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斬首之邀

第3章 第二章

羅迪恩給他端來一杯溫熱的巧克力飲料,同時送來兩份報紙:地方報《早安,各位》和比較嚴肅的日報《民眾之聲》,照樣登有許多彩色照片。在第一張報紙上,他看到了自家房子的正面照:孩子們從陽台上往外看,他的岳父從廚房窗戶往外看,一名攝影師從馬思的窗戶往外看。第二張報紙刊登的是從馬思的窗戶可以看到的熟悉景物:花園、蘋果樹、敞開的大門、給房子拍正面照的那位攝影師。此外,他還發現有兩張他自己的快照,表現出他年輕時很溫順。 辛辛納特斯是一個不知名的流浪者的兒子,童年是在斯特羅普河彼岸的一家大型慈善機構裡度過的(二十幾歲才與塞西莉亞·C邂逅,當時她才十幾歲,個子矮小,樣子很年輕,喜歡唧唧喳喳。有一天晚上,在池塘群旁,她理解了他的意思)。由於一次奇特的偶然機會理解了自己的危險,辛辛納特斯從小就學會小心翼翼地隱藏自己的某種怪癖。別人的目光看不透他,因此當他失去警覺時,便給人一種怪誕的印象,在人們的靈魂彼此透明的世界上,他就像一個孤零零的黑色障礙物。但是他學會了假裝半透明,從某種程度上說是運用了一種複雜的光學幻覺系統——但是他在操縱變換自己的靈魂所用的各個照明巧的面和角度時,只要一忘乎所以,自我控制出現瞬間鬆懈,就會立即引起人們的驚慌。他的同齡夥伴和他玩到興頭上時,會突然離他而去,他們彷彿感覺到,他清澈的目光和青色的雙鬢都是狡猾的欺騙,辛辛納特斯實際上是不透明的。有時候,老師在課堂上會突然靜默下來,把眼睛周圍的所有皮膚驟然收攏,盯視他好一陣子,最後說:“你怎麼啦,辛辛納特斯?”這時他會重新控制自己,把自我緊緊抱在懷裡,轉移到安全的地方。

隨著時間的流逝,安全的地方變得更少了:任何場所都有眾目睽睽的注視,囚室門上的窺孔,更是讓門外的窺視者一覽無餘。因此,辛辛納特斯沒有把五顏六色的報紙揉成團,也沒有把它們扔掉,但是他潛意識中的自我已經這樣做了(潛意識中的自我,無論你、我、他,人皆有之——在那一刻做我們喜歡做的,但卻不能……)。辛辛納特斯很平靜地把報紙放在一邊,喝完了巧克力飲料。原來覆蓋在巧克力上的棕色表層物,現在變成皺縮的浮渣,粘在他的嘴唇上。接著,辛辛納特斯穿上黑色的晨衣(穿在他身上顯得太長)和帶絨球的拖鞋,戴上黑色的無簷便帽,開始在囚室裡來回走動,自從被囚禁的第一天起,他都這樣做。 童年在郊區的草地上。孩子們玩球、玩壇子、玩盲蛛、玩跳背遊戲、玩漿果、玩袋子。辛辛納特斯輕巧敏捷,但是他們不喜歡和他一起玩。冬天,城裡的斜坡覆蓋上一層光滑的雪,坐在所謂“玻璃般的”薩布羅夫雪橇上從坡頂飛馳而下,趣味盎然。滑完雪橇回家時,天黑得很快……天上有令人讚嘆的星星、思想和哀愁,地上是愚昧的無知。在嚴寒具有金屬特性的黑暗中,食品櫥窗閃爍著琥珀色和緋紅色的光芒。穿著絲連衣裙外面又套上狐狸裘的婦女,穿過街道,從一幢屋子到另一幢屋子。電動“四輪遊覽輕便車”沿著雪粉飛揚的軌道疾駛而去,一時捲起發出冷光的大風雪。

有人小聲說:“阿卡迪·伊里奇,你看看辛辛納特斯……” 他對通風報信人並不生氣,可是這種人成倍增加,待他們老練後,就變得可怕起來。在他們眼裡,辛辛納特斯似乎很黑,好像他是從黑夜中裁割下來的一塊。不透明的辛辛納特斯把身子轉過來轉過去,試圖接住光線,極為急切地想以半透明的姿態出現。他周圍的人單憑第一個字就能相互理解,因為他們所用的字眼都不會有意料不到的結尾,也許是某一個古字,變成一隻飛鳥或一個彈弓,產生奇妙的結果。他小時候,他們常帶他去第二大街那座枯燥乏味的小博物館,後來他自己也去。那裡收藏著稀有、奇特的東西,但是除了辛辛納特斯以外,所有的城里人都認為展品有限而且透明,就像他們彼此之間的相互看法一樣。沒有名字的東西是不存在的。很遺憾,萬物皆有名稱。

“無名的存在,無形的物質,”門開著的時候,辛辛納特斯望著被門遮住的牆讀道。 “不斷參加命名日慶典的人,你們只能……”這些文字寫在另一個地方。 繼續往左,字寫得有力而且漂亮,沒有一行多餘的話:“注意,他們對你說話的時候……”後面的字被擦掉了。 在它旁邊,有小孩子的笨拙字體:“我要罰這些寫字人的款,”署名是“監獄長”。 你還可以辨認出另一行字,古老而令人困惑的一行字:“趁我還活著的時候對我進行量度——晚了就來不及了。” “無論如何,我已經被量度過了,”辛辛納特斯說,重新開始走動起來,並用指關節輕叩牆壁。 “可我多麼不想死啊!我的靈魂已經躲藏在枕頭底下。噢,我不想死!離開我溫暖的身體會很冷的。我不想……等一等……讓我多打一會兒盹。”

十二歲,十三歲,十四歲。辛辛納特斯十五歲那年去一家玩具廠工作,他是因為個子矮被指派到那裡去的。晚上,他在水上流動圖書館裡,在懶洋洋的迷人微浪拍打聲中,盡情地閱讀古書。這座水上流動圖書館是為紀念西尼奧科夫博士而建造的,館址選在他當年在城河裡溺死的地方。鐵鍊的嘎吱聲,小走廊上的橘色燈影,水的拍擊聲,光滑的水面像被月光塗上一層油。遠處,在一座高高的橋的黑網中,燈光閃爍而過。可是後來,這些寶貴的圖書開始受潮,最後不得不排乾河水,通過一條特別挖掘的運河,把水全部引到斯特羅普河去。 在玩具廠裡,他有很長一段時間盡力干各種複雜的瑣事,做女生玩的布娃娃。小玩偶中有毛茸茸的普希金在毛皮武裝的商船上,有老鼠般的果戈理穿著火紅色的西裝背心,有胖鼻子、穿農民罩衫的老托爾斯泰,還有許多別的人物,如戴著無鏡片眼鏡、鈕扣全部扣上的杜勃羅留波夫。人為形成對神秘的十九世紀的喜好之後,辛辛納特斯準備全力以赴投入古人的迷霧之中,從中找到一個虛妄的避難所,但有別的東西擾亂了他的心。

馬思也在那家小工廠里工作。她那濕潤的嘴唇半開著,正把一根線對準針眼。 “嗨,辛辛納蒂克!”於是令人銷魂的漫步在很大很大的塔瑪拉公園裡開始了(公園如此之大,他們在纏綿入神之際,遠處的群山變得朦朧起來)。沒有任何緣由,柳樹林哭泣了,化為三條小溪,三條小溪形成三個瀑布,每個瀑布都帶著自己的小彩虹一頭栽進湖里,湖中有一隻天鵝與自己的倒影挽臂而遊。平坦的草坪,杜鵑花、橡樹林,穿綠色長統靴的快樂園丁,整天像在捉迷藏似的忙個不停,洞室,頗具田園風味的長凳,三個愛逗趣的人在長凳上留下整齊的三小堆東西(這是個惡作劇——它們是用漆成棕色的馬口鐵做成的仿製品),幼鹿跳到大路上來,就在你的眼前化為抖動的陽光光斑——當時的公園景色如此美麗!還有馬思口齒不清的綿綿細語,她的白色長襪和絲絨拖鞋,漂亮的酥胸和帶有野草莓氣味的醉人之吻。要是在這裡能看得見該有多好——起碼是樹梢,起碼是遠處的山脈……辛辛納特斯稍微緊了一下晨衣。辛辛納特斯移動桌子,開始把它往後拉,桌子發出憤怒的尖叫:它顫動著,極不情願地被拖過石頭地面!當他朝著窗戶後退時(也就是朝著牆壁後退,在高高的牆上有一個傾斜的洞,算是窗戶),桌子的顫抖傳到辛辛納特斯的手指上和辛辛納特斯的硬腭上。一把湯匙丁當落地,杯子開始跳動,鉛筆開始滾動,一本書開始滑到另一本書上去。辛辛納特斯把不聽話的椅子搬到桌上。最後他自己也爬了上去。可是,他當然什麼也看不到,只有炎熱的天空和幾根向後梳的稀疏白色毛髮——那是無法容忍藍色的殘余云朵。辛辛納特斯只能勉強夠得著鐵條,鐵條外面是窗洞,窗洞盡頭處是更多的鐵條,鐵條的影子映在石頭斜面掉了皮的牆壁上。窗洞的一邊寫著一些字,字體和他以前看到過的那些被擦掉一半的句子一樣整齊,但帶有鄙視色彩:“你什麼也看不到。我也試過的。”

辛辛納特斯踮起腳跟站立,用他那雙小手抓住鐵條,因為使勁,手都變白了。他的半邊臉佈滿了陽光格子,左側的黃色鬍鬚閃耀著光芒,兩隻鏡子般的瞳仁中各有一個小小的金色籠子,而在底下,他的腳後跟因踮起而離開了太大的拖鞋後部。 “再踮高一點,你就要掉下來了,”羅迪恩說,他已經在旁邊站了足足半分鐘,此時正緊緊抓住不斷搖晃的椅子。 “沒事,沒事,現在你可以爬下來了。” 羅迪恩有一雙矢車菊般的藍色眼睛,和往常一樣,他的紅鬍子很漂亮。這副迷人的俄羅斯式尊容正仰望著辛辛納特斯。辛辛納特斯裸露的腳跟踩在他臉上——應該說是他的影子踩在了他臉上,而辛辛納特斯本人已經從椅子上降到桌子上了。羅迪恩像抱嬰兒一樣,小心地把他抱下來。接著,他把桌子重新拖回它原來的地方,桌子發出小提琴般的聲音。他坐在桌邊上,一隻腳懸空擺動,另一隻腳拖在地板上,模仿小酒館裡哼唱歌劇小調的浪蕩子那種輕鬆活潑的姿態,辛辛納特斯則扯了一下晨衣腰帶,強忍著不哭出來。

羅迪恩用男低中音哼唱著,眼珠子直打轉,手裡揮舞著空杯子。馬思以前也曾經唱過這首有勁的歌。淚水從辛辛納特斯的眼中湧出。唱到一個高潮音符上,羅迪恩把杯子重重地摔碎在地板上,人也從桌子上滑了下來。儘管他是獨自一個人唱,但聽起來倒像是合唱。突然,他舉起雙臂,走出去了。 辛辛納特斯坐在地上,透過淚水往上瞧,鐵條的影子已經移動了位置。他試圖——第一百次——移動桌子,可是天啊,桌腿早已被固定在地面上。他吃了一個壓製過的無花果,重新開始在囚室裡走動起來。 十九歲,二十歲,二十一歲。二十二歲時他轉到一家幼兒園,在F班當教師。就在這時,他和馬思結了婚。他剛一開始新的工作(照看跛腳、駝背或斜視的好動小孩子),就有一位重要人物對他提出了二級控訴。對方以小心猜測的形式,暗示他有初步違法行為。城市元老們把這份備忘錄,連同過去他那些更富洞察力的同事們一再提出的舊指控,一起進行審理。教育委員會主席和一些其他官員輪流和他鎖在一起,對他進行法律所規定的各種試驗。連續好幾天不允許他睡覺,他被強迫不間斷地進行毫無意義的快速閒談,直至他幾乎神誌失常。他還被迫給各種不同的東西和自然現象寫信,表演日常生活場景,模仿各種動物、各種職業和各種疾病。所有這一切他都完成了,通過了,因為他年輕,善於隨機應變,充滿活力,渴望生存下去,能和馬思共同生活一陣子。他們很不情願地把他放了,還允許他繼續照看類別最低的孩子,這些孩子是可以被犧牲的,他們這樣做是為了想看看之後的結果。他把孩子編成對子,帶他們出去散步,他則轉動一隻樣子像咖啡研磨機的小型手提八音盒的把柄。假日里,他和孩子們一起在操場上盪鞦韆——向上盪時,整群孩子一動不動,屏住呼吸,下盪時則發出尖叫。他還教其中的幾個孩子識字。

與此同時,馬思從結婚頭一年起就開始背叛他,不分場合隨便與他人濫交。通常情況下,辛辛納特斯回家時,她似笑非笑的表情令人生厭,豐滿的下巴抵在頸部,彷彿是在責備自己,然後抬起誠實的淡褐色雙眼,輕柔地低聲說:“今天小馬思又乾了那種事。”此時,他會盯著她看幾秒鐘,像女人一樣把手掌貼在臉頰上,接著是無聲地哭泣,穿過滿是她的親屬的所有房間,把自己鎖在浴室裡,在裡面使勁跺腳,打開水龍頭,咳嗽,以掩蓋自己哭泣的聲音。有時,她會自我辯解,向他解釋道:“你知道,我是個很善良的人:這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卻能給男人帶來那麼大的寬慰。” 她很快就懷孕了,但孩子不是他的。她生下一個男孩,馬上又懷孕——又不是他的——生了個女孩。男孩跛腳,脾氣極壞,女孩愚鈍,太胖,幾乎眼盲。兩個孩子因為有這些嚴重缺陷,結果都進了他任教的幼兒園。看到靈巧、光潔、快活的馬思帶著一個跛子和一個胖子回家,給人以古怪的感覺。辛辛納特斯逐漸完全失去了警覺,有一天,在城市公園的一次露天集會上,突然出現了一陣驚慌,有人高聲喊道:“市民們,我們中間出現了一個——”接下去是一個陌生、近乎被遺忘的詞。風颼颼地吹過槐樹林,辛辛納特斯沒有辦法,只好站起來,走開沿途心不在焉地摘下小路旁的灌木葉子。十天后,他被捕了。

“明天,可能,”辛辛納特斯在囚室裡緩慢走動時自言自語道。 “明天,可能,”辛辛納特斯說著坐在了床上,用手掌揉自己的前額。落日的餘暉重複著早已熟悉的效果。 “明天,可能,”辛辛納特斯嘆氣說。 “今天太安靜了,到了明天,明亮的早晨……” 一時間,一切歸於靜寂——盡頭處放著裝水的瓦罐,天下所有囚犯都用它喝水;互相勾肩搭背的牆壁,宛如四個人湊在一起用聽不到的私語討論一個重大秘密;光潔柔軟的蜘蛛,有點像馬思;桌上有一些黑色的大本書…… “天大的誤解,”辛辛納特斯說完突然爆發出一陣狂笑。他站起身,脫掉晨衣、無簷便帽、拖鞋。他脫掉亞麻褲和襯衫。他摘下腦袋,就像摘掉假髮一樣;摘下鎖骨,就像摘下肩章;摘下胸廓,就像摘下頸肩鎧甲;他卸下屁股和雙腿,他卸下雙臂,就像脫掉手套,把它們扔到一個角落裡。他剩下的部分逐漸消融,幾乎沒有給空氣染上什麼顏色。起初,辛辛納特斯簡直是沉醉在孤傲冷漠之中;接著,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神秘的媒質中,開始自由地、幸福地……

鐵門閂拉響,如同晴天霹靂,辛辛納特斯立即重新長出卸掉的全部零部件,包括無簷便帽。獄卒羅迪恩用一隻圓籃子送來十二個黃色的李子,籃子周圍用葡萄葉裝飾,這是監獄長的妻子送的一份禮物。 辛辛納特斯,你的犯罪練習已經使你恢復了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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