長毛的痣。他往鬍子拉茬的臉頰上擦脫毛劑,把毛髮去淨,但是小心地避開八字須。

現在又乾淨又漂亮了。他嘆了口氣,穿上涼快的襯衫式長睡衣,身上還散發出在家裡沐浴的氣味。 天黑了。他躺在床上,繼續漂浮。羅迪恩按常規時間把燈打開,把水桶和浴桶搬走。蜘蛛順著一根細絲溜下來,羅迪恩伸出一個手指頭,讓這只毛茸茸的小動物落在上面,還像對待金絲雀一樣跟它閒談。與此同時,通向走廊的門仍然半開著,那邊突然有什麼東西響動起來……剎那間,互相交織的淡色鬈髮末端垂下來,羅迪恩一動,鬈髮很快就消失了。他抬頭仰望著馬戲團圓頂下那小小的黑色高空雜技演員正往上爬回去。門仍然還開著四分之一。嚴厲的羅迪恩繫著皮圍裙,一臉捲曲的紅鬍子,在囚室裡笨拙地走動著。鐘聲敲響之前發出粗啞的喧鬧聲(此時因為可以直接溝通,顯得更近了),他從皮帶的一個隱秘處掏出一塊表,對了對時間。待他認為辛辛納特斯已經睡著了,仔細觀察了好久,才把身子倚在掃帚上,就像倚在一把戰戟上一樣。誰知道他得出什麼結論,他又開始走動起來……就在這個時候,一隻紅藍兩色球悄然從門口滾進來,速度不很快,沿著一個直角三角形的一條直角邊徑直滾到床底下,消失了一會兒,重重地撞在便盆上,順著另一條直角邊滾出來——滾向羅迪恩,他完全沒有註意到,邁出一步時正好踢到了它。球順著直角三角形的斜邊,從原先滾進來的門縫滾出去了。羅迪恩把掃帚扛在肩上,離開了囚室。燈熄了。

辛辛納特斯沒有睡著,沒有睡著,沒有睡著——不,他睡著了,但是唉嘆一聲又從被窩裡鑽出來了——現在他又沒睡著,睡著了,沒睡著,一切都搞亂了—— 馬思,斬首執行人的墊頭木,她的絲絨——結果會如何呢……會是哪一個呢?是被斬首還是有機會和妻子見面?一切全都攪和在一起了,但是當燈被打開,羅迪恩踮起腳尖走進囚室時,他的確睜開眼眨了一下。羅迪恩從桌上拿起黑色封皮的書目,走出囚室,屋裡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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