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斬首之邀

第5章 第四章

趁著羅迪恩送早餐的機會,她從他托著盤子的雙手底下溜進了囚室。 “去,去,去,”他說著,把巧克力飲料擺放在桌子上。他用腳輕輕地把背後的門關上,衝著自己的鬍鬚低聲說:“這孩子真淘氣……” 與此同時,埃米避開他躲了起來,蹲在桌子底下。 “看書,呃?”羅迪恩說,容光煥發,態度和藹。 “這樣消遣有意義。” 辛辛納特斯並沒有從書頁上抬起眼,就用抑揚格的聲調表示了贊同,但是他的雙眼已經不知道在看什麼了。 羅迪恩完成了並不復雜的任務,用破布揮去在陽光光柱中舞動的塵埃,餵完蜘蛛,就離開了。 埃米仍然蹲著,但是緊張已經減少了一點,像在彈簧上微微搖擺,長有絨毛的雙臂交叉,粉紅色的嘴微張著,長而淡到近乎白色的睫毛眨個不停,目光越過桌面投向門口。這是一個已經很熟悉的動作:她隨便用幾個指頭把淡黃色的頭髮從太陽穴上掠開,斜睨一眼辛辛納特斯,他早已把書擱在一邊,正在等待還會出現什麼情況。

“他走了,”辛辛納特斯說。 她離開蹲坐的地方,但仍然貓著腰朝門口張望。她頗為尷尬,不知道該做什麼。她突然做出憤怒狀,只見她芭蕾舞女演員般的一雙小腿肚迅速晃動,飛速到了門口——門當然已經鎖上了。她的波紋腰帶加快了囚室裡的空氣流動。 辛辛納特斯問了她兩個普通的問題。她裝出斯文的樣子,說出自己的名字,十二歲。 “你為我感到難過嗎?”辛辛納特斯問。 對此她不作答。角落裡有一隻瓦罐,她把它舉到自己面前。瓦罐是空的,發出沉悶的聲音。她衝裡面大喊幾聲,很快就把它扔了。此時她靠在牆上,只用肩胛骨和雙肘支撐自己,用穿平底鞋繃緊的雙腳向前滑動,然後又直起身來。她對自己微笑,待她繼續滑動時,她又陰沉著臉看辛辛納特斯,就像在看一輪落日。這一切都表明她是一個好動的野孩子。

“難道你一點都不為我難過嗎?”辛辛納特斯說。 “這不可能。我無法想像。快過來,你這個傻小妞,告訴我,我哪一天會被處決。” 可是埃米並不回答,只是滑到了地板上。她靜靜地坐下來,下巴擱在彎曲的膝蓋上,拉緊雙膝上的裙子褶邊。 “告訴我,埃米,請……情況你一定全知道——我看得出你知道……你的父親在飯桌上談過,你的母親在廚房裡談過……每個人都在談論這件事。昨天的報紙被整齊地剪掉一個小方塊——這說明大家都在議論這件事,只有我一個人……” 她像被捲入旋風一樣,從地板上跳起來,飛奔到門口,開始在門上猛擊,不是用手掌,而是用靠近腕部的手掌根。她的金黃色頭髮鬆散、柔軟光潔,末端成捲曲狀懸掛著。 “你要是個大人就好了,”辛辛納特斯陷入冥想,“如果你的靈魂有一點點我的神態,你就會像在充滿詩情畫意的古老神話中一樣,在一個漆黑的夜晚讓監獄看守喝下魔力飲劑。埃米!”他高聲喊道,“我求你——我決不放棄——告訴我,我什麼時候會死?”

她一邊咬手指頭,一邊走到桌子旁,桌上高高摞著一堆書。她打開一本,把書頁翻得劈啪響,幾乎把它們扯下來,啪一聲把書合上,又拿起另一本。她的臉動個不停:先是皺長滿雀斑的鼻子,然後又用舌頭從裡面把腮幫子鼓起來。 門咣的一聲。羅迪恩可能已經透過窺孔窺視過,怒氣沖沖地走了進來。 “還不滾開,死丫頭!我真是自作自受。” 她突然尖聲大笑起來,避開他蟹鉗般的手,向敞開的門衝去。到了門檻上,她突然以舞蹈家神奇的準確性停住——也許是吹送一個吻,也可能是默然達成一項盟約——回頭望著辛辛納特斯。接著,她又有節奏地突然跑開了,步伐又長又高,富有彈性,已經快要飛起來了。 羅迪恩一邊抱怨,一邊費力地在她後面追趕,鑰匙串丁當作響。

“等一等!”辛辛納特斯喊道。 “這些書我全看完了。把書目再給我送過來。” “書……”羅迪恩氣鼓鼓地嘲笑他,猛地咣當一聲把門鎖上。 痛苦至極!辛辛納特斯,痛苦至極!純粹的痛苦,辛辛納特斯——無情的洪亮鐘聲,肥胖的蜘蛛,黃色的牆壁,粗糙的黑毛毯。巧克力飲料的浮渣。用兩根手指頭從中間把它提起,整張把它抓出來,它已不再是平面覆蓋層,而像一條有褶子的棕色小裙子了。下面的飲料仍然溫熱,微甜,死氣沉沉。三片烤麵包,表皮烤焦了,像烏龜殼。一小塊圓形黃油,上面有監獄長姓名首字母的浮飾。痛苦至極,辛辛納特斯,床上有多少麵包屑! 他悲嘆了一陣,埋怨,壓響所有指關節,然後從床上爬起來,穿上令人厭惡的晨衣,開始在囚室裡來回走動。他又一次仔細察看了牆上的題字,希望能在什麼地方發現新的內容。他在椅子上站了好久,像一隻羽毛未豐的烏鴉站在樹墩上,一動不動地仰首凝視著一片小得可憐的天空。他又走動了一陣子。他再次閱讀了囚犯的八條守則,其實他早已爛熟於心:

一、嚴禁離開監獄。 二、囚犯應以逆來順受為榮。 三、每天下午一點到三點必須嚴格保持安靜。 四、不許接待女性。 五、惟有雙方同意並在特定的日子方可與衛兵唱歌、跳舞、開玩笑。 六、囚犯夜間最好不要做與自己的處境、地位不相稱的夢,諸如美麗景色、與朋友結伴郊遊、家庭飲宴、與在現實生活中或在清醒狀態下不讓囚犯接近她的人性交,因為囚犯可以因此被法律判定為強姦。萬一做了夢,囚犯應立即進行自我抑制。 七、由於囚犯享受著監獄的好客環境,因此,當監獄人員打掃衛生或做其他工作時,如果要求囚犯參加,囚犯不得拒絕。 八、囚犯的財產或人身遺失,監獄管理部門概不負責。 痛苦,痛苦,辛辛納特斯。繼續踱步,辛辛納特斯,先用你的長袍擦擦牆壁,再擦擦椅子。痛苦!摞在桌上的書全看完了。儘管辛辛納特斯知道那些書已經全看完了,他還是繼續搜尋、檢查,把一本厚厚的書翻開來看……他顧不得坐下來,急切地翻閱著已經十分熟悉的書頁。

那是一本經過裝訂的雜誌,出版時間很早,幾乎記不清年代了。就規模和珍品圖書藏量而言,監獄圖書館位居全市第二,它收藏著好幾本這樣的古董。那是一個年代久遠的世界,最簡單的東西閃耀著青春和天生的傲慢之光,此乃源自對生產這些東西所付出的勞動的崇敬。那是一切都在流動的年代;充分潤滑的金屬默默地表演無聲的雜技;強壯身體的空前柔軟性凸顯出男性服裝的和諧線條;建築物彎角處的巨大窗戶裝的是平滑的玻璃;一位穿泳裝的女孩身輕如燕,高飛在泳池上空,看上去不比一隻飛碟大;一位跳高運動員使盡全身力氣一躍而起,仰臥在空中,要不是他的短褲有旗幟般的摺痕,看上去還挺像是在懶洋洋地休息;水在流動,永不間斷地悄然流動著;水流從高處落下的優美,浴室細部的輝煌燦爛;海洋泛動著緞子般的波紋,上面落下一個帶有雙翼的影子。一切都充滿光輝,閃耀光芒。一切都充滿激情地朝著一種完美前進,而完美的定義則是無摩擦。生命沉醉在自身周期的一切誘惑之中,很快就變得暈頭轉向,於是地面向下傾斜,塌陷,落下,因噁心和疲意而變得軟弱無力——我非得把它說出來嗎?從某種程度上說,它已進入一個新的維度……沒錯,物質已經老化、疲勞,從那些傳奇年代留存下來的東西很少——幾部機器,兩三眼噴泉沒有一個人留戀過去,甚至連“過去”這一概念都發生了變化。

“可是也許,”辛辛納特斯想,“我對這些畫面做了錯誤的理解。把時代照片的特點與時代本身等同起來了。大量的陰影區,強烈的光線,曬黑的肩膀發出的光澤,罕用的反射光,一種成分流變為另一種成分——也許這一切都只屬於快照的性質,屬於珂羅版印刷圖片,屬於那種藝術的特殊形式,而世界其實從來都不那麼錯綜複雜,那麼潮濕,那麼快速——就像我們今天用並不復雜的攝影機,以其自己的方式記錄我們匆忙裝配起來並加以塗飾的世界一樣。” “可是也許,”(辛辛納特斯在一張橫格紙上開始飛快地寫著)“我錯誤理解……屬於那個時代……如此大量……強烈的……流變……世界其實從來都不……就像……可是如此反复思考又怎能減輕我的痛苦?噢,我的痛苦——我該如何對付你,對付我自己?他們竟敢對我隱瞞……我必須經歷極端痛苦的考驗,我為了保持一點尊嚴(無論如何,我只默默忍受臉色蒼白——我本來就不是什麼英雄……)在接受考驗期間必須努力控制自己的一切官能,我,我……身體逐漸衰弱……懸而不決的狀態實在糟透了——見鬼,你們為什麼不告訴我,快快告訴我——可是你們不干,你們讓我每天早上都重新死一次……另一方面,可否讓我知道,讓我做點……短期工作……把經過證實的想法記錄下來……某一天有人會看到它,突然感覺他頭一次在一個陌生的國度甦醒過來。我這句話的意思是,我會使他突然喜極而泣,他的眼睛會在淚水中融化,有了這番經歷之後,他會覺得世界更乾淨更新鮮。可在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充分時間的情況下,我怎麼能開始寫作呢?如果你對自己說,'從昨天開始寫,時間是足夠的,'你會備感痛苦——你又會認為'要是我昨天開始寫該多好……'不是非做不可的清晰而精確的工作,也不是為必須起床的某一個早晨做靈魂上的逐漸準備,當——當你,靈魂,在行刑者之桶裡洗浴時,你會不自覺地沉溺於毫無意義、毫無新意的逃跑美夢之中——天啊,逃跑……今天,當她跑進來的時候,又是跺腳又是笑——也就是,我的意思是——不,我還是應該做記錄,留下一些東西。我不是一個普通的——我是你們當中還活著的一個——不僅是我的眼睛與眾不同,還有我的聽力,我的味覺——不僅是我的嗅覺像鹿一樣,我的觸覺像蝙蝠——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有能力把所有這一切連接在一點上一不,天機尚未洩露——這只不過是燧石而已——我還沒有說到點火本身。我的生命。小時候,有一次參加學校遠足,我脫離了隊伍——儘管這可能只是個夢——我發覺自己身處正午的烈日之下,在一個懶洋洋的小鎮上,有一個男人在一堵粉刷得很明亮的白牆下的一張長凳上打盹,他終於起來幫我找路時,他映在牆上的藍色影子並沒有立即跟上他。噢,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一定是我自己失察了,影子一點未曾磨蹭,我們可不可以簡單地認為,它是被牆上的不平之處給掛住了……但我想表述的是:他的行動和滯後的影子的行動之間——那一瞬間,那一昏厥的瞬間——我很少經歷的那種瞬間——停頓,間隙,此時心像一根羽毛……我還想寫持續不斷的震顫一寫我思想的一部分總是如何緊緊圍繞那看不見的臍帶,把這個世界與別的什麼東西聯繫在一起的臍帶——與我現在還不想說的東西聯繫的……可是,當我還在擔心沒有足夠的時間來完成,把這些思想全都翻出來也是徒勞時,我怎麼能著手寫它呢?今天她跑進來的時候——不過是一個孩子——現在我想說的是——不過是一個孩子,給我的思想帶來了一些透氣孔——我和著一首古詩的韻律展開遐想——難道她就不能給那些衛兵一杯攙毒的飲料,她就不能救我嗎?但願她能保持現在的童真,同時又思想成熟、善解人意——這樣就有可能性了:她火辣辣的臉頰,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解救行動,解救行動……但是我錯了,我反复認為世界上沒有我的避難之所。其實有!我能找到它!沙漠中蔥翠的溝壑!高山險崖遮陰下的一片雪!但這是不健康的——我正在做的是:我的身體已經很虛弱了,而我卻還在刺激自己,隨意揮霍僅餘的一點力氣。多麼痛苦,噢,多麼痛苦……顯然我還沒有把最後的膠片從自己的恐懼中除去。 ”

他陷入沉思之中。他扔下鉛筆,站起來,開始走動。他聽見鍾聲敲響。腳步聲利用鐘聲作為平台浮出水面;平台漂走了,可是腳步聲卻留下了,這時兩個人走進了囚室:羅迪恩端著湯,圖書管理員送來了書目。 後者身材魁梧,卻面帶病容,臉色蒼白,眼圈發黑,一圈黑髮圍住禿頂,軀幹很長,穿一件藍色套衫,有些地方已經褪色,雙肘有靛藍色補丁。他的雙手插在褲袋裡,褲子極窄,腋下夾一本大書,黑皮裝訂。辛辛納特斯以前已有幸見過他一面。 “這是書目,”圖書管理員說,語言極為簡潔,顯然有蔑視的味道。 “很好,就放這兒吧,”辛辛納特斯說,“我會選些書。如果你願意坐下來等一會兒,請便。但是如果你想走……” “我這就走,”圖書管理員說。

“那好。我會讓羅迪恩把書目還給你。還有,你可以把這些書帶回去……這些古代的雜誌真是美妙動人……你可知道,這本沉甸甸的書就像壓艙物一樣,一直把我送到時間的底部。那真是一種令人陶醉的感覺。” “不,”圖書管理員說。 “再給我送一些來我將把自己想要的年份抄下來。還要一本小說,要最新的。你就要走了嗎?各種吸引人的內容你全有嗎?”辛辛納特斯獨自一人,一邊喝湯,一邊翻閱書目。其核心部分精心印刷,很吸引人。印刷文本中插入許多用紅墨水寫的書名,字體雖小但很清晰。如果不是專家,要弄懂書目的意思是很困難的,因為其中的書名不是按字母順序排列的,而是以每本書的頁碼數為序,還註明每本書裡額外貼進去多少張(這是為了避免重複)。因此,辛辛納特斯只是隨便找找,心中並無確定的目標,碰到似乎有點魅力的東西就挑選出來。書目保存之乾淨堪稱典範,正因為如此,有一本書首頁的白色反面上,出現一個孩子的一系列鉛筆劃,就更加令人感到驚奇。那些畫的意思,辛辛納特斯起初並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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