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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六

地下室手記 陀思妥耶夫斯基 6883 2018-03-18
……隔壁屋裡的某個地方,好似受到什麼強大的壓力,又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牆上的掛鐘聲嘶力竭地響了起來。在不自然的、長久的嘎啞聲之後,接著又響起了尖細的、難聽的、有點出乎意料的急促的打點聲——好像有人陡地往前一跳似的。敲了兩下。我醒了,雖然我根本沒睡,只是似睡非睡地躺了一會兒。 這房間窄小、低矮、擁擠,還塞進一隻碩大無朋的大衣櫃,到處堆滿了紙箱、女人的衣服和各種穿戴用的雜物——屋裡幾乎黑黢黢的。屋子盡頭有一張桌子,桌上點著一枝蠟燭頭,已經快要完全熄滅了,只是間或微微閃出一點亮光。再過幾分鐘肯定會出現一片黑暗。 我不久就清醒了過來:是一下子清醒的,沒費力氣,我立刻想起了一切,好像這記憶一直守著我,隨時準備重新撲到我身上來似的。而且即使在昏睡中,我記憶裡也似乎經常殘存著某個怎麼也忘不了的點,我的沉重的夢魘就圍繞著這個點在旋轉。但是說也奇怪:我這天發生的一切,現在我醒來後卻覺得,這已經是早就過去的事了,似乎我早已經把這一切給忘了。

我腦子裡亂糟糟的。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我頭上盤旋,拍打著我,使我激動,使我不安。心頭的煩惱和怒火又開始充塞我的胸膛,在尋找宣洩。突然在我身旁,我看到了兩隻睜得大大的眼睛,在好奇又執拗地觀察著我。這目光冷漠、陰鬱,好像完全陌生的一樣;它使我感到難受。 一種陰鬱的思想驀地出現在我的腦海裡,隨即傳遍全身,產生一種非常難受的感覺,這感覺就像一個人走進潮濕、發霉的地下室產生的感覺一樣。好像怪不自然似的,為什麼偏偏是現在這兩隻眼睛想起來要打量我呢。我又想起,在這兩小時中,我沒有跟這人說過一句話,而且根本不認為有跟她說話的必要;不知為什麼我方才甚至還很喜歡這樣。現在我才突然清楚地意識到,這種沒有愛情,粗暴而又無恥地直接從本來應當是真正的愛情達到高潮時才做的事開始的淫亂是多麼荒唐,像蜘蛛一樣多麼令人噁心!我倆久久地互相對視著,但是她在我的逼視下並沒有垂下眼睛,也沒有改變自己的目光,這倒把我看得不知為什麼終於感到毛骨悚然了。

“你叫什麼?”我急促地問,想快點結束。 “麗莎。”她幾乎像耳語似的回答道,但又似乎冷冰冰的,接著就移開了眼睛。 我沉默了片刻。 “今天天氣……下雪……很糟糕!”我幾乎自言自語地說道,煩惱地把一隻手枕在腦後,看著天花板。 她不回答。這一切都很不像話。 “你是本地人?”過了一分鐘,我問道,幾乎很生氣,把頭微微轉向她。 “不是。” “哪來的?” “裡加。”她不樂意地答道。 “德意志人?” “俄羅斯人。” “早在這兒了?” “在哪兒?” “妓院。” “兩星期。”她的說話聲越來越急促。蠟燭全滅了;我已經看不清她的臉了。 “有父親和母親嗎?”

“嗯……沒有……有。” “他們在哪?” “那兒……裡加。” “他們是乾什麼的?” “沒什麼……” “什麼叫沒什麼?幹什麼,幹哪一行的?” “做小生意。” “你一直跟他們住一塊兒?” “是的。” “你多大了?” “二十。” “你幹嗎要離開他們呢?” “沒什麼……” 這沒什麼的意思是說:別煩我了,討厭。我們都沉默不語。 天知道我為什麼沒有離開。我自己也感到越來越噁心,越來越煩躁。過去一整天的各種形象,好像自動地,不經過我的意志,雜亂無章地掠過我的腦海。我突然想起早上在大街上我心事重重地緊趕著去上班時看到的情景。 “今天往外抬棺材的時候差點沒掉到地上。”我忽然說出了聲音,我根本沒有想開口說話,而是這樣,幾乎無意識地脫口而出。

“棺材?” “是的,在乾草市場:是從地窖裡抬出來的。” “地窖?” “不是從地窖,而是從地下那一層……嗯,你知道嗎……在那兒下面……從很差勁的房子裡……周圍全是爛泥……雞蛋殼、垃圾……一股臭味……噁心。” 沉默。 “今天下葬太糟糕了!”我又開口道,只是為了不沉默。 “怎麼太糟糕了?” “下雪,濕漉漉的……”(我打了個哈欠。) “反正一樣。”沉默片刻後她忽然說。 “不,討厭……(我又打了個哈欠)。掘墓人,因為雪把他們打濕了,大概在罵街。墓坑里想必有水。” “墓坑里怎麼會有水呢?”她帶著幾分好奇地問,但是說話卻比從前顯得更粗魯,更生硬了。我突然升起一股無名火。

“怎麼啦,坑底下,水約莫六俄寸深,在沃爾科沃挖的墓沒一處是乾的。” “為什麼?” “怎麼為什麼?這地方有水。這兒到處是沼澤。乾脆就放到水里。是我親眼看見的……見過好多次。” (我一次也沒有見過,而且也從來沒有到過沃爾科沃,我只是常聽別人這麼說。) “難道你認為死不死都一樣?” “我幹嗎要死呢?”她好像自衛似的回答道。 “你總有一天要死的,就像不久前死的那女人一樣。她……也是個姑娘……害癆病死的。” “倘若這妞死在醫院裡就好啦……”(她知道這事,我想——所以說“妞”,而不說“姑娘”。) “她欠了鴇母的錢。”我反駁道,因為爭論,火氣越來越大了,“儘管得了癆病,可是幾乎一直到最後,她都在為她接客。馬車夫跟大兵們聊天到處都在說這事。大概是她過去的老相好。他們說說笑笑。還準備在酒館裡追悼她。”(這裡有許多話是我添油加醋胡謅的。)

沉默。深深的沉默。她甚至都沒有動彈一下。 “難道死在醫院裡就好嗎?” “還不都一樣?……我幹嗎要死呢?”她又生氣地加了一句。 “現在不死,那以後呢?” “以後死就以後死唄……” “可別這樣!現在你還年輕、漂亮、嬌豔——大家把你當寶貝。可是這樣的日子再過一年,你就不會這樣了,就會年老色衰了。” “再過一年?” “不管怎麼說,再過一年你就沒有現在值錢了。”我幸災樂禍地繼續道。 “你就會離開這裡到更低級的地方去,到另一家妓院。再過一年——又到第三家,越來越低級,而再過七八年,你就會淪落到干草市場的地下室。這還是好的。倒霉的是,除此以外,你還得了什麼病,嗯,比如胸部有病……或者你感冒了,或者隨便什麼病。幹這樣的營生,有病就很難好。一旦纏上病,就輕易好不了。那時候你就只有死了。”

“死就死。”她惡狠狠地回答道,迅速扭動了一下身子。 “要知道,這太可惜了。” “誰?” “可惜了這一生。” 沉默。 “你有過未婚夫嗎?啊?” “您問這幹嗎?” “我不是向您刨根問底。我有什麼。你幹嗎生氣呢?你當然也可能有自己的愉快的事。這關我什麼事?沒什麼,可憐。” “誰?” “可憐你呀。” “不用您可憐……”她勉強聽得見地悄聲道,又扭動了一下身子。 這又使我立刻升起一股無名火。怎麼!我對她這麼體貼,她竟…… “你在想什麼?你走的是正路嗎?啊?” “我什麼也不想。” “不想更糟糕,趁還來得及,清醒清醒吧。趁還來得及。你還年輕,長得又漂亮;還可以戀愛,還可以嫁人,還能成為一個幸福的人……”

“也不是所有出了嫁的人全都幸福呀。”她用原先那種開連珠炮似的粗魯的聲音生硬地說道。 “當然,不是所有的人,不過比呆在這裡總好得多。好得沒法比。而有了愛情,即使不幸福,也能過。即使不幸,生活也是美好的,活在世上,甚至不管怎麼活,也是好的。而這裡,除了……醜惡。呸!” 我厭惡地轉過身去;我已經不是在冷冰冰地說教了。我感同身受,而且越說越激動。我已經渴望把自己獨居一隅,反复思考過的那些珍藏心底的想法全說出來。我心中似乎有什麼東西陡地燃燒起來,“出現了”某種目的。 “你別看我在這裡鬼混,我對你不足為訓。我也許比你更壞。話又說回來,我是喝醉了酒才到這兒來的。”我急於為自己辯白。 “再說男人根本不能同女人比。這是不同的兩回事;我雖然作踐自己,糟蹋自己,可是我畢竟不是任何人的奴隸;來了,走了,也就沒有我這個人了。撣去身上的土,又換了個人。可是拿你來說,你從一開始就是奴隸。是的,奴隸!你把一切,把整個意志都貢獻了出來。以後你想掙脫這枷鎖就辦不到了:它會越來越緊地把你禁錮住。這該死的枷鎖就是這樣。我知道它。至於別的,我就不說了。可能你也聽不懂,不過,請你告訴我:你大概欠鴇母的錢吧?嗯,你瞧!”我又加了一句,雖然她並沒有回答我的話,只是默默地豎起耳朵聽著:“瞧,這就是枷鎖!你永遠無法贖身。他們一定會這麼做的。你無異把靈魂交給了魔鬼……

“就拿我說吧……你怎麼知道呢,也許我也同樣不幸,故意往火坑里跳,也是因為心裡苦悶。要知道,喝酒是為了借酒澆愁:嗯,我到這裡來——也是為了消愁解悶。你倒說說看,這有什麼好:咱們倆……方才……湊到一塊,可是在整個這段時間裡,咱倆彼此一句話也沒有說過,而你直到後來才像個野姑娘似的開始打量我;我對你也一樣。難道這叫愛嗎?難道人與人應當這樣親近嗎?這簡直不成體統,就這麼回事!” “對!”她生硬地、急匆匆地附和我的話道。我甚至對她急匆匆地說這“對”字感到奇怪。這說明,也許,她方才打量我的時候,她的腦海裡也閃過同樣的想法?這表明,她也已經會想某些問題了? ……“他媽的,這倒有意思,這可是'英雄所見略同'呀。”我想——差點沒有躊躇滿志地搓起手來。 “難道我就對付不了這麼一顆年輕的心……”

我最感興趣的還是逢場作戲。 她把自己的頭轉過來離我更近了,我在黑暗中覺得,她似乎用一隻手支著腦袋。也許在打量我。我看不清她的眼睛,感到多可惜啊。我聽到她深深的呼吸聲。 “你幹嗎要到這裡來呢?”我開口道,已經帶著某種威嚴。 “沒什麼……” “在老家該多好啊!溫暖,自由自在;總歸是自己的家嘛。” “要是還不如這裡呢?” “必須與她的思想合拍,”我腦子裡倏忽一閃,“一味多愁善感是起不了大作用的。” 然而,這不過倏忽一閃而已。我敢發誓,她也的確使我很感興趣。況且當時我的心情也有點纏綿悱惻。再說弄虛作假與當真動情也很容易和睦相處。 “誰說的!”我急忙回答,“什麼都可能發生。我倒相信,肯定有人欺負了你,對不起你,而不是你對不起他們。要知道,我對你的身世一無所知,但是像你這樣一個姑娘肯定不會是自己樂意到這裡來的……” “我算什麼姑娘呀?”她用勉強聽得見的聲音道,但是我聽清了。 “他媽的,我在巴結她。真叫人噁心。說不定,也好……”她沉默不語。 “我說麗莎——我想說說我自己!要是我從小有個家,我絕不會像現在這樣。我常常想這問題。要知道,不管在這家裡多麼不好——畢竟是自己的爹娘,而不是敵人,不是外人。即使一年裡只有一次向你表現出愛。你畢竟知道你在自己家裡。瞧,我是沒有家自己長大的;大概正因為如此,我才變成這樣……無情。” 我又等來了沉默。 “也許她根本就沒聽懂。”我想,“再說也太可笑了——說教。” “如果我是父親,我有自己的女兒的話,我也許會愛女兒勝過愛兒子的,真的。”我又旁敲側擊地說,好像不是為了逗她喜歡似的。不瞞諸位,我的臉紅了。 “這是為什麼呢?”她問。 可見她在聽。 “不為什麼;我也不知道,麗莎。你瞧,我認識一個做父親的,為人很嚴厲,老闆著臉,可是卻常常跪在女兒面前,親吻她的手和腳,看都看不夠,真的。她去晚會跳舞,他就站在一旁,一站就是五小時,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他愛她簡直愛得發狂了:我明白這道理。半夜,她累了——睡著了,而他一覺醒來就跑去親吻睡著的女兒,為她祈禱,為她祝福。自己則穿著油漬麻花的外衣,對所有的人都很小氣,可對她卻傾其所有,什麼都買,送貴重的禮物,如果她喜歡這禮物,他就高興得不得了。父親總是比母親更愛女兒。一個姑娘生活在家裡,該多開心啊!如果是我,可能都不願把自己的女兒嫁出去。” “那又是怎麼回事呢?”她問,微微一笑。 “我會吃醋的,真的。嗯,她怎麼能親吻另一個人呢?愛旁人更勝於愛自己的父親嗎?想到這事都讓人難受。當然,這全是廢話;當然,到頭來任何人都會明白這道理的。但要是我,在把她嫁出去之前,很可能十分苦惱,就操心一件事:挑遍所有前來求親的人,什麼人都看不上。到頭來還是把她嫁給了她自己喜歡的人。要知道,女兒自己喜歡的那人,在父親看來,總是最差的。就是這麼回事。就因為這道理,家裡才發生許多不幸。” “有些人巴不得把女兒賣出去呢,而不肯把她體體面面地嫁出去。”她驀地說。 啊!原來是這麼回事! “麗莎,這是那些該詛咒的家庭,在這些人家裡既沒有上帝,也沒有愛,”我熱烈地接口道,“而沒有愛的地方也就沒有理性。沒錯,這樣的家庭是有的,我不是說它們。你大概在自己家裡沒有看到幸福,所以才這麼說。你真是一個不幸的姑娘。唉……這一切多半因為一個窮字。” “難道有錢人家裡的情形就會好些嗎?一些正人君子即使窮也生活得很好嘛。” “唉……是的。也許吧。還有一句話,麗莎:一個人只愛計算自己的不幸,而不會計算自己的幸福。你好好算一下,就會看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幸福。要是一家人家一切都順順噹噹,上帝賜福,丈夫好,愛你,疼你,不離開你,這有多好!這家人家多幸福!甚至有時候幸與不幸對半分,也挺好嘛;誰家沒有不幸呢?說不定。出嫁後你自己就知道了。就拿你嫁給你心愛的人新婚燕爾的時候說吧:有時候是多麼、多麼幸福啊!而且隨時隨地都感到幸福。新婚燕爾的時候,甚至跟丈夫吵架也感到很甜蜜。有這樣的人心裡越是愛,就越愛跟丈夫吵架。真的,我就認識這樣一個女人,她說:'就這麼回事,我非常愛你,正因為愛,我才折磨你,你要感覺得到呀。'你知道因為愛可以故意折磨一個人嗎?這多半是女人。可她自己心裡卻在想:'不過,以後我會非常非常愛他的,我會百般體貼他,因此現在折磨折磨他也不算罪過。'於是家裡,大家看著你倆就高興,既幸福又開心,既和和美美,又相敬如賓……也有些人愛吃醋。他出門有事,(我就認識這麼一個女人,)她就受不了,半夜三更跳出來,跑出去偷看:他不會到那裡去吧,不會去妓院吧,不會跟那個女人在一起吧?這就不好啦。她自己也知道不好,她的心在七上八下,受著煎熬,她愛他,一切都因為愛。爭吵之後又言歸於好,是多麼幸福啊,或者自己向他認錯,或者原諒他!小兩口覺得非常幸福,突然覺得幸福極了——就像他們久別重逢,又結了一次婚,又開始重新戀愛。如果夫妻倆彼此相愛,那任何人,任何人也不應當知道夫妻間發生的事。不管他倆發生多大爭吵——也不應當把親生母親叫來評理,也不應當互相說長道短。應當由他們自己來給自己評理。愛情是上天的秘密,不管夫妻倆發生什麼事,旁人都無權過問。只有這樣,愛情才會變得更神聖,更好。彼此要更多一些尊重,許多事情都是建立在彼此尊重的基礎上的。既然彼此有過愛情,既然因相愛而結婚,那為什麼要讓愛情一去不復返呢!難道就不能維持愛情嗎?很少有不能維持愛情的情況。嗯,只要能找到一個好丈夫,只要他是個善良的正人君子,那他們的愛情怎麼會一去不復返呢?新婚的情愛會過去,不錯,可是後來的愛情會更加美好。那時候就會兩心相印,夫妻同心,共建美好家庭;彼此都沒有秘密,隨後就會生兒育女,這時,每時每刻,甚至最艱難的時刻都會覺得幸福;只要彼此相愛,勇敢地面對一切。這時候工作起來也是愉快的,為了孩子,有時候即使節衣縮食也是開心的。要知道,為了這,孩子們以後會愛你的;這意味著,你在為自己儲蓄。孩子長大了——你會感到你是他們的榜樣,你是他們的支柱;即使你死了,他們也將一輩子在自己身上擁有你的感情和思想,因為這是他們從你那裡學到的,他們將會繼承你的形象和样式。就是說,這是偉大的天職。這時候父母親怎麼會不更加親密地相親相愛呢?有人說,把孩子拉扯大太難了?這是誰說的?這是天大的幸福。你喜歡小孩嗎,麗莎?我非常喜歡。你知道嗎——這麼一個粉妝玉琢的孩子,偎依在你的懷裡吃奶,哪個丈夫看著他的妻子抱著他的孩子會對她不心動而神往呢!一個白裡透紅的小小孩,胖胖的小臉蛋,叉手叉腳地躺著,睡眼朦朧;小手小腳胖乎乎的,小指甲幹乾淨淨的,小小的,小得讓你看著都覺得可笑,小眼睛忽閃忽閃的,好像他什麼都懂。一邊吃奶,一邊還用小手抓你的乳房玩。爸爸走過來——他就鬆開奶頭,整個身體向後仰,看著爸爸,笑起來——真是天知道有多可笑——接著又重新湊上去吃奶。要不就猛地咬一口母親的奶頭,如果乳牙長出來了的話,而他自己還斜過小眼睛去看媽媽:'瞧,咬了一口! '當他們仨,丈夫、妻子、孩子在一起的時候,難道這裡的一切不全是幸福嗎?為了這樣的時刻,許多事都可以原諒。不,麗莎,先要自己學會怎樣生活,然後再責怪別人! ” “必須繪聲繪色,必須這樣繪聲繪色,才能打動你!”我心想,雖然,真的,我是動情地說這番話的,可是我突然臉紅了。 “要是她突然哈哈大笑,我這臉往哪兒擱呢?”這想法使我陡地氣憤若狂。我說到最後的確十分激動,而現在我的自尊心不知怎麼又受到了傷害。沉默在繼續。我恨不得把她一把推開。 “您有點……”她突然開口道,說了一半又停了下來。 但是我已經完全明白了:她的聲音裡顫動著的已經是另一樣東西,已經不是先前那種生硬、粗魯、不肯就範的腔調了,而是某種柔和的、羞人答答的神態,這種羞怯的神態使我自己不知怎麼也突然自慚形穢,感到歉疚起來。 “什麼?”我帶著一種溫柔的好奇心問道。 “您……” “什麼?” “您有點……照本宣科似的。”她說,好像在她的聲音裡又突然聽到某種嘲弄的口吻。 她這話刺痛了我。我沒料到她會這樣說。 我居然不明白,她這裡故意用嘲弄做偽裝,這是羞怯的、心地純潔的人慣用的最後手法,因為有人粗魯地、死乞白賴地硬要鑽進他們的心靈,而他們由於自尊心作祟直到最後一刻都不肯就範,害怕在您面前流露出自己的感情。根據她欲說還休,直到最後才決定說出來的怯怯的神態,我本來就應當猜得出來嘛。可是我卻沒有猜到,我心裡的氣不打一處來。 “你等著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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