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少年

第30章 第十章

少年 陀思妥耶夫斯基 15988 2018-03-18
但是,我又認為有必要,超越事情的進程,提前向讀者說明某些問題,因為這裡,在這個故事的邏輯發展中,摻雜進了太多的偶然性,如果不提前予以說明,讀者會看不懂的。這裡的問題就在於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說漏嘴的那個所謂“勒死她”上。這個“勒死她”就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終於冒險採取了一個極大膽的行動,這行動也只有處在她那種境況下才能夠想得出來。真是一個有個性的女人!雖然老公爵以健康為由被及時軟禁在皇村,因而他與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即將結婚的消息,不可能在社交界廣泛傳播。因而,可以說,尚處在自己的萌芽狀態就暫時被壓下去了,但是,話又說回來,一個可以隨意擺佈、生性軟弱的老人卻無論如何不肯背棄自己的主張,無論如何不肯辜負已經向他提出過求婚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在這方面他是個騎士;因此,或遲或早,他會忽然站起來,以不可阻擋之勢,硬要來實現他自己的主張,正是一些性格軟弱的人,常常會發生這樣的事,因為他們終究有條不可觸犯的底線。況且他也充分意識到他無限尊敬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處境尷尬,意識到上流社會可能謠言四起,嘲諷、挖苦和說她的壞話。使他暫時忍讓和沒有發作的,僅僅是因為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一次也沒有,既沒有用言詞,也沒有用暗示,當著他的面,放肆地說過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壞話,或者暴露過什麼用來反對他打算同她結婚的話。相反,她對自己父親的未婚妻經常表現出異乎尋常的親熱和關切。這樣一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處境倒變得異常尷尬了,她憑自己的女人的嗅覺,十分敏感地懂得,她只要稍進讒言,對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有所詆毀,——老公爵對她也十分敬重,而現在則較之既往更甚,正因為她寬宏大量和恭敬有加地贊成他續弦,——所以現在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只要稍進讒言,對她有所詆毀,她就會侮辱他對女兒的全部柔情,引起他對自己的不信任,甚至也許還有憤怒。由此可見,這片戰場上現在還在進行戰鬥:兩個女人彷彿在暗中較勁,相互比賽看誰更有禮貌和更能忍讓,結果,鬥到末了,連公爵自己也弄不清她們倆誰更值得讚賞了,於是結果他就像所有生性軟弱,但心地溫順的人們那樣,照例把一切僅僅歸咎於自己,開始感到痛苦。據說,他的苦悶進而發展成了生病;他的神經也果真失常了,他本來是到皇村去療養以期增進健康的,結果,有人斷言,他反倒有了臥病不起之勢。

這裡我要附帶說一件事,這事我是在很久以後才知道的:似乎比奧林格曾直截了當地給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出過一個主意,送老人出國,想方設法騙他出去,同時又不動聲色地向外宣布,他已經完全喪失了理智,然後再在國外弄一張醫生有關這事的證明。但是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無論如何不肯這樣做;至少後來人們都是這麼斷言的。她似乎憤怒地拒絕了這一方案。這一切,不過是不著邊際的傳聞,但是我信。 就這樣,可以說吧,這事已經發展到了毫無出路的絕境,——這時,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忽然從蘭伯特那兒得知,有這麼一封信,在這封信裡,女兒已經在同律師商量用什麼方法來宣布父親是瘋子。她那報復心重和驕傲的頭腦,興奮到了極點。她回想起過去與我的幾次交談,琢磨了許多細小的情況,她沒法懷疑這消息是真實可信的。於是在這顆堅強的、不屈不撓的女人的心中,就不可抗拒地醞釀成熟了一個出擊的計劃。這計劃是,突然之間,不使用任何手段,也不摻雜任何讒言,一下子向公爵宣布一切,把他嚇倒,使他震驚,並向他指出,瘋人院正在不可避免地等待著他,如果他頑固不化,大動肝火,不肯相信,那就把他女兒的信拿給他看,說什麼“既然有一回打算宣布您是瘋子。那現在,為了阻撓這婚事,就更甭說了”。接著就把驚恐萬狀和傷心欲絕的老人抓在手裡,把他弄到彼得堡——直接住進我那屋裡。

這需要冒可怕的風險,但是她堅信她無所不能。這裡,我要暫時打斷敘述,大大超前一步,提前告訴諸位,她沒有估計錯這次出擊的效果,不僅如此,這效果還超出了她的所有期待。關於這封信的消息對老公爵的影響,也許比她本人和我們大家所能設想的要大好多倍。在此以前,我還根本不知道公爵對這封信的事已略有耳聞;但是,根據所有性格軟弱和生性膽怯的人的習慣,他不僅不相信這個謠言,而且還竭力聽而不聞,置之不理,以便保持內心的平靜;此外,他還歸咎自己,認為自己這麼輕信,不高尚。我還要補充一點,這封信沒有被銷毀,還存在這一事實,也嚴重地影響了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比我當時所能預料到的情況要嚴重得多……總之,這張文據,比我這個兜里揣著這封信的人所能設想的要重要得多。但是說到這裡,我已經大大超前了。

但是有人要問,幹嗎要搬到我房間裡去呢?幹嗎要把公爵轉移到像我們這樣簡陋的小屋裡去呢,也許是想利用我們這樣簡陋的環境來嚇唬他?如果不能回到他的府邸(因為那裡一下子整個計劃都會受挫),那為什麼不能像蘭伯特所建議的那樣,另找一處獨門獨院的“豪宅”呢?但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非常之舉的全部冒險性,也正在於此。 主要在於,必須在公爵來到之後立刻向他出示這份憑據;但是我無論如何不肯把這憑據拿出來。可是,因為不能再浪費時間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便寄希望於自己的威力,決定在沒有憑據的情況下也開始行動,但是必須把公爵直接弄到我這裡來——為什麼呢?正是為了以這樣的行動把我也給逮住,正如俗話所說,一石二鳥。她也打算用趕鴨子上架、迎頭一擊和出其不意等手法來影響我,左右我的行動。她琢磨,我看到老人在自己屋裡,看到他驚惶失措和無助的樣子,又聽到他們眾口一詞的請求,我就會舉手投降,交出憑據!我得承認——這辦法很狡猾,很聰明,以攻心為上,不僅如此,她還差點沒有成功……至於老人,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當時正是用這樣的方法說動了他,讓他相信了她的話,哪怕只是口頭上相信她向他開門見山地宣布,她是帶他來找我的。而這一切我直到後來才知道。甚至單憑證據就在我這裡這一消息,就在他那膽怯的心裡消除了關於事實可靠性的最後疑慮——他是多麼愛我和尊重我啊!

我還要指出一點,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本人一分鐘也沒有懷疑過這憑據還在我手裡,我還沒有撒手。主要是她錯誤地理解了我的性格,無恥地指望我天真幼稚、缺心眼兒,甚至太重感情了;而從另一方面,她又認為,即使我終於拿定主意,要把信交給比如說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那也無非是遇到一種特殊情況,因此她才決意搶先一步,用出其不意、奇兵突襲和猛地出擊等手法搶在這些情況出現之前。 最後,使她相信必須這麼做的是蘭伯特。我已經說過,這時蘭伯特正處在十分危急的情況下:他是一個反复無常的傢伙,他先是煞費苦心地希望把我從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身邊勾引過來,讓我跟他一起把那憑據出賣給阿赫馬科娃,不知為什麼他認為這樣做獲利更大,但是因為我直到最後一刻都無論如何不肯把這份憑據拿出來,所以他才決定,在萬不得已時,甚至幫一把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忙也未嘗不可,以免什麼好處也撈不著。因此他才在最後一刻到來之前,先死乞白賴地去巴結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也知道,他甚至還建議,如果需要的話,還可以弄個神父來……但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卻帶著輕蔑的嘲笑請他不要再提此事了。她覺得蘭伯特此人非常粗俗,只會在她心中激起完全的厭惡;但是出於小心謹慎,她還是接受了他的效勞,比如說,刺探情報等等。順便說說,我甚至至今都弄不清楚,他們是否收買了我的房東彼得·伊波利托維奇,他是否因為效力,當時得到過他們的什麼好處,或者不過是因為樂於搞陰謀而加入了他們一夥;不過他只是一個監視我行動的奸細而已,他老婆也一樣——這,我有把握。

讀者現在定會明白,我雖然多少預先知道了點情況,但我還是萬萬沒有料到,明天或者後天,我會在自己的房間裡發現老公爵,而且是處在這樣的情況下。再說,我也無論如何想像不出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竟會如此膽大妄為!口頭上,你盡可以愛說什麼說什麼,做什麼暗示都行;但是要斷然付諸行動,真的說到做到——不,我要告訴你們,這是一個很有性格的女人! 我接著講下去。 第二天早晨,我醒得很晚,昨夜我睡得特別死,也沒有做夢,我至今回想起來都覺得奇怪,因此,我醒來後覺得自己格外精神抖擻,好像昨天這一整天壓根兒就不存在似的。媽媽那兒,我決定先不去,而是直接前往墓地教堂,以便在舉行完儀式後再回到媽媽的住所,然後再陪著她,一整天都不離開她。我堅信,無論如何,在媽媽那裡,我今天肯定能遇到他,或遲,或早,——但肯定能遇到。

無論是阿爾豐辛卡,也無論是房東,都不在家,已經早就不在了。我不想問房東太太,什麼也不想問,而且一般說,我也決意跟他們斷絕任何來往,甚至盡快從這裡搬走,因此,給我端來咖啡之後,我又立刻掛上門鉤,插上了門。但是突然有人敲了敲我的房門;使我吃驚的是,來者竟是特里沙托夫。 我立刻過去給他開了門,很高興,請他進屋坐,可是他不肯進來。 “我就站在門口說兩句話……或者進屋也成,因為這裡,似乎,必須低聲說話;不過我在您這裡決不能坐下。您在瞧我這身破大衣:這是因為蘭伯特把我的皮大衣搶走了。” 他穿的那身皮大衣的確又舊又破,而且嫌長,很不合身。他站在我面前神色灰黯、抑鬱,兩手插在口袋裡,也不摘下禮帽。

“我不坐,我不能坐。聽我說,多爾戈魯基,詳細情況我一點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蘭伯特正在做一件出賣您的事,這事很快就會發生,躲也躲不掉,——這是肯定的。因此,您要留神。這是麻臉說漏了嘴,告訴我的,——您還記得麻臉嗎?但是他沒有說到底是什麼事,因此,更多的情況,我就什麼也說不出來了。我不過是來給您提個醒——再見。” “您請坐呀,親愛的特里沙托夫!我雖然急著有事,但是我非常歡迎您來……”我叫道。 “我不坐,我不能坐;至於您歡迎我,我將銘記在心。唉,多爾戈魯基,為什麼要騙人呢:我自覺自願地同意去做任何壞事,去做下流得都不好意思向您說出口的事。現在我們都在麻臉的掌控下……再見。我不配在您這裡坐下。”

“得啦,特里沙托夫,親愛的……” “不,要知道,多爾戈魯基,我現在對所有人都很粗魯,現在又要開始縱酒作樂了。他們很快就會給我做一件更好的皮大衣,我要坐寶馬香車了。但是我畢竟有自知之明,我畢竟沒有在您這兒坐下,因為我自慚形穢,因為我下流,不配坐在您面前。每當我無恥地縱酒作樂的時候,我能想到這點畢竟還是愉快的。再見吧,好了,再見吧。我就不同您握手了;要知道,連阿爾豐辛卡也不屑同我握手。勞駕,請您不要追我,也不要去找我;我們有約定。” 這個奇怪的孩子轉身就出去了。我只是沒有空,但是我決定,等我把我們那檔子事辦妥了,一定要很快找到他。 我就不來描寫那天上午接著發生的事了,雖然有許多事還可以記得起來。韋爾西洛夫沒有到教堂去參加葬禮,而且,似乎從她們的樣子看,還在把棺材抬出去之前就可以認定,她們也沒有指望他到教堂裡來。媽媽在虔誠地祈禱,看來,全身心都沉浸在祈禱之中。只有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和麗莎守在棺材旁邊。但是,我就不來作任何描寫,不來作任何描寫了。下葬後,大家都回來在桌旁團團坐下,我又從她們的神態斷定,大概她們也沒有指望他來吃葬後宴。當大家從桌旁都站起來後,我走到媽媽跟前,熱烈地擁抱她,向她祝賀生日;在我之後,麗莎也同樣這麼做了。

“我說哥哥,”麗莎悄悄地向我低語道,“她們在等他。” “我猜也是,麗莎,看得出來。” “他肯定來。” 我想,這意味著,她們已經有了準確的情報,但是我沒有細問。雖然我不來描寫我當時的感情,但是這整個謎團,儘管我當時精神抖擻,又忽然像石頭般緊壓在我的心頭。我們大家都圍著媽媽,在客廳裡的一張圓桌旁坐了下來。噢,能跟她在一起,看著她,當時我有多麼高興啊!媽媽忽然請我從福音書上念一點什麼。我念了一段《路加福音》。她沒有哭,甚至臉色也不十分悲傷,但是我從來沒有覺得她的臉像當時那樣,有一種精神上的感悟。她那靜靜的目光中閃耀著一種思想,但是我怎麼也看不出她在驚惶地等候什麼。談話沒有終止;大家開始追憶死者的往事,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也講了許多有關他的故事,而這些事都是我過去完全不知道的。總之,如果要記下來的話,其中一定可以找到許多發人深省的東西。甚至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也似乎完全改變了她往常的態度:變得很文靜,很和藹,雖然,她為了替媽媽排遣悲傷說了許多話,但主要是她仍能保持冷靜。但是有一個細節我記得非常清楚:媽媽坐在沙發上,而在沙發的左邊,在一張特製的小圓桌上,放著一幀似乎用來作什麼用的聖像——是一幀古老的聖像,沒有金屬衣飾,但是像上的兩位聖徒頭上罩有光環。這幀聖像原來是屬於馬卡爾·伊万諾維奇的——這我知道,我也知道,過去死者是從來不與這幀聖像分開的,認為它有靈。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幾次抬起頭來注視著這幀聖像。

“我說索菲婭,”她忽然說,轉變了話題,“幹嗎讓聖像躺著呢——幹嗎不讓它靠牆立在桌上,再在它前麵點上長明燈呢?” “不,還是現在這樣好。”媽媽說。 “倒也是。要不就顯得過於隆重了……” 我當時什麼也沒有聽懂,但是,事情是這樣的,馬卡爾·伊万諾維奇早就在口頭上立下遺囑,把這幀聖像遺贈給安德烈·彼得羅維奇,現在媽媽正準備把它交給他。 已經是下午五點鐘了,我們的談話仍在繼續,這時我忽然發現媽媽的臉上似乎在抽搐;她迅速坐直身子,開始留神諦聽,當時正在說話的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卻像沒事人似的,繼續說她的話。我立刻向房門回過頭去,過了一剎那,我就在房門口看見了安德烈·彼得羅維奇。他不是從屋前的台階上進來的,而是從後樓梯穿過廚房和過道走進來的,我們大家都沒有聽見,只有媽媽一個人聽到了他的腳步聲。現在我就來描寫緊接著出現的整個瘋狂的一幕,逐一描寫,決不放過一個動作,一句話;但,這一幕很短。 首先,我在他的臉上,起碼乍一看去,並沒有發現一絲一毫的變化。他的穿戴和往常一樣,即幾乎很講究。他兩手捧著一束不大,但很名貴的鮮花。他走近前來,面帶微笑地把這束花送給了媽媽;媽媽怯生生而又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但是接受了這束花,於是一陣紅暈飛上了她的雙頰,使她那蒼白的臉頓時有了生氣,她的眼神閃現出喜悅。 “我早就料到你會高興地收下的,索尼婭。”他說道。因為我們在他進來時都站了起來,所以他走到桌旁,拉過放在媽媽左邊的那把圈椅,坐了下來,並沒有發現這樣他就佔了別人的座位。於是,他也就直接坐到了那張放著聖像的小桌旁。 “大家好。索尼婭,今天我一定要送給你這束鮮花,因為今天是你生日,因此我也就沒有來參加葬禮,以免帶著鮮花來看死人;再說,我知道你也沒有等我參加葬禮。老人看到這束鮮花大概也不會生氣的,因為他自己就曾遺言,要我們快快樂樂地過日子,不是嗎?我想,他現在一定在這屋裡的什麼地方。” 媽媽奇怪地看了看他,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則好像打了個哆嗦。 “誰在這屋裡?”她問。 “死者呀。你們知道,一個不完全相信顯靈之類奇蹟的人,卻往往最相信預兆……但是我最好還是講講這花吧:一路上我是怎麼把它拿來的——我也不明白。路上,我曾經有兩三次想把它扔到雪地裡,用腳把它踩爛。” 媽媽哆嗦了一下。 “非常想。可憐可憐我吧,索尼婭,也可憐可憐我這可憐的腦袋。我之所以想這樣做,是因為這花太美了。世上還有什麼東西比花更美的呢?我拿著花,而周圍是一片冰天雪地。我們這嚴寒和花——多麼截然相反的兩極啊!然而,我要說的並不是這事兒:我之所以要摧殘它,無非是因為它美。索尼婭,雖然我又要離開這裡了,但是我會很快回來的,因為,似乎,我會害怕。我一旦害怕起來——又有誰會來醫治我的恐懼呢,我又到哪裡能找到像索尼婭這樣的天使呢?你們這是什麼聖像呀?啊,死者的,我記得。這是他那個家族的,祖輩傳下來的;他一輩子都把這聖像帶在身邊;我知道,我記得,他曾把這聖像遺贈給我;我記得很清楚……好像是分裂派教徒的……讓我看看。” 他伸手拿起了聖像,把它湊近蠟燭,仔細端詳了一下,但是他拿在手裡只有幾秒鐘工夫,又把它放回到他面前的圓桌上。我感到奇怪,但是他所有這些透著古怪的話,是突然說出來的,因此我都沒有來得及聽明白他說這些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只記得,一種病態的恐懼漸漸鑽入我的心扉。媽媽的恐懼則漸漸變成一種困惑和同情;她在他身上看到的首先是一個不幸的人;過去也常常發生這樣的情況,有時候他也像現在這樣說些幾乎同樣奇怪的話。麗莎的臉不知為什麼忽然變得非常蒼白,她向我奇怪地點了點頭,叫我看他。但是神情顯得最驚恐的還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 “您倒是怎麼啦,親愛的安德烈·彼得羅維奇?”她小心翼翼地問。 “親愛的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我還真不知道我倒是怎麼啦。 “您放心,我還記得您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而且您很可愛。不過,我到這兒來只能待一小會兒,我想對索尼婭說幾句祝賀的話,並且正在搜尋這樣的詞句,雖然我心中滿是我要說的話,但是又說不出來;沒錯,淨是這樣一些十分古怪的話。您知道嗎,我覺得,我整個人好像一分為二似的,”他用非常嚴肅的神態和最真誠的坦率環視了一眼我們大家,“真的,我在思想上分裂了,對此我非常害怕。彷彿您身旁站著的是另一個您;您自己很聰明,也很明智,可是另一個您卻非要在您身旁做出一些荒唐的事來不可,有時還是十分可笑的事,可是您又會忽然發現,這件可笑的事本來就是您自己想做的事,而且天知道為什麼,就是說,有點像是一種不願意的願意,竭力抗拒而又樂此不疲。有一回,我認識一位大夫,他參加了他父親在教堂的葬禮,忽然在葬禮上吹起了口哨。我真害怕我今天去參加葬禮,因為不知道為什麼我頭腦裡忽然鑽進了一個堅定的信念,我也會忽然吹口哨或者哈哈大笑的,就像那個不幸的大夫那樣,後來他的結果相當糟……我真不知道,為什麼我今天老想到這位大夫;而且念念不忘,以致無法擺脫。你知道嗎,索尼婭,現在我又拿起了這幀聖像(他拿起聖像,在手裡轉來轉去),你知道嗎,我恨不得現在,就在此時此刻,把它砸到爐子上,就砸在這個角上。我相信,它會立刻碎成兩半——不多也不少。” 主要是他說這一切毫無做作之態,或者甚至也沒有任何反常之舉;他說得十分平淡,但因此也就更可怕;彷彿,他當真對什麼事情非常害怕似的;我忽然發現他的兩手在微微發抖。 “安德烈·彼得羅維奇!”媽媽舉起兩手一拍,叫了起來。 “放下,把聖像放下,安德烈·彼得羅維奇,放下,放桌上!”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跳了起來。 “脫下衣服,躺下。阿爾卡季,快去請醫生!” “然而……然而你們瞎忙什麼呢?”他低聲說,用專注的目光環視了我們大家一眼。接著又突然把兩隻胳膊肘放到桌子上,用兩手支著腦袋: “我把你們嚇壞了,但是這樣吧,我的朋友們,你們先給我一點安慰,再坐一會兒,大家都平靜一點——哪怕就一分鐘也行!索尼婭,我今天到這裡來根本就不是為了談這事;我是來有話告訴你的,但完全是另一件事。再見,索尼婭,我又要去到處流浪了,就像我已經好幾次離開你,出去流浪一樣……唔,當然,將來我還會再回到你身邊來的——就這層意義說,你是個躲不開繞不開的的人。再說等一切都了結的時候,我又能去找誰呢?要知道,索尼婭,現在我來找你是把你當作天使,而根本不是當作仇敵:你怎麼會是我的仇敵,你怎麼會是我的仇敵呢!你別以為我要砸碎這幀聖像,因為,你知道嗎,索尼婭,我還真想把它砸成兩半……” 在此以前,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就喝道:“你把聖像放下!”說罷便從他手裡一把搶過聖像,拿到自己手裡。可是他最後一句話的話音剛落,他就忽然縱身躍起,霎時間就從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手裡搶過聖像,狂暴地揮舞了一下,使勁把它砸在貼有瓷磚的爐子的一個角上。聖像被整個兒砸成兩塊……他突然向我們轉過身來,他那蒼白的臉色,忽地變得通紅,幾乎成了紫醬色,他臉上的每根線條都在發抖和戰栗: “你別以為這有什麼寓意,索尼婭,我砸的並不是馬卡爾的遺物,我只是想砸東西而已……而我終究還是要回到你身邊來的,你是我最後的天使!話又說回來,你也可以認為這另有寓意;要知道,非這樣不可!……” 他說罷便忽然匆匆走出屋子,又是穿過廚房(他的皮大衣和禮帽放在那兒了)。我就不來詳細描寫媽媽的情況了:她嚇得夠嗆,她站著,舉起雙手,合掌過頂,突然在他身後叫道: “安德烈·彼得羅維奇,你哪怕回來告別一下呢,親愛的!” “他會回來的,索菲婭,他會回來的!你放心!”塔季雅娜渾身發抖,怒不可遏,像野獸般大怒地叫道。 “你不是聽見了嗎,他親口說他要回來的!就讓他這個愛胡鬧的人再去胡鬧一回吧,也就最後一回了。一旦老了——那時候他跑不動了,說真格的,除了你這個老保姆以外,又有誰會來伺候他呢?他自己剛才不是也這麼直截了當地說過嗎,真不害臊……” 至於我們的情況,麗莎暈過去了。我本想去追他,但卻向媽媽撲了過去。我摟著她,把她摟在自己懷裡。盧克里婭跑進來,給麗莎端來一杯水。但媽媽很快就清醒了過來;她跌坐在沙發上,兩手摀著臉,哭了起來。 “但是,但是……但是去追他呀!”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似乎突然明白過來,忽然用足了力氣叫道。 “去呀……快去呀……快去追呀,一步也別離開他,去呀去呀!”她使勁把我從媽媽身邊拽開。 “啊呀,還不如我親自去呢!” “阿爾卡沙,啊呀,你快去追他呀!”媽媽也忽然叫道。 我拼命跑了出去,也穿過廚房和院子,但是哪都看不見他的人影。遠處人行道上,在黑暗中,還影影綽綽可以看見幾個行人;我拔腳追了上去,追上以後,仔細看了每個人的臉,又跑了過去。就這樣我一直跑到十字路口。 “對瘋子是沒法生氣的,”忽然閃過我的腦海,“可塔季雅娜對他大怒,恨透了他;可見,他根本不是瘋子……”噢,我始終覺得,這另有深意,他一定想跟什麼東西一刀兩斷,就像跟這幀聖像一樣,而且把這做給我們看,做給媽媽看,做給大家看。但是,這“另一個他”也無疑在他身旁;這,毫無疑問…… 然而,哪兒也找不到他,我總不能再跑到他家去找他吧;也很難想像,他會這麼簡簡單單地跑回家去。忽然有個想法在我面前亮了一下,於是我就飛快地向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住處跑去。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已經回來了,我被立刻請了進去。我進去時盡可能克制住自己的情緒。我沒有坐下,便直截了當地告訴了她剛才發生的事,也就是具體講了他的“雙重人格”問題。她也沒有坐下,而是專心聽我說話,但是她聽的時候表現出的那種貪婪的好奇心,那種既無情又冷靜又自以為是的樣子,——我永遠忘不了,也永遠不能原諒她。 “他在哪兒?您也許知道吧?”我固執地認定。 “昨天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讓我來找您……” “我昨天就叫您來。他昨天在皇村。而現在(她瞧了一眼掛鐘),現在是七點……說明,他肯定在家。” “我看得出來您什麼都知道——那您就說吧,快說!”我叫道。 “我知道許多事,但並不是什麼都知道。但是,對您也無需隱瞞……”她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了我一下,面含笑容,似乎在考量著什麼。 “昨天上午,作為對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的信的答复,他向她正式提出了求婚,請她嫁給他。” “這不可能是真的!”我瞪大了兩眼。 “信是經我之手送出去的;我親自把一封沒有打開的信送過去,交給了她。這一回,他行事'頗有騎士風度',對我什麼也沒隱瞞。”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一點不明白!” “當然,很難明白。但是這就像一名賭徒,把最後一枚金幣撂到賭桌上,可是兜里卻揣著一把上了膛的手槍,——這就是他求婚的涵義。十成倒有九成,她決不會接受他的求婚;可見,他仍寄希望於另外一成的可能性,不瞞您說,這非常有意思,然而,我看呀……然而,這很可能是一種瘋狂,雖然是同一個人,卻是我的'另一面',正如您剛才一針見血地說的。” “您還笑?難道我能相信這信是由您轉交給她的嗎?要知道,您是她父親的未婚妻呀?您就饒了我吧,安娜·安德烈耶芙娜!” “他請求我為了他的幸福而犧牲自己的前途,不過話又說回來,並不是真正請求我:這完全是一種心照不宣的話,我只是在他的眼神裡看到這意思。啊,我的上帝,這點意思不就夠了嗎:要知道,他過去不就曾趕到柯尼斯堡,去找您媽媽,請她允許他娶阿赫馬科娃夫人的繼女為妻嗎?這跟他昨天選中我做他的特使和心腹,又何其相似耶。” 她的臉色稍許有點蒼白。但是她的平靜只是更加襯托出她的嘲諷。噢,當我弄明白了這事的原委以後,在這一刻,我也就在許多方面原諒了她。我尋思了大約一分鐘;她沒有吱聲,她等著。 “您知道嗎,”我忽然冷笑了一聲,“您之所以肯轉交這封信,是因為對於您這毫無風險,因為這段婚姻根本成不了,但是他又會怎樣呢?到末了,她又會怎樣呢?不用說,她肯定會拒絕他的求婚,那……那又會出現怎樣的情況呢?他現在在哪兒,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叫道。 “現在每分鐘都很寶貴,每分鐘都可能出現不幸!” “他在自己家裡,我跟您說過了。他在我轉交的他昨天給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的那封信裡,請求她無論如何在他的住所今天跟他見上一面,時間是今晚七點整。她答應了。” “她上他家?這怎麼行呢?” “為什麼不行?這套房間是屬于娜斯塔西婭·葉戈羅芙娜的:他們倆很可能作為客人在她那兒相遇嘛……” “但是她怕他……他可能會打死她!”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只是微微一笑。 “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儘管非常怕他(我自己也在她身上看出來了),但是,她還從很早以前起就一直對安德烈·彼得羅維奇高尚的人品和絕頂聰明,懷有一種景仰和驚嘆之情。這一回,她相信了他的話,以期跟他永遠一刀兩斷。他在自己的信中向她作了最莊嚴、最騎士式的承諾,讓她無須怕他……總之,我不記得信中的措詞了,但是她信了……可以說吧,為了最後一次……也可以說,她也報以一種無所畏懼的英雄氣概。這可能是雙方某種騎士式的較量。” “可是那另一個他,另一個他呢!”我叫道。 “要知道他瘋了呀!” “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昨天在答應一定前來會面的時候,大概沒有考慮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我突然轉過身,拔腿就跑……不用說,是去找他,去找他們倆!可是跑到客廳,我又回來了一小忽兒。 “您大概恨不得他把她給殺了吧!”我叫道,說罷便跑了出去。 儘管我像疾病發作似的渾身發抖,我還是輕手輕腳地走進房間,穿過廚房,小心地請人把娜斯塔西婭·葉戈羅芙娜給我叫出來,可是她卻立刻自己走了出來,用一種十分疑惑不解的目光默默地盯著我。 “老爺他,您哪,他不在家,您哪?” 但是我直截了當、準確無誤,用迅速的低語告訴她,我從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那兒什麼都知道了,而且我自己也剛從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那兒來。 “娜斯塔西婭·葉戈羅芙娜,他們在哪?” “他們在客廳,您哪;也就是前兒個您曾在那兒桌旁坐過的那客廳……” “娜斯塔西婭·葉戈羅芙娜,您讓我進去吧!” “這怎麼可能呢,您哪?” “不是上那兒,而是到隔壁的房間。娜斯塔西婭·葉戈羅芙娜,也許,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自己就希望我這樣做。要是她不願意,她就不會告訴我他們在這兒了。他們聽不見我……她自己就願意我這樣……” “要是她不願意,咋辦?”娜斯塔西婭·葉戈羅芙娜始終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娜斯塔西婭·葉戈羅芙娜,我始終記得您的奧莉婭……讓我進去吧。” 她的嘴唇和下巴突然抖動起來: “親愛的,除非看在奧莉婭分上……看在你一片真情的分上……你可不要拋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呀,寶貝兒!你不會拋棄她吧,啊?你不會拋棄她吧?” “決不拋棄!” “如果我讓你待在那兒,你給我發個重誓,說你決不衝進去,決不大喊大叫,行不?” “我發誓,我用我的人格擔保,娜斯塔西婭·葉戈羅芙娜!” 她抓住我的衣服,把我領進一間暗室,就緊挨著他們坐在裡面的那間屋,她領我走過一段柔軟的地毯,悄無聲息地走到房門口,讓我坐在一塊懸掛在房門上的門簾旁,微微撂起門簾上的一個小小的犄角,向我指了指他倆。 我留了下來,她走了。我當然得留下。我明白我在偷聽,我在偷聽別人的隱私,但我還是留了下來。哪能不留下來呢——而那個人格分裂的人又怎樣呢?要知道,正是他當著我的面砸爛了聖像,不是嗎? 他倆面對面地坐在那同一張桌旁,昨天我就是同他坐在這張桌旁喝酒,慶祝他“復活”的,我能夠完全看到他倆的臉。她穿著一身普通的黑衣黑裙,非常漂亮,而且像往常一樣顯得很鎮靜。他在說什麼,而她則非常關注和非常用心地聽他說話。也許,她身上還可以看到某種程度的膽怯。他的神態則異常亢奮。我進去的時候,談話已經開始,因此,有一段時間,我什麼也沒有聽懂。我記得,她忽然問道: “這都怪我?” “不,應當怪我,”他回答,“您只是一個無辜的罪人。您知道嗎,成為無辜的罪人,這是常有的事?這是最不可饒恕的罪過,因此幾乎永遠會受到懲罰。”他又加了一句,異樣地笑起來。 “有那麼一小會兒,我還當真以為我把您完全給忘了,還放肆地嘲笑自己的一片癡情……但是,這情況您知道。然而,我才不管您要嫁給他的那人呢!我昨天向您提出求婚,請您原諒,這樣做很荒唐,但是捨此別無他法……除了做這件荒唐事,我又能做什麼呢?我不知道……” 他說這話的時候,向她抬起了眼睛,不知所措地大笑起來;而在此以前他說話一直看著旁邊。如果我換了是她,聽到他這笑聲,一定會十分害怕,這我感覺到了。他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 “請問,您怎麼會同意到這兒來的?”他彷彿想起了一件要緊事似的,突然問道。 “我的這一邀請和我的整個這封信——都很荒唐……且慢,您怎麼會同意來的,我還猜得出來,但是,您為什麼來——這倒是個問題?難道您僅僅因為一個怕字才來嗎?” “我來就為了看看您。”她說,用一種膽怯和小心謹慎的目光端詳著他。兩人沉默了大約半分鐘。韋爾西洛夫又跌坐在椅子上,接著便用一種溫存,但是充滿激情、幾乎發抖的聲音開口道: “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看見您了,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時間長得我幾乎不認為有可能,有朝一日能像現在這樣,端詳著您的臉,聽著您說話的聲音了……我們有兩年不曾見面,有兩年不曾說過話了。我從來就不曾想過咱倆能夠在一起說說話。好了,隨它去吧,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今天的事,到明天就會如過眼雲煙,倏忽不見,讓它去吧!我同意,因為這是無可奈何的事,但是現在您應該不虛此行,”他幾乎像哀求似的又加了一句,“既然您賞光來了,那就請您不虛此行;回答我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要知道,我們永遠不會再見面了,——您還顧慮什麼呢?請您斬釘截鐵地對我說句真心話,回答我一個問題,而聰明人是從來不會提這樣的問題的:您從前是不是愛過我,或者是我……弄錯了?” 她頓時滿臉通紅。 “愛過。”她說。 我早就料到她會這麼說的——噢,她多麼老實,噢,她多麼真誠,噢,她多麼光明磊落啊! “那現在呢?”他繼續問道。 “現在不愛了。” “您還笑?” “不,我剛才所以笑了一聲,是無意的,因為我早就料到您會問我:'那現在呢?'所以我才笑了笑……因為一個人猜到了什麼,總會會心地微笑的……” 我甚至覺得奇怪;我還從來不曾見過她這麼小心謹慎,甚至近乎膽怯,那麼靦腆。他瞪大兩眼,幾乎要吃了她。 “我知道您現在不愛我了……而且——一點都不愛了?” “很可能,一點都不愛了。我不愛您,”她果斷地加了一句,已經不笑了,臉也不紅了,“是的,我曾經愛過您,但是時間不長。當時,很快,我就不再愛您了……” “我知道,知道,因為您看到我並不是您想要的那種人,可是,您想要什麼樣的人呢?請給我再解釋一遍……” “難道我從前已經給您解釋過這事嗎?我需要一個什麼樣的人呢?我是一個最平常的女人;我是一個愛平靜的女人,我愛……我愛快活的人。” “快活的人?” “您瞧,我甚至都不會跟您說話了。我覺得,如果您當時少愛我一點,也許我就會愛上您了。”她又膽怯地微微一笑。在她的這一回答中閃現出了最大的真誠,難道她會不明白,她的這一回答是他倆關係的最徹底的概括嗎,它說明了一切,解決了一切。噢,他多麼應該懂得這道理啊!可是他看著她,異樣地微笑著。 “比奧林格是個快活的人?”他繼續問道。 “他根本不應該使您感到不安,”她有點急促地回答道,“我準備嫁給他,僅僅因為我嫁給他以後,我感到最平靜。我的整個心仍屬於我自己。” “據說,您又愛上了交際,愛上了社交啦?” “不是交際。我知道,我們的社交界,也跟所有的地方一樣,十分混亂;但是從外表看,總還光彩奪目,因此,如果想活下去只是想做個匆匆的過客,那,這裡比任何地方都好。” “如今我開始經常聽到'混亂'一詞;您那時候看到我淨做些亂七八糟的事,又是鐐銬,又是思想,蠢事不斷,等等,大概也把您嚇壞了吧?” “不,不完全是那些事……” “那是什麼呢?看在上帝分上,把一切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吧。” “好,那我直截了當地把這告訴您,因我認為您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我總覺得您身上有某種荒謬可笑的地方。” 她說出這話後,陡地滿臉通紅,似乎意識到自己說話太冒失了。 “就因為您把這話告訴了我,我才能在許多方面原諒您。”他異樣地說道。 “我還沒說完呢,”她急匆匆地說道,依然漲紅著臉,“荒謬可笑的是我……可笑就可笑在我還像個傻瓜似的跟您說話。” “不,您並不可笑,您只是個水性楊花的上流社會女人!”他的臉變得異常蒼白。 “方才,當我問您,您來幹什麼的時候,我也沒有把話說完。您願意我把它說出來嗎?這裡有一封信,有一份憑證,讓您非常害怕,因為令尊如果拿到了這封信,就會在他生前詛咒您,並在自己的遺囑中依法剝奪您的遺產繼承權。您害怕這封信,因此——您是來拿這封信的。”他說這話時幾乎渾身發抖,甚至牙齒也差點沒有打戰起來。她用一種苦惱而又痛苦的表情聽完了他的話。 “我知道您會給我製造許多麻煩,”她說道,似乎在迴避他剛才說的話似的,“但是我到這裡來,與其說是想勸您不要再折磨我,讓我不得安寧,毋寧說是想見見您本人。我甚至非常希望能夠見到您,已經很久了,我自己……但是我見到您時卻發現您同過去完全一樣。”她突然又加了一句,似乎沉浸在某種特別、果敢的思想中,甚至懷有某種奇怪的、突如其來的情感。 “那麼說,您希望見到不一樣的我了?而且這是在讀了我罵您是水性楊花的信以後?請問,您到這裡來一點也不害怕嗎?” “我之所以到這裡來是因為我從前愛過您;但是,您知道嗎,我請您千萬不要用任何事情來威脅我,當我們倆現在在一起的時候,請您不要使我想起從前不好的思想和感情。如果您能跟我談點別的什麼,我將會感到很高興。就讓您的威脅放到以後再威脅吧,而現在我們談點別的……說真的,我到這裡來就為了能夠看看您,聽聽您說話。如果您做不到,那您乾脆殺了我也行,只是請您不要威脅我,也不要在我面前自己折磨自己。”她最後說,奇怪地等待著,望著他,彷彿當真以為他會殺了她似的。他又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用一種熾熱的目光望著她,斷然道: “您將會不受一點侮辱地離開這裡。” “啊,對了,您做過保證!”她微微一笑。 “不,不僅是因為我在信上做過保證,而且因為我願意,我一定會整夜想念您……” “來折磨自己?” “當我獨自一人的時候,總會在想像中出現您的形象。我總在想像中同您交談,每當我走進窮街陋巷和雞窩狗洞時,作為鮮明的對照,您就會立刻出現在我面前。但是您總是像現在這樣嘲笑我……”他彷彿忘乎所以地說道。 “我從來,從來沒有嘲笑過您!”她用充滿深情的聲音叫道,臉上流露出深深的同情。 “我既然來了,那我就要竭盡全力做到讓您無論如何不感到屈辱。”她又忽然加了一句。 “我到這裡來,就為了告訴您,我幾乎是愛您的……對不起,我也許說得不對。”她又急匆匆地加了一句。 他笑了: “您怎麼不會裝假呢?您怎麼會這麼老實呢,您怎麼不會跟大家一樣呢……唔,怎麼能對一個應當攆走的人說:'我幾乎是愛您的'呢?” “我只是不會表達,”她又急急忙忙地開始說,“我說得可能不對;因為從我們第一次見面時起,我在您面前總是覺得不好意思,而且不會說話。如果說'我幾乎是愛您的'用詞不當,但是在我心裡幾乎就是這麼想的——因此我就說了出來,雖然我愛您用的是這樣一種……用的是一種愛一切人的一般的愛,而承認這種愛是永遠不會害羞的……” 他那灼熱的目光一直緊盯著她,默默地聽著。 “當然,我貶低您了,”他彷彿忘乎所以地繼續說道,“這也許當真就像人們常說的那種所謂情愛吧……我只知道一點,見您是完蛋,不見您也同樣完蛋。見您不見您都一樣,不管您在哪兒,您總在我眼前。我也知道,我可以對您深惡痛絕,恨您比愛您更深……話又說回來,我已經很久不想這事了——我完全無所謂。我遺憾的只是我愛上了一個像您這樣的女人……” 他的聲音哽住了,他彷彿氣喘吁籲地又繼續道。 “您有什麼?我這麼說話您覺得荒唐?”他用蒼白的笑容微笑了一下。 “我想,只要我能贏得您的歡心,我情願像柱塔僧一樣在某個地方獨腳站立,站它三十年也在所不惜。我看得出來,您可憐我;您的臉似乎在說:'如果我能愛您,我會愛上您的,但是我不能'……是不是?沒什麼,我已經沒有自尊了。我情願像叫花子一樣接受您的任何施捨——聽見啦,任何施捨……一個乞丐還能有什麼自尊呢?” 她站起身來,走到他身旁。 “我的朋友!”她伸出一隻手,碰了碰他的肩膀,臉上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感情,說道,“您這話我承受不起!我將一輩子思念您,思念您這個我最寶貴的人,思念您這顆最博大的胸懷,思念您所體現的某種我能夠尊重和能夠愛的最神聖的東西。安德烈·彼得羅維奇,請您理解我的話:要知道,我現在到這裡來是有所為而來的,親愛的,過去和現在您都是我親愛的人!在我們倆最初幾次見面中,您使我的頭腦受到多大震動啊!這,我永遠也不會忘記。讓我們像朋友一樣分手吧,您將成為我畢生中最嚴肅和最可親的思念!” “'讓我們分手吧,那時候我才會愛您',我會愛您的——不過咱們得先分手。聽我說,”他說,滿臉煞白,“請再給我一點施捨;你可以不愛我,可以不跟我住一起,我們可以永遠不見面;如果您叫我去——我將是您的奴隸,如果您不想見我,不想听我說話——我就會立刻消失不見,只求您一點——只求您不要嫁給任何人!” 我聽到這樣的話後,我的心猛地抽緊了,感到一陣心酸。這種在屈辱中透著天真的請求,是這麼露骨和根本行不通,因此讓人聽來更覺得可憐,而且更深地刺穿了人的心。是的,當然,他在乞求施捨!難道他真的以為她會同意嗎?然而他卻低下到了妄圖一試:試圖乞討!精神頹喪到了這樣無以復加的地步,令人不忍卒看。她的整個面部表情痛苦得忽然扭曲了;但是在她還沒有來得及說話之前,他忽然醒悟過來。 “我要消滅您!”他忽然用一種異樣的,扭曲的、某種不像是自己的聲音說道。 但是她對他的回答也很怪,也是用某種完全不是自己的、出乎意料的聲音回答道。 “如果我給了您這份施捨,”她忽然果斷地說,“為此,您以後對我的報復,一定會更甚於您現在對我的威脅,因為您永遠也忘不了您曾經站在我面前像個乞丐似的乞討……您的威脅我不想听,我受不了!”她最後說道,幾乎帶著憤怒,差點沒帶著挑釁望瞭望他。 “'您發出的威脅',也就是這樣一個乞丐發出的威脅!我開開玩笑而已。”他含笑地低聲說。 “我不會拿您怎麼樣的,甭怕,您走吧……至於那份憑據,我會竭盡全力給您弄來的——不過您走吧,走吧!我給您寫了一封混賬的信,可是您對這封混賬的信卻作出了回應,您來了——咱們兩清了。您走這兒。”他指了指門(她想穿過我站在門簾後面的那房間)。 “請您原諒我,如果您辦得到的話。”她在門口站住了腳。 “如果將來我們有朝一日能夠完全像朋友一樣再見面,帶著燦爛的笑容回憶起今天這一幕時,那又會怎樣呢?”他忽然說道;但是他臉上的所有線條都在抖動,就像一個疾病發作的人似的。 “噢,上帝保佑!”她叫道,合十當胸,但卻膽怯地端詳著他的臉,彷彿在猜測他要說什麼。 “您走吧。咱倆都很聰明,但是您……噢,您卻是一個同我一樣的人!我寫了一封瘋狂的信,而您居然同意來,就為了說一聲'您幾乎是愛我'的。不,咱倆都是一樣的瘋子!您就這樣一直瘋下去吧,不要變,那咱們就會像朋友一樣再見面了——這是我對您的預言,我向您發誓!” “到那時候我一定會愛上您的,因為我現在就已經感覺到這個了!”她身上的女人天性不由得冒了出來,她在房門口又向他拋出了這最後一句話。 她走了出去。我急急忙忙並悄無聲息地走進了廚房;娜斯塔西婭·葉戈羅芙娜在那裡等著我,我幾乎沒有抬頭望她,就經由後樓梯和院子走上了大街。但是我只來得及看到她坐上了在台階旁等候她的出租馬車。我開始沿著大街奔跑。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