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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五

地下室手記 陀思妥耶夫斯基 3174 2018-03-18
“這才是,這才是終於接觸到了現實。”我嘀咕道,一面飛快地跑下樓梯。 “這看來不是離開羅馬流亡到巴西的教皇;看來也不是科摩湖畔的舞會!” “你是個卑鄙小人!”我腦海裡倏忽一閃,“既然你現在取笑此事。” “由它!”我自問自答地叫道。 “要知道,現在一切都完了!” 他們早已無影無踪;但是無所謂:我知道他們上哪兒了。 台階旁孤零零地停著一輛夜間拉客的蹩腳雪橇,車上蓋著粗呢子,落滿了還在下個不停的潮濕而又似乎溫暖的雪花。天氣潮濕而又悶熱。拉雪橇的那匹小小的、鬃毛蓬亂的花馬身上也落滿了雪花,而且在咳嗽;這,我記得很清楚。我奔向這個用樹皮編的輕便雪橇;但是我剛要抬腿坐上去,忽然想起西蒙諾夫剛才給我六個盧布的情況,我陡地感到兩腿發軟,我像一隻口袋似的跌坐在雪橇上。

“不!要彌補這一切必須做很多事!”我叫道,“但是我一定要彌補,要不今天夜里當場斃命,就死在那兒。走!” 我們出發了。狂風呼嘯,在我腦子裡不停地旋轉。 “跪下來求我,乞求我的友誼——他們不干。這是海市蜃樓,鄙俗的、可惡的、浪漫的、脫離實際的海市蜃樓;就像科摩湖畔那個舞會一樣。因此我應當給茲韋爾科夫一記耳光!我必須給他一記耳光。就這樣,說定了;我現在就飛也似的跑去給他一記耳光。” “快跑!” 車夫拽了拽韁繩。 “我一進去就給他一記耳光。要不要在打耳光前先說幾句話做開場白呢?不!簡簡單單,進去就給他一記耳光。他們一定都坐在客廳裡,而他則跟奧林皮婭坐在長沙發上。這個可惡的奧林皮婭!有一回,她居然敢取笑我的臉,不要我。我要揪住奧林皮婭的頭髮,把她拉開,再揪住茲韋爾科夫的兩隻耳朵!不,最好揪一隻耳朵,揪住他的一隻耳朵,拽著他在屋裡轉圈。說不定他們大家會衝上來打我,想把我推開。這甚至是肯定的。讓他們打讓他們推好了!反正我先打了他耳光:我主動出擊;而維護人格尊嚴——這就是一切;他已經受到奇恥大辱,他們用任何毆打都洗不清他捱的這記耳光,除非訴諸決鬥。他必須決鬥。就讓他們現在打我好了。讓他們打好了,這幫忘恩負義的傢伙!打得最兇的肯定是特魯多柳博夫:他力氣最大;費爾菲奇金肯定會從一旁揪住我不放,他肯定會揪我的頭髮,這是肯定的。但是,讓他們打讓他們揪好了!我豁出去了。他們那山羊腦瓜將會終於開竅,懂得這麼做的悲慘結局!當他們把我拽到門外去的時候,我就向他們大叫,其實他們都抵不上我的一個小指頭。”

“快跑,趕車的,快跑!”我向車夫叫道。 他甚至打了個哆嗦,揮起了馬鞭。我的叫聲十分粗野。 “天一亮就決鬥,這已經定了。司裡的差事就算完了。方才,費爾菲奇金把'司'說成了'寺'。但是上哪弄手槍呢?廢話!我可以預支薪水,買它一把。那火藥呢?那子彈呢?那是副手的事。這一切在天亮前怎麼趕得及呢?我又上哪找副手呢?我沒有朋友……”“廢話!”我叫道,腦子裡的旋風轉得更快了,“廢話!”“街上隨便碰到一個人,找他,他不就是我的副手嗎,就像把落水的人從水里救出來似的。應當允許這種偏離常規的非常之舉。即使我明天請司長本人做我的副手,他出於單純的騎士感也應當欣然同意,並為我保密!安東·安東內奇……”

問題在於,就在這時候我也比全世界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楚和更明白,我這些設想有多醜惡、多荒謬,以及這事的整個不利方面,但是…… “快跑,趕車的,快跑,混蛋,快跑呀!” “唉呀,老爺!”那鄉下佬說。 我突然打了個寒噤。 “現在直接回家豈不更好……豈不更好嗎?噢,我的上帝!昨天我幹嗎,幹嗎主動要求參加這次宴會呢?但是不,辦不到!那又乾嗎要從餐桌到火爐來來回回地走三個小時呢?不,他們,他們,而不是什麼別人,必須為我這樣的來回溜達付出代價!他們必須為我洗清這恥辱!” “快跑!” “要是他們把我送到警察局去咋辦?他們不敢!他們怕出醜。要是茲韋爾科夫出於輕蔑不肯決鬥咋辦?這甚至是肯定的;但是,那我就要向他們證明……倘若他明天要走,我就衝進驛站大院,等他爬上車的時候,抓住他的一條腿,扯下他身上的大衣。我要用牙咬住他的手,狠狠地咬他一口。'大家瞧,把一個不要命的人會逼到什麼地步!'讓他打我的腦袋好了,讓他們從我後面拽我好了。我要向圍觀的所有的人高叫:'你們瞧,這狗崽子,臉上還掛著我啐他的唾沫呢,居然想去勾引切爾克斯的娘們!'

“不用說,發生這樣的事以後一切就完蛋了!司裡的差事將從地面上消失。我將被抓起來,我將會吃官司,我將會被開除,關進大牢,流放西伯利亞,去那兒移民。沒關係!過十五年把我放出監獄後,我就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一文不名地去找他。我會在某個省城裡找到他。他已經成了家,而且很幸福。他還有個成年的女兒……我將對他說:'你瞧,惡棍,你瞧瞧我這塌陷的兩腮和我這身破爛吧!我失去了一切——前程、幸福、藝術、科學、心愛的女人,一切都因為你。你瞧,這是兩把手槍。我是來把自己的手槍放空的並且……並且饒恕你的。'接著我就開槍,關於我,從此音信全無……” 我甚至都哭了,雖然在這瞬間我知道得很清楚,這一切都取自西爾維奧和萊蒙托夫的。忽然,我覺得非常可恥,可恥得讓馬停了下來,爬下了雪橇,站在當街的雪地裡。車夫嘆著氣,詫異地看著我。

怎麼辦?到那兒去是不行了——簡直荒唐;中途撂下不干也不行,因為這會鬧笑話……主啊!怎麼能半途而廢呢!而且,在受了這樣的侮辱之後! “不!”我叫道,又衝上了雪橇,“這是命中註定的,這是命!快跑,快跑,去那兒!” 於是我不耐煩地用拳頭捶了一下車夫的脖子。 “你倒是怎麼啦,幹嗎打人呢?”那個鄉下佬叫道,然而卻連連鞭打自己的駑馬,因而那馬開始用後腿尥起了蹶子。 下著鵝毛大的濕雪;我掀開身上的粗呢毛毯,我顧不得這許多了。我忘記了其他一切,因為我已經徹底拿定主意非去打那耳光不可,我恐怖地感到,這肯定立刻馬上就會發生,而且任何力量也攔不住我。荒涼的街燈陰陽怪氣地在一片昏暗的雪夜中閃亮,就像送葬隊伍中的火把。雪花落進我的大衣、外衣和領帶下面,灌得滿滿的,並在裡面逐漸融化;我沒有蓋上毯子;要知道,即使不這樣我也已經失去了一切!我們終於到了目的地。我幾乎渾渾噩噩地跳下了雪橇,登上了台階,開始手腳並用地敲門。尤其是我的兩條腿,膝蓋處,軟得厲害。不知怎麼很快就開了門;好像他們知道我要來似的。 (果然,西蒙諾夫預先打了招呼:也許還有個人要來,這裡必須預先打招呼,總之必須採取預防措施。這是一家當時的“時裝商店”,現在這類商店早已被警方取締了。白天這裡的確是商店;而一到晚上,必須經人介紹才能進去做客。)我快步走過黑黢黢的店鋪,走進我熟悉的客廳,裡面只點著一枝蠟燭,我莫名其妙地站住了:一個人也沒有。

“他們呢?”我問一個人。 不用說,他們已經散了…… 有個人站在我面前,傻呵呵地笑著,這是鴇母,跟我多少有點認識。一分鐘後門開了,又進來一個人。 我對一切都不理不睬,只顧在屋裡走來走去,似乎,還自言自語。我好像死裡逃生似的,而且全身心都預感到這種死裡逃生的快樂:要知道,我是來打他耳光的,而且我一定,一定要打他耳光!但是現在他們走了,而且……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變了! ……我倉皇四顧。我還沒有明白過來。我無意識地瞅了一眼進來的姑娘:在我面前閃過一張嬌嫩的、年輕的、稍微有點蒼白的臉,長著兩道黑黑的柳葉眉,帶著一副嚴肅的,似乎略顯驚訝的眼神。我立刻就喜歡上了這表情,如果她笑容可掬,我反而會討厭她恨她。我開始定晴注視她,好像很費勁似的:我的思想還沒有完全集中起來。這張臉顯出某種忠厚和善良,但又不知怎麼嚴肅得令人奇怪。我相信,她在這裡正因為這點而吃了虧,那些傻瓜竟沒有一個人發現她。話又說回來,她也稱不上是大美人,雖然高挑的身材,身體很好,形體優美。她穿得非常樸素。一種卑劣的念頭咬了我一口;我徑直走到她跟前……

我偶然照了照鏡子。我那驚懼不安的臉使我感到噁心極了:蒼白、邪惡、下流,再加上一頭蓬亂的頭髮。 “由它,我就喜歡這樣,”我想,“我就喜歡她看到我噁心;我喜歡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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