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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七章

少年 陀思妥耶夫斯基 11991 2018-03-18
就差這個了,竟有這麼糟糕的事。我抓起我的皮大衣,邊走邊披到肩上,匆匆跑了出去,心想:“她吩咐我去找他,我上哪能找到他呢?” 但是,先撇開其他一切不談,我為一個問題感到納悶:“為什麼她認為現在出現了某種機遇,他會賜給她平靜呢?當然,是因為他會同媽媽結婚,但是她又會怎樣?因為他將同媽媽結婚,她會感到高興,或者相反,她將因此而不幸嗎?因此她才出現歇斯底里?為什麼我就解不透這個謎呢?” 我記下這第二個當時掠過我腦海的想法,無非是為了切記,不要忘記:因為它很重要。這天晚上是命中註定的。因而,好像使人不由得不相信命中的定數:我還沒向媽媽的住所走出一百步,突然就碰到那個我想找的人。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讓我停下來。

“這——是你!”他快樂地叫道,同時又似乎非常詫異。 “你想,我剛去過你那,”他迅速地開口道,“到處找你,到處打聽你——普天之下,我現在最需要的人就是你!你那房東跟我胡說一氣,天知道他胡說些什麼,但是你不在家,我只好走了,甚至都忘了讓他轉告你,讓你立刻跑來找我——可怎麼樣?我還是一邊走一邊信心十足地認為,命運決不會不讓你現在就來找我,因為我現在最需要你,也果真我遇到的頭一個人就是你!快到我那兒去,你還從來沒有去過我那兒呢。” 總之,我們倆在互相尋找,而我們每人又都發生了某種類似的事。我們倆急匆匆地向前走去。 途中,他只說了幾句簡短的話,告訴我他把媽媽留下來交給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了,等等。他領著我,拉住我的一隻手。他住得離那些地方並不遠,因此我們很快就到了。我的確從來沒有去過他那兒。這是一處不大的寓所,共有三個房間,是他特地為那個“吃奶的嬰兒”租下的(或者,說得準確些,是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租下的)。這套房間過去也一直在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掌管下,住在那裡的有那個保姆和小孩(現在又加上了娜斯塔西婭·葉戈羅芙娜);但始終給韋爾西洛夫留了個房間,也就是一進門的頭一間,相當寬敞,裡面的家具也相當好,都是軟椅和沙發,就像一間書房,供看書和寫字用。果然,在桌子上,在書櫃和書架上放著好多書(而在媽媽房間裡幾乎根本沒有書);還有許多寫滿字的稿紙,以及一沓沓捆好的信件——一眼看去,彷彿這裡早就有人住過似的,我也知道韋爾西洛夫過去(雖然相當少)也經常完全搬到這裡來住,甚至一住就是好幾星期。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掛在寫字台上方的一幀媽媽的肖像,裝在一個用名貴木材製成的華麗的雕花鏡框裡,——其實這是一幅照片,當然,是在國外拍的,就把它放到這麼大的尺寸看,這東西肯定很珍貴。我不知道,過去也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關這幀肖像的任何事,使我特別吃驚的是,這照片照得非常像,可以說,是一種神似——總之,這彷彿是一幀出自畫家之手的真正的肖像,而不是刻板地翻拍出來的。我一進去,就立刻不由自主地停在了它面前。

“不是嗎?不是嗎?”韋爾西洛夫忽然在我身旁重複道。 就是說“不是嗎,太像啦?”我回過頭去看了他一眼,他臉上的表情使我吃驚。他的臉色有點發白,但是目光熱烈,炯炯有神,煥發出一種幸福和活力:他的這種表情我還根本沒見過。 “我不曉得您竟這樣愛媽媽?”我也忽然歡天喜地地斷然道。 他不勝幸福地微微一笑,雖然在他的微笑中,也反映出某種飽經苦難的表情,或者不如說,流露出某種仁慈而又高尚的情懷……我說不清,也說不好;但是,我覺得,智力高度發達的人,是不會有一張幸福的臉和臉上露出的那張興高采烈和春風得意的神情的。他沒有回答我的話,而是舉起雙手從掛鉤上摘下那幅肖像,湊到嘴邊,親了親它,然後又輕輕地掛回牆上。

“請注意,”他說,“既是照片而又照得很像,這是非常少見的,也可以理解:這是因為原型本身,也就是我們每個人,也非常難得像他本人。只有在極稀少的瞬間,一個人的臉才會流露出自己的主要特點,自己的最有代表性的思想。畫家研究一個人的臉,必定先抓住這臉的主要神態,雖然在他描摹的那個時刻,臉上根本就沒有這一神態。照相只能抓住一個人現在的樣子,很可能,拿破崙有時候會照出一副蠢相,而俾斯麥卻會照出一副溫情脈脈的樣子。而這裡,在這張像片上,陽光似有神助似的恰好抓住了索尼婭最富神韻的那一瞬間——羞人答答的、溫順的愛,她那略顯怕生而又膽怯、靦腆的純潔。那時,當她終於確信我非常渴望有一張她的像片時,她正感到十分幸福!這張照片雖然並不是很早以前拍的,但那時候她畢竟比現在年輕些,也好看些;然而即使那時也已經有了這塌陷的兩腮,這些佈滿額上的皺紋,還有這怕兮兮、怯生生的目光,她的這種目光彷彿與年俱增似的——越往後越多。你信不信,親愛的?現在我幾乎無法想像她長著另一種臉,要知道,她從前也曾經年輕過,而且也長得非常漂亮!俄國女人很快就會變醜,她們的美轉瞬即逝,誠然,並不僅僅是因為這是典型的民族特點,還因為她們會忘我地愛。俄羅斯女人,只要她愛上了誰,就會把一切一下子全交給他,——她的瞬間的美,她的長遠的命運,她的現在和將來:她們不會節約,不會隱藏,不會備而不用,於是她們的美就迅速地耗盡在她們所愛的人身上。這些塌陷的兩腮——這也是耗盡在我身上,耗盡在我的短暫的歡娛中的美。看到我愛你媽媽,你感到高興,也許,你甚至都不相信我曾經愛過她?是的,我的朋友,我曾經很愛她,但是,除了壞事,我什麼也沒有對她做過……這裡還有另一張像片——也給你看看。”

他從桌上拿起來,遞給了我。這也是一張照片,尺寸要小得多,裝在一個細巧的橢圓形木框裡——這是一張姑娘的臉,瘦削而又像得了癆病似的,儘管如此,這臉還是非常漂亮;這臉若有所思,同時又奇怪地似乎沒有思想。臉型很端正,這是經世世代代養育而成的一種典型,但卻給人一種病態的印象:就像這人突然被一種呆滯不動的思想所掌控似的,而這思想之所以使他痛苦,是因為他無力駕馭。 “這……這是您過去曾經打算娶她,後來害癆病死了的那姑娘……她的繼女?”我有點膽怯地問。 “是的,我曾經打算娶她,後來得癆病死了,她的繼女。我知道你聽說過……那些流言蜚語。不過,除了流言蜚語外,你什麼也不可能知道。你放下這像片,我的朋友,這是一個可憐的瘋子,別無其他。”

“徹底瘋了?” “或者說是白痴;不過,我以為她也是瘋子。她留下了一個孩子,是謝爾蓋·彼得羅維奇公爵的(由於瘋狂,而不是由於愛情;這是謝爾蓋·彼得羅維奇公爵幹的最最卑鄙的事情之一);現在這孩子就在這裡,在另一個房間,我早就想領你去看看他了。謝爾蓋·彼得羅維奇公爵不敢到這裡來,也不敢看這孩子;這是我和他在國外就說好了的。我把他抱回來撫養,這是得到你媽媽許可的。當時,在你媽媽的許可下,我才打算娶這個……不幸的……” “難道這樣的許可可能嗎?”我急躁地反問。 “噢,是的!她允許我這樣做了:女人會嫉妒女人,但這不是女人。” “在別人看來,她不是女人,但不是對媽媽!我這輩子都不相信媽媽不曾嫉妒過!”我叫道。

“你說的也對。當一切都已經了結之後,也就是說在她已經許可之後,我才明白這道理。但是,先不說這個。莉季婭死後,這事並沒有擺平,再說,即使她還活著,這事也沒法擺平,甚至到現在我都不讓你媽媽去看那孩子,這不過是個插曲。我的親愛的,我早就盼著你到這裡來了。我早就幻想在這裡咱倆能碰碰頭;你知道,這幻想有多久了嗎?——我幻想已經兩年了。” 他真心誠意地看了看我,心中帶著一種坦率的赤誠。我抓住他的一隻手。 “您幹嗎一再拖延,幹嗎不早叫我呢?如果你早叫我,你就會知道過去發生了什麼事,以及就不會發生什麼事!……” 就在這當口,端來了茶炊,而娜斯塔西婭·葉戈羅芙娜也忽然抱來了那小孩,他還睡著。 “你看看他,”韋爾西洛夫說,“我喜歡他,現在特意讓她們抱來,讓你也看看他。好了,把他抱走吧,娜斯塔西婭·葉戈羅芙娜。坐到茶炊跟前來。我要想像一下咱倆從來就是這麼住在一起的,每天晚上都聚在一起,永不分離。讓我好好看看你:你這麼坐,讓我能夠看到你的臉。我多麼喜歡它,喜歡你的這張臉啊!當我還在日夜盼望你從莫斯科來的時候,我就在想像你的臉長得怎樣了!你剛才問我,為什麼不早叫你來?等一下,這道理也許你現在就會明白的。”

“但是,難道只有這老人死了,您才能無所顧忌地說話嗎?這倒怪了……” 但是,即使我說了這話,我仍舊帶著愛在看他。我們倆說話就像兩個朋友在說話似的,不是一般的朋友,而是真心誠意的莫逆之交。他把我領到這裡來,是想對我澄清什麼,訴說什麼,辯白什麼,然而,就在說這些話以前,一切就已經解釋和辯解清楚了。現在,不管我從他那裡聽到什麼——目的都已達到,我們都幸福地知道這個,而且幸福地互相看著對方。 “倒不是因為老人死了,”他答道,“不僅僅是因為他死了,還有別的原因,現在都湊到一塊兒了……但願上帝祝福這一時刻和我們的整個一生,以後,乃至永遠!親愛的,讓我們好好談談。我總是東拉西扯,總是分心,想說一件事,結果卻沉浸在上千樁次要的細節上。這也是常有的事,當一個人的心充滿……但是,我們還是好好談談吧;是時候了,而我早就愛上了你,孩子……”

他往後靠在自己的圈椅上,再一次打量了我一遍。 “這多奇怪啊!聽到這話是多麼奇怪啊!”我重複道,沉浸在歡樂中。 這時,我又想起他臉上忽然飛掠過的他那常見的褶子——彷彿憂傷和嘲笑兼而有之,這樣的表情我太熟悉了。他鎮定了一下,然後彷佛有點費力地開口道。 “是這樣的,阿爾卡季:如果我早叫您來,又能告訴您什麼呢?我的全部答复就在這問題中。” “也就是說您想告訴我,您現在是媽媽的丈夫和我的父親了,因此……關於我的社會地位,您不知道過去該怎麼跟我說?是這樣嗎?” “親愛的,不僅是關於這事,我不知道怎麼對您說:這裡有許多問題我不能不保持沉默。這兒甚至有許多事是可笑的和低下的,就像變戲法;真的,就像是最最粗俗的戲法。唔,過去我們哪能彼此了解呢,因為我自己也僅僅是在今天才了解我自己這個人,在下午五點鐘,在馬卡爾·伊万諾維奇去世前整整兩小時。你在不愉快和莫名其妙地望著我?你放心,我會把這戲法解釋清楚的;但是,我說的話完全是實話。我整個一生都是在漂泊和困惑中度過的,可是突然——在某年某月某日,在下午五點鐘,這些問題全解決了!甚至有點氣人,不是嗎?在不多久以前,在從前,我還果真會生氣也說不定。”

我聽著,確實感到痛苦和莫名其妙;韋爾西洛夫額上過去的皺紋很厲害地顯現了出來,而這是我在那天晚上,聽到所說的那些話之後所不願意看到的。我突然叫道: “我的上帝!您是收到從她那里送來的什麼東西了吧……在今天,五點鐘?” 他定神瞧了瞧我,顯然被我的驚呼嚇了一跳,可能,還有我所說的那句話:“從她那裡”。 “你一切都會知道的,”他說,臉上掛著一絲沉思的笑容,“唔,當然,你需要知道什麼,我也不會瞞你,因為我領你到這裡來,也就是為這事;不過現在咱們暫時先不談這一切。你知道嗎,我的朋友,我早就知道我們的孩子從小在思考自己的家庭,因為自己的父輩和周圍的人沒有好品相而感到受了羞辱。還在我上學的時候,我就注意到這些愛思考的孩子了,當時我就認定,這一切蓋由於他們過早地學會了嫉妒。不過請注意,我自己也曾經是個愛思考的孩子,但是……請原諒,親愛的,我這人非常心不在焉。我只是想說明,在幾乎整個這段日子裡,我始終在為你擔心。我一直把你想像成一個年齡雖小,但卻恃才傲物和落落寡合的人。我也跟你一樣從來不喜歡交朋友。這樣的人是不幸的,因為他們只能憑藉自己的力量和幻想,他們熱烈地渴望,過早地渴望,幾乎像報復似的渴望好品相,正是'像報復似的'。但是夠了,親愛的;我又離題了……我還在以前,還在沒有開始愛你以前,已經在想像你的模樣,想像你那孤僻而又瘋狂的幻想……但是夠了;說實在的,我都忘了我剛才說什麼了。不過,這話究竟還是應當說出來的。而過去,過去我又能對你說什麼呢?現在我看到你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知道,這是我的兒子在看我;可是,要知道,甚至昨天,我還不敢相信,我會像今天這樣同我的孩子坐在一起說話。”

他確實變得非常心不在焉,同時又好像被什麼事情所深深打動似的。 “我現在不需要幻想和做白日夢,我現在有您就足夠了!我跟定了您!”我說,全身心地嚮往著他。 “跟定我?我的漂泊生涯正好結束,而且還正好在今天;你來晚了,我的親愛的。今天是最後一幕結束,大幕正在落下。這最後一幕拖的時間很長。它是在很早以前開始的——當時,我最後一次逃亡國外。當時,我拋棄了一切,要知道,親愛的,我當時與你媽媽斷絕了夫妻關係,而且這意思是我親口對她說的。這點你應該知道。我當時向她宣布,我將一去不回,她永遠也不會再見到我了。最糟糕的是,當時我竟忘了給她留一點錢。關於你,我也絲毫沒有想到。我離開俄國的目的就是為了在歐洲定居,我的親愛的,而且從此再不回來。我流亡國外,當了僑民。” “投奔赫爾岑去了?參加國外的宣傳活動?您大概一輩子都參加了什麼密謀吧?”我忍不住叫道。 “不,我的朋友,我從未參加過任何密謀。瞧你,甚至眼睛都亮了;我喜歡你發出的驚呼,我的親愛的。不,我無非是因為苦悶才離開祖國的,由於一種突如其來的苦悶。這是一種俄國貴族的苦悶——真的,我也說不清是什麼。一種貴族的苦悶,別無其他。” “農奴制……人民解放?”我氣喘吁籲地嘟囔道。 “農奴制?你以為我在懷念農奴制?受不了人民的解放?噢,不,我的朋友,我們才是人民的解放者。我僑居國外毫無怨恨之意。當時我還是個調停官呢,出了不少力;我出力是無私的,我之所以出走也不是因為我的自由主義收效甚微。當時我們大家也都毫無收穫,也就是說,大家也都像我一樣。我之所以出走,與其說是後悔,不如說是驕傲,請你相信,我當時根本就沒有想到,我已經到了像個微不足道的鞋匠那樣終老一生的時候了。Je suis gentilhomme avant tout et je mourral gentilhomme!但是我畢竟感到悲哀。在俄羅斯,像我們這樣的人,大概有一千左右;事實上,或許,也不會更多,但是,要知道,這就足夠了,思想決不致於因此而湮滅。我們是思想的載體,親愛的!……我的朋友,我說這話是抱著一種奇怪的希望,希望你能懂得所有這些奇談怪論。我忽發奇想,把你叫了來:因為我早就在幻想,我要把什麼事情告訴你……告訴你,正是告訴你!可是,然而……然而……” “不,您說吧,”我叫道,“我在您臉上又看到了真誠……怎麼樣,當時,歐洲使您的心靈復活了?您說的'貴族的苦悶'又指什麼呢?對不起,親愛的,我還沒聽懂。” “歐洲使我的心靈復活了?但是,當時我是去埋葬它的!” “埋葬?”我詫異地反問。 他微微一笑。 “我的朋友阿爾卡季,現在,我思緒萬千,心潮澎湃。我永遠忘不了我初到歐洲時的最初印象。過去,我也曾去過歐洲,但是當時時代不同,我還從來沒有帶著這樣的悲涼到那裡去過,而且……還像當時那樣,帶著這樣的愛。我先告訴你一個我當時的最初印象,我當時做的一個夢,真的是夢。這事發生在德國。我剛離開德累斯頓,由於心不在焉,我錯過了一站,我本來應當在那裡轉車,轉到我要去的那條鐵路線,結果卻誤入了另一條支線。我立刻下了車;當時是下午兩點多,天氣晴朗。這是德國的一個小鎮。有人給我介紹了一家旅館。必須等候:下趟車要到半夜十一點才能通過。這件意外事甚至使我很高興,因為我並沒有什麼特別要緊事需要趕路。我在漂泊,我的朋友,我浪跡天涯。這家旅館很糟糕,又很狹小,但整座旅館卻掩隱在萬綠叢中,周圍佈滿花壇,就像在德國常見的情形那樣。給了我一間窄小的房間,因為我整夜都在旅途中,所以吃過午飯後我就睡著了,時當下午四點。 “我做了一個完全出乎我意外的夢,因為我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夢。在德累斯頓美術館有一幅克勞德·洛倫的畫,圖錄上的名稱叫《阿喀斯與伽蘭忒亞》,我卻一直把它叫,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幅畫我從前也見過,而現在,兩三天前,我又順便見到了它。當時我夢見的就是這幅畫,但是我夢見的並不是一幅畫,而彷彿是某種現實。不過,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夢見了什麼:就像畫中的情形一樣,——希臘群島的一角,然而時間卻彷彿倒退了三千年;藍色的、輕柔的海浪,島嶼與懸崖,沿岸鮮花盛開,遠處是一派神奇的景色和令人產生遐想的落日——美得令人無法用言語形容。歐洲人都把這裡認作自己的搖籃,這想法也使我的心彷彿充滿了對故土的愛。這裡是人類的人間天堂:諸神由天上降臨人間,與人相親相愛……噢,這裡曾經居住過一些非常優秀的人!他們在這裡幸福地起居作息,天真無邪;草地上和小樹林裡充滿了他們的歌聲和歡聲笑語;無窮無盡、無限充沛的精力都用於愛和朴實無華的快樂中。太陽把溫暖與光明灑遍他們全身,為自己的這些優秀的兒女感到高興……這是一個美麗的夢,然而這也是人類的崇高迷誤!黃金時代——這是所有幻想中最難以置信的幻想,但是人們卻為之獻出了自己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許多先知先覺者也曾為它出生入死,受盡苦難,但是沒有它,人們不想活,甚至也沒法死。這整個感受我彷佛在這夢中都體驗到了;當我一覺醒來,睜開眼睛,眼睛還真的被淚水打濕了:懸崖呀,大海呀,落日的斜暉呀——這一切似乎還歷歷在目。我記得,我當時很高興。一種我不知道的幸福感,從我的心中流淌而過,甚至達到了痛苦的程度。這是一種全人類的愛,已經完全是黃昏了;落日的一束斜暉,透過放在窗台上的盆花的綠葉,照進了我那小房間的窗戶,把陽光灑遍了我全身。於是,我的朋友,於是——我在我夢中見到的這歐洲人童蒙初開那一天的落日,當我醒來後,在我清醒的狀態下,竟在我眼前立刻變成歐洲人壽終正寢那一天的落日。那時候,在歐洲上空,特別能聽到一種類似喪鐘的聲音。我說的不僅指戰爭,也不是指焚毀杜伊勒里宮的事……噢,你放心,我知道這是'合乎邏輯'的,我也十分明白當前流行思想的不可阻擋,但是,我作為崇高的俄羅斯文化思想的載體,卻不能允許出現這一現象,因為崇高的俄羅斯思想是各種思想的全面和解。當時全世界又有誰能明白這樣的思想呢,所以我只能孤獨地漂泊。我不是說我個人——我是說俄羅斯思想。那裡只有爭鬥和邏輯;那里法國人僅僅是法國人,德國人僅僅是德國人,而且這種關係在兩國的整個歷史上達到了極度緊張的狀態;因而,正是在那個時代,法國人從來沒有這樣損害過法國,德國人從來沒有這樣損害過德國!只有我獨自一人,處在所有的縱火者中間,敢於直視他們的眼睛,對他們說,他們焚毀杜伊勒里宮是個錯誤;只有我獨自一人,處在所有保守的複仇者中間,敢於對這些復仇者說,焚毀杜伊勒里宮,雖然是犯罪,但畢竟是符合邏輯的。而這是因為,我的孩子,只有我一個人,作為俄國人,又是當時歐洲的唯一歐洲人。我不是說我自己,我說的是整個俄羅斯思想,我在漂泊,我的朋友,我在浪跡天涯,但是我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應當保持沉默,默默地漂泊。但是我終究還是感到悲哀。我的孩子,我不能不尊重我的貴族身份。你好像在笑? ” “不,我沒笑,”我用深受感動的聲音說道,“我根本就沒有笑:您說的您夢見黃金時代的那個夢,深深震撼了我的心,請您相信,我開始理解您了。但是我最高興的還是看到您這樣尊重您自己。我急於向您申明這點。我還從來不曾料到您會是這樣的!” “我已經告訴過你,我很喜歡你的這種感慨,親愛的。”他又對我的這種天真的感慨微微一笑,接著便從圈椅上站起來,自己也不曾察覺地在屋裡走來走去。我也微微站起了身子。他繼續用他那奇怪的語言接著說下去,但是態度非常誠懇,含義十分深刻。 “是的,孩子,給你再說一遍,我不能不尊重我的貴族身份。我國歷經許多世紀,造就了一批在任何地方也沒有見過的、整個世界都沒有的高等的文化人,——這是一些胸懷天下,憂國憂民的人。這是一些俄羅斯人,但是因為他們來自俄羅斯人民的高等文化層,因而我也有幸屬於這一階層。他們蘊含著俄羅斯的未來。像我們這樣的人,也許總共只有一千人——也許多一些,也許少一些,——但是整個俄羅斯,生息繁衍,生生不息,也僅僅是為了造就這一千人。有人會說,就一千人——太少了,有人則義憤填膺,為了造就這一千人竟耗費了這麼多世紀和千千萬萬的人。我看,有一千人,就不少了。” 我豎起耳朵聽著。我聽出了他的信念和畢生的追求。這“一千人”的說法凸顯了他的抱負!我感到,他對我的感情外露是出於某種外在的震撼。他對我說的這些熱情洋溢的話,是因為他愛我;但是他為什麼突然跟我說了這些話,而且為什麼他偏偏要跟我說呢,個中原因我還不甚了然。 “我僑居國外,”他繼續道,“對過去種種我毫不惋惜。當我還在俄國的時候,我曾盡我力之所能為俄國服務,出國後,我仍繼續為它服務,不過拓寬了思想,看得更大更遠了。但是,我為它提供的服務,卻遠比我僅僅是俄國人要大得多,不像法國人在當時僅僅是法國人,德國人在當時僅僅是德國人那樣。在歐洲,暫時還無人懂得這道理。歐洲造就了一批高尚的法國人、英國人和德國人,但是對於未來的歐洲人應當是怎樣的,他們幾乎還一無所知。而且,似乎,暫時還不想知道。這道理是很清楚的:因為他們不自由,而我們是自由的。在歐洲只有我一個人在當時是自由的,雖然我胸懷俄國人的苦悶。 “請注意一個奇怪現象,我的朋友:任何一個法國人都可以不僅為自己的法國服務,甚至也可以為全人類服務,不過有一個條件,他必須是一個十足的法國人;英國人和德國人也一樣,只有我們俄國人,甚至在我們這個時代,也就是說還遠在大結局到來之前很久,就已經獲得一種能力,即只有當他是一個十足的歐洲人的時候,他才能成為十足的俄國人。這就是我們與所有其他民族不同的最本質的區別,在這方面,我們與其他民族判然有別。我在法國是法國人,跟德國人在一起,——是德國人,跟古希臘人在一起,——是古希臘人,然後又是十足地道的俄國人,正因為如此,我是一個真正的俄國人,並最大程度地為俄國服務,因為我顯示了俄國的主要思想。我是這一思想的開路先鋒。我當時僑居國外,但是,難道我就拋棄了俄羅斯嗎?不,我在為它服務。就算我在歐洲一事無成吧,就算我到那裡去,無非是浪跡天涯吧(而且我也知道,我到那裡僅僅是浪跡天涯),但是我是帶著我的思想去的,我是帶著我的意識去的,這就夠了。我給那裡帶去了我的俄國人的苦悶。噢,不光是當時流的血把我嚇倒了,甚至也不是杜伊勒里宮,而是隨後必將發生的一切。他們還注定要長久地廝殺,因為他們還是太法國人的法國人,太德國人的德國人,而且他們還沒有演完自己的角色。而在此以前,我不忍看到破壞。對一個俄國人來說,歐洲就像俄國一樣寶貴:它上面的每一塊石頭都是親切的和寶貴的。歐洲就如同俄國一樣,它同樣是我們的祖國。噢,比祖國還祖國!沒有人比我更深切地愛俄羅斯了,但是我永遠也不曾責備過自己把威尼斯、羅馬、巴黎,它們的科學與藝術寶庫,它們的整個歷史——看得比俄羅斯更親。噢,俄國人十分珍惜這些古老的異邦的石頭,上帝的世界所創造的這些古老奇蹟,這些聖蹟殘片;甚至對這些東西,我們也比他們本國人感到更珍貴!現在他們的思想不同了,感情也不同了,他們已不再珍惜那些古老的石頭。那裡的保守派僅僅為自己的生存而鬥爭;而那些縱火者之所以鋌而走險,也無非是為了生存和有口飯吃。只有俄羅斯不是為自己而存在,而是為了思想,我的朋友,你得承認這樣一個意義重大的事實,已經快一百年了,俄羅斯絕對不是為了自己而存在,而僅僅是為了歐洲!可是他們呢?噢,他們在達到上帝的王國之前,注定還要經受許多苦難。” 不瞞你們說,我非常不安地聽著他說話,甚至他說話的腔調也使我感到害怕,雖然我不能不被他的思想所震懾。我非常害怕謊言。突然,我聲色嚴厲地向他指出: “您剛才說:'上帝的王國'。我聽說,您在那里布道,宣傳上帝的福音,還戴著枷鎖?” “先別提我戴枷鎖的事,”他微微一笑,“這是另一回事。當時,我並沒有佈道,並沒有宣傳什麼,但是我卻思念他們的上帝,這是實情。他們當時標榜無神論……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人,但是,要知道,這都一樣;這不過是一些領跑的頭馬,但這是付諸實施的第一步——這才是最重要的。這裡又是他們的邏輯;但是,要知道,邏輯總有美中不足之處。我是另一種文化的人,我的心不允許發生這樣的事。他們忘恩負義,拋棄了思想,他們吹口哨,扔爛泥,我對這些都感到不能容忍。這過程的粗野,使我感到害怕。但是,現實總難免粗野,甚至在最光明磊落地追求理想時,也是如此,而這,我當然應當知道;但是我畢竟是另一類人;我在選擇上是自由的,而他們不自由——於是我哭了,為他們而哭,為古老的思想而哭,也許我哭,流下的是真正的眼淚,而不是花言巧語,說一些動人的話。” “您就這麼強烈地信仰上帝嗎?”我不信任地問道。 “我的朋友,這是個問題,也許是多餘的問題。就算我不十分信仰吧,但是我仍舊不能不懷念那古老的思想。有時候我簡直不能想像,一個人怎麼能沒有上帝而活著,難道什麼時候這可能嗎。我的心永遠認定這是不可能的;但是在某個時期大概又是可能的……對於我來說,甚至毫無疑問,這個時期定將來臨;但這時我想像的永遠是另一番景象……” “什麼景象?” 不錯,他以前曾經說過他很幸福;當然,在他的言語中流露過許多喜不自勝的心情;因而我從他所說的話中也學到了許多東西。至於我們倆當時到底說了些什麼,由於我對他的敬重,毫無疑問,現在我並不想形諸筆墨,逐一列出。我想在這裡引述的只是這個奇怪景像中的某些細節,而這景像是我從他的嘴裡套出來的。主要是,這“枷鎖”云云,過去一直折磨著我,使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想把這事弄清楚,——因此我才堅持讓他給我說清楚。至於他當時所說的某些荒誕不經和非常古怪的思想,則永遠留在我心裡。 “我總在想像,我的親愛的,”他帶著一絲沉思的笑容開口道,“現在戰鬥已經結束,爭鬥已經平息。在互相詛咒、互相抹黑和吹口哨之後,出現了平靜,人們如其所願,只剩下了他們自己;過去的偉大思想離開了他們;至今一直哺育著他們、溫暖著他們的偉大力量之源,就像克勞德·洛倫油畫中的那個宏偉的、吸引人的夕陽一樣隕落了,但是,這好像已經是人類的末日。於是人們忽然明白了,就剩下他們自己,他們一下子感覺到了完全徹底的孤獨。我親愛的孩子,我還從來無法想像人們竟會如此忘恩負義和如此愚蠢。孤寂無依的人們立刻開始更加緊密和更加充滿愛地互相偎依在一起;他們手拉著手,終於明白現在只有他們才是彼此的一切,彼此的依靠。靈魂不死的偉大思想一旦消滅,那就不得不用別的思想來代替它;於是人們才會把過去投向永生(靈魂不死)的整個充沛的大愛,轉而投向大自然,投向現世,投向人們,投向任何一株小草。他們才會不可遏制地熱愛大地和生命,隨著他們逐漸意識到人生苦短和人生有限,他們的愛也就會愈加強烈,不過已經是另一種愛,而不是過去的愛了。他們將會看到和發現大自然中過去想也不曾想到過的現象和奧秘,因為他們那時是用新的目光來看大自然,就像情人在觀看自己的愛侶一樣。他們睡醒之後就急著互相親吻,急急忙忙地彼此相愛,因為他們已經意識到來日無多,這就是他們留下的一切。他們將彼此為對方勞作,人人都為大家獻出自己的一切,並且僅僅以此而感到幸福。每個兒童都會知道和感覺到,世上的任何人都是他的父親和母親。'即使明後天是我的末日',每個人望著落日都會想到,'那也不要緊,我死了,但是他們大家都活著,即使他們死了,還有他們的孩子。'——一想到人們將會代代相傳,始終相親相愛,互相體貼,互相關心,也就不會去想死後相會再見的事了。噢,他們將會急著彼此相愛,以便熄滅自己心中巨大的憂傷。他們為了自己可以是驕傲的、勇敢的,然而各自為了對方卻會變得膽怯起來;每個人都為每個人的生命與幸福膽戰心驚。他們彼此間溫柔體貼,而不會像現在這樣羞於外露,他們就像孩子一樣彼此親親熱熱。他們相逢時將會以深情和通情達理的目光彼此相望,可是他們的目光中卻充滿著愛和憂傷…… “我的親愛的,”他突然面含微笑地打斷了自己的話,“這一切都是幻想,甚至是最難以置信的幻想;但是我卻經常浮想聯翩,因為我的整個一生不這樣就沒法活,不能不想這事。我說的不是我的信仰:我的信仰不大,我是一個自然神論者,哲學上的自然神論者,我認為,我就像我們那整個一千人一樣,但是……有意思的是,我想像的那景象,最後總會出現一種幻象,就像海涅筆下的'波羅的海基督'一樣。我不能沒有他,我不能不想像他最後終於出現在孤苦無靠的人們中間。他走到他們面前,向他們伸出手,說:'你們怎能忘記我呢?'這時大家才如夢初醒,睜開了眼睛,響起了一片偉大的、歡樂的頌歌,讚美新的也是最後的複活……” “先撇下這個不談,我的朋友;至於我'戴上枷鎖'云云——全是胡說八道;你放心,別為這事感到不安。不過還有一點:你知道,我一向不苟言笑,出言謹慎;如果說我現在打開了話匣子,那這是……由於百感交集,而且又是對你,而對任何其他人我是決不會說的。我之所以補充這點,就是為了使你心安。” 但是,我甚至深受感動;並沒有出現我擔心出現的謊言,而我尤其感到高興的是,我已經看得很清楚,他的確苦悶過和痛苦過,也的確,毫無疑問,他深情地愛過——而這也是我感到最寶貴的。我把這想法興奮地告訴了他。 “但是,您知道嗎,”我突然又加了一句,“我覺得,儘管您很苦悶,您在當時也一定感到非常幸福,是不是呀?” 他愉快地笑了。 “你今天的看法特別中肯。”他說。 “唔,是的,我曾經很幸福,再說,既然我這樣苦悶又怎能不幸福呢?不,在我們這一千人中,再沒有比在歐洲漂泊的俄國人更自由,更幸福的了。真的,我不是說笑,這裡有許多嚴肅的思想。我決不會用我的苦悶來交換任何別的幸福。在這個意義上,在我整個一生中,我永遠是幸福的,我的親愛的。正是這幸福,在當時,使我生平第一次愛上了你媽。” “怎麼是生平第一次呢?” “正是這樣。我在漂泊和苦悶的同時,忽然前所未有地愛上了她,於是我立刻派人把她接了來。” “噢,您也給我講講這事吧,你也給我講講媽媽吧!” “正因為如此,我才叫你到這裡來的,要知道,”他快活地微微一笑,“我就怕你以為我是為了赫爾岑,或者為了在國外參加什麼密謀,才原諒我撇下你媽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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