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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六章

少年 陀思妥耶夫斯基 13423 2018-03-18
我要再一次請求大家注意,我頭腦裡有點嗡嗡響;如果不是這樣,我所說的話和所做的事就會不一樣。在這家小店後面的一個單間,的確可以吃牡蠣,於是我們倆就在一張小桌旁坐下,桌上鋪著一塊劣質的桌布,蘭伯特要了香檳酒;於是一杯金色的冰涼的香檳酒就出現在我面前,它富有誘惑力地望著我;但是我感到很惱火。 “要知道,蘭伯特,我感到最可氣的是,你以為你現在還可以像過去在圖沙爾中學那樣對我發號施令,其實,你自己在這裡的所有人面前,低三下四,像個奴才。” “傻瓜!噯,乾杯!” “你甚至都不屑在我面前弄虛作假,哪怕就掩飾一下你想灌醉我呢。” “你胡說,你喝醉了。應當再喝,心裡就痛快了。拿酒杯,拿起來呀!”

“什麼叫'拿起來呀'?我走開,這就結了。” 我還當真欠了欠身子。他勃然變色: “肯定是特里沙托夫背後說了我不少壞話:我看見了——你們在那兒說悄悄話。可見你是個傻瓜。他老黏黏糊糊地纏著阿爾豐西娜,連她都感到噁心……討厭透了。我以後有機會再告訴您他是怎樣一個人。” “這,你已經說過了。你心裡就只有一個阿爾豐西娜,你的目光太淺了。” “我目光淺?”他沒聽懂我的意思。 “他們現在都轉到麻臉那邊去了。就這麼回事!因此我才把他們統統趕走。他們都是些小人。這麻臉是個大壞蛋,準會把他們都教壞了。而我要求他們,始終要行為高尚。” 我坐了下來,無意識地拿起酒杯,呷了一口。 “就文化程度說,我比你高得多。”我說。但是他看見我又坐了下來,高興壞了,立刻又給我滿上。

“要知道,你怕他們,不是嗎?”我繼續逗他(當時我肯定比他還可惡)。 “安德烈耶夫打落了你的帽子,你還反過來給他二十五盧布。” “我是給了,但是他會給我付出代價的。他們想造反,看我不擰下他們的腦袋……” “麻臉搞得你心煩意亂。你知道嗎,我覺得,你現在就剩下我一個人了。現在你的全部希望全寄託在我一個人身上,——是不是?” “是的,阿爾卡什卡,這話也對:我就只剩下你一個朋友了;這話你說得太對啦!”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拿這個粗人有什麼辦法呢;他也太低級了,竟把人家的嘲笑當成了誇獎。 “如果你是我的好朋友,你就可以幫我擺脫許多不如意的事。”他繼續道,親切地望著我。 “我又能拿什麼來幫你呢?”

“拿什麼幫我——你自己知道。沒有我,你就是一個傻瓜,肯定很笨,我會給你三萬盧布,咱倆對半分,至於怎麼做——你自己知道。你又算老幾,你瞧:你什麼也沒有——既沒有名,也沒有姓,而現在一下子就可以發大財了;有了這錢,你就可以飛黃騰達了!” 他居然使出了這一招,我不勝詫異,我滿以為他會耍花腔,而他卻跟我開門見山,直截了當,充滿了孩子氣,直出直進。我之所以決定聽他說下去,是出於包容,以及……非常好奇。 “要知道,蘭伯特:這你就不懂了,我之所以同意聽你說下去,是因為我大度。”我堅定地宣稱,又從酒杯裡呷了一口。蘭伯特又立刻給我滿上。 “我說,阿爾卡季,如果像比奧林格這樣的混賬東西,膽敢對我破口大罵,並且當著我所崇拜的女士的面打我,那我就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麼事來了!你卻忍氣吞聲,我看不起你:你是個窩囊廢!”

“你怎麼敢說比奧林格打了我呢!”我漲紅了臉,叫起來。 “說我打了他,那還差不多,而不是他打了我。” “不,是他打了你,而不是你打了他。” “胡說,我還踩了他的腳呢!” “可他用手把你擋了回去,還吩咐下人把你拽走……她卻端坐不動,在馬車裡看著,笑話你,——她知道你沒有父親,可以欺負你。” “我不知道,蘭伯特,咱倆跟孩子似的鬥嘴,讓我覺得可恥。你是想惹我發火,竟那麼粗俗,那麼露骨,就好像跟一個十六歲的孩子鬥著玩似的。你這是跟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商量好了!”我叫道,氣得發抖,無意識地不斷喝酒。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是個大騙子!她騙了你,也騙了我,騙了整個上流社會!我之所以等你來,就因為你能更好地跟那女人做個了斷。”

“跟哪個女人?” “跟madame阿赫馬科娃呀。我什麼都知道。你自己告訴過我,她就怕你手裡的那封信……” “什麼信……你胡說……你見過她了?”我不安地嘟囔道。 “我見過她,她長得很美。Tres belle,你倒很有眼力。” “我知道你見過。不過,你不敢跟她說話,關於她,我也不准你說三道四。” “你還小,而她是在笑話你——就這麼回事!我們在莫斯科的時候碰到過這麼一位品德高尚的人:鼻子翹得老高!當我們威脅她要把她的底細統統抖摟出來時,她發抖了,立刻乖乖地聽話了;於是我們一箭雙雕:既拿到了錢,又乾了那事——你明白是什麼事嗎?現在她又在社交界高不可攀了——呸,見鬼,她飛得多高呀,馬車多漂亮呀,要是你親眼看見,這是在怎樣的雜屋里幹的!你還沒生活經驗;要知道,她們什麼犄角旮旯的地方都不怕……”

“這,我倒想過。”我忍不住嘟囔道。 “她們下作到了極點;你不知道,她們什麼事都乾得出來!阿爾豐西娜就曾在一個這樣的地方待過,她十分厭惡。” “我想過這事兒。”我又一次肯定道。 “可你挨了打,還心疼她……” “蘭伯特,你是個混蛋,你太可惡了!”我忽然似乎明白了,渾身發抖,叫道。 “我夢見過這一切,你站在那兒,還有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噢,你呀——你太可惡了。難道你以為我是這樣的卑鄙小人嗎?我之所以夢見這個,是因為我早知道你會說這話的。最後,這一切,不可能這樣簡單,決不會像你這麼公開和這麼露骨地說的那樣!” “瞧,居然生氣了!嘖嘖嘖!”蘭伯特拉長了聲音笑著,得意洋洋地說道。 “好啦,阿爾卡什卡老弟,現在我已打聽到了我要打聽的一切。也正是為了這事,我才等你來。我說,可見你是愛她的,因此您想報復比奧林格,——這就是我首先要弄清楚的。當我在這裡等你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懷疑這事兒。Ceci pose,cela change la question.可能還更好,因為她也愛你。那你就娶她,立馬娶她,這更好。再說你也不可能走別的路,你選中的這條路完全正確。然後,要知道,阿爾卡季,你還有朋友幫忙,這就是我,可以供你隨意差遣。正是我這朋友會幫你的忙,會幫你把她娶到手:即便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一切弄到手,阿爾卡季!事成之後,你再送給我這老同學三萬盧布,作為酬勞,怎麼樣?我一定幫你的忙,你甭懷疑。幹這事,我知道個中的全部奧秘,你會得到所有的陪嫁,於是你就搖身一變成了闊佬,飛黃騰達!”

我雖然感到暈暈乎乎,但我還是愕然地看著蘭伯特。他神情嚴肅,就是說,他不僅嚴肅,而且我看得很清楚,他好像認為我能把她娶到手,是十拿九穩似的,甚至對他的這一想法感到很得意。不用說,他也想把我像個孩子似的抓在手裡(大概——這,我當時就看到了);但是一想到能同她結婚,這個想法還是使我整個人受到了極大刺激,雖然我對蘭伯特這人感到很詫異,他怎麼會相信這種荒唐事呢,同時我又巴不得這事是真的,然而我又片刻也沒有喪失理智,當然,這是完全不可能實現的。不知怎麼,這一切都摻和到一塊兒了。 “難道這可能嗎?”我喃喃道。 “幹嗎不可能?你向她出示一下憑據——她就會膽戰心驚,為了不丟掉錢,她就會嫁給你。” 我決定讓蘭伯特大放厥詞,看他還能卑鄙無恥到什麼地步,因為他竟那麼老實地把這一切卑鄙的想法和盤托出,甚至都不曾懷疑過,我也可能忽然發火呢;但是我還是支吾其詞地應付他,說什麼我不想僅僅靠強迫把她娶到手。

“我無論如何不想使用強迫手段,你怎麼會這麼卑鄙,認為我會出此下策呢?” “哪能呀!她是自願嫁給你的;這不是你,而是她自己害怕了,決定嫁給你的。而她之所以嫁給你,還是因為她愛你。”蘭伯特警覺道。 “你這是胡扯。你在笑話我。你憑什麼知道她愛我?” “這是肯定的。我知道。連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也這麼認為。我這是跟你說的大實話,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就是這麼認為的。以後你上我家去,我還會告訴你一件事,你就會看到她真的愛你。阿爾豐西娜去過皇村,她在那兒也打聽過……” “她在那兒能打聽到什麼呢?” “咱倆先上我家去:她會親自告訴你的,你聽了一定很開心。你哪點比別人差?你帥氣,有教養……”

“對,我有教養。”我低語道,差點都喘不上氣了。我的心在怦怦跳,並不只是因為喝了酒。 “你帥氣。你穿得考究。” “對,我穿得考究。” “而且你善良……” “對,我善良。” “那,她憑什麼不樂意呢?而沒有錢,比奧林格是不會娶她的,而你卻可以使她失去錢——因此她才害怕;你娶了她,也就向比奧林格報了仇。你凍僵之後的那天夜裡,你就親口說過她愛上你了。” “難道我對你說過這話嗎?我肯定不是這麼說的。” “不,你就是這麼說的。” “那,我是說胡話。沒準,當時我還對你說過什麼憑據吧?” “對,你說你有這麼一封信;我當時還想,既然有這麼一封信,你怎麼能坐失良機呢?” “這一切都是幻想,我還沒有蠢到這地步,蠢到對此信以為真。”我嘟囔道。 “首先,年齡上的差距;其次,我並非出身望族。”

“她肯定會嫁給你的;不能不嫁給你,要不這麼多錢就白丟了,——我會把這事辦妥的。再說她愛你。你知道嗎,老公爵對你非常有好感。你在他的庇護下就可以拉上各種關係;至於說你不是望族,眼下不需要這一套了,只要你能弄到錢——你就可以步步高升,十年後你就會成為百萬富翁,名震天下,那時候你還要什麼姓,還要什麼名?在奧地利就可以買到男爵。一結婚,就要把老婆攥在手心裡。得把她們抓得緊緊的。一個女人,如果愛上了男人,她就喜歡自己被攥在手心裡。女人喜歡男人有性格。而你用那封信一嚇唬她,從那一刻起,你也就向她顯示了你的性格。她會說:'啊,他這麼年輕,可他有性格。'” 我像傻了似的坐那兒。我還從來沒有跟別人進行過這麼下作的談話。但是這裡卻有一種甜蜜的渴望,在吸引我談下去。何況蘭伯特又是這麼愚蠢和卑鄙,在他面前是用不著害羞的。 “不,蘭伯特,你知道嗎,”我突然說道,“不管怎麼說,這裡有許多無稽之談;我之所以跟你說話,是因為咱倆是老同學,咱倆沒什麼可害臊的;但是同別人我是無論如何不會下作到這地步的。主要是你憑什麼這麼肯定地說她愛我呢?你剛才說到錢的問題說得很好。但是,要知道,蘭伯特,你不知道上流社會:他們的一切都是建築在極端宗法主義的,可以說門第關係之上的,因此現在,當她還不知道我的才幹,還不知道我在生活中怎樣平步青雲的時候——現在她終究還是羞於下嫁給我這樣一個愣頭青的,但是我也不想瞞你,蘭伯特,這裡的確有那麼一點,可以使人產生希望。要知道:她可以出於感激嫁給我,因為我可以使她擺脫另一人對她的恨。而她怕他,怕這個人。” “啊,你這話是說你父親吧?怎麼樣,他很愛她嗎?”蘭伯特突然以一種非凡的好奇警覺道。 “噢,不!”我叫道。 “你這人既可怕,同時又十分愚蠢,蘭伯特!如果他愛她,我現在又怎麼能夠娶她呢?要知道,我們畢竟是父子啊,這豈不太可恥了嗎。他愛媽媽,愛媽媽,而且我是看見過他怎麼擁抱媽媽的,而我過去卻以為他愛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但是現在我清楚地看到,也許他從前曾經愛過她,但是現在早就在恨她了……而且想報復,她害怕,因此我才告訴你,蘭伯特,他一旦動手報復,是非常可怕的。他會變得幾乎像瘋子。他一旦動怒,是什麼都做得出來的。這是一種老式的出於崇高原則的敵視。在我們這時代——人們對所有的共同準則已不屑一顧;在我們這時代,起作用的不是共同準則,而只是個別情況。啊,蘭伯特,你什麼也不懂,你蠢得像段木頭;我現在跟你講這些準則,你大概什麼也聽不懂。你的文化程度太低了。你記得你過去常常打我嗎?我現在比你力氣大——你知道這個嗎?” “阿爾卡什卡,咱倆上我家去。坐它一晚上,再乾它一瓶酒,讓阿爾豐西娜彈吉他,唱歌。” “不,我不去。我說,蘭伯特,我有'思想'。如果我不能成功,又結不成婚,我就一頭鑽進思想;而你沒有思想。” “好,好,你就敞開說吧,咱們走。” “我不去!”我站起來。 “我不想去,也決不去。以後我會來找你的,但你是個卑鄙小人。我可以給你三萬盧布——你要就給你吧,但是我比你乾淨,比你高尚。我看得一清二楚,你在所有方面都想騙我,作弄我。但是關於她,我不許你想入非非:她比所有的人都高尚,而你的陰謀詭計——卻這麼下作,我甚至都對你感到吃驚,蘭伯特。我想娶她——這是另一回事,但是我不要財產,我蔑視財產。即使她跪下把自己的財產拱手相讓,我也不要……而娶她,娶她,這是另一回事。要知道,你說得好,要把她攥在手心裡。要愛,熱烈地愛,用只有男人才有,女人決不可能有的慷慨大度去愛她,但也需要專制——這很好。因為,你知道嗎,蘭伯特,——女人喜歡專制。蘭伯特,你玩過女人,但是在所有其他方面你笨得驚人。要知道,蘭伯特,你根本不像看上去那樣混賬,你只是普普通通的混賬東西。我喜歡你。啊,蘭伯特,你幹嗎要做這樣一個騙子呢?要不,咱倆就可以十分開心地生活在一起了!要知道,特里沙托夫——很可愛。” 這最後幾句語無倫次的話,我已經是在大街上口齒不清地說的了。噢,我之所以為此詳盡地追憶這一切,為的是讓讀者看到,儘管我歡天喜地,儘管我賭咒發誓,一再許諾,我要迷途知返,改過自新,尋求好的品相,可當時我還是輕而易舉地跌落下去,跌進如此骯髒的泥淖!我敢發誓,要不是我已經完全、徹底地確信,現在我已經完全不是過去的我了,我已經在實際生活中鍛煉出了剛強的性格,那我是決不會向讀者承認這一切的。 我們走出了那家小店,蘭伯特用一隻手微微摟著我的腰,扶著我。我突然抬起頭來看了看他,看見他的目光十分清醒,正在十分專注和聚精會神地打量我,臉上的表情幾乎就同那天早晨我差點凍僵的時候一模一樣,那天他也這樣,一隻手摟著我,扶著我走,然後坐上出租馬車,用耳朵聽,用眼睛看,傾聽著我語無倫次的喃喃自語。一些即將喝醉但是還沒有完全喝醉的人,常會有些腦子極其清醒的瞬間。 “我無論如何不到你那裡去!”我堅定而又清楚地說道,嘲弄地望著他,用手把他推開。 “好啦,得啦,我讓阿爾豐西娜生茶炊,沏茶,得啦!” 他非常有把握,我絕對逃不出他的魔爪;他就像逮住一隻獵物似的,揚揚得意地摟著我,扶著我,當然,因為他需要我,而且就在那天晚上,他需要的也正是我處在這樣的狀態!至於為什麼——以後,一切自會分曉。 “我不去!”我又重複了一遍。 “馬車!” 這時恰好有一輛出租馬車駛過,我跳上了雪橇。 “你上哪?你怎麼啦!”蘭伯特抓住我的皮大衣,驚恐萬狀地吼道。 “不許跟著我!”我叫道。 “不許追。”在這一剎那,馬車恰好起動,於是,我的皮大衣從蘭伯特手裡掙脫了出來。 “反正你會來找我的。”他用惡狠狠的聲音沖我的背影叫道。 “我想來就來,——看我高興!”我坐在雪橇上向他回過頭去。 他沒來追我,當然,一方面也是因為附近沒有出現另一輛出租馬車,而且我也很快從他的視野中消失了。而我只走到干草市場就在那裡下了車,放走了雪橇。我非常想徒步走走。我既沒感到疲勞,也沒感到大的醉意,只感到精神抖擻,精力充沛,渾身上下充滿了非凡的精力,足以去幹任何大事,同時腦子裡又有數不清的令人愉悅的思想。 心在重重地、急促地跳動——我都能聽見每一次心跳。我感到一切都是那麼可愛,那麼輕鬆愉快。我走過乾草市場的拘留所,我非常想走過去,同哨兵互相親吻。恰逢融雪天氣,廣場上的雪化了,變黑了,發出一股潮濕的氣味。但是我很喜歡這廣場。 “我現在要到奧布霍夫大街去,”我想,“然後往左拐,走出去,到謝苗諾夫團,再繞道過去,這太好了,一切都太好了。我敞開皮大衣——怎麼沒有人來剝我的大衣呢,強盜上哪去了?據說,乾草市場上有盜賊出沒;讓他們過來呀,沒準,我把皮大衣送給他們也說不定。我要這皮大衣做什麼?皮大衣是財產。La propriete c'est le vol。然而,真是瞎掰,一切多麼美好。解凍了,融雪了,這很好嘛。幹嗎要嚴寒?根本不需要嚴寒。瞎掰也有瞎掰的好處。關於準則等等,我剛才對蘭伯特究竟說了些什麼呢?我說沒有共同準則,有的只是個別情況;我胡說些什麼呀,超級胡說!這是存心,為了虛張聲勢。真有點害臊,不過也沒什麼,我會糾正的。別不好意思啦,別折磨自己啦。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我喜歡您。甚至還很喜歡您,我的年輕朋友。可惜您只是個小騙子……而且……,啊,對了……啊!” 我突然停下腳步,我的整個心又在陶醉中隱隱作痛: “主啊!他這是說什麼呀?他說她愛我。噢,他是個騙子,他剛才淨胡說八道了;他這是為了讓我到他家去過夜。也可能不是。他說,連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也這麼認為……哦,對了!娜斯塔西婭·葉戈羅芙娜也會打聽到什麼後去告訴他的:她到處亂竄。剛才我幹嗎不到他家去呢?到那去了,我就什麼都知道了!呣!他有一套計謀,這一切我都已經預感到了,直到最後一個細節。我在夢中看見過。你想得倒挺周全,蘭伯特先生,但你這是胡說,事情決不是這樣。也許,就會是這樣呢!也許,就會是這樣呢!難道他真能讓我娶她?能,也許就能。他天真幼稚,而又深信不疑。他像所有的買賣人一樣,既笨又膽大妄為。愚蠢與膽大妄為結合在一起——是一種很大的力量。您應該承認,您其實害怕蘭伯特,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他要正人君子乾什麼?還那麼一本正經地說:這裡沒有一個正人君子!就說你自己——你是什麼人?噯,我算什麼人呢!難道卑鄙小人就不需要正人君子嗎?在詐騙活動中,正人君子比任何地方都更有用,更有用,哈哈!至今都不懂得這道理的只有您一個人,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連同您的完全天真和幼稚。主啊!要是他當真讓我娶她,那怎麼辦呢?” 我又停下了腳步。在這裡,我要承認一件蠢事(因為這事早就過去了),我要承認,在此以前很久我就想結婚——就是說,我沒有這個想法也就不會發生這事了(而且以後也不會發生,我保證),但是我已經不止一次,而且在此以前很久就幻想過,結婚該有多好啊——也就是說,有很多很多次,尤其在每次入睡前,即將睡著的時候。我還在十六歲的時候就開始有這種想法了。我在中學裡有個同學,與我同歲,叫拉夫羅夫斯基——他是一個非常可愛、文靜和漂亮的小男孩,但是除此以外卻沒有任何出眾的地方。我跟他幾乎從來不說話。突然有一次,我們倆挨著坐一起,就我們倆,他彷彿心事重重似的,突然對我說:“啊,多爾戈魯基,您以為怎麼樣,現在能結婚就好了;真的,現在不結婚,那要到什麼時候才結婚呢;現在是最佳時期,然而又絕對不行!”他非常坦率地向我說了這話。於是,我忽然全身心地同意他的這一想法,因為我自己也夢見過那事兒。然後我們又接連好幾天湊到一起,都是談論那事兒,似乎很秘密,然而談來談去也就是談那事。而後來,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發生的,但是我們倆分開了,再也沒有說話。就是從那時候起,我就開始幻想了。這種事,不值得回憶,但是我想指出的是,這種事有時候由來已久…… “這裡只有一個反對理由能放到桌面上來。”我繼續往前走去,但腦子裡始終在幻想。 “噢,當然,我們倆的年齡差別微不足道,這不可能造成障礙,但是有一點:她是這麼一個貴族,而我不過是個普通人多爾戈魯基!這太糟糕了!呣!韋爾西洛夫難道就不能在娶媽媽的時候向政府提出申請,允許他認我做兒子嗎……以表彰,可以說吧,我父親的功績……他既然做過官,想必總有功勞吧;他曾經做過調停官……噢,他媽的,真腌臢!” 我忽然喊出了這句話,又忽然第三次停了下來,但已經彷彿被壓倒了似的,在原地怔住了。意識到我居然想要接受這樣的恥辱,用讓人家認我做兒子的辦法來改變我的姓氏,從而背叛我的整個童年,——這種屈辱的痛苦感,一瞬間就把我過去的好心情消滅殆盡,我心頭的高興勁兒也一下子煙消雲散了。 “不,這念頭我決不告訴任何人,”我滿臉通紅地想,“我之所以如此低三下四,是因為我……愛上了她,犯糊塗了。不,如果說蘭伯特也有什麼話說對了的話,那就是現如今根本不需要做所有這些混賬事,眼下,在我們這時代,最要緊的是自己先活出個人樣來,然後他得有錢。也就是說不是錢,而是他得有威權。我必須以此作為資本才能投身到'思想'中去,再過十年,我將會震驚整個俄羅斯,我要向所有的人報復。至於對她,那絲毫也不用客氣,這又是蘭伯特說對了。她一害怕就會嫁給我。”“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這是在怎樣的雜屋裡發生的!”我想起了蘭伯特不久前說過的話。 “這話有理,”我肯定道,“蘭伯特一切都對,比我對一千倍,也比韋爾西洛夫,比所有這些理想主義者對一千倍!他是一個現實主義者。她會看到,我有性格,並且會對別人說:'他有堅強的性格!'蘭伯特不過是個卑鄙小人,他只想從我身上撈到三萬盧布就心滿意足了,但是我畢竟只有他一個朋友呀。別的友誼是沒有的,也不可能有,這一切都是那些不切實際的人臆造出來的。我甚至都沒有貶低她;難道我在貶低她嗎?絲毫沒有:所有的女人都這樣!女人難道有不犯賤的?因此才需要管束,因此她才生來就是個附屬品。女人是罪惡和誘惑,而男人才是高尚的和捨己為人的,永遠如此,萬古不易。至於我想利用這憑證,——這無關緊要。這既無妨於高尚,也無妨於捨己為人。純粹席勒式的人物是沒有的——這樣的人是臆造出來的。只要目標是高尚的,即使手段骯髒,也沒什麼!事後一切都能洗刷乾淨,一切都會完好如新。而現在,這僅僅是大丈夫不拘小節的做法,這僅僅是人生,這僅僅是人生的真諦——這才是我們現在的說法。” 噢,我再說一遍;請大家原諒,我把我當時的醉後狂言一字不落地全部引述了出來。當然,這僅僅是我當時的思想精髓,但是我覺得,我當時就是這麼說的,這就是我說的原話。我必須把這些話如實地引述如上,因為我之所以坐下來寫這部紀事錄,就是為了自責。不自責這些,還自責什麼呢?難道生活中還能有什麼比這更嚴肅的事嗎?喝醉酒並不是辯白的理由。 In vino veritas。 我就這麼幻想著,整個人都沉浸在幻想中,最後終於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家門口,就是說走到了媽媽的住所。我甚至都沒發覺我怎麼走進房間的;但是我剛一邁進我們那間窄小的前室,我就立刻明白了,我們家發生了一件非同尋常的事。房間裡在大聲說話,在大呼小叫,聽得見媽媽在哭。盧克里婭從馬卡爾·伊万諾維奇的房間裡跑出來,正要跑到廚房去,在門口差點沒把我撞倒。我匆匆脫下皮大衣,走進馬卡爾·伊万諾維奇的房間,因為所有的人都聚集在這裡。 那里站著韋爾西洛夫和媽媽。媽媽斜倚在他的懷裡,他則緊緊地摟著她,把她貼在自己的胸口。馬卡爾·伊万諾維奇,照老習慣,坐在自己的矮凳上,但是似乎處在某種虛脫狀態,因而麗莎使勁用兩手托住他的一隻肩膀,不讓他倒下去,甚至看得很清楚,他老往一邊歪,要倒下去。我一個箭步衝過去,邁近了一步,打了個哆嗦,我明白:老人已經死了。 他剛死,就在我來到前的分把鐘。十分鐘前,他還像往常一樣感覺良好。那時只有麗莎一人跟他在一起;她坐在他身旁,在給他講自己的不幸,而他則像昨天一樣,撫摩著她的頭。忽然,他全身發抖(據後來麗莎說),他想微微站起身來,想喊叫,但是沒有喊出聲來,卻開始向左邊歪倒。 “心力衰竭!”韋爾西洛夫說。麗莎大叫,叫得整座樓都聽見了,於是他們大家立刻跑了來,——這一切就發生在我到來前的一分鐘左右。 “阿爾卡季!”韋爾西洛夫向我叫道。 “馬上跑去找一下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她肯定在家。請她立刻來。叫一輛馬車。快,求你了!” 他的眼睛在閃亮——這,我很清楚地記得。他臉上,我看不出有什麼純粹憐惜的表情和眼淚——只有媽媽、麗莎和盧克里婭在哭,相反,這點我記得很清楚,他臉上有一種驚人的異常興奮,近乎狂喜。我跑去找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 從上文可以看出,這路離這裡並不太遠。我沒有坐馬車,而是腳不點地地一路跑去。我腦子裡一片模糊,甚至有點近乎興高采烈的感覺。我明白髮生了某種帶有根本性的事。我身上的醉意已經完全消失了,一點不剩,與此同時,當我拉響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家門鈴的時候,一切不登大雅之堂的想法,也隨之風吹雲散。 芬蘭女傭開了門:“不在家!”說罷就想立刻關上門。 “怎麼不在家?”我強行闖進前室,“不可能!馬卡爾·伊万諾維奇死了!” “什麼——麼?”突然傳來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從她通往客廳的房門後發出的驚呼聲。 “死了!馬卡爾·伊万諾維奇死了!安德烈·彼得羅維奇叫您立刻過去!” “你胡說!……” 插銷響了一下,但是門只開了一條小縫:“怎麼回事,快說!” “我也不知道,我剛回去,他就死了。安德烈·彼得羅維奇說是心力衰竭!” “我馬上去,立刻去。快跑,告訴他們我馬上就來;快跑,快跑呀,快呀!啊呀,幹嗎還站著?” 但是,我通過虛掩著的房門清楚地看到,有個人忽然從放置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臥榻的門簾後走了出來,站在房間深處的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的身後。我下意識地、本能地抓住門把手,硬是不讓她關上門。 “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他死了,難道是真的?”傳來一個我熟悉的文靜而又平和的聲音,像銀鈴般作金屬聲,聽到這聲音,我心中的一切一下子顫栗起來:在這問題上,也可以聽到某種深入她內心並激動她內心的餘韻。 “既然這樣,”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突然甩開房門,“既然這樣——您自己看著辦吧,隨您便。您自找的!” 她急促地從家裡跑了出去,邊跑邊披上頭巾和皮襖,下了樓。家裡就剩下我們倆。我脫去皮大衣,跨前一步,隨手關上了門。她仍像我們上回見面時那樣站在我面前,容光煥發,目光亮晶晶的,也像上回那樣,向我伸出了兩手。我兩腿一下子軟了,撲通一聲跪倒在她腳下。 我哭了起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哭;也不記得她怎樣讓我坐在她身邊,我只記得,在我無比珍貴的回憶中,我們倆並肩坐著,手拉著手,急促地談著話:她詳細地詢問有關老人的情況,有關他的死,我則向她娓娓道來——因此也就不妨這樣認為,我哭的似乎是馬卡爾·伊万諾維奇,其實這樣想是極其荒唐的;而且我也知道,她無論如何都不會認為我居然會做出這種完全是三歲小孩都會做出的庸俗之舉。我終於忽然清醒過來,覺得羞恥。現在我認為,我之所以哭,當時唯一的原因是喜出望外。我認為,她本人對此也一清二楚,因此關於這段回憶我心安理得。 她始終問來問去地問我有關馬卡爾·伊万諾維奇的事,這倒使我忽然感到十分納悶。 “難道您認識他?”我詫異地問。 “早認識了。我從來沒見過他,但是他在我一生中也起過作用。當時,我害怕的那人曾給我講過許多有關他的情況。您知道那人是誰。” “現在我只知道,'那人'比您曾經向我吐露過的更貼近您的心,而且貼近得多。”我說,自己也不知道,我這樣說想說明什麼,但是似乎帶著一種責備,皺起眉頭,滿臉不悅。 “您說他剛才吻了您媽媽?擁抱了她?這,您親眼看見了?”她並不聽我說話,繼續問道。 “是的,看見了;請相信,這一切才是非常真誠和慷慨大度的!”我看到她很高興,急忙肯定道。 “願上帝保佑他!”她畫了個十字。 “現在他解脫了。這位非常好的老人只是束縛了他的生活。老人死了,他身上的責任感和……自尊感,又會復活,就像過去曾經復活過一次那樣。噢,他首先應該,——他是一個寬厚的人,他將使您的母親心安,她是他在世上最愛的人,最後他自己也可以安心了,而且,謝天謝地,——也該是時候了。” “他對您很寶貴嗎?” “是的,很寶貴,雖然並不是他自己希望的那種意思,也不是您問的那個意思。” “那您現在替他擔心,或者替自己擔心嗎?”我突然問道。 “唔,這是十分複雜的問題,咱們先不談它。” “當然,先不談它;不過,我對此一無所知,也許,我不知道的東西太多了;但是,讓它去吧,您說得對,現在一切都重新開始了,如果說有人復活了,那首先是我。對於您,我曾經動過卑鄙的念頭,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也許,不到一小時前,我就做過一件卑鄙的事來反對您,不過我現在坐在您身邊,並不感到絲毫內疚。因為現在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已重新開始,至於一小時前那個陰謀反對您的人,我不認識他,也不想認識他!” “您該清醒啦,”她莞爾一笑,“您好像有點說胡話。” “難道在您身邊還能有自知之明嗎?……”我繼續道。 “一個人正直也罷,卑鄙也罷——您都像太陽一樣,高不可攀……請問,在發生了發生過的一切之後。您怎麼還肯出來見我呢?如果您知道一小時前(僅僅是一小時前)發生的事,您還會出來見我嗎?什麼樣的夢應驗了啊?” “很可能,我什麼都知道,”她又靜靜地莞爾一笑,“您剛才還想在什麼事情上報復我,您剛才還發誓要毀了我,可是當有人(任何人)膽敢當著您的面說一聲我的壞話,您肯定就會立刻把他殺死,或者把他狠揍一頓。” 噢,她在微笑,她在開玩笑;但這僅僅是因為她太善良了,因為這時候她的整個心都充滿了(就如我後來才想明白的那樣)自己的巨大關切,以及強烈的內心感受,因此她在同我交談,回答我那些空洞而又敏感的問題時,只能像回答小孩子那種幼稚而又糾纏不清的問題時那樣,只想敷衍一下,擺脫糾纏。我突然明白了這道理,我開始感到羞恥,但是我已經欲罷不能。 “不,”我叫起來,已經不能自製,“不,我並沒有殺死那個說您壞話的人,相反,我還支持了他!” “噢,看在上帝分上,不要,不需要,您什麼也甭說了,”她突然向我伸出一隻手,想阻止我說下去,臉上甚至帶著痛苦的表情,但是我已經從座位上跳起來,站在她面前,想把一切和盤托出,如果我和盤托出了,也就不會發生後來發生的那事了,因為結果肯定是我向她招認了一切,把那憑據還給了她。但是,她突然笑道: “不要,什麼也不要,不需要任何詳情細節!您的所有罪過,您不說我也知道:我敢打賭,您想娶我,或者類似這樣的事,您剛和一個您的什麼幫手,你過去的老同學,就此事商量過……啊,我好像猜到了吧!”她叫道,嚴肅地註視著我的臉。 “怎麼……您怎麼猜到的?”我像個大吃一驚的傻瓜似的喃喃道。 “唔,您又來了!不過,夠了,夠了!我原諒您,不過咱們不談這事了。”她又揮了揮手,已經帶有明顯的不耐煩。 “我自己就是一個幻想家,如果您知道,當我忍無可忍的時候,我在幻想中將會採取怎樣的手段,那就好啦!夠啦,您總是打斷我的話。我很高興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走了;我很想見到您,如果她在場,咱倆就不能像現在這樣暢所欲言了。我覺得我對不住您,對不住當時發生的那事兒。是不是?不是嗎?” “您對不住我?但當時我卻背叛了您,把您出賣給了他——您會怎麼想我呢?在所有這段時間裡,在所有這些日子裡,從那時候起,我無時無刻不在想這件事,翻來覆去地想,翻來覆去地感覺。”(我沒有對她說謊。) “您不應該這樣折磨自己,那時候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我太清楚了;無非是因為您一時高興說漏了嘴,說您愛上了我,說我……唔,說我聽您的話。誰叫您只有二十歲呢。要知道,您愛他勝過愛世上的一切,您在他身上尋找朋友,尋找理想,不是嗎?這,我太清楚了,但後悔已晚;噢,對了,當時也是我自己不對:我應當立刻把您叫過來,讓您的心平靜下來,但是我卻一時氣惱;讓他們不接待您,不許您進屋;結果就發生了大門口那一幕,以及後來又發生了那一夜的事。您知道嗎,在這段時間裡,我跟您一樣,一直在幻想同您再悄悄地見一次面,只是不知道怎麼來安排這件事。您以為怎麼樣,您知道我最怕什麼嗎?我最怕您相信他對我的種種誹謗。” “我決不相信!”我叫道。 “我很珍惜我們過去的幾次見面;我珍重您身上的年輕人氣質,甚至,也許,還有那一片真誠……要知道,我是一個非常嚴肅的人。我是當代女人中最嚴肅,也最愁眉不展的人,您要知道這點……哈哈哈!我們還會有機會說個夠的,而現在我有點兒不舒服,我太激動了……似乎,我有點歇斯底里。但是終究,他終究會給我一條活路的!” 這聲感嘆,無意中脫口而出;我立刻明白了這話的意思,我不願撿起這話題,但是我卻全身觳觫,發起抖來。 “他知道我已經原諒了他!”她又忽然驚叫了一聲,彷彿在自言自語。 “難道您能原諒他寫的那封信嗎?他又怎能知道您原諒了他呢?”我叫道,已經不能自已。 “他怎能知道?噢,他會知道的。”她又繼續回答道,但是她那神態彷彿把我忘了,彷彿在自言自語。 “他現在已經清醒了過來。既然他能看透我的心,知道我的全部心事,他又怎能不知道我已經原諒了他呢?因為他知道我也有點像他。” “您?” “唔,是的,這他知道。噢,我不是一個熱情似火的人,我沉著冷靜:但是我也跟他一樣希望大家好……要知道,他愛上我,總有愛我的道理吧。” “他怎麼說您身上全是毛病呢?” “這話他不過說說罷了,他心裡另有秘密。他這封信寫得太可笑了,不是嗎?” “可笑?!”(我全神貫注地聽著她說話;我認為她還真有點發歇斯底里的樣子,而且……也許,她這話根本不是說給我聽的;但是我還是有許多話想問她。) “噢,是的,可笑,要不是……要不是我心裡害怕的話,我一定會大笑的。然而,我決不是膽小鬼,別這麼想;但是,看了這封信以後,我一夜都沒睡著,這封信好像是用某種痛苦的血淚寫成的……寫過這樣的信後,還能有什麼留下呢?我愛生命,我非常擔心自己的生命,在這方面,我非常膽小……啊,您聽我說!”她突然沖我喊道,“快上他那去!他現在只有一個人,他不會老待在那兒的,他肯定一個人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快去把他找回來,一定要快,要跑去找他,向他表明,您是他的具有愛心的兒子,向他證明,您是一個可愛的、善良的孩子,是我的大學生,對您,我……噢,願上帝賜給您幸福!我誰也不愛,對,這樣更好;但是我希望大家幸福,大家,尤其是他,讓他知道這點……甚至一開口就先說明這點,我將會十分高興……” 她站起來,突然消失在門簾後面;在那一瞬間,她臉上閃爍著淚花(歇斯底里的淚花,在大笑之後)。剩下了我一個人,激動而又忐忑不安。我不敢肯定她的這種激動從何而來,我還從來沒有想到她會這麼激動。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我心頭抽緊了似的。 我等了五分鐘,最後——十分鐘;深深的寂靜猛地使我吃了一驚,於是我決定探頭門外,呼喚一聲。聽到我的呼喚後,瑪麗婭出來了,用十分平靜的聲調向我宣布,太太早就穿好衣服,從後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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