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地下室手記

第14章 二

地下室手記 陀思妥耶夫斯基 3077 2018-03-18
但是,在每次青樓覓宿之後,我就感到非常噁心。我很後悔,於是我就趕走這後悔:太讓人噁心了。但是慢慢慢慢地我也就對此習慣了。我對一切都會習慣起來,就是說,也談不上習慣,而是有點自覺自願地甘心同流合污。但是我有個解脫一切的辦法,那就是(當然是在幻想中)遁入“一切美與崇高”之中。我龜縮進我那角落裡想入非非,連續三個月不停地幻想,請諸位相信,在這樣的時刻我就不像個心慌意亂、小肚雞腸、給自己的大衣領縫上德國栽絨的先生了。我突然變成了英雄。即使那位人高馬大的中尉想來拜訪我,我也不接見。當時我甚至想像不出他的模樣。當時我到底幻想了什麼,我怎麼會因此而感到滿足——這事現在就很難說清了,但當時我卻對此心滿意足。不過,即使現在,我也會對此感到某種程度的滿足。在青樓夜宿之後,我的幻想就變得尤為甜蜜和強烈,它與懺悔和眼淚,詛咒和狂喜一起來到我的心頭。常有這樣的時刻,我簡直興高采烈到極點,幸福極了,真的,甚至在我心中都感覺不出絲毫的嘲笑。有信,有望,有愛。正是這樣,當時我盲目地相信,一定會出現某種奇蹟,一定會出現某種外來的情況,使這一切豁然開朗;會突然出現某種相應活動的廣闊天地,而這活動是有益的、美好的,而主要是完全現成的(究竟怎樣——我也說不清,但主要應當是完全現成的),於是我突然下凡,降臨人間,就差沒有騎白馬和戴桂冠了。次要的角色我是不屑做的,正由於此我在現實中才甘當最末,而且處之泰然。要么做英雄,要么做狗熊,中庸之道是沒有的。正是這點害了我,因為在當狗熊的時候我還可以聊以自慰,在其他時候我當過英雄,而英雄則可以用自己的身影擋住狗熊:據說,普通人變成狗熊是可恥的,而英雄因為太高大了,不可能完全變成狗熊,因此有時候變成狗熊也無所謂。有意思的是“一切美與崇高”向我湧來的時候,有時也正是我夜宿青樓的時候,也正是我處在社會最底層的時候,它們就像零零星星的閃光一樣不時出現,似乎在提醒人們它們的存在,然而它們並不是用自己的出現來掃蕩這嫖娼與賣淫;相反卻以二者的反差來使這嫖娼與賣淫顯得更加有滋有味,而且出現得不多不少,恰到好處,形成一種好的調味汁。這調味汁是由矛盾、痛苦和痛苦的內心分析調製出來的。所有這些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痛苦也就賦予我的尋花問柳以一種辛辣的味道,甚至意義——一句話,它們完全起到了好的調味的作用。這一切甚至不無某種深度。再說不這樣我能同意去幹這種簡單的、下流的、直截了當的、引車賣漿之流才去幹的宿妓嫖娼嗎!我能把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嗎!再說在這種烏七八糟的事情中有什麼能夠吸引我,使我夜半外出呢?不,您哪,我對這一切自有高尚的解脫法……

然而,在我的所有這些幻想中,在這些“躲進一切美與崇高以求解脫”中,我傾注了多少愛。主啊,我傾注了多少愛啊:雖然這是一種幻想的愛,雖然這愛從來沒有實際運用於任何一件與人有關事情上,但是這愛還是很多很多,以至後來,在付諸行動的時候,倒覺得沒有應用它的必要了:這簡直成了多餘的奢侈。然而,到頭來,這一切又總是極其順利地轉變成藝術(懶洋洋地而又令人陶醉地轉變成了藝術),即轉變成存在的美的形式,而這些形式是完全現成的,是硬從詩人和小說家那裡偷來的,並利用它們來為一切公用事業和要求服務。比如說,我戰勝了所有的人;不用說,大家在被粉碎後才無奈的、自覺自願地承認我的所有優良品德,而我則寬恕了他們大家。我成了著名的詩人和宮廷高級侍從,我戀愛了;我擁有數不清的財富,並立刻把這些財富捐獻給人類,又立即向我國人民懺悔自己受過的恥辱,當然,這不是一般的恥辱,而是在自身中包含有許許多多“美與崇高”,許許多多曼弗雷德精神。大家都在哭泣和親吻我(要不然,他們怎麼是笨蛋呢),而我則光著腳、餓著肚子去宣傳新思想,並在奧斯特里茨大敗頑固派。接著是高奏凱歌,頒布大赦令,羅馬教皇同意離開羅馬去巴西;接著在科摩湖畔的鮑爾格斯別墅為全意大利人舉行舞會,因為科摩湖為了舉行這次盛會特意搬到了羅馬;接著是樹叢中插曲,等等——你們好像不知道似的?你們一定會說,我自己也承認,經過那麼多的陶醉和眼淚之後,現在又把這一切拿到市場上兜售,豈不卑鄙和下流。為什麼卑鄙呢,您哪?難道你們以為我對這一切感到羞恥嗎,你們以為這一切肯定就比你們生活中的隨便什麼事情更愚蠢嗎,諸位?再說,請你們相信,我的有些主意還是想得很不錯的……並不是所有的事都發生在科摩湖呀。不過,你們說得也對:的確既卑鄙又下流。可是最下流的還是我現在居然在你們面前為自己辯護。而更下流的則是我現在還敢這麼說。不過,夠啦,要不然就永遠沒完啦:反正一個比一個更卑鄙……

在長達三個多月的時間中,我怎麼也無法連續進行幻想,我開始感到一種遏制不住的需要,急切地想投身社會。急切地投身社會也就是我想去拜訪我的股長安東·安東內奇·謝托奇金。他是我畢生惟一與之常來常往的人,對這個情況現在我自己也覺得奇怪。但是也只有在我心情特別好,我的幻想達到了這樣幸福的境界,以至於我一定想而且立刻就想與人們擁抱,與全人類擁抱的時候;而為了做到這點,就必須至少擁有一個人,一個真實存在的人——除非在這時候,我才能去看他。但是要去看安東·安東內奇必須在星期二(他規定的日子)去,因此,必須永遠把同全人類擁抱的需求趕在星期二之前使之達到高潮。這位安東·安東內奇住在五角地,住在四層樓上,有四個小房間,房間矮矮的,而且一個比一個小,一副十分經濟拮据和十分寒酸的樣子。他有兩個女兒和她們的一位姑媽,她負責給大家斟茶。兩個女兒——一個十三歲,一個十四歲,兩人都是翹鼻子,在她們面前我感到非常尷尬,因為她倆老竊竊私語和嘿嘿嘿笑。主人通常坐在書房裡的一張皮沙發上。沙發前擺著一張小桌,跟一位白髮蒼蒼的客人坐在一起,這人或是本部門的一名官員,或者甚至是外單位的一個什麼人。除了兩三位客人,而且總是同樣的一些人以外,我從來沒有見過其他人。他們在談論消費稅,談論樞密院的拍賣會,談論薪俸,談論職務升遷,談論司長大人,談論取悅上峰的手段,等等,等等。我耐著性子,像個傻瓜似的坐在這些人身旁,而且一坐就是三四個鐘頭,聽他們說話,至於我自己,既不敢也不會與他們交談,連一句話也插不上。我坐在那裡發呆,每次都要出好幾回汗,我處於一種麻痺狀態,但是這很好而且很有益。回到家後,在若干時間內,我就不再想與全人類擁抱了。

話又說回來,我似乎還有個朋友,他叫西蒙諾夫,是我的中學同學。我的中學同學在彼得堡大概很多,但是我從來不同他們來往,甚至在街上見到也不打招呼。說不定,我之所以要調到另一個部門去工作,為的就是不跟他們在一起,為了與我整個可憎的童年從此一刀兩斷。我詛咒這中學,詛咒這可怕的艱難歲月!總之,我一出學校就立刻與同學們分道揚鑣。只有兩三個人,我見了面還打聲招呼。其中包括西蒙諾夫,他在我們學校毫無出色之處,為人穩重而又文靜,但是我卻很欣賞他的性格的某種獨立性,甚至是正直無欺。我甚至不認為他的腦子很笨。曾經跟他相當要好,但為時不長,不知怎麼突然罩上了一層迷霧。他明顯為這些回憶感到苦惱,似乎一直在擔心我會回到從前對他的態度。我疑心他十分討厭我,但我還是常常去看他,因為我還拿不准他是否真的討厭我。

於是有一回,星期四,我受不了孤獨,同時也知道,星期四安東·安東內奇家的門是關著的,因此就想起了西蒙諾夫。我爬上四樓找他的時候,正是想到這位先生討厭我,我不應該去找他。但是因為事情到頭來常常是這樣:儘管考慮到了這些,可是好像跟我存心作對似的,偏偏變本加厲地促使我鑽進這種曖昧境地,於是我就推門進去了。我在此以前最後一次見到西蒙諾夫幾乎已經過去了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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