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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九章

少年 陀思妥耶夫斯基 15039 2018-03-18
但是我第二天早晨醒來,卻感到精神培增,心也更熱了。我想到昨天在聽他“懺悔”談到某些部分時,竟表現出了某種心浮氣躁,似乎過於高傲的樣子,——一想到這,我就不由得打心眼兒裡產生一種自責。即使他的話有點雜亂無章,即使他的某些坦白似乎有點使人摸不著頭腦,甚至顛三倒四,難道他昨天叫我去,是準備發表演說的嗎?他在這樣的時刻來找我,把我當作他唯一的朋友,是他看得起我,給了我很大面子,這一點我永遠也忘不了。相反,他的懺悔“很感人”,不管我這麼說,人家會怎麼笑話我,即使他有時候也說了些玩世不恭或者甚至似乎可笑的話,那我也是能夠包容,能夠原諒的,決不致於不理解和不容許現實主義的而又不玷污理想的活法。主要是我終於了解了這個人,甚至我還多少感到遺憾,有點惱火,這一切原來那麼簡單:我始終在自己的心中把這個人看得非常高,高入雲霄,非把他的種種遭遇披上一件神秘的外衣不可,因此,很自然,至今我仍希望,事情要復雜一些。然而,在他與她的邂逅中,以及在他兩年的痛苦中,的確也有許多複雜的事:“他不想在人生中聽從命運的擺佈;他需要的是自由,而不是在劫難逃的奴役;如果聽從命運的擺佈,他就不得不去欺凌在柯尼斯堡等他的媽媽了……”再說,他這人,不管怎麼說,我認為他乃是個基督福音的佈道者,他心中裝著黃金時代的理想,他知道無神論將會導致的未來的景象,可是他與她邂逅之後,把一切都毀了,把一切都顛倒了。噢,我並沒有背叛她,但我還是站到了他一邊。比如說,我認為,媽媽決不會對他的命運有任何阻礙,即使他跟媽媽結婚了也是這樣。這我明白——而他遇到那女人就完全不同了。不錯,媽媽反正也不會使他心情平靜,但是這也許甚至於更好:這樣的人應當另作別論,就讓他們的生活永遠這樣吧;這根本就沒有什麼不像話,不像話的倒是他們心安理得地安於現狀,或者大體上都變成像芸芸眾生一樣的人。他對貴族的讚頌,以及他所說:“Je mourrai gentilhomme”——一點也沒有使我感到困惑。我懂得,他這是指怎樣的gentilhomme;這是指那種願意奉獻一切的人,願意成為世界公民,以及“把各種思想混合在一起”這一主要俄羅斯思想的鼓吹者。雖然這一切聽去似乎是胡說八道,也就是所謂“把各種思想混合在一起”(當然,這簡直不可思議),但是畢竟有一點是好的,即他畢生崇尚的是思想,而不是崇拜混賬的金錢。我的上帝!在我策劃好我的思想之後,難道我,我自己——難道我崇拜的是金牛犢,難道我當時需要的是金錢嗎?我敢起誓,我需要的僅僅是思想!我敢發誓,即使我有億萬資產,我也決不會把一把椅子,一張沙發蒙上天鵝絨,我還會與現在一樣吃同樣的牛肉湯。

我邊穿衣服邊焦躁地急著想去看他。我要補充一句:關於他昨天出乎意外地提到“憑證”一事,比之昨天,我心里平靜多了。首先,我希望能夠同他解釋清楚,其次,蘭伯特居然能夠鑽到他身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又跟他說了些什麼呢?但是我最高興的是,我有一個非同尋常的感覺:這是因為我想到他已經“不愛她了”;對此我堅信不疑,並且感到好像有什麼人從我心上推開了一塊可怕的石頭似的。我甚至還記得當時閃過我心頭的一個揣測:當他聽到她要嫁給比奧林格的消息後,一定怒火中燒,當時還給她發了一封帶有侮辱性的信,正是他最近這次發作的不成體統和荒謬絕倫,正是這個極端行動,才可能使他的感情發生劇變,使他逐漸回到正常的理性,從而成為這一轉變的預示和前兆;我想,這就跟生病的情況差不多,必須反其道而行之,以毒攻毒,對他施行強刺激,——這也無非是一種治療方法,別無其他。這個想法使我很高興。

“就讓她,就讓她隨意安排自己的命運吧,就讓她隨心所欲地嫁給比奧林格吧,只求他,我的父親,我的朋友,不再愛她就成。”我感嘆道。話又說回來,這裡涉及我私人感情的某種隱私,但是在這裡,在我的這部紀事錄裡,我就無意作過分的鋪敘了。 這就夠了。現在我要來講緊接著發生的一件可怕的事,以及他們歪曲事實的整個陰謀,不再發任何議論。 十點鐘,我正打算出去,——不用說,出去找他,——娜斯塔西婭·葉戈羅芙娜來了。我高興地問她:“該不是從他那兒來吧?”——卻懊惱地聽到根本不是從他那兒來,而是從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那兒來。而且她,娜斯塔西婭·葉戈羅芙娜,“天一亮就離開那了”。 “離開哪?” “離開那呀,昨天您去過的地方呀。要知道,昨天那個照看小孩的寓所,現在是用我的名義租下的,而房租卻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付的……”

“噯,對我都一樣!”我懊惱地打斷她的話道。 “他至少總該在家吧?我能碰到他嗎?” 使我感到詫異的是,我聽她說,他離開院子比她還早;就是說,她是“天一亮”就離開那,他則更早。 “唔,那麼,現在回來了嗎?” “沒有呀,您哪,大概還沒回來吧,而且,可能,根本就不回來了。”她說,仍舊用她那目光銳利而又鬼鬼祟祟的眼睛看著我,就像我已經描寫過的那一回,我臥病在床,她來看我時那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使我最惱火的是,這裡又出現了某種神秘兮兮和其蠢無比的腔調,看來,這些人如果不搞得神秘兮兮和不耍花招就沒法活。 “您為什麼說他肯定回不來了呢?您這話是什麼意思呢?他去找媽媽了——不就是這回事嗎!”

“不——不知道。您哪。” “那您大駕光臨所為何來呢?” 她對我宣稱,現在她是從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那兒來,她叫我去,而且一定要立刻見到我,否則“就晚了”。這又是一個打啞謎式的說法,使我十分惱火。 “為什麼晚了?我不想去,也決不去。我決不讓人家任意擺佈我!讓蘭伯特見鬼去吧——您就這麼告訴她,如果她讓她的蘭伯特來找我,我就讓他滾蛋——您就這麼告訴她!” 聞言,娜斯塔西婭·葉戈羅芙娜害怕極了。 “啊呀,別價呀,您哪,”她向我跨前一步,合掌當胸,彷彿哀求我似的,“您慢著,先不要這麼忙。這事十分重要,對您本人很重要,對她也很重要,對安德烈·彼得羅維奇,對您媽,對所有的人都很重要……您還是立刻去拜訪一下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吧,因為她再也等不及了……這事我敢用人格向您擔保……您先去,去了以後再作決定。”

我詫異而又厭惡地望著她。 “胡說,什麼事也不會發生,我不去!”我執拗而又幸災樂禍地叫道。 “現在——一切都變了樣!您明白這道理嗎?再見,娜斯塔西婭·葉戈羅芙娜,我故意不去,也故意不向您問長問短。您越說我越糊塗。我不想弄清您給我打的這啞謎。” 但是因為她賴著不走,始終在那里站著,於是我抓起大衣和禮帽,自己走了出來,讓她一個人站在房間中央。在我那房間裡沒有任何信件和文件,再說我出門一向就幾乎不鎖門。但是我還沒來得及走到樓下的大門口,我那房東彼得·伊波利托維奇就從樓上跑下來追我,他沒戴帽子,穿著上班去的製服。 “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 “您又有什麼事?” “您出去時沒有什麼話要吩咐我嗎?”

“沒有。” 他用銳利的目光和明顯的不安注視著我: “比如說,關於房間,您哪?” “關於房間又怎麼啦?我不是準時交給您房錢了嗎?” “不是這意思,您哪,我不是說錢。”他忽然微微一笑,笑容拉得很長,繼續用目光盯著我。 “那您到底有什麼事?”我終於叫起來,幾乎怒不可遏,“您還要幹什麼?” 他又等了我幾秒鐘,似乎始終在等候我說什麼。 “好吧,那就以後再說吧……既然您現在心情不佳,”他嘀咕道,笑容拉得更長了,“走吧,您哪,我自己也要上班去了。” 他跑上樓梯,回家去了。當然,這一切都發人深思。從當時發生的種種無意義的小事、瑣事中,我故意沒有忽略其中任何一個最小的細節,因為每個細節以後都與最後結局有關,並在其中佔有一席之地,對此,讀者將來自會相信。至於說他們確實把我弄得越來越糊塗了,那倒是實話。至於說我當時很激動,很生氣,那也正是因為我從他們的話裡又聽到了使我十分討厭的那種耍陰謀、打啞謎的腔調,並且使我想起了過去種種。但是,我還是接著說吧。

韋爾西洛夫不在家,他的確天一亮就出去了。 “當然,去看媽媽了。”我固執己見。保姆是一個相當蠢的娘們,我沒問她,可是除她以外,屋裡沒有任何人。我向媽媽的住處跑去,但是不瞞你們說,我心煩意亂,因此半路上叫了一輛出租馬車。他從昨天晚上起就不曾在媽媽那兒。跟媽媽在一起的只有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和麗莎。我剛一進去,麗莎就打算出去。 她們仨都坐在樓上我那口“棺材”裡。而在樓下我們家的客廳裡,在餐桌上,則躺著馬卡爾·伊万諾維奇,在他一旁,則站著一位老人,在不緊又慢地念聖詩。與正事並無直接關係的一切,現在我不准備描寫,我只指出一點,棺材已經做好,就停放在房間裡。這不是一口普通的棺材,雖然也是黑色的,但是蒙上了天鵝絨,死者身上的蓋布由名貴的材料做成——其華麗程度並不符合老人的身份和他的信念;但是媽媽夥同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堅決要求這麼做。

不用說,我並沒有想到,我碰到她們時她們會是開開心心的;但是,我在她們眼中看到的那種令人感到壓抑的特別的悲傷,加上一種關切和不安,卻立即把我驚倒了,我頓時認定,“所以如此的原因,恐怕不僅僅是因為死者的緣故”。我再說一遍,這一切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儘管這樣,我還是親熱地擁抱了媽媽,並且立刻問到他的情況。媽媽的眼神頓時亮起了一絲驚惶的好奇。於是我匆匆提到,昨天我跟他一起度過了整個晚上,直到深夜,可是今天從一大早起他就離開了家,可是還在昨天我們分手的時候,他就同我約好今天盡可能早點來。媽媽什麼話也沒回答,倒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抓住機會,伸出一隻手指,恫嚇了我一下。 “再見,哥哥。”麗莎忽然果斷地說,迅速走出了房間。不用說,我追上了她,她也在大門口站住了。

“我早料到你會跟我下樓的。”她用急促的低語說道。 “麗莎,這裡到底出什麼事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事情不少。大概又是'老一套'的收場吧。他沒有來,而她們卻有關於他的某些消息。她們不會告訴你的,別操這份心了。如果你能放聰明點,你就別問了;但是媽媽很傷心。我也什麼都不問。再見。” 她推開了門。 “麗莎,你,你自己沒什麼事吧?”我隨她之後衝進了門斗。她那傷心欲絕的、絕望的樣子,刺穿了我的心。她那模樣倒不是怨恨,甚至幾乎帶有某種程度的殘酷和凶狠,她苦笑了一下,揮了揮手。 “死了倒好——謝天謝地!”她從樓梯上向我撂下這句話,說罷就走了。她這話說的是謝爾蓋·彼得羅維奇公爵,而他那時候正臥病在床,發高燒和人事不省。 “老一套!什麼老一套?”我挑釁般想道,我忽然想把我昨天聽了他的夜間懺悔以後所產生的感想講給她們聽聽,哪怕是感想的一部分,甚至於懺悔本身。 “她們現在淨想他做了什麼壞事——那就讓她們知道知道全部真相吧!”這想法飛掠過我的腦海。

我記得,我講的時候,不知怎麼很巧妙地開了個頭。她們的臉上頓時表現出了非常的好奇。這一回,連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也用眼睛死死地盯住我;但是媽媽則較為克制些;她的表情很嚴肅,但是,一抹淡淡的、非常美麗的,雖然充滿了某種無望的微笑,還是隱隱約約地在她臉上閃過,而且幾乎在我的整個敘述過程,這笑容都沒有離開過她。我當然講得很好,雖然我也知道,對她們來說,這幾乎聽不懂。令我吃驚的是,這一回,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沒有對我吹毛求疵,沒有要我一是一二是二地說清楚,沒有像往常那樣,按照她的老習慣,我一開口說話,她就沒碴找碴。她只是間或抿起嘴唇,瞇上眼睛,似乎在深入領會。有時候,我甚至以為,她們都聽懂了,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比如說,我講到他的信念,但主要是講到他昨天的狂喜,講到他對媽媽的讚賞,講到她對媽媽的愛,講到他親吻她的照片……她們一邊聽著這話,一邊迅速而又默默地交換了一下眼色,而媽媽則滿臉通紅,雖然兩人繼續沉默不語。緊接著——緊接著我當然不能當著媽媽的面觸及那主要之點,即提到他見到她,以及所有其他情況,主要是提到她昨天寫給他信的事,以及他看了信以後出現的精神上的“復活”,而這正是最關鍵的,我本來想談談他昨天的感情變化,讓媽媽高興,可是這些感情變化,自然,也就變得不可理解了。雖然,這並不是我的錯,因為我能講的一切,我都講得很好。我講完了,但心頭卻一片茫然;她們依然沉默不語,我跟她們在一起覺得很難受。 “很可能,他現在回來了,也許正坐在我房間裡等我呢。”我說,站立起來要走。 “快去吧,快去吧!”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竭力慫恿我。 “樓下你去過啦?”分別時,媽媽悄悄問我。 “去過了。向他鞠了一躬,並替他禱告了一番。他的臉多麼安詳,多麼莊重啊,媽媽!謝謝您,媽媽,竟捨得為他的棺木這麼花費。起先我覺得奇怪,但立刻又想,換了是我,我也會這樣的。” “你明天到教堂去嗎?”她問,她的嘴唇開始哆嗦。 “您說什麼呀,媽媽?”我驚奇地問,“我今天來參加祭禱,明天也來……何況明天又是您生日,媽媽,我親愛的朋友!他就差三天就活到您生日了!” 我出去時心裡感到既痛苦又驚奇:怎麼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問我會不會到教堂去參加安魂祈禱呢?既然她們會這樣想我——那她們又會怎麼想他呢? 我知道,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準會出來追我,所以我故意在門口停下來等她;可是她追上我以後,卻用手把我推到樓梯上,自己也跟了出來,隨手帶上了門。 “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這麼說,你們無論今天還是明天都不曾指望安德烈·彼得羅維奇會來嗎?我感到可怕……” “閉嘴。你感到可怕,你有什麼了不起。你說:你在說你們昨天那些胡說八道時,還有什麼話想說而沒有說呢?” 我認為沒有必要隱瞞,於是我就(幾乎對韋爾西洛夫很生氣)一五一十地把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昨天寫給他信的事,以及這封信產生的效果,即關於他復活,獲得新生的事都告訴了她,令我感到驚奇的是,信這事竟絲毫沒有使她感到吃驚,我立刻明白她已經知道了這事。 “你是在胡說吧?” “沒有,我沒胡說。” “瞧你,”她惡狠狠地笑了笑,似乎在思考,“復活了!他還會這樣!他親吻照片的事是真的嗎?” “真的,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 “真動感情了,不是作秀?” “作秀?難道他有時候會作秀?您應該感到害臊,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您真俗氣,婦人之見。” 我說這話時很激動,但她卻似乎充耳不聞;儘管樓梯上很冷,她卻又好像在思考著什麼。我穿著皮大衣,她卻只空一件單薄的衣裳。 “我想託你辦件事,只可惜你太蠢了。”她輕蔑而又不勝遺憾地說道。 “我說,你先到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那兒去一趟,看看她在那兒做什麼……不過得了,甭去了;笨蛋就是笨蛋!走呀,快走呀,還像根柱子似的站著幹嗎?” “我就是不去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那兒!可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自己卻派人來叫我。” “她自己?派娜斯塔西婭·葉戈羅芙娜來叫你去?”她又迅速地向我轉過身來;這時她已經要走了,甚至都推開了門,但是又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我無論如何不去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那兒!”我又憤慨又得意地重複道。 “我就不去,因為您剛才管我叫笨蛋,其實,我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目光敏銳。你們所有那些事我都瞭如指掌;儘管這樣,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那兒我還是不去!” “我早料到啦!”她感嘆道,但是又根本不是沖我剛才說的那話,而且繼續在想自己的心事。 “現在先騙她落進他們的圈套,然後打個死扣,勒死她!” “勒死安娜·安德烈耶芙娜?” “笨蛋!” “那您到底說誰呢?該不是說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吧?勒死誰?”我都嚇壞了。某種模糊的,但是可怕的想法閃過我整個的心。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目光銳利地看了看我。 “你在那乾什麼?”她忽然問。 “你在那參與了什麼?關於你,我也有所耳聞——啊,你得留神!” “我說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我要告訴你一個可怕的秘密。不過不是現在,現在沒工夫,明天單獨告訴您,但是有個條件,您現在必須告訴我全部真相,他們到底想勒死誰……因為我聽了這話後渾身發抖……” “你發抖關我屁事!”她感嘆道。 “你明天想告訴我什麼秘密呢?難道你還當真不知道那事兒,”她用疑問的目光死死地盯住我,“你當時不是向她發過誓,說你把克拉夫特的信燒了嗎?” “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我再跟您說一遍,您別折磨我了,”我繼續說我自己想說的話,也不理睬她提的問題,因為我有點忘形,“您留神,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您瞞著我,不告訴我,可能會出亂子的,結果更壞……要知道,他昨天完全復活了,完完全全復活了!” “哼,滾,小丑!自己說不定也跟麻雀似的愛上了她——父子倆愛上同一個女人!呸,真不像話!” 她不見了,憤怒地砰的一聲帶上了門。她最後那兩句放肆無禮和恬不知恥的話,把我都氣瘋了,——只有女人才會這麼恬不知恥,我跑了出去,感到深深地受了侮辱。我不想來描述我當時模糊的感受,再說,我已作過許諾,接下去只談事實,現在它自會解答一切。不用說,我又順便到他的住所跑了一趟,這回又是聽到保姆回答,他根本沒回過家。 “他根本不回來啦?” “只有上帝知道。” 講事實,講事實! ……但是讀者能看懂什麼嗎?我記得,當時正是這些事實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不讓我好好想想,結果什麼也沒有弄清楚,因而這天下來,最後我的腦子全給弄糊塗了。所以我還不如搶前幾步,先說三兩句話交待一下吧! 我的全部痛苦在於:如果說他昨天復活了,不再愛她了,那,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今天應該在哪呢?答案:首先——他應該在我這兒,因為我們倆擁抱過,然後,緊接著,就應該到媽媽那兒去,因為昨天他曾經親吻過她的照片。可是現在倒好,這兩個自然而然必須去的地方他都沒去,而是“天一亮”他就離開家不見了,不知道上哪了,而且娜斯塔西婭·葉戈羅芙娜不知道為什麼還胡說什麼“他不見得會回來了”。這還不夠,麗莎還一再聲稱“老一套”似乎即將結束,又說媽媽關於他已經有了若干消息,而且還是最新的消息;此外,那裡無疑已經知道了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那封信的事(這是我自己看出來的),可是她們還是不相信他已經“復活了,開始了新生活”,雖然她們很注意地聽了我講的那番話。媽媽傷心欲絕,而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則對“復活”這一說法挖苦、嘲笑。但是,如果說這一切我說得不錯的話,那就意味著,他在一夜之間又變了,又出現了危機,而且還是出現在昨天的狂喜、感動和熱情洋溢之後!這就是說,這整個所謂“復活”云云,就像一個吹大了的肥皂泡,破滅了,於是他說不定現在又在什麼地方閒逛,氣得發瘋,就像上回聽到她要嫁給比奧林格的消息時一樣!我倒要請問,那媽媽怎麼辦,我怎麼辦,我們大家又怎麼辦,還有……說到底,拿她又怎麼辦呢?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讓我去找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時候,一不小心說漏了嘴,說什麼“勒死她”,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呢?那麼說,那裡才是這個“勒死她”的關鍵所在——在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那兒!為什麼是在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那兒呢?不用說,我應當趕快跑去找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說我不去找她,我這是故意說的,說的是氣話;我馬上就去。但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講到“憑據”什麼的又是什麼意思呢?難道不是他昨天親口對我說“把憑據燒掉”嗎? 這就是我當時的想法,它也勒得我喘不過氣來了;但是,主要是我必須先找到她。找到了他,我才能當機立斷——這,我感覺到了;只消三言兩語,我們就能彼此了解!我要抓住他的兩隻手,緊緊地握著它們;那時候,我就會在我心中找到熱烈的足以說服他的話,——這就是我當時縈迴於腦際,欲罷不能的幻想。噢,我將戰勝他的瘋狂! ……但是他在哪呢?在哪呢?就在我焦躁不安的這當口,蘭伯特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我在離我的住所還有幾步遠的地方,突然碰到了蘭伯特;他一看見我,就高興得大叫起來,抓住我的一隻手。 “我已經找了你三次……Enfin!咱們去吃早點!” “慢!你去過我那兒了?那兒沒有安德烈·彼得羅維奇嗎?” “那裡一個人也沒有。別管他們啦!你這傻瓜,昨天大發脾氣;你喝醉了,而我有一件要緊事要告訴你;今天我聽到了一些非常好的消息,關於我們昨天講的那事兒……” “蘭伯特,”我氣喘吁籲和急匆匆地打斷了他的話,不由得有點拿腔拿調地說道,“如果說我停下來跟你說話,那唯一的目的就是同你永遠一刀兩斷,昨天我就已經跟你說過,你什麼都不懂。蘭伯特,你還是個孩子,而且像法國人那樣愚蠢。你始終以為你還像在圖沙爾中學那樣可以為所欲為,而我則像在圖沙爾中學那樣蠢……但是,我已經不像在圖沙爾中學那樣蠢了……我昨天的確喝醉了,但不是因為喝多了酒,而是因為我本來就很興奮;如果說我曾經附和你的一些胡謅,那是因為我在耍計謀,想要刺探你的想法。我騙了你,而你卻高高興興地信以為真,繼續大放厥詞,要知道,娶她這事純屬無稽之談,只有中學預備班的學生才會相信,難道我會相信嗎?可是你卻相信了!你之所以相信,就因為你從來沒有被上流社會接納過,對於他們上流社會怎麼辦事,你什麼也不懂。他們上流社會辦起事來,並不這麼簡單——隨隨便便地說嫁就嫁了……這是不可能的。你想幹什麼,現在我就把話給你挑明了吧:你想把我叫了去,把我灌醉了,讓我把憑據交給你,然後跟你一起去敲詐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你別做夢了!我決不會上你的當的,永遠不會,要知道,還有一點,明天或者至多後天,這憑據肯定就會歸還到她本人手裡,因為這憑據本來就屬於她的,因為是她寫的,我要親自交給她,如果你想知道在哪,那你聽著,經由她熟悉的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在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住所,當著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面,我將親自交給她,並且不向她索取任何報酬……而現在你離開我——滾得遠遠的,我永遠不想見到你,要不……要不,蘭伯特,我就對你不客氣了……” 說完這話後,我就像起了雞皮疙瘩似的渾身發抖。人生中最要緊的事,也是人生的每件事中足以壞事的最壞的習慣,這……這就是裝腔作勢。真活見鬼了,我居然在他面前心煩氣躁到了這樣的地步,以至於說到最後竟洋洋得意地一字一頓,嗓門越提越高,驀地熱昏了頭,竟塞進去這個毫無必要的細節,說什麼我要經由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並且在她的寓所把這憑據交給她!但當時我又忽然想使他手足無措!當我直截了當地貿然說出關於那份憑據的事,又突然看到他大驚失色的蠢相時,我又忽然想用細節的正確度來使他更加暈頭轉向。正是這種娘們般的愛吹牛和嘮叨,後來成了種種可怕的不幸的罪魁禍首,因為關於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以及她的寓所的這一細節,立刻鑽進了他的腦海,這是一個騙子和一個擅長抓住小事不放、善於應付實際問題的人,一碰到高一點和重要一點的事,他就渺不足道和一竅不通了,但對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他卻感覺敏銳。我要是不提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那就好了——也就不會出那麼大的災難了。然而,他聽了我的話後,一開始還十分慌張。 “我說,”他嘀咕道,“阿爾豐西娜……阿爾豐西娜會唱歌給你聽的……阿爾豐西娜去過她那兒;聽我說:我有一封信,幾乎算是一封信,其中阿赫馬科娃講到了你,是麻臉給我弄來的,你記得那麻臉嗎——你會看到的,咱們走吧!” “胡說,你把信拿給我看!” “信在家裡,在阿爾豐西娜那裡,咱們走吧!” 不用說,這純粹是胡說八道,他怕我離開他獨自走開;但是我卻忽然把他撇在了街中央,他本來想尾隨我跟我走的時候,我卻停住了腳步,伸出拳頭,恫嚇他了一下。但是他卻站在那裡想起了心事——聽任我走開:也許,他心中又閃出了一個新計謀。但是,對我來說,這種種意外和邂逅並沒有結束……現在我一想起這整個不幸的一天,所有這些意外和不期而遇,當時彷彿一起商量好了似的,從某個該詛咒的豐裕之角,一下子都傾倒在我頭上了。我剛一推開房門,還在前室,就碰到一個高個子年輕人,長著一張橢圓形的、蒼白的臉,外表十分神氣和“灑脫”,還穿著一件華貴的皮大衣。他鼻子上戴著一副夾鼻眼鏡;可是他一看見我,就把它從鼻子上拉了下來(顯然是為了禮貌),並且客氣地用一隻手抬了抬自己的高筒禮帽,但是並沒有停下腳步,而是瀟灑地微笑著,對我說道:“Ha, bonsoir”——就走了過去,下了樓梯。我們倆立刻認出了對方,雖然我生平總共在莫斯科匆匆見過他一面。這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哥哥,宮廷侍從,年輕的小韋爾西洛夫,韋爾西洛夫的兒子,因此,也幾乎是我的哥哥。把他送出來的是房東太太(房東去上班了,還沒回來),當他走出去後,我就沖她劈面問道: “他來做什麼?他去過我屋了?” “根本就沒有去過您的房間。他是來找我的……”她迅速而又冷冷地斷然道,說罷便轉過身,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不,這可不行!”我叫道,“請回答:他來幹嗎?” “啊,我的上帝!有人來,來幹嗎,難道都要一五一十地告訴您嗎?我們似乎也可以有自己的打算吧。這個年輕人也許想來借錢呢,向我打聽住址。也許,還從上回起我就答應他了呢……” “上回是什麼時候?” “啊呀,我的上帝!他可不是頭一回到這裡來呀!” 她走了。主要是,我明白了,這裡的腔調變了。他們開始跟我惡聲惡氣地說話了。很清楚,這又是一個秘密。秘密在每時每刻增加。小韋爾西洛夫頭一次來看我,是和他妹妹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一起來的,當時我正生病;這事我記得很清楚,就像我清楚地記得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昨天就向我甩出了一句怪怪的話,說什麼老公爵也許會住到我房間裡來……但是這一切是這麼莫名其妙,這麼稀奇古怪,簡直令我幾乎百思不得其解。我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甚至都沒坐下來稍事休息,我就跑出去找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了:她不在家,我從門房那裡得到的回答是,“小姐到皇村去了;恐怕,除非要到明天這個時候才能回來。” “她到皇村去了,不用說,是去看老公爵了,而她的哥哥就來檢查我的住所!不,這辦不到!”我咬牙切齒地說。 “如果這裡的確有什麼貓膩,那我就要奮起保護那個'不幸的女人'!” 從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那兒出來,我沒有回家,因為在我那發熱的頭腦裡突然掠過一個回憶,——運河旁有家小飯館,過去,安德烈·彼得羅維奇有一個習慣,在某些悶悶不樂的時刻,常愛到那裡去小酌。我對這個猜想感到很高興,頓時拔腳就向那兒跑去;已經是下午四點鐘了,天色已漸漸入暮。小飯館裡的跑堂告訴我,他倒是來過,“待了一會兒,又走了,很可能還會來”。我突然咬咬牙決定等他,給自己要了一份午餐;起碼出現了希望。 我吃完了午餐,甚至還多吃了點,以便有資格盡可能在這裡多待一會兒,我想,我坐了大約四小時。我就不來描寫我的悲傷和焦躁的等待了;我心中彷彿翻倒了五味瓶似的,不住發抖。這管風琴聲,這些顧客——噢,這整個愁緒都刻印在我心上,也許,我終身難忘!我也不來描寫我腦海裡升起的種種想法,就像秋天,一陣旋風襲來,刮起了烏泱泱的一片枯枝敗葉;有某種與此相類似的情況,不瞞你們說,我感到,時不時,我都快失去理智了。 但是有一樣東西,把我折磨得十分痛苦(不用說,是順便的,從一旁冒出來的,掠過了主要的痛苦)——這是一種纏繞不去的、令人痛定思痛的感受——這就像有毒的秋天的蒼蠅一樣纏繞不去,你根本就沒有想到它,可是它卻在您周圍盤旋不去,妨礙您,又突然會冷不防非常疼地叮您一口。這僅僅是一段回憶和一件事情,關於這事,我還沒和世上任何人說過。這就是事情的原委,因為我總得找個機會把這事給說出來吧。 當初在莫斯科的時候已經決定,我將到彼得堡去,同時又托尼古拉·謝苗諾維奇通知我,要我等他們寄路費來。誰給我寄錢——我沒問;我知道準是韋爾西洛夫,因為當時我日以繼夜地在幻想同韋爾西洛夫見面(心裡七上八下,還私下里擬定了一套傲慢的計劃),但是表面上卻絕口不提,甚至對瑪麗亞·伊万諾芙娜也隻字不提。不過,我要提醒大家一句,路費我有;但是我還是決定等候;順便說說,我以為這錢肯定會通過郵局寄來。 突然有一天,尼古拉·謝苗諾維奇回到家後,向我宣布(按照他的老習慣,簡短而又不加渲染地),讓我明天去一趟肉舖街,在上午十一點,到一家公寓,找一位B-斯基公爵,那裡有一位宮廷侍從韋爾西洛夫,安德烈·彼得羅維奇的兒子,從彼得堡來,下榻在他貴族子弟學校的同窗好友B-斯基公爵家,他將會交給我一筆由他捎來的路費。看上去,這事最簡單不過了:安德烈·彼得羅維奇不想經過郵局匯錢,而是把這一任務委託給了自己的兒子,——他這樣做也太可能了;但是這消息卻使我感到一種不自然的壓抑,把我嚇壞了。毫無疑問,韋爾西洛夫想通過這辦法使我和他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哥哥有個接近的機會;這樣一來,也就凸顯了我幻想中的那人的打算和感情;但又給我出了一大難題:在這完全出乎意料的會見中,我將持有怎樣的態度和我又應該持有怎樣的態度呢,會不會在什麼事情上有失我的個人尊嚴呢?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整,我準時來到B-斯基公爵的單身寓所,但是,不出我之所料,屋裡陳設的家具十分華麗,擁有好些穿號衣的僕役。我在前廳停住了腳步。內室里傳來響亮的說話聲和笑聲:公爵處,除了宮廷侍從這個客人外,還有其他訪客。我吩咐下人進去通報一下我來了,措詞似乎有點傲慢:至少,他進去通報時,神態怪怪地看了看我,我覺得,這甚至不大恭敬,不像應有的那樣恭敬有加。我感到詫異的是,他進去通報了很長時間,大約有五分鐘,可與此同時裡面卻不斷傳來那同樣的笑聲和那不絕如縷的談話聲。 不用說,我在那里站著等候,因為我知道得很清楚,我是“同樣的老爺”,跟僕人一樣坐在前廳裡是不體面的,也是不可能的。至於我自己,未經專門邀請,我出於驕傲也決不會自動跨進客廳;也許我驕傲得過了頭,但是必須這樣。我不勝詫異的是,留下的僕役(兩個人)竟敢當著我的面坐下來。我轉過身去,裝作沒看見,然而卻氣得渾身發抖,突然我回過頭,向一名僕人邁近一步,命令他“立刻”再進去通報一聲。儘管我目光嚴厲,神態異常激動,那僕人還是懶洋洋地瞧了瞧我,也沒有起立,於是,另一名僕人只好替他回答: “禀報過了,您放心!” 我決定再等一分鐘,就一分鐘,或者看情況甚至少於一分鐘,到時候——我一定掉頭而去。主要是我還穿得非常體面:衣服和大衣都還很新,內衣也十分整潔,瑪麗亞·伊万諾芙娜還特意親自為此張羅了一番,但是關於這些僕役的情況,我實在是晚得多的時候,而且是在到了彼得堡以後,才確鑿獲悉的,其實,他們前一天就已經通過跟隨韋爾西洛夫一起來的一名僕人獲悉,“會有這麼一個正在上學的弟弟來訪,是私生子”。關於這事,我現在已經知道得一清二楚。 一分鐘過去了。當一個人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的時候,這感覺是十分奇怪的。 “走還是不走?走還是不走?”我幾乎打著寒戰,每秒鐘都在翻來覆去地念叨:突然那名進去禀報的僕人出現了。他兩隻手的指縫裡夾著四張紅票子,共四十盧布,在晃來晃去。 “瞧,您哪,請您收下這四十盧布!” 我一下子炸了。這太氣人了。我昨天想了一夜,在幻想韋爾西洛夫所安排的兩兄弟見面時的情景;我一整夜都在忽冷忽熱地夢想,我應當保持怎樣的態度,才不致於有損——才不致於有損我的一整套思想,這些思想是我在孤獨中鍛造出來的,甚至在任何圈子裡都足以自豪的思想。我曾經幻想,我將怎樣擺出一副高貴、高傲和略帶憂鬱的樣子,也許,甚至同B-斯基公爵交往時,也應該如此,然後就這樣被直接引進這個上流社會——噢,我並不顧惜自己的臉面,就這樣,就這樣寫吧:既然這麼精確地描寫細節,那就應當這樣把它寫下來!可突然之間——經由僕人,拿了四十盧布,送到前廳,還讓我等了十分鐘,而且還是經由僕人之手,從僕人的手指縫裡,而不是放在托盤上,放在信封裡! 我向那僕人大吼一聲,吼得他打了個哆嗦,後退了一步;我立刻命令他把錢拿回去,讓“老爺親自送來”,——總之,我當時的要求,當然語無倫次,因此,那僕人也沒有聽懂。但是因為我這麼大吼大叫,倒把他罵跑了。加之,客廳裡也似乎聽見了我的叫聲,裡面的說笑聲也突然停了下來。 我幾乎立刻就听到了腳步聲,莊重、不慌不忙而又輕柔,緊接著就在前廳的門檻處出現了那個英俊而又高傲的年輕人的高大身影(當時,我覺得他比我今天遇見他時更蒼白,更瘦削)——甚至離門檻不到一俄尺就停了下來。他穿著一身華麗的紅色綢袍,腳登便鞋,鼻子上夾著一副夾鼻眼鏡。他一句話也不說,先用夾鼻眼鏡對准我,端詳了一番。我則像頭野獸似的,向他跨前一步,挑釁似的站在他面前,逼視著他的眼睛。但是他只打量了我片刻,總共大約十秒鐘;突然,一絲最難以察覺的嘲笑出現在他的嘴角,然而這笑容卻十分惡毒,其所以惡毒,正因為他幾乎不易察覺;他默默地轉過身子,又向裡面的房間走去,就像他來的時候那樣,同樣不慌不忙,同樣輕柔和從容。噢,這些愛欺侮人的人,打小,還在自己家裡,就由自己的母親教會了他怎麼欺侮人!不用說,我不知所措了……噢,我當時干嗎不知所措呢! 幾乎在同一瞬間,那名僕人又出現了,手裡還是拿著那幾張鈔票: “請收下,這是從彼得堡捎來給您的,可是我家老爺卻不能接待您本人;'除非換個時間,等他稍空一些的時候'。”我感到,這最後一句話,是他自己加上去的。但是我的手足無措仍在繼續;我收下了錢,向門口走去。我把錢收下,正是由於不知所措,因為本來是應該拒收的。可是那僕人,當然想使我難堪,竟放肆地做了一個奴才能做的最狂妄的舉動:他忽然在我面前使勁一推,使房門洞開,並且使門一直開著,當我走過去的時候,他又威風凜凜、字正腔圓地吆喝道: “請,您哪!” “渾蛋!”我沖他吼道,猛地揮起手來,但是沒有打下去。 “你主人也是個渾蛋!你把這話立刻轉告他!”我加了一句,並且迅速走出去,上了樓梯。 “您怎敢出言不遜!要是我立刻禀報老爺,那,一張條子就會立刻讓您進派出所。以後您可不許再揮起手來想打人了……” 我從樓梯上下來。樓梯是段通正門的樓梯,全部敞開,當我踏著紅地毯下樓的時候,樓上可以看到我整個的人。所有三名僕役都走出來,在樓上的欄杆旁向下張望。我當然決計保持沉默:跟奴才們吵架是有失身份的。我下了樓沒有加快步伐,甚至似乎還故意放慢了腳步。 噢,即使有這麼一些哲學家(他們可恥!),他們會說,這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是一個乳臭未乾的毛頭小伙兒瞎發脾氣,——他們愛這麼說,由它,但是對於我,這卻是創傷,一個迄今尚未癒合的創傷,甚至走到眼下這一刻,走到我把這寫下來,一切都已結束,走到我已經報了仇的這一刻。噢,我發誓!我不是一個愛記仇的人,也不是一個有仇必報的人。毫無疑問,即使在生病之前,如果有人欺侮我,我也總想報復,但是我敢發誓,我僅想以寬宏大量來報復。即使我用寬宏大量來回敬他,但是我總也要使他感覺到,讓他心裡明白,——於是我也就報了仇!我還要順便補充一句:我不是一個有仇必報的人,但卻是一個愛記仇的人,雖然我心胸寬大,但是別人是不是也這樣呢?當時,噢,當我抱著寬宏大量的感情到這裡來的時候,我可能是可笑的,那就讓他們笑去吧。寧可做個可笑而又寬宏大量的人,總比那些雖然不可笑,但卻卑鄙無恥、庸俗平庸的人好。關於這次與“哥哥”相遇的事,我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過,甚至也沒有向瑪麗亞·伊万諾芙娜透露過,甚至在彼得堡也沒有向麗莎透露過;這次見面如同可恥地挨了一記耳光。可現在倒好,又遇見了這位先生,而我根本就沒有料到會遇見他;他向我微笑著,抬了抬禮帽,還十分友好地對我說了聲:“Bonsoir”。當然,他這樣做,耐人尋味……但是傷口還是裂開了! 我在那家小飯館裡坐了四個多小時,我忽然像疾病發作似的跑了出來,——不用說,又回去找韋爾西洛夫了,自然,在家裡又沒有碰到他:他根本就沒有回來過。保姆感到寂寞,她忽然請我去把娜斯塔西婭·葉戈羅芙娜給叫過來;噢,我哪顧得上給她辦這差事呀!我跑回去找媽媽,但是沒有進去,而是把盧克利婭叫了出來,我在門首問她,才知道他沒來過,麗莎也沒在家。我看到盧克利婭也有什麼事想問我,也許她也想託我辦什麼事;但是我哪顧得上這個呀!只剩下最後一線希望,他可能到我那兒去了;但是我並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事。 我已經預先告訴過大家,我幾乎失去了理智。可突然我在我的房間裡碰到了阿爾豐辛卡和我那房東。不錯,他倆正從裡面出來,彼得·伊波利托維奇手裡還擎著蠟燭。 “這是怎麼回事!”我幾乎沒頭沒腦地向房東吼道,“您怎麼敢把這壞東西領到我屋裡來?” “Tiens!”阿爾豐辛卡叫起來,“et les amis?” “滾!”我吼道。 “Mais c'est un ours!”她假裝很害怕的樣子,一溜煙跑進了樓道,霎時間又躲進了房東太太那兒。彼得·伊波利托維奇,兩手始終還擎著蠟燭,神情嚴厲地走到我跟前: “請允許我向您指出,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您太暴躁了;儘管我們十分尊敬您,可是阿爾豐西娜小姐卻不是壞蛋,甚至完全相反,她是來作客的,不是上您家作客,而是在我妻子那兒作客,她們倆認識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那你怎麼敢把她領到我屋裡去呢?”我重複道,抱住頭,我幾乎忽然頭痛極了。 “純屬偶然,您哪。是我想進來關氣窗,我原來把它打開了,透點兒新鮮空氣;因為我和阿爾豐西娜·卡爾洛芙娜繼續談我們沒有說完的話,於是在談話中,她就進了您的房間,僅僅因為她在陪我說話。” “不對,阿爾豐辛卡是奸細,蘭伯特是奸細,很可怕,您自己也是奸細。而阿爾豐辛卡是到我屋裡偷東西的。” “這就隨您怎麼說了。今天您會說東,明天您就會說西。而我那套房間,我已經短期租出去了,因此我們夫妻倆將搬到那間小屋去住,所以阿爾豐西娜·卡爾洛芙娜現在,在這裡,幾乎是同您一樣的房客,您哪。” “您把房間租給蘭伯特了?”我驚恐地叫道。 “不,您哪,不是蘭伯特。”他又用不久前那種拉長了的笑容微微一笑。然而在這笑容中已經看得出果斷,而不是上午那種困惑了。 “我想,您是知道我租給誰的,只是無可奈何地裝出一副不知道的樣子,不過因為愛面子,您哪,因此才生氣。晚安,您哪!” “好了,好了,您就讓我安靜一下吧!”我揮了揮手,差點沒哭出來,因而他突然驚訝地看了看我;然而他還是走出去了。我掛上門鉤,插上了門,趴到床上,臉朝下,埋在枕頭里。就這樣過去了對於我這要命的最後三天中的可怕的第一天。我的紀事錄也將以描寫這三天而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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