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斬首之邀

第4章 第三章

走廊裡末日般的嘈雜聲越來越大,吵醒了辛辛納特斯。 儘管他在前天就已經為這樣被吵醒做好了準備,但他還是無法控制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他把晨衣折起貼在胸口,不讓他的心看見——安靜,沒什麼(就像令人難以置信的災難臨頭之際,大人對孩子說的話)——辛辛納特斯遮住他的心,稍微仰起身,仔細聽著。有許多人拖著腳走路的聲音,聲音大小各不相同;聲音的低沉程度也不一樣;有一個聲音提出一個問題,另一個較近的聲音作出回答。有人匆忙從遠處呼嘯而至,開始像在滑冰一樣滑過石頭地面。在混亂不堪的嘈雜聲中,監獄長用男低音說出幾個詞,雖然聽不清,但肯定很重要。最可怕的是,這一切喧鬧全都被一個孩子的聲音穿透——監獄長有個小女兒。辛辛納特斯辨認出他的律師哀鳴般的男高音和羅迪恩含糊不清的話音……又有一個奔跑著的人咆哮般地問了一個問題,有人咆哮般地作了回答。喘氣聲,劈啪聲,連續清脆的撞擊聲,像是有人用一根棍子在一條長凳底下探尋什麼。 “還是找不到嗎?”監獄長問話的聲音很清晰。有腳步聲跑過去。又有腳步聲跑過去。跑過去又跑回來了。辛辛納特斯再也忍不住了。他把雙腳垂到地上:他們畢竟尚未讓他與馬思見面……我應該開始穿衣服呢,還是等他們來替我穿?噢,把它了結掉吧,進來……

然而,他們又繼續折磨了他兩分鐘左右。門突然打開,他的律師飛快悄然而入。 他頭髮很亂,大汗淋漓。他一邊撥弄著左衣袖,一邊用眼睛四處尋找。 “我丟了一隻襯衫袖口鏈扣,”他大聲喊叫,像狗一樣直喘粗氣,“一定是……掛到了什麼……當我和可愛的小埃米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那麼淘氣……燕尾……我每次順道去看她……問題是我聽到了什麼聲音……可是我沒在意……嗯,鏈扣一定是……我很喜歡的……哎,現在太遲了……也許我還可以……我給全體衛兵許了諾的……太可惜了,但是……” “愚蠢、粗心的錯誤,”辛辛納特斯不動聲色地說,“我虛驚一場。這種事對心臟不利。” “噢,謝謝你,別在意,沒什麼,”律師心不在焉地低聲說。他的眼睛把囚室的所有角落仔細尋了個遍。看得出,丟了這樣一件東西他很難過。這東西很寶貴。丟了這件東西他很難過。

辛辛納特斯輕輕哼了一聲,回到床上。另一個人在床腳坐下來。 “我要來看你的時候,”律師說,“本來心情很好,很髙興的……可是現在這件小事壞了我的情緒——然而這畢竟是一件小事,我相信你會贊同這個看法的。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對了,你的感覺如何?” “想跟你秘密交談一次,”辛辛納特斯閉著眼睛答道。 “我想把自己得出的一些結論告訴你。把我包圍起來的是某種討厭的幽靈,而不是人。它們千方百計地折磨我:各種毫無意義的幻覺,做噩夢,說胡話,在噩夢中說蠢話,在這裡能冒充真實生命的一切東西。從理論上講,人希望醒來。但是沒有外界的幫助,我無法醒過來,然而我又很害怕這種幫助。我的靈魂已經變懶了,而且已經習慣了裹得很緊的衣服。在包圍我的所有幽靈中,你羅曼·維薩里奧諾維奇可能是最討厭的,但是另一方面——從我們之間的虛擬關係中你所處的邏輯地位來看——在某種意義上,你是顧問,是辯護人……”

“我是為你效勞的,”律師說,看到辛辛納特斯終於健談起來,心中竊喜。 “我想要問你的是:他們有什麼理由拒絕告訴我準確的處決日期?你等一等,我的話還沒有講完。那個所謂的監獄長不作正面回答,還提及一個事實——你等一等!首先,我想知道,誰有權確定這個日期。其次,我想知道,怎樣才能讓那個機構或個人或一群人有點理智……” 剛才還迫不及待想說話的律師,現在出於某種原因倒沉默了。他化過妝的臉、深藍色的眉毛和長長的兔唇,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思想活動。 “別再想你的衣袖了,”辛辛納特斯說,“集中註意力。” 羅曼·維薩里奧諾維奇笨拙地改變了一下自己的體位,把靜不下來的十指緊緊絞在一起。他用悲哀的聲音說:“正是因為那種心境……”

“我就要被處決,”辛辛納4#斯說,“這我知道。你接著說。” “咱們換個話題,我求你了,”羅曼·維薩里奧諾維奇喊道。 “難道你現在就不能在法律許可的範圍內說話嗎?這真是糟透了,叫我無法忍受。我順便來看你,只是想問問你有什麼合法的要求……例如,”(說到這裡他容光煥發)“也許你想得到庭審發言的打印副本?如果有這種要求,你就必須立即遞交必要的申請,你我現在就可以著手準備,詳細說明需要多少份發言副本,做什麼用。恰好我有一小時閒空——噢,來吧,咱們動手幹吧!我連專用的信封都帶來了。” “僅是出於好奇……”辛辛納特斯說,“但是首先……那麼,真的沒有機會得到答案了嗎?” “一隻專用信封,”律師重複道,想誘他。

“好吧,那就拿來吧,”辛辛納特斯說著,順手把鼓鼓的厚信封撕成起皺的碎片。 “你不應該這樣做,”律師說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你絕對不應該這樣做。你甚至沒有認識到自己乾了什麼。裡面裝的也許是一份赦免書,再去要一份是不可能的!” 辛辛納特斯撿起一把碎片,試圖重新拼接起來,哪怕是一個意義連貫的句子,但是一切都弄亂、變形、支離破碎了。 “你總是乾這樣的事,”律師嘀咕道,雙手抱住太陽穴,踱步穿過囚室。 “你的解救辦法也許就握在你自己手裡,可是你……真是糟透了!你說,我還有什麼辦法?現在一切都完了……本來我是多麼高興!我是多麼細心地讓你做好準備!” “我可以進來嗎?”監獄長用脹滿的聲音問。 “該不會打擾你們吧?”

“請進,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請進,”律師說。 “請進,親愛的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只是這裡的氣氛不大愉快……” “嗯,咱們這位在劫難逃的朋友今天感覺如何?”優雅、威嚴的監獄長俏皮地問,把辛辛納特斯冰涼的小手緊緊抓在自己胖乎乎的紫色爪子裡。 “一切都好嗎?沒有什麼疼痛吧?還在和我們這位不知疲倦的羅曼·維薩里奧諾維奇聊天?噢,我要順便告訴你,親愛的羅曼·維薩里奧諾維奇,我給你帶來了好消息——我那頑皮的小女兒剛才在樓梯上找到了你的衣袖鏈扣。這是用法國黃金造的,對嗎?非常非常精緻。我通常是不說恭維話的,但是我不能不說……” 他們倆走到一個角落裡,假裝是在檢查那件迷人的小裝飾品,討論其歷史和價值,並對之讚歎不已。辛辛納特斯利用這個機會從床底下提出指責,聲音很髙,氣勢洶洶,但最後又變得猶豫起來……

“對,式樣的確漂亮極了,實在漂亮極了,”監獄長和律師一起從角落裡走回來時,嘴裡不斷重複著這句話。 “看來你感覺很好,年輕人,”他對辛辛納特斯說的這句話毫無意義,當時辛辛納特斯正要爬回床上去。 “無論如何。你不應該孩子氣。公眾,還有作為公眾代表的我們這些人,惟一關心的是你的福利——這一點現在應該是很清楚的。我們隨時準備幫助你消除孤獨感,讓你的日子好過些。再過幾天,一個新囚犯將要搬進我們的一間豪華囚室。你們將會互相認識,這能給你帶來樂趣。” “再過幾天?”辛辛納特斯問。 “這麼說我還有幾天活頭了?” “你聽他說,”監獄長咯咯笑起來,“應該讓他知道全部實情。你看如何,羅曼·維薩里奧諾維奇?”

“噢,我的朋友,你說得太對了,”律師嘆氣道。 “對,先生,”監獄長接著說,把鑰匙串搖得丁當響。 “你應該更合作一些,先生。這段時間他一直很傲慢,憤怒,心懷惡意。昨天晚上我給他送來一些李子,你猜他怎麼著?這位大人決定不吃,這位大人實在太驕傲。好吧,先生!剛才我說到有一位新囚犯要來,你可以盡情和他聊個夠。沒有必要這樣悶悶不樂。我說得沒錯吧,羅曼·維薩里奧諾維奇?” “你說得對,羅迪恩,你說得對,”律師表示贊同,臉上露出不自覺的微笑。 羅迪恩捋著鬍子,繼續說:“我為這位可憐的紳士感到非常難過——我進來一看,他正站在疊在桌上的椅子上,踮著腳用他那雙小手要去抓窗戶上的鐵條,那模樣就像一隻病猴。天空很藍,燕子在飛,雲片高懸——天賜之福!神賜之恩!我像抱嬰兒一樣把這位紳士從桌上抱下來,我自己則聲嘶力竭大聲喊叫——沒錯,就是站在這裡,我不斷地喊叫……我真的快要崩潰了,我為他感到十分難過。”

“對了,我們把他送到樓上去,你看怎麼樣?”律師猶豫地建議。 “沒問題,當然可以,”羅迪恩故意拖長聲調說,顯示出自己平靜的仁慈。 “我們隨時可以這樣做。” “穿上你的晨衣,”羅曼·維薩里奧諾維奇說。 辛辛納特斯說:“我服從你們,你們這些幽靈、豺狼、拙劣的仿品。我服從你們。但是,我要求——是的,要求,”(另一個辛辛納特斯歇斯底里地跺腳,拖鞋都掉了)“你們告訴我,我還有多少時間可活……還有,是否允許我和妻子見面。” “也許會允許,”羅曼·維薩里奧諾維奇和羅迪恩交換眼色後答道。 “你就別羅嗦了。好吧,咱們走。” “請,”羅迪恩用肩膀推了一下沒上鎖的門說。 三個人一起走出去:走在前面的是羅迪恩,羅圈腿,褪色的舊馬褲,臀部鼓起。律師跟在他後面,穿禮服大衣,賽璐珞衣領上有個污漬,腦後黑色假髮下端有略帶粉色的平紋細布飾邊。在他後面,走在最後的是辛辛納特斯,甩掉拖鞋,把晨衣裹得更緊了。

到了走廊拐彎處,另一位不知名的衛兵向他們敬禮。走廊上,暗淡的石青光區與黑暗區交替出現。他們繼續不停地往前走。一個接一個的拐彎。有幾次他們經過的牆上出現相同的潮濕圖形,看上去像瘦骨嶙峋的馬,挺可怕的。不時需要開燈,滿佈灰塵的燈泡從上面或旁邊發出令人不快的黃光。有時燈泡燒壞了,他們只好在漆黑中拖著腳走。有一個地方,莫名其妙的陽光意外地從上面照射下來,在已受腐蝕的石板上灑開來,發出霧濛濛的光。監獄長的女兒埃米穿著明亮的方格連衣裙和方格短襪——完全是個孩子,但她那大理石般的小腿肚卻像芭蕾舞小女演員的一樣——正有節奏地對牆擊球。她回過頭,用一隻手的第四和第五手指把一縷金黃色頭髮從臉頰上掠開,目送這支小小的隊伍從自己身邊走過。羅迪恩經過她身邊時,把鑰匙串搖得丁當響逗她玩。律師輕輕撫摸她發亮的頭髮,但是她的目光卻盯著辛辛納特斯,他對她露出恐懼的微笑。在過道的下一個轉彎處,三個人都回頭張望。埃米正凝視著他們,雙手還在輕輕地拍打那隻光滑紅藍相間的球,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 他們又在黑暗中走了很久,到了盡頭,那裡有一隻深紅色的燈泡在一卷消防水帶上方發光。羅迪恩打開一扇不高的鐵門,進了鐵門有石頭階梯陡峭盤旋而上。此時三人的順序稍有改變:羅迪恩原地踏步,讓律師和辛辛納特斯先後通過,然後悄悄地走在隊伍後面。 要爬上這陡峭的階梯並非易事,黑暗的濃度隨著他們的攀登逐漸淡化。他們爬的時間很長,出於無聊,辛辛納特斯開始數階梯的級數,一直數到三位數,可是這時他跌了一跤,把數目給忘了。明亮程度逐漸增強。辛辛納特斯精疲力竭,像小孩爬樓梯一樣,每次都用同一隻腳開始。又拐了個彎,突然吹來一陣大風,夏季的天空耀眼地展現在眼前,燕子的鳴叫刺破長空。 他們三人來到了一座塔樓頂端的寬闊平台上,周圍景色激動人心,因為不僅塔樓本身很大,而且整座要塞像個龐然大物,矗立在一個巨大的懸崖之巔,像是從懸崖上長出來的一個大傢伙。下面,你可以看到幾近垂直的葡萄園,一條淺黃色道路蜿蜒而下,直至乾涸的河床;一個身著紅裝的小個子正在過凸面橋;跑在他前面的小不點兒很可能是一隻狗。 遠方,陽光燦爛的小鎮像個面積巨大的半圓形:一排排平整的房子五顏六色,周圍是構成弧形的樹木,其他一些歪斜的房子順坡而下排列,彷彿踩在自己的影子上。你還可以分辨出第一大街上穿行的車輛,大街末端泛出紫色微光,那是著名的噴泉在噴湧。更遠處,霧濛濛山巒重疊,構成地平線,有斑斑點點的橡樹林,不時可見水塘像一面面小鏡子閃爍光芒,其他明亮的橢圓形水域在西部匯聚,透過柔和的薄霧煥發光彩,那裡就是斯特羅普河的發源地。辛辛納特斯一手貼在面頰上,紋絲不動,心中充滿難以言表的模糊的但也可能是快樂的絕望,凝視著塔瑪拉公園的微光和薄霧,凝視著公園背後鴿藍色的溫柔群山——啊,他注視良久,目光捨不得移開…… 律師距他僅幾步之遙,他用雙肘靠在寬闊的石砌女兒牆上,牆頂居然長滿了一種長勢旺盛的蔬菜。他的背部沾了白堊。他憂心忡忡地仰望太空,左腳的漆革皮鞋擱在右腳皮鞋上,由於臉頰受到手指的擠壓,下眼瞼向外翻。羅迪恩不知從哪裡找來一把掃帚,一聲不吭地打掃平台上的石板。 “這一切多麼令人迷戀啊,”辛辛納特斯對著公園和群山說(由於某種原因,在風中重複“令人迷戀”這個詞令人感到特別愉快,就像孩子捂上耳朵又突然鬆開,如此變換聽覺世界為樂)。 “令人迷戀啊!我從未見過那些山巒如此美麗,如此神秘。在山巒的某一重疊之處,在它們神秘的峽谷中,難道我就不能……不,我最好別去想它。” 他把平台走了個遍。平原地帶朝北延伸,雲影從平原上掠過,草地和糧田交替出現。在斯特羅普河的一個拐彎處以遠,可以看到古老的機場和保存陳舊失修飛機的建築物輪廓,機翼上鏽跡斑駁。飛機假日里有時還在使用,主要是供殘疾人娛樂。內容沉悶乏味。時間平靜地在打瞌睡。傳說城裡有過一個人,是藥劑師,據說他的曾祖父曾留下一份回憶錄,描寫商人們如何乘飛機去中國。 辛辛納特斯繞平台走完一圈之後,又回到南邊的女兒牆。他正在用眼睛盡情地進行非法遠遊。此時他認為自己辨認出了那特定的開花灌木叢,那隻鳥,那條消失在常青藤樹陰下的小路—— “到此為止吧,”監獄長和藹地說,把掃帚扔到一個角落裡,重新穿上禮服大衣。 “回家去。” “對,時間到了,”律師看了看表,附和著。 這支小小的隊伍開始往回走。前頭是監獄長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緊隨其後的是律師羅曼·維薩里奧諾維奇,最後面是囚犯辛辛納特斯,他吸了大量新鮮空氣之後,不禁呵欠連連。監獄長的禮服大衣後面沾有白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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