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斬首之邀

第8章 第七章

一個魅力十足的早晨!它一掃以前的摩擦,自由地穿透帶鐵條的玻璃窗,窗玻璃昨天羅迪恩剛擦洗過。論節日氣氛,沒有任何東西能比得上牆上的黃色油漆。桌子舖上了一張乾淨桌布,因為底下有空氣,還不很熨帖。水洗過的石頭地板散發著經過洗禮後的清新氣息。 辛辛納特斯穿上身邊最好的衣服——他套上長白絲襪,那是他當教師時遇上節日表演才穿的——羅迪恩送來一隻雕花玻璃濕花瓶,插有從監獄長的花園裡釆來的繁瓣牡丹花,放在桌子中央……不,不是正中央。他退出囚室,很快又搬來一張凳子和一張追加的靠背椅,安排家具的時候不是隨隨便便,而是有見地有品味。他好幾次回到囚室來,辛辛納特斯都不敢問,“快了嗎?”——正如人們穿戴整齊,恭候客人到來,特別無所事事一樣——他不斷來回走動,時而在並不習慣的角落裡稍歇,時而把花瓶裡的花扶直,最後還是羅迪恩可憐他,說不會等很久了。

準十點,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來了,身著最好且具標誌性的禮服大衣,一副自負、冷漠的超然神態,情緒激動但鎮靜沉著。他放下一隻大煙灰缸,對室內的一切(惟辛辛納特斯除外)進行認真檢查,像個盡心盡責的男總管,只關注無生命的東西是否乾淨整齊,有生命的東西則任其自行設法應對。他帶回來一個配有橡皮球的綠色長頸瓶,開始噴灑菠蘿香水。辛辛納特斯無意中擋了他的道,被他粗魯地推到一邊。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安排椅子的方式與羅迪恩不同,他瞪大眼睛衝著椅背看了好久,發現它們彼此不相配——只希臘琴狀,另一隻方形。他鼓起腮幫子,吐氣時吹出口哨,最後轉身面對辛辛納特斯。 “你呢?準備好了嗎?”他問。 “你需要的東西全都找到了嗎?鞋扣扣好了嗎?這里為什麼有點皺或怎麼地?太不像話了——讓我們檢查一下你的爪子。好,不要把什麼都弄髒了。我看用不著等很久了。”

他走出囚室,他那甜美、權威的男低音在走廊上到處迴盪。羅迪恩打開囚室門,並把它固定在打開的位置上,然後在門檻上鋪上一條褐色條紋長條地毯。 “來了,”他眨了一下眼睛低聲說,隨即又消失了。此時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鑰匙在鎖里當啷三次的聲音,同時可以聽到許多雜亂的聲音,一陣風吹亂了辛辛納特斯頭上的頭髮。 他的情緒非常激動,他抖動的雙唇不斷做出微笑的形狀。 “就在這兒,我們已經到了,”他能聽到監獄長的洪亮話音,監獄長即刻來到門口,他彬彬有禮地用胳膊肘領進來一位穿條紋服的矮胖囚犯,囚犯進來之前先在地毯上駐足,風度翩翩地鞠了一躬。 “請允許我把皮埃爾先生介紹給你,”監獄長用歡快的聲調說,“進來,進來,皮埃爾先生。你無法想像我們是多麼期盼你的到來——互相認識一下,兩位紳士——期待已久的會晤——頗有教育意義的一幕……務請對我們多加寬容,皮埃爾先生,不要挑毛病……”

他甚至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他興奮不已,不時做一些笨拙的怪異小動作,搓手,樂得不知所措。 皮埃爾先生非常冷靜鎮定,走進囚室,又鞠了一躬,辛辛納特斯呆板地與他握手,急欲抽回手來,卻被對方的小軟爪比平常多握了一小會兒——就像一位溫和的年長醫師有意延長握手時間一樣,十分和善,很能開胃——此時他放開了。 皮埃爾先生用喉部發出的悅耳高音說:“終於有機會和你認識,我也非常高興。恕我不揣冒昧,希望我們彼此不斷加深了解。” “說得好,說得好,”監獄長聲大如雷,“噢,請,請坐……別客氣……你的同事能在這裡見到你,高興得不知說什麼好了。”皮埃爾先生落座,這一下可看得一清二楚,他的雙腳夠不著地面,但這絲毫無礙他的尊嚴,也不影響自然賜予少數傑出小胖子的獨特魅力。他水晶般明亮的眼睛很有禮貌地註視著辛辛納特斯,此時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也已經在桌旁坐下來,他傻笑、鼓勵,沉醉在快樂之中,看看這一位,望望那一位,以強烈的興趣跟踪客人的每一句話對辛辛納特斯所產生的影響。

皮埃爾先生說:“你的長相特別像你的母親。我本人從來沒有機會見到她,但是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慷慨答應要拿她的照片給我看。” “樂意效勞,”監獄長說,“我們會給你找一張來。” 皮埃爾先生接著說:“無論如何,除了這個以外,我從小時候起也是個攝影愛好者。現在我三十歲,你呢?” “他剛好三十,”監獄長說。 “瞧,我猜對了。既然你也有此愛好,我可以給你看看——”他敏捷地從睡衣的胸部口袋裡掏出一個鼓鼓的皮夾子,從裡面取出一大疊尺寸最小的家庭快照。他飛快翻閱,像在翻閱一副小紙牌一樣。他開始一張一張地把它們擺在桌子上,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高興地喊叫著抓起每一張照片,仔細端詳良久,時而繼續慢悠悠地欣賞手中的快照,時而伸手去抓下一張,把原來的一張傳給別人看——儘管在場的人全都沉默不動。照片上盡是皮埃爾的形象,皮埃爾的各種不同姿態——有的在花園裡,手裡拿著一個特大西紅柿,有的是半拉子屁股坐在欄杆上(側面照,抽煙斗),有的是躺在搖椅上看書,旁邊有一隻玻璃杯和一根吸管……

“好極了,太棒了,”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大加讚歎,肆意奉承,搖頭晃腦,盡情欣賞每一張照片,或者同時拿著兩張照片,這張看完看那張。 “喔喲喲,這張照片上你的二頭肌真夠發達!誰能想到——你的體形如此優美。簡直無與倫比!噢,這張太可愛了——跟小鳥說話!” “那是寵物,”皮埃爾先生說。 “真是太妙了!你知道什麼……還有這一張……吃西瓜,天啊!” “是的,”皮埃爾先生說“哪些你都過了。這有一些。” “太漂亮了,真的。把另外那一批拿過來——他還沒看過呢……” “這是我用三隻蘋果玩雜耍,”皮埃爾先生說。 “太了不起了!”監獄長鼓動舌頭說。 “這是吃早飯的照片,”皮埃爾先生說,“這是我,那是我已故的父親。”

“對,對,我當然認得出來……多麼高貴的額頭!” “這是在斯特羅普河的河岸上,”皮埃爾先生說。 “你到過那裡嗎?”他轉向辛辛納特斯問。 “我看他沒去過,”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答道。 “還有這一張是在哪裡拍的?瞧這件小外套多麼精美!要不要我把實話告訴你,這一張你顯得比較老。等一等,我還要再看那一張,拿噴壺的那一張。” “好啦……我帶來的就這些了,”皮埃爾說,接著又對辛辛納特斯說:“要是我早知道你的興趣如此濃厚,我會多帶一些來的——我有十幾本相冊呢。” “太好了,妙極了,”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重複道,用一條淡紫色的手帕擦著眼睛,因為不斷傻笑和高興喊叫,雙眼濕潤了。 皮埃爾先生把照片收拾好,裝回皮夾子裡。他的手中突然出現一副紙牌。

“你們想好一張牌,請,任何牌都可以,”他邊說邊把紙牌在桌子上擺開。他用胳膊肘把煙灰缸推到一邊,繼續排列紙牌。 “我們已經想好一張了,”監獄長興高釆烈地說。 皮埃爾先生做了些神秘動作之後,把食指放到前額上,然後迅速地把桌上的紙牌收起來,巧妙地把紙牌弄得噼劈啪啪響,突然拋出一張黑桃三。 “太神奇了,”監獄長大叫起來,“真是太神奇了!” 那副紙牌突然消失,跟剛才的出現一樣突然。皮埃爾先生沉著地做了個苦相說:“有位小老太婆找醫生說,'我患了一種可怕的病,醫生先生,'她說,'我非常害怕因此致死……''你有什麼症狀?''我的頭搖個不停,醫生先生,'”皮埃爾先生模仿小老太婆的樣子,一邊咕咕噥噥說個不停,一邊搖頭不止。

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爆發出放蕩的歡笑,用拳頭砸桌子,差點從椅子上掉下來,然後是一陣咳嗽,一聲呻吟,費了好大勁才重新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皮埃爾先生,你是我們中間的活寶,”他說,眼淚還在不住地掉,“的確是我們中間的活寶!我這一生還從來沒有聽過這樣滑稽的故事!” “我們實在太憂鬱,太愁苦了,”皮埃爾先生對辛辛納特斯說,噘出嘴唇,好像是在逗一個生氣的小孩發笑。 “我們保持紋絲不動,可是我們的小鬍子不停抖動,我們頸部的靜脈在跳動,我們的小眼睛淚水模糊……” “這都是因為髙興的,”監獄長迅速插話,“別在意。” “對,這的確是一個開心的日子,一個有特殊意義的日子,”皮埃爾先生說,“我自己也激動不已……我不想吹牛,但是在我身上,親愛的同事,你會發現外在的好交際與內在的矜持、侃侃而談的藝術與保持沉默、戲謔與嚴肅的罕見結合——誰能安慰啜泣的嬰兒,並把他破損的玩具重新粘好?皮埃爾先生。誰能為一位可憐的寡婦斡旋?皮埃爾先生。誰能提出清醒的建議,誰能推荐一種藥物,誰能帶來好消息?誰?誰?皮埃爾先生。無論什麼事情,皮埃爾先生都能搞定。”

“真了不起,難得的天才!”監獄長大叫起來,好像他剛才聽到的是一首詩,但是他眉頭緊鎖底下的雙眼始終注視著辛辛納特斯。 “因此,我認為,”皮埃爾先生繼續說,“嗯,對了,順便問一下,”他打斷自己的話,“你對自己的住處滿意嗎?你晚上不冷嗎?他們給你足夠的東西吃嗎?” “他吃的和我一樣,”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答道,“伙食好極了。” “上船囉,”皮埃爾先生說了句俏皮話。 監獄長正準備再次大叫起來,但就在此時門開了,愁容滿面、又瘦又高的圖書管理員腋下夾著一疊書來了,脖子上纏一條羊毛圍巾。他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徑直把書撂在床上,剎那間,由灰塵組成的這些書的立體幻影仍懸在空中,它們懸浮著、抖動著,散開去。

“等一等,”羅得里格·伊万諾維奇說,“我看你們一定還沒有見過面。” 圖書管理員點頭,並未正視對方,而講究禮貌的皮埃爾先生已經從椅子上站起來了。 “請,皮埃爾先生,”監獄長乞求道,把一隻手放在襯衫前面,“請你表演一下絕招給他看!” “噢,那不值一提——真的算不得什麼,”皮埃爾先生謙遜地說,可是監獄長不依不饒: “那是奇蹟!驚天魔法!我們大家求你了!喲,你就為我們表演……等等,等一會兒,”圖書管理員已經邁步向門口走去,監獄長沖他喊道。 “等一會兒,皮埃爾先生要給你露一手。請你別走!別走……” “你想好一張牌,”皮埃爾先生假裝嚴肅地宣告。洗完牌後,他拋出黑桃五。 “不對,”圖書管理員說完離開了。 皮埃爾先生聳動一隻小圓肩。 “我馬上就回來,”監獄長咕噥著也出去了。 辛辛納特斯和他的客人單獨留下來。 辛辛納特斯打開一本書,專心閱讀起來,實際上是反反复復不斷地看第一個句子。皮埃爾先生臉帶和善的微笑望著他,一隻小手放在桌上,手掌向上,像是要主動與辛辛納特斯修好的樣子。監獄長回來了,手中緊緊抓著一條羊毛圍巾。 “也許你用得上它,皮埃爾先生,”他說,接著便遞過圍巾,坐下,像馬一樣直喘粗氣,開始仔細、檢查自己的拇指,發現指甲已裂開一半,末端突出,像一把小鐮刀。 “剛才我們談什麼來著?”皮埃爾先生機敏圓通過人,高聲說道,彷彿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對了,我們剛才討論的是照片。找個時間我把照相機帶來,給你們拍照。蠻有趣的。你在讀什麼?可以讓我看一看嗎?” “你應該把書放在一邊,”監獄長用憤怒的刺耳聲調說,“你畢竟有客人嘛,怎麼能這樣呢?” “噢,讓他去吧,”皮埃爾先生微笑著說。 一陣靜默。 “時光不早了,”監獄長看過手錶後說。 “沒錯,我們這就走……天啊,還在耍小脾氣呢……瞧他,他的小嘴唇在顫抖……現在太陽隨時可能從雲層後面露出來……耍脾氣,耍脾氣!……” “咱們走吧,”監獄長站起來說。 “等一等……我太喜歡這個地方,實在捨不得離開……不管怎樣,我親愛的鄰居,只要你允許,我會經常來拜訪你,經常——當然必須得到你的許可——你會同意的,對不?……那就再見吧。再見!再見!” 皮埃爾先生幽默地模仿某人鞠了一躬,退出去了,監獄長再次挽著他的胳膊肘,發出心滿意足的鼻音。他們走了,但最後還是聽到了他說話的聲音:“對不起,我有東西忘在那裡了,我很快就會趕上你的,”監獄長飛也似地趕回囚室。他走近辛辛納特斯,氣得發紫的臉上頓時沒了笑容:“我很難為情,”他從牙縫裡擠出聲音來,“為你難為情。你的表現就像......我就來,我就來了,”他高聲喊叫,臉上又堆起了笑容。他隨即從桌上抓起牡丹花瓶,離開囚室時邊走邊濺出水來。 辛辛納特斯始終盯著書本。一滴水濺到了書頁上。透過水滴,有幾個字母從八點活字變成了十二點活字,像是上面放了閱讀用放大鏡,字體變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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