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斬首之邀

第2章 第一章

依照法律規定,死刑判決是低聲向辛辛納特斯·C宣布的。在場的人全都站了起來,彼此交換著微笑。滿頭白髮的法官把嘴湊近他耳旁,喘了口粗氣,宣布完畢,緩緩走開,彷彿捨不得離去。辛辛納特斯隨即被押回要塞。路繞著要塞的石頭山麓蜿蜒而上,到大門底下消失了,就像一條蛇消失在一道裂縫裡一般。他很鎮靜,但是在長廊行走時得有人攙扶,因為他步履蹣跚,像個剛學會走路的孩子,又像是一個夢見自己行走在水面上的人,一腳踩空時才突生疑問:一直走得好好的,怎麼會掉下去呢?獄卒羅迪恩費了好長時間,才把辛辛納特斯囚室的門打開——拿錯了鑰匙——通常都要如此折騰一番。門終於開了。律師已經在裡面等著他。律師坐在床上,埋頭深思,身上沒穿燕尾服(忘在審判室的靠背椅上了——那天很熱,一整天都令人沮喪)。囚犯剛被帶進來,他迫不及待立即跳起來。可是辛辛納特斯心情不佳,不想談話。儘管這樣一來,他就必須獨自待在這間囚室裡,囚室還有窺孔,就像小船上的一個漏洞——他並不在乎,堅持要求不受打擾,於是他們向他鞠躬後,便離開了。

至此,我們的故事似乎快結束了。我們看小說看得高興的時候,往往會輕輕地摸一摸右手邊尚未讀完的部分,機械地測定是否還剩很多(如果我們的手指頭感受到實實在在的厚度,心裡總是很高興),可是現在剩下的部分無緣無故地突然變得很薄了:快點看幾分鐘就完了,已經在收尾了——噢,真是糟透了!原來我們覺得有一大堆黑中泛紅的光潔櫻桃,現在突然變成稀稀落落的幾顆:那顆帶傷痕的已經有點爛了,這顆已經枯乾,剩下皮包核了(最後一顆必定是又生又硬),噢,真是糟透了!辛辛納特斯脫下絲質外套,穿上晨衣,跺了跺腳,讓它們不再顫抖,開始在囚室裡來回踱步。桌上一張乾淨的白紙閃著光,白紙上輪廓鮮明地擺著一支削得很漂亮的鉛筆,除辛辛納特斯之外,它和任何人的生命一樣長,六面都閃著烏木的光澤。它是食指的一個文明後裔。辛辛納特斯寫道:“儘管落到這步田地,相對而言,我還活著。畢竟我早有預感,對這種結局早有預感。”羅迪恩站在門外,像個船長似的,透過窺孔嚴肅認真地窺視著。辛辛納特斯覺得後腦勺涼颼颼的。他把自己寫下的文字劃掉,開始輕輕地塗黑;一個尚未成形的構思漸漸有了形狀,捲曲成一個羊角狀。噢,真是糟透了!羅迪恩透過藍色的舷窗凝視著時升時降的地平線。是誰暈船了?是辛辛納特斯。他突然全身冒汗,一切全變黑,他能感覺到每一根毛髮的微小髮根的存在。時鐘敲響了——四下或五下——其震動和再震動和迴響和一座監獄都很相稱。一隻蜘蛛——囚犯的正式朋友——用腳順著一根蛛絲從天花板上爬下來。但是沒有人叩牆,因為偌大的監獄裡迄今只關押著辛辛納特斯一個囚犯!

過了一陣子,獄卒羅迪恩進來請他共同跳一曲華爾茲。辛辛納特斯表示同意。他們開始旋轉起來。羅迪恩皮帶上的鑰匙串丁當作響;他身上散發出汗臭、煙味和大蒜氣味;他哼著曲子,口鼻氣息不斷噴進紅色的鬍鬚;生鏽的關節嘎吱作響(他已風光不再,天啊——現在他胖了,氣短)。他們從囚室裡跳到了走廊上。辛辛納特斯比他的舞伴矮小許多。辛辛納特斯像葉子一樣輕飄。跳華爾茲產生的風,吹得他稀疏的長鬍子末端抖動不止,他那清澈的大眼睛斜視著,膽怯的舞者都這樣。作為一個成年男人,他的確很矮小。馬思常常抱怨,他的鞋她穿起來覺得太小。走廊拐彎處站立著另一名衛兵,不知其名,身佩來复槍,戴一個像狗一樣的面具,口鼻部蒙一層薄紗。他們在他身邊轉了一圈,一路跳回囚室。令人心醉神迷的擁抱如此短暫,辛辛納特斯覺得些許遺憾。

乏味而沉悶的鐘聲又敲響了。時間以算術遞增方式向前行進:現在是八點鐘。夕陽照在難看的小窗上,邊牆上出現了一個火焰般的平行四邊形。囚室裡充滿了黃昏的各種色彩,直至天花板,其中包含一些十分奇特的色素。於是人們不禁產生疑問,是哪位馬虎的色彩畫家在門的右邊作畫的緣故呢,或是由於業已不復存在的另一扇裝飾華麗的窗戶造成的呢? (實際上是掛在牆上的一張羊皮紙,分兩欄詳盡地寫著“囚犯守則”;折一個角,標題用紅字,小花飾,該市的古老印章——即兩側突出的火爐——為黃昏的豐富色彩提供了必要的材料。)囚室的配額家具是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床。鋅盤裡的晚餐(判處死刑的犯人有權享用與獄卒相同的伙食)放在桌上很久,早已涼了。天黑下來了。突然間,高度集中的金色電燈光照亮了囚室。

辛辛納特斯把雙腳從床上放下來,頓時覺得像有一隻保齡球在腦袋裡滾動,從後頸沿對角線滾到太陽穴,稍停又滾回去。就在這時,門開了,監獄長走進來。 他同往常一樣,穿著禮服大衣,筆直站立,挺胸,一隻手插在胸前衣襟內,另一隻手放在背後。他頭戴精美烏黑的假髮,塗蠟且分縫。一張極為冷酷無情的臉,深灰黃的雙頰,略顯過時的皺紋體系,惟有那兩隻突出的眼睛,在某種意義上讓它露出一點生機。他平穩地邁動穿著柱狀褲的雙腿,從牆邊大步走到桌旁,幾乎到了床前——儘管有著威嚴的穩健,但他還是平靜地消失得無影無踪。然而,幾分鐘後,門又開了,這一次還是那熟悉的刺耳聲。他照樣穿著禮服大衣,挺著胸膛,進來的還是同一個人。 “從可靠的消息來源獲知,你的命運似乎已經確定,”他開始用圓潤的男低音說話,“我有責任,親愛的先生……”

辛辛納特斯說:“好。你。真。”(詞序有待調整。) “你真好,”另一位辛辛納特斯清了清嗓子說。 “解脫了,”監獄長高聲喊道,也不理會這個詞用得不夠得體。 “解脫了!啥也別想。責任。我總是如此。但我想冒昧問一句,你為什麼不吃飯呢?” 監獄長把蓋子打開,拿起那碗已經凝固的燉品,放在自己敏感的鼻子下聞。他用兩個手指頭夾起一塊土豆,開始使勁地咬,眼睛又盯上另一隻盤子裡的什麼東西了。 “我真不明白你還要什麼更好的食物,”他不高興地說,扔下手銬,在桌旁坐下來,以便更舒服地享用大米布丁。 辛辛納特斯說:“我想知道是不是還有很長時間。” “酒香蛋黃羹好吃極了!想知道是不是還有很長時間。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總是到最後一刻才接到通知。為此我多次提過意見,如果你感興趣,我可以把有關這一問題的所有往來信函拿給你看。”

“那麼就是明天早上啦?”辛辛納特斯問。 “如果你想知道的話,”監獄長說,“……是的,味道太好了,真叫人心滿意足,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好吧,為了能更好理解,允許我請你抽支煙。不要害怕,至多也只是倒數第二支,”他風趣地補充說。 “我不是出於好奇才問的,”辛辛納特斯說,“膽小鬼總是喜歡問這問那,此話不假。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即使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恐懼等情緒——那也不能說明我膽小。馬發抖不應由騎士負責。我之所以想知道,理由是:死刑判決的補償應該是讓囚犯明確知道處決的準確時刻。雖說是奢求,但卻是應得的。然而,我對自己的死期卻渾然不知,這只有自由自在活著的人才能容忍。除此之外,我腦子裡還有許多已經開始而在不同時間被打斷的計劃……如果我在被處決之前所剩的時間不足以有條不紊地完成這些計劃,我壓根兒就不應該著手去做。這就是為什麼……”

“噢,別再咕噥了,”監獄長惱怒地說。 “首先,這違反規矩;其次——我現在就用簡單的俄語告訴你,而且是第二次告訴你——我不知道。我所能告訴你的是命運之友隨時可能到來;待他確實來了,休息過了,對這裡的環境適應了,他還得試試刑具,當然,這是假設他自己沒有帶刑具來,而這種情況是完全可能發生的。煙勁如何?不會太濃吧?” “不會,”辛辛納特斯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下自己的香煙答道。 “可是我認為,根據法律……你未必知道,但是市長……應該……” “我們已經聊過了,這就行了,”監獄長說。 “其實我到這裡並不是來聽取意見的,而是……”他眨巴著眼睛,先在一隻口袋裡亂摸,然後又摸另一隻,最後從胸部內口袋裡掏出一張帶橫格的紙,明顯是從學校裡用的筆記本上撕下來的。

“這裡沒有煙灰缸,”他手持香煙做了個姿勢說;“咱們就把它掐滅在剩下的這一點沙司裡吧……就這樣。我看這燈光有點太強烈。也許如果我們……噢,沒關係,湊合著用吧。” 他打開那張紙,沒有戴上他的角質架眼鏡,而是把眼鏡放在眼前,開始清晰地讀起來: “'囚犯!在這莊嚴的時刻,當所有人的眼睛'……我認為我們最好還是起立,”他關切地打斷了自己的話,從靠背椅上站了起來。辛辛納特斯也站起來。 “'囚犯,在這莊嚴的時刻,當所有人的眼睛都注視著你,你的法官們興高釆烈,在你正為斷頭後立即出現的無意識身體動作做準備時,我有一句告別的話要對你說。我的使命是——我永遠不會忘記——在法律許可的範圍內為你在監獄逗留期間提供一切可能的舒適。因此,如果你有什麼感激之情要表達,最好以書面形式寫在這張紙的一面上,我很樂於給予最大的關注和重視。'”

“好吧,”監獄長說,把眼鏡折起來。 “公事辦完了。我就不佔用你更多時間了。如果你需要什麼東西,隨時告訴我。” 他在桌旁坐下來,開始迅速地寫著什麼,以此表示正式接見業已結束。辛辛納特斯走出囚室。 走廊牆上投下羅迪恩打盹的影子,人影趴在一張凳子的影子上,只露出一抹略帶紅色的鬍子的輪廓。更遠處的牆壁拐彎處,另一名衛兵已經摘下統一標準的面具,正在用衣袖擦臉。辛辛納特斯開始沿著台階往下走。石台階又窄又滑,螺旋式扶手像幽靈一般摸不著。到了底下,他又沿著走廊繼續往前走。有一扇門敞開著,上面的“辦公室”標牌如同鏡中的反轉字。墨水池上月光閃爍,桌下的廢紙簍裡碰撞聲窗窣聲大作:一定是有隻老鼠掉進去了。辛辛納特斯又穿過許多道門,時而絆一下,時而跳一下,來到一個小院子裡,院中到處是破碎的小片月光。今天晚上的口令是沉默,大門口的士兵用沉默回應辛辛納特斯的沉默,讓他走過去,另外幾扇大門他也同樣順利通過。離開薄霧籠罩的監獄之後,他開始順著陡坡上帶有露珠的草皮往下滑,踩上懸崖間的一條灰色小路,兩次、三次穿過大路的彎曲部分——大路終於脫離了要塞的最後陰影,顯得更加筆直暢通——辛辛納特斯走過一條乾涸小河上的一座橋,到了城裡。他爬到一個陡坡頂上,在花園街上向左拐,迅速經過開著淺灰色花朵的灌木林。什麼地方有一扇窗戶閃爍著燈光。一道籬笆後面有一條狗抖動鐵鍊,但沒有吠。微風一個勁地吹,逃亡者裸露的脖頸涼了下來。一陣陣香氣不時從塔瑪拉公園飄過來。他是多麼熟悉那座公園呀!馬思還是新娘的時候,曾在那裡受到青蛙和金龜的驚嚇……每當生活無法忍受的時候,人們可以到那裡去漫步,嘴裡嚼著丁香花朵,眼裡噙著螢火蟲般的淚水……那座有綠色草皮覆蓋的美洲落葉松公園,園中柔情的池塘,遠處樂隊的噹噹聲……他在馬特法特街上拐彎,經過一家古老工廠的廢墟,它曾是這座城鎮的驕傲,經過颯颯作響的椴樹林,經過電報局僱員歡樂的白色小屋(他們不斷地在為某一個人慶祝生日)來到了電報街上。那裡有一條狹窄的小路通向山頂,椴樹林又開始沙沙低語。一座公園裡,有兩個男人,可能是坐在凳子上,正在昏暗處悄悄地談話。 “我看是他錯了,”其中一個說。另一個作了很不明智的回答,兩人同時發出一聲嘆息,很自然地與樹葉的沙沙聲混合在一起。辛辛納特斯跑到了一個圓形廣場上,月光照在人們熟悉的詩人雕像上,看上去像個雪人——四方腦袋,雙腿併攏,又急促地跑了幾步以後,已經來到了自己的街道上。右邊,月光把迥異的枝葉圖案投在了相似的房屋牆壁上,因此,辛辛納特斯只能憑房屋陰影的形狀和兩扇窗戶之間的交叉閂,才認出了自家的房屋。馬思住的頂樓窗戶沒有燈光,但敞開著。孩子們一定是在鷹鉤鼻式的陽台上睡著了——那邊有一點什麼白色的東西。辛辛納特斯跑上屋前的台階,把門推開,走進了他那間點著燈的囚室。他轉過身,但是自己已經被鎖在裡面了。噢,真是糟透了!鉛筆在桌上閃光。蜘蛛趴在黃色的牆壁上。

“把燈關上!”辛辛納特斯喊道。 透過窺孔窺視的獄卒把燈關了。黑暗和靜寂開始交織在一起,可是時鐘卻來打擾,它敲了十一下,稍一思索,又敲了一下。辛辛納特斯仰臥在床,凝視著眼前的黑暗,散佈在其中的亮點逐漸消失。黑暗和靜寂完全融為一體。此時,也只有到了此時(也就是說,過了我簡直無法形容的極為可怕的一天之後,仰臥在囚室小床上,半夜過後),辛辛納特斯才對自己的處境有了明確的評價。 首先,在夜間眼瞼下側那黑色天鵝絨的背景下,出現了馬思的臉,像是在紀念品盒裡。像洋娃娃一樣紅潤,孩子般突出的前額閃閃發亮;在她淡褐色的圓眼睛上方,稀疏的眉毛向上斜。她開始眨眼,轉頭,光滑細膩雪白柔軟的脖子上系一條黑色絲絨帶,天鵝絨連衣裙的下擺呈喇叭形展開,與黑暗融為一體。他在聽眾中看到的她就是這個樣子,當時他被帶到剛上過油漆的被告席旁,他不敢坐,而是站在一旁(但他的雙手還是沾上了翠綠色的油漆,報社記者們以強烈的興趣拍下了他留在板凳後面的手指印記)。他能看到他們緊繃的前額,看到紈絝子弟們穿著俗麗的窄褲,看到時髦女性的小鏡子和彩虹色圍巾,但是他們的面孔全都模糊不清——在所有的旁聽者中,他只記住杏眼的馬思一人。辯護律師和公訴人都化過妝,看上去彼此很相像(法律要求他們必須是同父異母兄弟,但這樣的人並非總能找到,於是只好化妝),他們以行家里手的速度說完各自的五千個單詞。他們輪番發言,法官為了跟上輪換節奏,腦袋只好不斷偏過來歪過去,其他所有人的腦袋也跟他一樣。只有馬思半側著頭,像個充滿驚奇的孩子般一動不動地坐著,目光凝聚在辛辛納特斯身上,當時他正站在閃亮的綠色專用板凳旁邊。辯護律師是傳統斬首法的倡導者,輕而易舉地說服了富於創造力的公訴人,接著,法官對案件做了總結。 在這些講話的片斷中,夾雜著“半透明”和“不透明”一類的詞彙,它們像泡泡一樣形成、爆裂,此時還在辛辛納特斯耳中轟響,血液的奔湧化成了掌聲,馬思那張猶如置於紀念品盒中的臉還留在他的視野裡,直至受到法官的干擾才逐漸淡去。法官走過來,緊貼在他身邊,他甚至能看清他黝黑的大鼻子上放大的毛孔,鼻尖上有一個毛孔長出一根孤零零的長毛。法官用傷感的低音宣布:“承蒙聽眾恩准,我們將給你戴上紅色高頂大禮帽。”——這是法庭設計的一個像徵性詞語,其意義連小學生都明白。 “可我是被煞費苦心塑造出來的一個人,”辛辛納特斯在黑暗中哭泣時這樣想。 “我的脊椎曲率被計算得十分精確,非常神秘。我覺得自己的腿肚還很結實,在我的一生中還能跑很多里程。我的袋非常舒服……” 鐘敲了一下半點,但不知道是幾點鐘的半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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