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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二、雨雪霏霏

地下室手記 陀思妥耶夫斯基 8689 2018-03-18
那時我總共才二十四歲。那時我的生活就落落寡歡,雜亂無章,孤寂得近乎孤僻。我跟誰也不交往,甚至避免同任何人說話,越來越龜縮進自己的棲身之所。在辦公室上班,我甚至極力不看任何人,而且,我非常清楚地註意到,我的同僚不僅認為我是怪人,而且(我一直感覺是這樣)看著我都似乎覺得噁心。我常常尋思:除了我以外,為什麼沒有一個人感到別人對他覺得噁心呢?我們辦公室有一位職員,不僅相貌醜陋,滿臉麻子,甚至還好像有副強盜相。如果我長著這麼一副尊容,我肯定不敢抬起頭來看任何人。還有個人穿的製服破爛不堪,在他身邊都聞到一股臭味。然而這兩位先生中竟沒有一人感到羞赧——既不因為他們的破爛衣衫而無地自容,也不因他們的其貌不揚以及在人品上的某些缺陷而羞於見人。他們中無論哪一位連想也不曾想到,別人看到他們會覺得噁心;即使想到,他們也滿不在乎,只要不是上司這麼看他們就成。現在我已經完全清楚,由於我的無限的虛榮心,因而對自己的要求十分嚴格,所以我對自己經常十分不滿,以至達到厭惡的程度,因此,內心裡也就把自己的這一看法強加於每個人。比如,我恨透了自己的這張臉,認為我面目可憎,我甚至懷疑在我的這副尊容上有某種下流無恥的表情,因此我每次去上班,都痛苦地竭力裝出一副獨立不羈的樣子,以免別人懷疑我下流無恥,而臉上則表現出盡可能多的高貴。 “就算其貌不揚吧,”我想,“但是要讓它顯得高貴,富於表情,主要是要非常聰明。”但是我清楚而又痛苦地知道,所有這些優良品質我這張臉是從來表現不出來的。但是最可怕的是我發現這臉其蠢無比。但是只要它能顯得聰明些,我也就完全知足了。甚至這樣,即使臉上的表情無恥下流,我同意,只要別人認為我這張臉同時又非常聰明就成。

不用說,我恨透了我們辦公室的所有的人,從頭一個到最後一個,而且所有的人我全瞧不起,可是與此同時我又似乎怕他們。常常,我甚至會忽然把他們看得比自己高。那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會忽然變成這樣:一會兒蔑視他們,一會兒又把他們看得比自己高,一個思想發達的正派人,如果沒有對自己的無限嚴格的要求,不是有時候蔑視自己達到憎惡的程度,那這個人就不可能有虛榮心。但是,無論蔑視也罷,把別人看得比自己高也罷,我幾乎在遇到的每個人面前都低下了眼睛。我甚至做過這樣的試驗:我能不能經受住哪怕某某人看自己的目光,結果總是我頭一個低下眼睛。這使我感到痛苦,痛苦得都要發瘋了。我生怕被人恥笑,而且怕到了病態的程度,因此有關外表的一切,我都奴隸般地墨守成規;熱衷於隨大流,打心眼裡害怕奇裝異服,害怕有什麼異乎常態的地方。但是我哪能堅持到底呢?我是一個病態的思想發達的人,一如當代思想發達的人常有的情形那樣。可是他們大家卻十分愚鈍,就像羊群中的羊一樣彼此相像。也許,整個辦公室裡只有我一個人總覺得自己是懦夫和奴才;而我之所以覺得這樣,就因為我思想發達。但不僅是覺得,而且是事實上確實如此:我是個懦夫和奴才。我說這話絲毫也不覺得羞恥。當代任何一個正派人都是而且應該是一個懦夫和奴才。這才是他的常態。我對此深信不疑。他就是這麼被製造出來,也是這麼被安排好了的。而且不僅在當代,由於某種偶然的環境使然,而且在任何時代,一個正派人都必定是個懦夫和奴才。這是人世間一切正派人的自然規律。如果他們中有什麼人斗膽地干了什麼事,那,但願他不要以此自慰,也不要以此而沾沾自喜:遇到另一件事他肯定會心虛膽怯。惟一而永久的結局就是這樣。敢於耀武揚威的只有蠢驢和它們的雜種,然而,就是它們也有一定限度。對它們不值得理睬,因為它們說明不了任何問題。

當時使我感到痛苦的還有個情況:具體說,就是沒有一個人像我,我也不像任何人。 “我只是一,而他們是全體。”我想,接著就陷入沉思。 由此可見,當時我還完全是個毛孩子。 也常出現相反的情況:要知道,我有時候很討厭到辦公室去上班,以致發展到多次下班回家時都像大病了一場。但是我的情緒又會忽然無緣無故地出現一陣懷疑和冷漠(我的情緒總是一陣一陣的),於是我自己也嘲笑自己的偏執和吹毛求疵,自己也責備自己犯了浪漫主義。要不是不願跟任何人說話,要不就是發展到這樣的地步,不僅開懷暢談,甚至還想同他們交朋友。所有的吹毛求疵又忽然一下子無緣無故地消失了。誰知道,也許我從來就不曾對別人吹毛求疵過,它是佯裝的,從書本里學來的?這個問題我至今沒有解決。有一回我甚至同他們完全成了好朋友,還上他們家拜訪,打牌,喝酒,談論職務升遷……但是在這裡請允許我說兩句題外話。

一般說,在我們俄國人中,從來沒有那種愚蠢的超然物外的德國浪漫主義者,任何事對他們都不起作用,哪怕天崩地裂,哪怕全法國的人都在街壘戰中犧牲——他們仍舊巋然不動,甚至為了做做樣子都不肯改變一下,依然高唱他們超凡入聖的歌,可以說吧,一直唱到他們進棺材,因為他們是傻瓜。可是在我們俄羅斯就沒有傻瓜;這很自然;因此我們才不同於其他國家。因此,那種純粹超然物外的人在我國是沒有的。這都是當時我們那些“值得讚許”的政論家和批評家們把柯斯坦若格洛和彼得·伊万諾維奇大叔之類的人傻呵呵地都當成了我們的理想,到處尋找他們,硬認為我國的浪漫主義者也是這樣,認為他們同德國或法國的浪漫主義者一樣,同樣是超然物外的人。相反,我國浪漫主義者的特點,完全與歐洲超然物外的浪漫主義者不同,甚至截然相反,任何一種歐洲標準都不適用於我國(請允許我使用“浪漫主義者”這個詞——這是一個古老的詞,可敬而又可圈可點,又為大家所熟知)。我國浪漫主義者的特點是什麼都懂,什麼都看見,而且常常看得遠比我國最有頭腦的人都清楚;對任何人和對任何事都不能容忍,但與此同時又不擇手段;什麼都繞著走,凡事都退讓,對所有的人都禮貌得體;從來不放過有利可圖而又實惠的目標(比如分配公房呀,發放撫卹金呀,晉升軍銜呀,等等)——他是通過熱情洋溢的講稿和一冊又一冊的抒情詩集來逐漸看到這一目標的,與此同時他又在自己心中堅定不移地保持著“美與崇高”,就像用棉花細心包裹著什麼珍珠寶貝似的順便保護好自己,哪怕是,比如說,哪怕就為了他心中的“美與崇高”吧。我國的浪漫主義者是個能屈能伸的人,同時又是我國所有滑頭中最滑的滑頭,這,甚至憑經驗,我都敢向諸位保證……當然,這一切有個條件,就是這浪漫主義者應當很聰明。話又說回來,我這是什麼話呀!浪漫主義者從來都是聰明的,我只想說,雖然在我國也有一些浪漫主義者是傻瓜,但是,這是不能算數的,而且這也僅僅因為他們還在年富力強的時候就徹頭徹尾地變成了德國人,同時為了更好地保護自己的珍珠寶貝,已經搬到國外去住了,而且多半住在魏瑪或者黑森林。比如說,我打心眼裡瞧不起我現在做的這份差事,我之所以沒有唾棄它僅僅是因為不得已,因為我自己在那里當差,而且食人俸祿。結果呢——請注意,我終究沒有唾棄它。我國的浪漫主義者寧可發瘋(不過,這很少發生),也絕不會貿然地唾棄什麼,假如他沒有考慮好其他職業的話,除非他瘋得太厲害了,人家才會把他當做“西班牙國王”送進瘋人院,否則人家是絕不會讓他滾蛋的。但是,要知道,在我國發瘋的都是那些孱弱多病和乳臭未乾的人。至於數不清的浪漫主義者——後來都做了高官。真是些左右逢源、八面玲瓏的人!能周旋於許多極端矛盾的感覺中,這需要有多大的能耐呀!我那時候就以此自慰,而且這想法至今不變。因此我國才會出現這麼多“能屈能伸的人”,他們甚至在最鬱鬱不得志的時候也從來不會失去自己的理想;儘管為實現自己的理想,他們連手指頭也不肯動一動,儘管他們是臭名昭著的強盜和賊,可是仍舊極其尊重自己早年的理想,而且出於一片真誠。是啊,您哪,不過在我國最臭名昭著的混蛋也可能心地高尚,十分真誠,與此同時又絲毫不妨礙他依然是個混蛋。我再說一遍,有時候從我國的浪漫主義者中常常會出現這樣一些能幹的騙子手(我喜歡用“騙子手”這個詞),他們會突然表現出對現實十分敏感,而且通曉實際情況,以致使驚愕的上司和廣大公眾目瞪口呆,為之咋舌。

他們這種左右逢源、八面玲瓏的本領的確是驚人的,只有上帝知道這種本領以後會變成什麼和訓練成什麼樣,以及在我們今後它會給我們帶來什麼?這玩意兒還真不賴!我這樣說絕不是出於一種可笑的愛國主義或者克瓦斯愛國主義。不過我相信,你們一定又以為我在說笑話了。誰知道,也許恰好相反,也就是說,你們相信我真的就是這麼想的。不管怎麼說吧,諸位,你們的兩種看法我都認為是對我的讚揚,並感到不勝愉快。請諸位原諒我的這一題外話。 不用說,我跟我的同事們的這一友誼沒能維持多久,很快我就跟他們吵翻了,由於當時我還年輕,缺乏經驗,甚至見了他們也不打招呼,倒像從此一刀兩斷了似的。不過,這樣的事我總共才發生過一次。一般說,我從來都是一個人,天馬行空,獨來獨往。

首先,我在家裡多半是讀書。我想用外來的感覺壓制住我內心不斷翻騰著的衝動。而這種外來的感覺對於我只有通過讀書才能獲得。讀書雖然很起作用——它使我激動,使我快樂,也使我痛苦。但有時候又覺得無聊透了。真想活動活動,於是我突然陷入黑暗的、地下的、卑劣的——不是淫亂,而是尋花問柳,小打小鬧。由於受到我長期的病態的刺激的影響,我的情慾極旺,熾烈如火。一旦發作就跟發作歇斯底里似的,痛哭流涕,還伴隨著抽筋。除了讀書以外,我無處可去——就是說,在我周圍的事物中,沒有任何東西值得我尊重和能夠吸引我。此外,我心裡充滿苦惱;出現了歇斯底里般的渴望,渴望矛盾和對立,於是我就開始尋花問柳。要知道,我說了這麼多話完全不是為了替自己辯護……不過話又說回來,不!我說錯了!正是為了替我自己辯護。諸位,我寫這話是立此存照,藉以自勵。我不想撒謊。我保證過。

我尋花問柳總是獨來獨往,夜裡,偷偷地,又害怕,又覺得骯髒,又感到羞愧,這種羞恥感在這樣的時刻還發展成為一種詛咒。即使在當時,我心裡也已經有了一個地下室。我非常害怕,生怕被人看到,被人撞見,被人認出來。我常常出入各種極其可疑的地方。 有一回,半夜,我走過一家小飯館,從亮著燈的窗戶裡望進去,看見一幫先生正拿著台球桿在台球桌旁打架,還把一位先生扔出了窗戶。換了別的時候,我會感到厭惡;可是當時我竟羨慕起了那位被扔出窗外的先生,而且羨慕到這樣的地步,竟走進這家小飯館的台球室,我想:“要不,我也打它一架,說不定也會把我扔出窗外的。” 我並沒有喝醉,但是你們叫我怎麼辦——要知道,有時候苦惱會使人難受得歇斯底里大發作!但是這回卻無結果而終,原來我連跳窗都不會,因此我只好沒打成架就走了。

一開始,在那裡,我就被一名軍官勒住了籠頭。 我站在桌旁,由於不知情擋了人家的道,而那軍官要走過去;他抓住我的雙肩,一言不發,既不打招呼,也不做任何解釋,就把我從我站著的地方挪到了另一個地方,然後就目中無人地揚長而去。甚至他揍我一頓,我都可以原諒,但是我怎麼也不能原諒他竟目中無人地把我從一個地方挪到了另一個地方。 鬼才知道我願意出多少錢,如果能當真地、比較正規地、比較體面地、比較(可以說吧)合乎規範的吵一架的話!這傢伙對我就像對付一隻蒼蠅一樣。這軍官足有兩俄尺十俄寸高,而我又瘦又矮。然而,吵不吵架全在我:只要我提出抗議,當然,就會把我扔出窗外。但是我改了主意,寧可……憤憤然溜之大吉。 我尷尬而又惶惶不安地走出了這家小飯館,直接回家了,而第二天則繼續拈花惹草,不過較之過去更加畏首畏尾,更加落落寡合,好像在噙著眼淚這樣做似的——可是我畢竟在繼續尋花問柳。不過,你們別以為我由於膽小才怕這軍官;我骨子裡從來不是膽小鬼,雖然事實上我不斷地畏首畏尾,前怕狼後怕虎,但是請諸位先生不要笑,我自有說法;我對什麼都有說法,請放心。

噢,如果這軍官肯出去決鬥就好啦!但是不然,他屬於這樣一類先生(嗚呼!這類先生早已絕跡了),他們寧可用台球桿大打出手,或者像果戈理筆下的皮羅戈夫中尉一樣——向上級告狀。但是卻不肯出去決鬥,至於同我們這些耍筆桿的文官決鬥,他們認為簡直有失體面——總的說來,他們認為決鬥乃是某種不可思議的、自由思想的、法國式的行為,可是他們自己卻常常仗勢欺人,尤其是那些人高馬大的主兒。 我這時的膽怯並不是因為膽小,而是出於無邊的虛榮。我並不是怕他人高馬大,也不是怕他會狠狠地揍我一頓,把我扔出窗外;肉體上的勇敢,說真的,我還是有的;但卻少了點精神上的勇敢。我怕的是,萬一我提出抗議,並且斯斯文文的同他們理論,所有在場的人,從那個在一旁記分的無賴起,直到那個散發著臭氣,滿臉長著粉刺,在一旁討好獻媚,衣領像從油鍋裡拖出來似的最低級的小官吏為止,都會感到莫名其妙,並且笑話我。因為若要談論榮譽觀,即不是談論榮譽問題,而是談論榮譽觀,迄今為止,除非用斯斯文文的標準語,否則是沒法談論的。用普通的大白話是沒法談榮譽觀的。我敢肯定(儘管我浪漫主義十足,但畢竟有點現實感),他們肯定會笑掉大牙,而那個軍官絕不會簡簡單單地(即不加侮辱地)揍我一頓了事,對我肯定會連踹帶踢,拽著我繞台球桌團團轉,除非後來他大發慈悲,把我扔出窗外了事。不用說,這樁不足掛齒的小事不可能就這樣輕描淡寫地了事。後來我常常在街上遇到這軍官,他那樣子很好記。只是不曉得他是否認得我。想必不認得了;根據某些跡象,我可以斷定。但是我,我——我卻憎惡而又憤恨地看著他,就這樣繼續了……好多年,您哪!我這種憎恨甚至隨著歲月而不斷增強。我先是悄悄地開始打聽這軍官的情況。這很難,因為我誰也不認識。但是有一回我遠遠地跟在他後面,就像盯梢似的,在大街上,聽到有人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於是我才知道他姓什麼。又有一回,我跟踪他一直跟到他家門口,並且花了十個戈比向看門人打聽到了他住哪,住幾層,一個人單住,不是跟什麼人同住,等等——總之,能夠從看門人那裡打聽到的,我都打聽到了。有一回,一大清早,雖然我從來不喜歡舞文弄墨,我突然想以揭露和諷刺的形式,用小說來描寫一下這軍官。我非常得意地寫了這篇小說。我非但揭露,甚至誹謗;起先我把他的姓氏略作改動,讓人家一眼就看得出,但是後來經過三思,又改了一下,寄給《祖國紀事》。但是那時候還不時興暴露文學,所以我的小說沒有登出來。這事我感到很惱火。有時簡直恨得牙癢癢的,恨得喘不過氣來。我終於下定決心要找我的對手決鬥。我給他寫了一封非常漂亮而又十分動人的信,懇求他向我道歉;如果他拒絕道歉,我就相當堅決地暗示要決鬥。這封信寫得十分優美動人,假如這軍官多少懂得一點“美與崇高”,肯定會跑來找我,撲到我身上摟住我的脖子,以自己的友誼相許!如果能這樣,那該多好啊!我們將會握手言歡!成為莫逆之交!他將用他的顯赫的地位保護我,我將用我的文化素養,嗯,還有……思想來提高他的精神境界,除此以外,還有許許多多事情可做!你們想想,他侮辱我之後已經過去了兩年,我那封挑戰信也很不像話地過時了,儘管我這封信寫得十分巧妙,解釋和掩蓋了我蹉跎歲月放馬後砲的原因。但是,謝謝上帝(至今我仍在含淚感謝至高無上的神),我的這封信沒有發出。每當我想起,如果我當真把這封信發出去了,會鬧出多大的事來,就不寒而栗。可突然……可突然我用最簡單、最天才的方式報復了他!我突然產生了一個非常高明的想法。每逢節假日,有時候,我常常在三點多鐘的時候到涅瓦大街溜達,在向陽的一面散步。也就是說,我不是去散步,而是去體驗數不清的痛苦,屈辱和憤怒,但是我大概需要的就是這樣。我像泥鰍一樣用最醜陋的方式在行人中左躲右閃,不斷地給人讓路,一會兒是將軍們,一會兒是近衛軍騎兵和驃騎兵的軍官們,一會兒又是太太小姐們;在這樣的時刻,只要一想到我穿戴的寒酸,以及我左躲右閃的寒磣和鄙俗,我就感到我心中一陣陣絞痛和背上一陣陣發燒。一想到這些,一種極大的痛苦,一種連續不斷的、令人無法忍受的屈辱感便會油然而生,而這想法又常常變成一種連續不斷的,直接的感覺,感到我在所有這些大人先生們面前不過是一隻蒼蠅,一隻可惡而又卑劣的蒼蠅——它的腦子比所有人都聰明,思想比所有人都發達,舉止比所有人都高雅——這是不消說得的,但是這蒼蠅又要不斷地給人讓路,所有人都可以損害它,所有人都可以侮辱它。我幹嗎要自取其辱,自受其苦,我幹嗎要到涅瓦大街去呢?我不知道。但是一有可能,我就好像被什麼東西吸引似的,往那兒跑。

當時我就已經開始體會到我已經在第一章中講過的那種無窮的樂趣了。在發生軍官的事情之後,就更加吸引我上那兒去:我遇到他最多的就是在涅瓦大街,我站在一旁欣賞他。他也多半在節假日到那兒去。他遇到將軍和官比他大的主兒雖然也得讓路,在他們中間也得像泥鰍一樣左躲右閃,但是遇到像我們這樣的人,甚至比我輩地位稍高點的人,他就橫衝直撞;向他們直衝過去,彷彿他面前是一片空地,無論如何不肯讓路。我瞧著他那副德行,真是惡向膽邊生,但是……每次遇到他又只好憤憤然給他讓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甚至在街上我也不能同他平等。 “為什麼你一定要先給他讓路呢?”有時半夜兩點醒來,我就像發作瘋狂的歇斯底里似的,不依不饒地問自己。 “為什麼偏要你讓路,而不是他讓路呢?要知道,沒有這樣的法律,哪兒都沒有這樣的規定,不是嗎?哪怕是一半一半,平等相待呢,就像通常有禮貌的人彼此相遇時那樣:他讓一半,你也讓一半,你們互相禮讓地走過去。”但是根本沒有那事,到頭來還是我給他讓路。可是突然有一個奇怪的想法襲上我的心頭。我想:“如果遇上他……就是不給他讓路,那又怎樣?存心不讓路,哪怕必須把他推開:這又會怎樣呢,啊?”這個大膽的想法,漸漸地控制住我,使我無法平靜。我不斷地幻想這事,我故意非常頻繁地到涅瓦大街去,為的是更清楚地想個明白,我準備怎麼做和什麼時候做。我處於一種狂喜狀態。我越來越覺得這打算是可行的和能夠辦到的。 “當然,不要狠狠地推他,”我想,我一高興心裡先就軟了,“而是簡簡單單地不躲開,撞他一下,不過不要撞得很疼,而是擦肩而過,肩膀碰肩膀,恰到好處;他碰到我多少,我也碰到他多少。”我終於拿定了主意。但是準備工作卻花了我很長時間。首先,在付諸行動的時候必須衣冠楚楚,必須關心一下自己的儀表。 “要以防萬一,比方說,有人圍觀(這裡的公眾可都是高雅的:有伯爵夫人,還有文學界的全體騷人墨客),必須穿得好一點;這足以顯示並使我輩在上流人士的眼中直接處於某種彼此平等的地位。”我抱著這樣的目的預支了一點薪俸,在丘爾金商店買了一副黑手套和一頂頗為像樣的禮帽。我起先想買檸檬色的手套,但是我覺得黑手套顯得更穩重,也更氣派。 “顏色太刺眼,就顯得這人太矯情了”,因此我沒有買檸檬色的。至於一件上好的襯衫,用的是骨製的白色領扣和袖扣,這我早就準備好了;但是大衣卻耽擱了我很長時間。我那件大衣本來很不壞,穿著也很暖和;不過是件棉大衣,領子是浣熊皮的,這就顯得太奴才氣了。一定要把這領子換掉,改成栽絨的,就像軍官們那樣。為此我幾次跑到勸業場,看來看去終於看中了一種價格便宜的德國栽絨。這種德國栽絨雖然很快就會穿壞,因而變得非常寒磣,但是起先,剛買來時,甚至顯得很氣派;而我,要知道,只需用一次足唉。我問了問價錢:還是貴了。經過慎重考慮,我決定先把我的浣熊皮領賣掉。但不足之數對於我還是非常大,我決定向我的股長安東·安東內奇·謝托奇金商借,他是個禮賢下士,但又是很嚴肅、辦事很認真的人,他從不借錢給別人,但是,我剛上任時,我被一位確定我擔任現職的某位要人向他作了特別推薦。我非常痛苦。向安東·安東內奇借錢,我感到既荒唐又可恥。甚至有兩、三天我都沒有睡好覺,再說當時我一般也很少睡覺,我忽冷忽熱;我心裡似乎一陣陣迷糊,要不,心就忽然開始怦怦亂跳……安東·安東內奇先是感到奇怪,接著又皺了皺眉頭,然後經過慎重考慮,終於把錢借給了我,但是他讓我寫了張借條,憑條兩星期後這筆借款可從我的薪俸中如數扣除。這樣一來,萬事終於齊備了:一條漂亮的栽絨領登上了登不了大雅之堂的浣熊皮領的位置,於是我就開始慢慢地著手行動。不能上來就冒冒失失地干; 這事必鬚麵面俱到地做,做得很地道,必須慢慢來。但是,不瞞你們說,經過多次嘗試後,我甚至開始絕望了:我們怎麼也撞不到一塊——就這麼回事!難道我沒有做好準備嗎,難道我沒有這個打算嗎——眼看著就要撞上了,一看——又是我主動給他讓路,他則揚長而去,根本就沒有看見我。快走到他身邊時,我甚至念著禱告,求上帝保佑我,讓我痛下決心。有一回,我已經完全下定了決心,但結果只是我匍匐在他腳下,因為在最後一剎那,只有這麼兩俄寸距離時,我陡地喪失了勇氣。他十分泰然地沖我走了過去,而我則像皮球似的滾到了一邊。這天夜裡我又忽冷忽熱地病了,還說胡話。可是驀地一切卻好得不能再好地結束了。頭天夜裡我已經拿定主意不再執行我那個要命的計劃了,決定一切不了了之,我抱著這個目的最後一次上了涅瓦大街,只想隨便看看——這一切我是怎麼不了了之的呢?突然,在離我的敵人只有三步遠的地方,我出乎意外地下定了決心,瞇上眼睛,於是——我們倆肩碰肩地結結實實地撞了一下!我寸步不讓,而且跟他完全平等地走了過去!他甚至都沒有回頭看一下,佯裝毫無察覺;但他不過是假裝,我堅信。而且我至今仍對此堅信不疑!當然,我吃虧大些;他比我強壯,但問題不在這兒。問題在於我達到了目的,保持了尊嚴,一步都不讓,而且在大庭廣眾之中使自己處在與他完全平等的社會地位。我回得家來,感到大仇已報。我興高采烈。我洋洋得意,唱著意大利詠嘆調。不用說,我是不會向你們描寫三天以後我發生的那件事的;如果你們看過我寫的第一章《地下室》,你們自己也猜得出來。那軍官後來調到別處去了;現在我已經有十三、四年沒有見過他了。他,我的親愛的,他現在怎麼樣呢?他又在橫衝直撞地作踐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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