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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十一章

少年 陀思妥耶夫斯基 14799 2018-03-18
我跑去找蘭伯特。噢,不管我多麼希望把我那天晚上和整個夜間的行為說得合乎邏輯,也不管我多麼想給我的行為找出哪怕一丁點合乎常理的地方,甚至即使到現在我已經對一切深思熟慮之後,我也無論如何想像不出這事應有的明確聯繫。這是一個感情問題,或者不如說,這是一種錯綜複雜的感情,而我處在這感情的漩渦中,自然會目迷五色。誠然,這裡有一個占主導地位的感情,它壓迫著我,指揮著一切,但是……有必要承認它嗎?何況我自己也沒把握呢…… 不用說,我忘乎所以地跑到了蘭伯特的住處。我甚至把蘭伯特和阿爾豐西娜嚇了一跳。我一向注意到,甚至最放蕩、最墮落的法國人,在他們的日常生活中,也非常熱衷於某種資產階級的規矩,某種最單調乏味、最司空見慣、井井有條而又一成不變的生活方式。蘭伯特很快就明白了,一定出了什麼事,他看到我終於來找他了,我終於落入了他的掌控之中,大喜過望。而他一心盼望的就是這個,日思夜想,所有這些日子,想來想去就是想這件事!噢,他多麼需要我啊!可是你瞧,當他已經完全灰心失望之際,我卻主動找上門來,而且還處在這樣的瘋狂中——而他所需要的正是這樣一種狀態。

“蘭伯特,來酒!”我叫道。 “讓我們來喝個痛快,讓我們來鬧它個天昏地暗。阿爾豐西娜,您的吉他在哪?” 這一幕我就不來描寫了——寫了也屬多餘。我們開始暢飲,我把一切都告訴了他,一切。他貪婪地聽著。我開門見山,自己帶頭,向他出謀劃策,先放一把大火。首先,我們應當先寫一封信,把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約出來,約到我們這兒來…… “那倒行。”蘭伯特附和道,他抓住我說的每句話。 第二,為了更有說服力,不妨在信裡附上一份她要的那份憑據的完整的副本,讓她能夠直接看到人家沒騙她。 “就應該這麼辦,就應當這樣!”蘭伯特附和道,不斷地和阿爾豐西娜交換眼色。 第三,應該由蘭伯特本人出面把她約出來,用他自己的名義,彷彿他是一個從莫斯科來的陌生人,而我則必須把韋爾西洛夫帶到這裡來……

“把韋爾西洛夫帶這兒來也行。”蘭伯特附和道。 “必須帶來,而不是也行!”我叫了起來。 “非帶來不可!因為這樣做全為了他!”我解釋道,接著便一口接一口地連續喝酒(我們仨是一起喝的,似乎,我一個人喝光了整整一瓶香檳酒,而他們倆只是做做樣子)。 “我同韋爾西洛夫將坐在另一個房間裡(蘭伯特,必須再弄到一個房間!)當她一下子同意了所有條件——既同意用金錢贖買,又同意另一種贖買,因為她們全是賤貨,我就同韋爾西洛夫一起出來,揭穿她有多麼卑劣,而韋爾西洛夫則看到她有多麼下作,他的病就會霍然痊癒,從而把她一腳踢開。但是,這事,還必須把比奧林格找來,讓他看看她的嘴臉!”我又發狂般加了一句。 “不,比奧林格就不必了。”蘭伯特指出。

“必須,必須!”我又吼起來,“你什麼也不懂,蘭伯特,因為您蠢!相反,應當讓上流社會醜態畢露——這樣,我們既報復了上流社會,也報復了她,就讓她受到懲罰吧!蘭伯特,她會給您一張期票……我不要錢——我不在乎錢,我唾棄錢,而你可以彎下腰去把錢撿起來,連同我的唾沫,裝進自己的口袋,但是我卻要毀滅她!” “對,對,”蘭伯特始終點頭稱是,“這是你——應該的……”他一直在同阿爾豐西娜交換眼色。 “蘭伯特!她非常崇拜韋爾西洛夫,我剛才已經深信不疑。”我向他含糊不清地說道。 “你能把一切都偷聽來,這太好了:我從來沒料到你竟是這麼能幹的一名密探,你這麼聰明!”他說這話是為了巴結我。 “胡說,法國佬,我不是密探,但是我足智多謀!你知道嗎,蘭伯特,她很愛他!”我繼續道,竭力想把心裡的話都說出來。 “但是她不會嫁給他,因為比奧林格是近衛軍,而韋爾西洛夫不過是個捨己為人的人和人類的朋友,在她們看來,不過是個滑稽可笑的角色,別無其他!噢,她明白韋爾西洛夫對她的迷戀,並以這種迷戀為樂,賣弄風情,百般引誘,但是,她不會嫁給他!這就是女人,這是一條毒蛇。任何女人都是毒蛇,任何毒蛇都是女人!他的病必須治好;他眼睛上的遮眼布必須扯下:讓他親眼看到她有多麼下作,這樣,他的病就治好了。我一定會把他帶到你這兒來的,蘭伯特!”

“本來就該這樣嘛。”蘭伯特對一切都點頭稱是,不斷給我斟酒。 主要是,他戰戰兢兢地擔心,可別說了什麼話惹我生氣,可別說了什麼話冒犯了我,他竭力勸我多喝酒。這一套做得那麼粗俗和那麼明顯,連我在當時也不能不有所察覺。但是我自己已經無論如何也走不開了;我不停地喝酒,不停地說話,我非常想把心裡的話統統倒出來,當蘭伯特出去買第二瓶酒的時候,阿爾豐西娜用吉他彈了一支西班牙曲子;我差點沒有失聲痛哭。 “蘭伯特,你知道全部底細嗎!”我不勝感慨地叫道。 “這人,一定要把他挽救過來,因為他周圍……是一片魔障。就算她嫁給了他吧,那燕爾新婚的第二天早晨,他也會把她一腳踢開……因為這是常有的事。因為這種強迫的、野蠻的愛,就像癲癇病發作,就像絞索上的死扣,就像生病一樣——稍得到滿足,——障眼布就會立刻脫落,與之相反的感情就會油然而生:厭惡與憎恨,就想消滅她,弄死她。你知道亞比煞的故事嗎,蘭伯特,你讀過這故事嗎?”

“沒有,不記得了;是小說?”蘭伯特嘟囔道。 “噢,你什麼也不知道,蘭伯特!你太,太無知了……但是我不在乎。無所謂。噢,他愛媽媽;他親吻過她的照片;他會在第二天早晨就把那女人趕走,而自己則去找媽媽;但是已經晚了,因此現在必須挽救他……” 最後,我傷心落淚,開始痛苦地哭泣,但還是不停地說呀說呀,喝了很多酒。有一個非常突出的特點,那就是整個晚上蘭伯特一次也沒有提到過那份“憑據”的事,就是說,沒問這憑據在哪?就是說沒叫我拿到桌面上來,給他看看。既然要商量如何行動,似乎,還有什麼比問到這事更自然的呢?還有個特點:我們只是說要做到這點,而且我們也一定會做到“這點”,但是,在哪兒做,怎麼做和什麼時候做呢——對此我們卻絕口不提!他只是對我連連稱是,言聽計從,不斷和阿爾豐西娜交換眼色——別無其他。當然,我那時候已經沒法分辨是非好壞了,但是這事我還是記得的。

結果是我在他那兒的長沙發上睡著了,也沒脫衣服。我睡了很長時間,醒來時已經很晚。記得我醒來後大為詫異,極力想弄明白和回想起所發生的一切,又在沙發上躺了一段時間,裝作還未睡醒。但是蘭伯特已經不在屋裡了:他出去了。已經九點多;生著了的火爐在劈啪作響,就像那天夜裡我被凍僵之後,我頭一回住到蘭伯特家的情形一樣。但是,阿爾豐西娜卻在屏風後面監視著我:這情形我立刻就發現了,因為她有兩三次探出頭來張望和觀察我的動靜,但是每次我都閉上了眼睛,裝睡。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我感到心情壓抑,我必須弄清楚我現在的處境。我恐懼地感到,我昨夜向蘭伯特推心置腹,吐露了一切,跟他密謀策劃,我千不該萬不該不應該來找他,——這樣做實在太荒唐,也太可惡了!但是,謝謝上帝,那憑據還留在我身邊,還同過去一樣縫在我一側的口袋裡;我用手摸了摸——還在!這就是說,我只要立刻跳起來,拔腿逃走就行了,以後見到蘭伯特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他不配。

但是我自己卻感到羞愧難當!我自己是自己的法官,——噢,上帝啊,我心裡裝著些什麼東西啊!但是,我不想來描寫這種地獄般的、讓人受不了的感情,也不想來描寫怎樣意識到自己的骯髒和下流了,但是我終究應該坦白承認,因為,似乎,到了該坦白承認的時候了。在我這部紀事錄中,必須指出這一點。總之,讓大家都知道好了,讓大家知道我之所以要侮辱她,想親眼目睹她怎樣向蘭伯特贖買(噢,多下流啊!),——並不是為了挽救發狂的韋爾西洛夫,讓他回到媽媽身邊去,而是因為……因為,也許,我自己就愛上了她,愛上了她,因她而吃他們的醋!吃誰的醋呢:吃比奧林格的醋,吃韋爾西洛夫的醋?吃她在舞會上將要與之暗送秋波,載言載笑的所有人的醋? ——而我卻只能站在一旁的角落裡,自慚形穢……噢,太不像話啦!

總之,我不知道,我因她而在吃誰的醋;但是我卻感覺到,並且在昨天晚上我已經像二二得四一樣深信不疑,對於我,她已經一去不復返了,這女人將會把我推開,嘲笑我的虛偽和荒唐!她是一個誠實而又光明磊落的人,而我——我是一個密探和用所謂憑據進行敲詐的人! 所有這一切,我從那時候起就一直埋藏在我心底,而現在是時候了——我要做個結論。但是,我還要最後一次申明一點:我也許有整整一半,甚至有百分之七十五是自我誹謗!那天夜裡,我像個瘋子似的恨透了她,後來又像個發酒瘋的醉鬼。我已經說過,這是一種感情和感覺亂成一團的混合體,對此我自己也莫名其妙。但是,反正一樣,總得把這些東西說出來吧,那,至少有一部分感情總還是確鑿有過的吧。

我懷著不可遏制的厭惡和懷著不可遏制的改正一切的願望,從沙發上跳了起來;但是我剛一跳起來,頓時,阿爾豐西娜也跳了出來。我抓起皮大衣和禮帽,並讓她轉告蘭伯特,說我昨天胡說八道了,說我誹謗了那個女人,說我這是故意開玩笑的,讓蘭伯特以後永遠不要再來找我了……這些話,我是用法語說的,說得勉勉強強,笨嘴拙舌,心慌意亂,不用說,說得很不清楚,但是令我吃驚的是,阿爾豐西娜卻全聽懂了,而且懂得非常正確,但是,令我最感吃驚的是,她聽了我的話後甚至很高興,也不知道她高興些什麼。 “Oui, Oui,”她對我連連稱是,“c'est une honte!Une dame……Oh, vous etes genereux, vous Soyez tranquille, je ferai voir raison a Lambert……”

因此,當我看到她對事情的態度竟會出乎意外地發生這麼大的變化(由此可見,蘭伯特看來也這樣),甚至在當時我本就應當感到納悶。可是我卻默默地走了出去;我心裡亂糟糟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噢,直到後來,我才對一切反复思忖,但是,已為時晚矣!原來這是一個惡毒的陰謀詭計!我必須在這裡停頓一下,預先作些說明,把這一切交代清楚,否則讀者會看不懂的。 問題出在,還在我同蘭伯特第一次見面時,當我在他的住所從凍僵中逐漸暖和過來的時候,我竟像個傻瓜似的嘟嘟囔囔地告訴了他,那份憑據就縫在我的口袋裡。當我躺在他家牆角的沙發上忽然睡著了,就睡了一會兒,蘭伯特就立刻趁機摸了摸我的口袋,確信口袋裡果真有一張紙縫在裡面。後來他又幾次驗證,確信那張紙片還在那兒,比如說,當我們在韃靼人開的飯館裡吃飯的時候,他就有幾次故意摟住我的腰。當他終於弄明白這份憑據有多重要之後,他就制定了一個十分獨特的計劃,而這計劃是我萬萬沒有料到的、而我卻像個傻瓜似的一直以為,他一再叫我上他家去,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拉我入夥,拉我跟他一起幹。但是,嗚呼!他一再叫我去完全另有目的!他叫我去的目的就是為了灌醉我,使我爛醉如泥,當我不省人事地躺倒和打鼾的時候,就拆開我的口袋,把那份憑據據為己有。而在那天夜裡,他和阿爾豐辛卡就是絲毫不差地這麼幹的;阿爾豐辛卡拆開了口袋。他們拿到了信。拿到了她的信,拿到了我那份莫斯科的文件之後,就拿一張一樣大小的普通信紙塞進我那拆開的口袋,然後又把它重新縫好,就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因而我什麼也沒發覺。是阿爾豐辛卡縫的。而我,而我幾乎到最後,還有整整一天半時間,——還繼續自以為我掌握著這秘密,而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的命運還仍舊掌握在我手中! 最後一句話:這回憑據被盜,是一切的罪魁禍首,是所有其他不幸的總根源。 我這部紀事錄的最後一晝夜已經來臨,我已經面臨大結局了! 當我慢慢走到自己住處的時候,我想大概是十點半左右,我心情亢奮,我多少還記得,我有點異樣地心不在焉,但是我心裡已經打定主意。我並不著急,因為我已經知道下一步我將怎麼做了。但是我剛一跨進我們那樓道,我忽然立刻明白了,又出現了一個新的不幸,事情非同一般地複雜化了:老公爵剛從皇村被接回來,現在正待在我的住處,而陪在他身邊的則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 他們不是把他安置在我的房間裡,而是把他安置在挨著我房間的兩間房東家的屋子裡。後來我才知道,還在頭天,就在這兩間屋裡作了某些變動和裝修,不過變化不大,很有限。房東和他的妻子搬進了那個愛發脾氣的麻臉房客的小屋裡。那麻臉房客,我過去已經提到過了,他被暫時沒收——搬往何處,不得而知。 迎接我的是房東,他見我回來後就立刻溜進了我的房間。他的神態並沒有像昨天那樣堅決,但是仍處在一種非同一般的亢奮狀態,可以說,正處在事件的高潮中。我什麼話也沒有對他說,但是,我走進屋角,兩手抱頭,就這麼站了大約一分鐘。他起先以為我是在“裝腔作勢”,但是末了他忍不住了,害怕了。 “難道這樣做不對嗎?”他嘟囔道。 “我就想等您回來後再問個清楚,”他看見我不回答,又加了一句,“您要不要我把這扇門也乾脆打開,這樣可以直通公爵的內室……就不必再繞道,由樓道再進去了?”他指著一側直通他的房東房間(現在當然成了公爵的住處)的常年關著的房門,說道。 “是這麼回事,彼得·伊波利托維奇,”我神態嚴厲地對他說道,“能不能勞您大駕立刻把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請到我這兒來,我有話要對她說,他們早來了嗎?” “已經差不多一小時了。” “那您就去吧。” 他去了,帶回來的答复很奇怪,他說,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和尼古拉·伊万諾維奇公爵正在焦急地等我到他們那邊去;也就是說,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不想枉駕過來。我整理和刷乾淨了我那一夜間睡皺了的常禮服,洗了臉,梳好頭,這一切都做得不慌不忙,因為我明白必須備加小心,然後才走過去看望老人。 公爵坐在長沙發上,坐在一張圓桌旁,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則坐在另一個角落,緊挨著另一張鋪著桌布的桌子,桌上放著一隻房東家的茶炊,擦得倍儿亮,已經燒開了,她正在給他烹茶。我進去的時候仍舊板著臉,老人頓時察覺到這點,打了個哆嗦,他臉上的笑容迅速轉為恐懼,但是我立刻忍不住笑了起來,向他伸出了雙手;可憐的老人立刻投入了我的懷抱。 毫無疑問,我立刻明白,我在同他打交道的這個人現在成了什麼樣子。首先,我開始像二二得四一樣清楚,老人雖然幾乎還很精神,雖然多少還有點理性和多少還有點個性,可是在我跟他沒見面的這些日子裡,他們卻把他變成了一具木乃伊,變成了一個十足的小孩,一個膽小怕事、不信任和多疑的小孩。我還要補充一點:他完全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把他弄到這裡來,一切都與我在上文中解釋過,提前交代過的情況一樣。他們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他女兒背叛了他,要把他送進瘋人院,這消息使他大吃一驚,使他的心都碎了,把他壓垮了。他讓人家把他弄走,由於害怕,他只勉強意識到他在做什麼。有人告訴他,我掌握了一份密件,只有我才握有徹底解決這一問題的鑰匙。我要預先聲明:他在這世上最怕的正是這個所謂徹底解決和這把鑰匙。他原以為我會頭頂某個判決詞,手拿憑據,板著臉走進來找他,現在他看見我一副樂呵呵的樣子,東拉西扯地只談別的,見此情景,他都高興壞了。當我們互相擁抱的時候,他都哭了。不瞞你們說,我也流了一點眼淚,哭了;但是,我突然變得十分可憐他……阿爾豐辛卡的那隻小狗用它那像銀鈴般的吠聲叫了起來,它竭力想從沙發上跳過來,撲到我身上。自從他得到這隻小狗起,他就與它分不開了,甚至睡覺,也跟它睡一起。 “Oh, je disais qu'il a du coeur!”他指著我。向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感慨系之地說。 “但是,您的身體好得真快呀,公爵,您臉色多好,多神采奕奕,多健康!”我說。唉!其實,一切正好相反:這是一具木乃伊,我這麼說只是為了鼓勵他。 “N'est-ce pas, n'est-ce pas?”他快樂地重複道。 “噢,我令人驚奇地康復啦。” “不過,還是喝您的茶吧,如果您也給我來一杯,那我就陪您一起喝。” “太好了!'讓我們痛飲與享受……'或者,這是怎麼說來著,有這麼一首詩。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給他斟杯茶,il prend toujours par les sentiments……給我們斟杯茶,親愛的。”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給我們斟上了茶,但是她忽然向我轉過身來,非常莊重地開口道。 “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我們倆,我和我的恩人尼古拉·謝苗諾維奇公爵,到您這兒來避難了。我認為,我們是來投奔您的,投奔您一個人,我們倆請求您給我們一個避難的安身之地,要記住,這個聖徒,這個最高尚和備受欺凌的人的幾乎整個命運,都掌握在您手中……我們期望您誠實的心的決定!” 但是她未能把話說完;公爵驚恐萬狀,幾乎嚇得發抖。 “Apres, apres, n'est-ce pas?Chere amie!”他向她舉起雙手,重複道。 我無法形容她的這一乖謬舉動,使我心中感到多麼不痛快。我什麼話也沒有回答她,只是滿足於向她冷冷地和威嚴地點頭致意;接著我就坐到桌旁,甚至故意說起別的事,說了一些蠢話,開始說說笑笑,說些俏皮話……老人顯然對我很感謝,變得喜氣洋洋,興高采烈。但是他的喜氣洋洋,雖然表現得興高采烈,顯然並不牢固,剎那間就可能變成完全的灰心喪氣;這是乍一看就看得出來的。 “Cher enfant,我聽說你病了……啊,pardon!我聽說,你一直在研究招魂術?” “我想都不曾想過。”我微笑道。 “不曾想過?那誰跟我說過這招——魂——術呢?” “這是這裡的那個小官吏彼得·伊波利托維奇方才跟你說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解釋道。 “他是一個很快樂的人,知道許多奇聞軼事,要不要我叫他來?” “Oui oui, il est charmant……知道不少奇聞軼事,不過還是以後再叫他來的好。我們叫他來,他就會給我們講許許多多趣事;mais apres,你想,方才給我們鋪桌布準備開飯的時候,他居然說:您放心,飛不了,我們不是搞招魂術的人。難道搞招魂術桌子就會飛起來嗎?” “真的,我不知道;聽說,桌子的腿會走,會動。” “Mais c'est terrible ce que tu dis。”他恐怖地望瞭望我。 “噢,您放心,這全是胡說八道。” “我也這麼說來著。娜斯塔西婭·斯捷潘諾芙娜·薩洛梅耶娃……你不是也認識她嗎……啊,對了,你不認識她……你想想,她也相信招魂術,你想想,chere enfant,”他又轉過頭去對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說道,“我就對她說:要知道,在政府各部門也都放著一張張桌子,每張桌上也都放著八雙官吏的手,一直都在寫公文,——那,為什麼那裡的桌子就不會跳舞呢?你想,忽然都跳起舞來了!財政部或國民教育部的桌子都造反了——豈非太荒唐了!” “您還跟過去一樣,說話風趣,妙趣橫生。”我叫道,極力裝作在真心大笑。 “N'est-ce pas?je ne parle pas trop, mais je dis bien.” “我去把彼得·伊波利托維奇叫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站起身來。她高興得滿臉放光:她看到我對老人很親切,十分高興,但是她剛一出去,老人的整個臉陡地大變。他匆匆瞥了一眼房門,向四下張望了一下,從沙發上向我彎下身來,用驚恐的聲音對我悄聲道: “Cher ami!唉,要是我能看見她們倆一起在這裡就好啦!噢,cher enfant!” “公爵,您儘管放心……” “是的,是的……咱倆會使她們和好的,n'est-ce pas?這是兩個最好的女人的小小的無謂爭吵,n'est-ce pas?我只寄希望於你一個人……咱倆會把這裡的一切都弄好的;這裡的這套房間多奇怪啊,”他幾乎害怕地環視了一下四周,“你知道嗎,這房東……他的臉竟那樣……你說,這人不危險嗎?” “房東?噢,不,他能有什麼危險呢?” “C'est a。那更好。Il semblc qu'il est bete, ce gentilhomme。Cher enfant,看在基督分上,不要告訴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說我在這裡什麼都怕;我一進門就誇這裡的一切,對房東也贊不絕口。我說,你知道馮·索思的故事嗎——記得嗎?” “那又怎麼啦?” “Rien, rien du tout……Mais je suis libre ici, n'est-ce pas?你以為怎樣,我在這裡不會出什麼事吧……諸如此類的事?” “但是,我敢向您擔保,親愛的……哪能呢!” “Mon ami!Mon enfant!”他忽然叫道,合十當胸,已經毫不掩飾自己的恐懼了,“如果你真有什麼……憑據的話……總之……如果你有什麼話要告訴我,那請你別說,看在上帝分上,什麼也別說,最好根本不說……盡可能拖長時間,不要說出來……” 他想撲過來擁抱我;他臉上老淚縱橫;而我沒法形容我當時心裡有多難受,我的心都碎了:可憐的老人就像一個被茨岡人拐走的可憐的、勢單力薄的、嚇壞了的孩子,被背井離鄉帶到一些不認識的人中間似的。但是,我們想擁抱卻沒有擁抱成:門開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走了進來,但是與她同來的不是房東,而是她哥哥,那個宮廷侍從。這件突如其來的事把我驚呆了,我站起來,向門口走去。 “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讓我給你們介紹一下。”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大聲說,因而,我不得不停下了腳步。 “我與令兄早認識了,太熟悉了。”我一字一頓地說,特別加重了“太”字的語氣。 “啊,那次是可怕的誤會,我十分抱——歉,親愛的安德……安德烈·馬卡羅維奇。”那個年輕人含混不清地開口道,以一種十分放肆的態度向我走了過來,抓住我的一隻手,而我又沒法把手抽回來。 “這全怪我那個斯捷潘;他當時禀報得那麼混賬,我竟把您當成了另一個人——這是在莫斯科,”他向妹妹解釋道,“後來我就千方百計到處找您,希望找到您後能解釋清楚,但是我病了,不信您問她……Cher prince, nousdevons etre ami meme par droit de naissance……” 這個放肆無禮的年輕人竟敢伸出一隻手,甚至摟住了我的一隻肩膀,這已經是親暱得過分了。我一扭身躲開了,但是我覺得很尷尬,只想快點走開,一句話不說。我走進自己的房間,坐到床上,左思右想,十分激動。這陰謀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了,但是我也不能直截了當地使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過不去,下不了台呀。我突然感覺到,她對於我也是寶貴的,她的處境很可怕。 不出我之所料,她主動走進了我的房間,讓她哥哥陪著公爵,給公爵講上流社會各種各樣剛出爐的、最新鮮的流言蜚語,一下子就把易受感動的老人給逗樂了。我默默地,帶著一臉疑惑,從床上欠起了身子。 “我把一切都告訴您了,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她開門見山地說道,“我們的命運全掌握在您手裡。” “但是,要知道,我已經預先告訴過您,我無能為力……最神聖的職責不允許我去幹您指望我幹的那事……” “是嗎?這是您的答复?好吧,就讓我完蛋好了,可是老人家呢?你是怎麼考慮的呢:要知道,他到晚上就會發瘋!” “不,如果我把她女兒的信給他看,他看到女兒居然與律師商量怎樣宣布她父親是瘋子,他倒會發瘋的!”我熱烈地叫道。 “這才是他最受不了的。要知道,他根本不相信有這封信,他已經跟我說了!”他已經跟我說了,這是我添油加醋說的謊;但也不過是順嘴說說而已。 “他已經說了?我早料到會這樣!這樣的話,我就完了;難怪他現在一直哭著鬧著要回家。” “請告訴我,說實在的,你們的計劃到底是什麼呢?”我不依不饒地問道。 她臉紅了,可以說,是因為她的傲氣受到了傷害,但是她克制住了: “如果我們手裡有了她女兒的這封信,我們在上流社會的眼中就佔了理。我會立刻去把他的總角之交B公爵和鮑里斯·米哈伊洛維奇·佩利謝夫請來;他們倆都是上流社會具有影響力的可敬人士,而且,我也知道,早在兩年前,他倆就曾憤憤不平地指責過他那無情而又貪心的女兒的某些行為。他們當然會使他與女兒言歸於好,但這是根據我的請求,我自己也堅持要這樣;但是這樣一來,事態就會完全改觀。此外,那時候,我的親屬,法納里奧托夫家族,正如我所指望的,也會當機立斷,出面支持我的權益。但是,對於我,擺在第一位的是他的幸福;讓他終於明白和珍惜:誰真正對他忠實?毫無疑問,我最指望的是您對他的影響,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您非常愛他……再說,除了您與我,又有誰會愛他呢?最近這段日子,他老是提到您;他思念您,您是'他的忘年交'……不用說,以後我一輩子都會感謝您,我對您的感謝是無窮無盡的……” 這已經是她答應給我酬謝了——也許是錢吧。 我斷然打斷了她的話: “不管您說什麼,我都無能為力,”我帶著一副決心已定、毫不動搖的姿態說道,“我只能以同樣的真誠來回報您的真誠,我只能給您說明一下我的最後意願:我將在最短時間內把這封要命的信交到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手中,但是有一個條件,從現在發生的種種事情中,不要再無事生非,讓她預先向我保證,她決不阻礙您的幸福。這就是我能做到的一切。” “這不可能!”她說道,滿臉漲得通紅。一想到將由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來體恤她,她的氣就不打一處來。 “我決不會改變決定,安娜·安德烈耶芙娜。” “也許,您會改變的。” “您去找蘭伯特吧!” “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您不知道,由於您的一意孤行將發生怎樣的不幸。”她厲聲而又凶狠地說道。 “不幸將發生——這是肯定的……我頭暈。咱倆夠了:我拿定了主意——就結了。不過,看在上帝分上,勞您大駕——不要再把令兄領到我這裡來了。” “但是,他正是要消除……” “什麼也不用消除!我不需要,不要,不要!”我抱著頭叫道。 (噢,也許,我當時對她的態度太高傲了!)“不過,我倒要請問,今天公爵將在哪兒過夜?難道在這兒?” “他將在這裡過夜,在您這兒,並且跟您住一起。” “傍晚前我就搬到另一個地方去!” 說完這句無情的話後,我就抓起禮帽,開始穿皮大衣。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一言不發而又嚴厲地觀察著我的行動,我感到她可憐,——噢,我真可憐這個驕傲的姑娘!但是我跑出了公寓,沒給她留一句有希望的話。 我將努力長話短說。我已經不可更改地作出了決定,於是我就直接去找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唉,如果我能在她家碰到她,也就能防止發生這場大不幸了;但是,好像故意跟我過不去似的,這天,我好像特別不順心。當然,我也順道去看了看媽媽,第一,去看望一下可憐的媽媽,第二,我指望在那里肯定能遇到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但是她也不在哪兒;她剛出去,不知上哪去了,媽媽則臥病在床,她身邊只留下麗莎一個人。麗莎請我別進去,不要吵醒媽媽:“她一夜沒睡,很傷心;謝謝上帝,現在總算睡著了。”我擁抱了麗莎,只告訴了她兩句話,說我已經作出一個重大決定,我馬上就會去把它付諸實施。她聽了我的話後,並不特別驚奇,好像這話最普通不過似的。噢,她們當時已經習慣了,我總是不斷地作出“最後的決定”,然後又膽怯地取消了它。但是現在——現在是另一回事!然而,我還是拐進了運河邊的那家小飯館,坐在那裡等候,以便再去找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這次一定得找到她。不過,我要說明一點,為什麼我忽然需要找到這個女人呢。問題在於,我想讓她立刻去找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請她到她家去一趟,然後我再當著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面把那份所謂憑據交還給她,徹底說明一切……總之,我只想做我該做的事;我只想徹底還自己以清白。這點解決之後,我一定要,而且非這樣做不可,立刻替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說幾句好話,如果可能的話,就帶上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和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作為見證),把她們帶到我那兒去,也就是帶到公爵那兒去,在那裡使兩個敵對的女人言歸於好,在這幾個人裡,而且就在今天,我要使所有的人都幸福,因而,餘下的人就只剩下韋爾西洛夫和媽媽了。我毫不懷疑我將馬到成功: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因為我把信交還給了她,而且我也沒有向她索取任何回報,她出於感激,肯定不會拒絕我這樣請求的。唉!我還一直以為我掌握著這份憑據哩。噢,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當時處在一種多麼愚蠢和多麼混賬的境地啊! 當我再度去拜訪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時,天色已經十分昏暗,已是下午四點左右了,瑪麗亞粗聲粗氣地回答我,“沒回來。”我現在記得很清楚,當時瑪麗亞對我皺緊眉頭時那異樣的眼神;但是,不用說,當時我頭腦裡還完全沒有意識到什麼。相反,另一個想法卻忽然刺痛了我:當我懊惱而又有幾分氣餒地走下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家的樓梯時,我想起了可憐的公爵方才向我伸出雙手的情景,——我忽然痛責自己,也許,甚至只是出於個人心煩,居然丟下了公爵,置公爵於不顧。我不安地開始想像,當我不在那裡時,他們可能會發生某種很不好的事,因此我就急匆匆地趕回家去。但是,家裡僅僅發生了下面的情況。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方才憤憤然離開我以後,並沒有灰心喪氣,需要說明的是,還從早晨起,她就派人去找過蘭伯特,後來又派人去找了他一次,因為蘭伯特始終不在家,最後她只好讓她哥哥去找他。她也怪可憐的,因為看到我反抗,她只好把她的最後希望寄託在蘭伯特身上,寄託在他對我的影響上。她焦急地等候著蘭伯特,只是納悶,直到今天,蘭伯特一直寸步不離她左右,並且圍著她獻殷勤,怎麼會忽然把她完全撇下,連個人影也不見了呢?唉!她連想也沒有想到蘭伯特現在掌握了憑據,已經作出了完全另外的決定,因此,當然,他也就躲起來了,甚至故意躲著她。 這樣一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忐忑不安,心中越來越恐慌,幾乎無力給老人解悶兒;與此同時,他的不安卻增大到了令人恐懼的地步。他經常提一些膽怯的問題,甚至還開始懷疑地不時看看她,有幾次還哭了。那個年輕的小韋爾西洛夫,當時在這裡坐了不多一會兒。他走後,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終於把彼得·伊波利托維奇叫了來,她曾對他寄予很大希望,可是老人一點都不喜歡他,甚至很討厭他。一般說,也不知道為什麼,公爵對彼得·伊波利托維奇的看法,變得越來越不信任和越來越懷疑了。而那房東則彷彿故意似的,又開始講起了招魂術,以及其他一些戲法,而變這些戲法的時候彷彿是他親眼所見,具體說,就是來了一名江湖騙子,似乎,他竟當著全體觀眾的面,砍下了許多人的腦袋,因而鮮血淋漓,大家都看見了,後來他又把這些腦袋一個個裝了回去,安在脖子上,彷彿接上去似的,這也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表演的,彷彿這事就發生在1859年。公爵聽得害怕極了,同時又不知為什麼勃然大怒,而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只好立刻把這個說故事的人打發走。幸好,這時送來了午餐,這是頭天晚上特意在這裡附近的一個什麼地方(通過蘭伯特和阿爾豐西娜),向一位出色的法國廚師訂購的,這法國廚師尚未找到工作,他想在一個貴族人家或者俱樂部裡謀個差事。配有香檳酒的午餐,使老人大為高興;他吃了很多,開了許多玩笑。飯後,當然,難免犯困,他想睡覺,因為他飯後有小睡片刻的習慣,所以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就給他鋪好了床。入睡前,他一直親吻她的手,說她是他的天堂、希望、仙女和一朵“金花”,總之,說了一大串最東方式的詞語。最後他睡著了,也就在這時我回來了。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急匆匆地跑進房間找我,合十當胸,說什麼“倒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公爵,求我不要離開,等他醒了以後就去陪陪他。沒有您,他會完蛋的,他會出現神經質的中風;我擔心他熬不到半夜……”她又補充道,她本人非離開一會兒不可,“也許,甚至需要兩小時,因此,只好把公爵留給我一個人照顧了。”我向她熱烈地保證,我一定留下來,直到晚上,等他醒了以後,我一定竭盡全力,給他解悶,讓他開心。 “而我一定履行自己的天職!”最後她毅然道。 她走了。我要提前補充一點:她親自去找蘭伯特了;這是她的最後一線希望。此外,她還去了她哥哥家和她的親屬法納里奧托夫家;她回來時會是一種什麼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 她走後大概過了一小時,公爵醒了。我隔牆聽到了他的呻吟聲,就立刻跑了過去;我過去時發現他已經坐在床上,穿著睡袍,但他看到自己孤身一人,孤燈只影,睡在陌生的房間裡,都嚇壞了,當我進去時,他嚇了一跳,猛地欠起身子,叫了起來。我急忙走到他身邊,當他看清是我之後,才含著高興的淚花開始擁抱我。 “有人告訴我您搬走了,搬到別的公寓去了,您一害怕就跑了。” “誰會對您說這種話呢?” “誰會?你瞧,也許是我自己想出來的,也許是有人告訴我的。你想呀,我剛才做了一個夢:進來一個大鬍子老頭,捧著聖像,一個劈成兩半的聖像,他突然說:'你的生活也將這樣劈成兩半!'” “啊呀,我的上帝,您大概聽到別人說了吧,說韋爾西洛夫昨天砸碎了聖像?” “N'est-ce pas?我聽說了,聽說了!還在今天上午我就听娜斯塔西婭·葉戈羅芙娜說了。她是把我的皮箱和小狗送到這裡來的。” “唔,於是您就做了這夢。” “唔,反正都一樣;試想,這老頭總是舉起一個手指嚇唬我。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去哪啦?” “她說話就回來。” “從哪回來,她也走了?”他痛苦地叫道。 “不,不,她說話就回來,她請我坐在這裡陪您。” “Oui,回來。那麼說,我們的安德烈·彼得羅維奇瘋了;'多麼意外,又多麼快呀!'我早就向他預言,他將以此而了結此生。我的朋友,等等……” 他忽然用手抓住我的上衣,向他身邊拉了拉。 “方才房東,”他悄聲道,“忽然拿來了許多照片,下流的女人照片,擺著各種東方姿勢的裸體女人,他還忽然要我用放大鏡看……要知道,我還違心地誇她們好呢,但是,這就像他們把下流女人帶到那個不幸的人身邊,以便以後灌醉他一樣……” “這是因為您老在想馮·索恩的緣故。得啦,公爵!房東是個混蛋,沒錯!” “是個混蛋,沒錯!C'set mon opinion!我的朋友,如果你能做到,快把我從這裡救出去吧!”他突然雙手合十,央求我。 “公爵,我只要能做到,我將為您做到一切!我全聽您的……親愛的公爵,請少安毋躁,也許,我能把一切都處理好的!” “N'est-ce pas?我們說話就逃走,皮箱咱們就留這兒,做做樣子,這樣他就以為咱們還要回來。” “逃到哪去呢?還有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咋辦?” “不,不,跟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一起走……Oh, mon cher,我腦袋裡一片混亂……慢,那裡,在右邊那包裡,有一張卡佳的照片;是我方才偷偷塞進去的,不讓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尤其是那個娜斯塔西婭·葉戈羅芙娜看見;看在上帝分上,把它拿出來,快,小心,留神,別讓她們碰見咱倆……能不能先插上門,掛上門鉤呢?” 我果然在包裡找到了一張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的照片,鑲著橢圓形的鏡框。他把照片拿在手裡,湊近亮光,突然老淚縱橫,順著他那發黃而又消瘦的面頰流了下來。 “C'est un ange, c'esc un ange du ciel!”他感慨系之地說。 “我一輩子都對不起她……可現在!Chere enfant,我什麼也不相信,什麼也不相信!我的朋友,告訴我:能夠想像他們要把我送進瘋人院嗎?Je dis des choses charmantes et tout le monde rit……卻突然要把這個人送進瘋人院?” “從來沒那事!”我叫道。 “這是誤會。我知道她對您的感情!” “你也知道她的感情嗎?那太好了!我的朋友,你使我複活了。可是他們對我說了您多少壞話啊?我的朋友,快去把卡佳叫來,讓她們倆當著我的面互相親吻,然後我再帶她們倆一同回家,咱們把房東趕走!” 他站起身來,在我面前合十當胸,突然雙膝下跪,跪在我面前。 “Cher,”他悄聲道,已經處在一種瘋狂的恐懼中,渾身像片樹葉似的在發抖,“我的朋友,請把全部事實真相告訴我:現在他們要把我弄哪兒去?” “上帝啊!”我叫道,趕緊把他扶起來,讓他坐在床上。 “您終於對我也不相信了;您以為我也參加了他們的密謀?我決不允許任何人動您一個手指頭!” “C'est a,決不容許,”他含混不清地說道,兩手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肘,還在繼續發抖,“決不把我交給任何人!你自己也決不對我說任何謊話……因為,難道他們當真要把我從這裡弄走嗎?我說,這房東,伊波利特,或者,他叫什麼來著,他……不是大夫嗎?” “什麼大夫?” “這……這——不會是瘋人院吧,就這兒,在這房間裡?” 但是,就在這當口,房門忽然打開了,進來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想必,她在門口偷聽了,實在忍無可忍,才突如其來地推開房門,——公爵是一聽見響聲就會發抖的,這時驚叫了一聲,趴倒在床上,把頭埋進了枕頭。他終於像疾病發作似的大發神經,號啕大哭。 “瞧,這就是您做的好事。”我指著老人對她說。 “不,這是您做的好事!”她急劇地提高了嗓門。 “我最後一次問您,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您願不願意把坑害這個無力自衛的老人的卑鄙陰險的陰謀揭露出來,犧牲'您那瘋狂而又幼稚的幻想',救救您的親姐姐呢?” “我要救的是你們大家,但是只能用我方才說的方法!我要再跑一趟,也許一小時後,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會親自到這裡來的!我要讓大家都感到幸福!”我幾乎備感鼓舞地叫道。 “把她找來,快把她找來,”公爵驀地振作起來。 “快領我去找她!我要卡佳,我要見卡佳,我要祝福她!”他高呼,舉起雙手,掙扎著想從床上坐起來。 “您看見,”我向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指著他說道,“您聽見他說什麼了吧:現在無論如何,任何'憑據'也幫不了您的忙。” “我看到了,但是它能在上流社會的輿論中證明我的行為是正當的,而現在——我的名聲被玷污了;我的良心是清白的。我被所有的人拋棄了,連我的親哥哥也因為害怕不成功而拋棄了我……但是我將履行自己的天職,我將留在這個不幸的人身邊,做他的保姆,做他的看護!” 但是已經不能浪費時間了,我跑出了房間。 “一小時後我就回來,而且不是我一個人回來!”我邊走邊嚷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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