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少年

第25章 第五章

少年 陀思妥耶夫斯基 16829 2018-03-18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一聽到下人禀報我來了。就立刻放下自己手裡的活計,急忙跑出來迎接我,把我迎進她的第一個房間——這在過去是從來沒有過的。她向我伸出了兩手,臉陡地紅了一下。她默默地把我領進自己的房間,又在她做活計的地方坐了下來,並讓我坐在她身邊;但是她已經不再動手幹活了,而是始終以一種熱切的關心繼續打量著我,但是又不說一句話。 “您讓娜斯塔西婭·葉戈羅芙娜來看我。”我開門見山地說,她這種過分的體貼和關心,使我有點受不了,雖然我感到很開心。 “我全聽說了,我什麼都知道。這個可怕的黑夜……噢,您心裡該有多痛苦啊!聽說,找到您的時候,您已經僵臥在嚴寒中,不省人事,是真的嗎,真的嗎?” “這是蘭伯特……告訴您的……”我臉紅了,喃喃道。

“我當時就從他那兒聽到了一切;但是我一直在等您。噢,他來找我的時候都被嚇壞了!在您的住處,也就是在您臥床不起的地方,人家不讓他進去看您……可是又奇怪地接見了他……我真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他卻把那天夜裡的事統統告訴我了,他說,您剛一甦醒,就向他提起了我……提到您對我的忠誠。我感動得都掉眼淚了。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我簡直不知道我哪點配得上您這麼熱切的關心,而且還處在您當時所處的這樣的情況下!告訴我,蘭伯特同您是發小嗎?” “是的,但是這事……不瞞您說,也是我不小心,也許,當時我對他也說得太多了。” “噢,關於這種骯髒的、可怕的陰謀,他不說我也能知道!我始終,始終有預感,他們肯定會把您弄到這地步的。請告訴我,比奧林格竟敢動手打您,是真的嗎?”

她說成這樣,彷彿我倒臥在圍牆下全是比奧林格和她一手造成似的。我想她這話也對,但是我發火了: “如果他真敢動手打我,就休想不受懲罰地走開,我現在就不會不報復而坐在您面前。”我熱烈地回答道。主要是,我覺得她為了什麼目的想故意惹惱我,讓我同什麼人作對(不過,同誰作對,那是明擺著的);然而我還是中了她的圈套。 “您說,您已經預見到我將被人家弄到這地步,就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來說,這僅僅是誤解……雖然這話也對,她的變化也太快了,這麼快就把她對我的好感變成了誤解……” “可不是嗎,也太快了嘛!”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甚至帶著一種興高采烈的同情接茬道。 “噢,您不知道他們現在正在那裡耍什麼陰謀!當然,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您現在很難理解我現在的處境有多微妙。”她紅著臉,低下了眼睛,說。 “自從那天早上咱倆最後一次見面以後,我採取了一個步驟,這一步並不是人人都能理解和弄得清楚的,他們不會像您那樣還有那種未被污染的頭腦,還有一顆未被敗壞的、純潔的愛心。請您相信,我的朋友,我會十分珍惜您對我的忠誠的,我會永遠感激您和回報您的。在這世上,當然,會有人拿起石頭來打我,甚至都已經拿起來了。但是,即便從他們鄙俗的觀點來看,他們也是對的,他們中間又有誰能,又有誰敢甚至在當時說我一個不字呢?我從小就被父親拋棄。我們韋爾西洛夫家族,是一個古老的俄羅斯望族,然而我們又是一些無賴,我吃的是別人施捨給我的麵包。因此我現在要轉而投靠一個從小就把我視同己出,如許年來一直施恩於我的人,這不是十分自然的嗎?我對他的感情,只有上帝能夠看到和作出評判,因此我不許世俗的法庭對我現在的所作所為說三道四。更何況這裡還有一樁最陰險和最狡詐的陰謀,他自己的親生女兒竟與人合謀想要毀掉這個既輕信而又大度的父親,難道這能容忍嗎?不,寧可我毀了自己的名聲,我也要救他。我寧可守在他身邊,做他的保姆,守著他,看護他,但是我決不讓那種冷酷的、世俗的、卑鄙的陰謀得逞。”

她說得異乎尋常地激昂慷慨,很可能一半在演戲,但她畢竟是真誠的,由此可見,她整個人已被捲進了這樁公案,而且陷得很深。噢,我感覺得出她是在假模假式地說謊(雖然態度真誠,因為裝假也可以很真誠),她現在是個壞女人;但令人奇怪的是,女人都有這種本領:這種正派的模樣,這種高雅的風度,這種高不可攀的上流人士的高潔和孤傲——這一切都把我弄糊塗了,我開始同意她的所有看法,就是說,當我坐在她那裡的時候;至少——我不想反駁她。噢,一個男人處在一個女人的絕對的精神奴役中,尤其是如果這男人十分大度的話。這樣的女人能夠讓一個十分大度的男人相信一切,說什麼他都信。 “她居然同蘭伯特混到一起——我的上帝!”我疑惑地望著她,想道。不過,我還是全說了吧:我甚至至今都說不准她到底是怎麼了;她的感情的確只有上帝才能看清,再說,人是一部十分複雜的機器,在有些情況下,你簡直莫名其妙,更何況這是個女人呢。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您到底要我做什麼呢?”我問,但是語氣相當堅決。 “什麼?您這問題是什麼意思,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 “根據所有的情況……也根據一些其他考慮……”我語無倫次地解釋道,“您打發人叫我來,似乎希望我做什麼,那您究竟希望我做什麼呢?” 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而是霎時間又說起話來。說得與方才一樣快,一樣慷慨激昂。 “我不能,因為我太驕傲了,我不能跟像蘭伯特先生那樣的陌生人做什麼解釋和交易!我在等您,而不是等蘭伯特先生。我的處境是一種可怕的絕境,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我被這女人的陰謀詭計重重包圍。因此我必須巧施計謀,——而這正是我感到受不了的。我已經墮落到要耍陰謀了,因此我像等待救星一樣等您來。不能怪我,因為我貪婪地環顧四周,想找到哪怕就一個朋友,因此一找到朋友我就不能不歡天喜地:這個人,甚至在那樣的黑夜裡,自己都快凍僵了,還能夠想起我,還會不斷地念叨我一個人的名字,這人,當然,對我是忠誠的。在這段時間裡,我一直都這麼想,因此我才寄希望於您。”

她帶著這個迫不及待的問題註視著我的眼睛。但是我又沒有勇氣說服她,讓她不要相信蘭伯特的慌言,我也沒有勇氣直截了當地向她解釋,蘭伯特騙了她,當時我根本就沒有向他說過似乎我特別忠實於她,也根本沒有隻想起“她一個人的名字”。這樣一來,我的沉默就變成了似乎對蘭伯特謊言的肯定。噢,我相信,其實她自己也清楚得很,蘭伯特是在誇大其詞,甚至乾脆是對她謊話連篇,他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他去找她,跟她來往,就有了個體面的藉口,如果說她望著我的眼睛,堅信我的話和我的忠誠是真的,那當然她也知道,可以說出於禮貌和年輕,磨不開面子,我也不敢否認,話又說回來,我做這樣的推測對不對呢——我也不知道。也許我這人變得太壞了。 “我弟弟會幫我的。”她看到我不想回答她的問話,忽然熱烈地說。

“我聽說,您曾經同他到我的住所去過。”我尷尬地喃喃道。 “要知道,不幸的尼古拉·謝苗諾維奇公爵,現在已經幾乎走投無路,再也擺脫不了這整個陰謀了,或者不如說,再也躲不開自己的親生女兒,除非逃到您的住所去,即逃到一個朋友的住所去;要知道,他總有權至少認為您是他的朋友吧!……到那時候,只要您還想做點什麼對他有利的事,那就請您做這件事吧……只要您能夠做到,只要您身上還有捨己為人之心和勇氣……最後,還有一點,如果您當真能夠做到什麼的話。噢,這不是為了我,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那個不幸的老人,只有他一個人是真心愛您的,只有他的心對您永遠戀戀不捨,就像對自己的兒子一樣,甚至直到現在,他都在想念您!至於對我自己,我一無所求,甚至包括您,——既然連我的親生父親也對我耍起了這麼狡詐,這麼陰險的反常的把戲的話!”

“我倒覺得,安德烈·彼得羅維奇……”我本來想開口回答。 “安德烈·彼得羅維奇,”她打斷了我的話,苦笑了一聲,“安德烈·彼得羅維奇當時對我這個開門見山的問題回答得很乾脆,他向我保證,他從來沒有對卡捷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有過半點覬覦之心,我在邁出我的這一步時,完全相信了他的這一保證;而事實上,卻是他僅僅在聽到有關某個比奧林格先生的最初消息之前,才顯得那麼氣定神閒。” “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我嚷道。 “有一剎那,我也相信他愛這女人,但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即使曾經有過這麼回事,那他現在也可以完全放心了……因為這位先生已經退出了。” “什麼先生?” “比奧林格呀。” “誰告訴您他退出了?說不定這位先生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賣勁呢。”她獰笑道;我甚至覺得她面含譏諷地看了看我。

“是娜斯塔西婭·葉戈羅芙娜告訴我的。”我不安地嘟囔道,我無法掩飾這不安,而且這不安她也看得太清楚了。 “娜斯塔西婭·葉戈羅芙娜是位很可愛的女人,當然,我也沒法不許她愛我,但是她也沒有任何辦法知道與她無關的事。” 我的心開始隱隱作痛;因為她正是要燃起我的怒火,而我心中的怒火也果真被她燃燒起來了,但不是對那個女人,而僅僅是對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本人。我從座位上忽地站起。 “作為一個實事求是的人,我要警告您,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您的指望……對我的指望……很可能白費心計……” “我指望您能幫幫我,”她堅定地看了看我,“幫一個被大家拋棄了的女人……幫您的姐姐,如果您願意這麼說的話,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

再過一剎那,她可能就要哭出來了。 “唔,最好您就別指望了,因為,'很可能'什麼也不會發生。”我含糊不清地說道,心裡有說不出的難過。 “我該怎麼來理解您這句話呢?”她彷彿心驚膽戰地問道。 “無他,我將離開你們大家,——一走了之!”我幾乎勃然大怒地忽然嚷道,“而把那憑據撕個粉碎。再見!” 我向她鞠了一躬,默默地走了出去,與此同時,我幾乎不敢抬頭看她的臉;但是我還沒有從樓梯上下去,娜斯塔西婭·葉戈羅芙娜就追上了我,手裡拿著折成對折的半張信紙。娜斯塔西婭·葉戈羅芙娜是從哪跑出來的呢,當我和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說話的時候,她又坐哪兒了呢,——簡直弄不明白。她半句話也沒說,僅僅把信箋交給了我,就跑回去了。我打開了這張信箋:紙上清清楚楚地寫著蘭伯特的住址,顯然,還在幾天前就準備好了。我忽然想起,有一回,娜斯塔西婭·葉戈羅芙娜來看我,我說漏了嘴,說我不知道蘭伯特住哪,但是我說這話的意思是表示“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是蘭伯特的住址,現在我已經通過麗莎知道了,而且我還是特意請她到居民住址查詢處去打聽的。我覺得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這樣做也太明顯,太無恥了;儘管我拒絕幫她的忙,可是她卻似乎一點不信,竟公然讓我去找蘭伯特。其實我心裡跟明鏡似的,她已經知道了有關那張憑證的一切——如果她不是從蘭伯特那裡知道的,又有誰會告訴她呢?因此她才讓我去找蘭伯特商量。

“他們這些人,無一例外,簡直把我當成沒有主見和沒有個性的孩子了,可以對我為所欲為!”我憤怒地想。 儘管如此,我還是去找了蘭伯特。要不我怎麼來對付我當時的好奇心呢?原來,蘭伯特住得很遠,住在夏園旁的歪脖子胡同,不過還是住在那家公寓裡;但是,當那天我從他那裡跑出來的時候,我根本就沒注意路徑和距離遠近,因此當四天前我從麗莎那兒拿到他的住址的時候,我甚至都吃了一驚,幾乎不敢相信,他竟住那兒。我還在上樓的時候,就發現在三樓房間的樓道門口站著兩個年輕人,我想,他們在我之前已經拉過門鈴了,他們在等開門。可是在我上樓以後,他們倆卻陡地背對著房門轉過身來,仔仔細細地打量著我。 “這裡是公寓,他們當然是來找別的房客的。”我走到他們身邊時皺起了眉頭。在蘭伯特這兒碰到別的什麼人,我當然很不高興。我竭力不去看他們,伸手去拉門鈴。 “慢!”一個人向我嚷道。 “請等等再拉門鈴,”另一個年輕人用一種響亮而又柔和的聲音,每個字稍許拉長了點聲調,說道。 “等我們完事了,咱們再一起拉門鈴好嗎?” 我停住手。這兩人都是年輕人,年約二十,或者二十二三;他倆正在門口做一件什麼奇怪的事,我驚訝地想看個明白。那個嚷嚷“慢”的小伙子,是個大高個兒,身高約兩俄尺十俄寸,不會更少,枯瘦,但是肌肉發達,還長著一顆與身體很不相稱的小腦袋,臉上有少許麻點,但是面相一點不蠢,甚至還頗討人喜歡,面色古怪、陰沉,但有點滑稽。他目光專注,但專注得過了頭,他神情堅決,但堅決得完全沒有必要,而且是多餘的。他穿得很蹩腳:穿一件舊的棉大衣,領子很小,是浣熊皮的,已經脫了毛,而且這大衣與他的身材相比又嫌短——顯然是別人的舊衣服,腳上穿的是一雙十分蹩腳的,幾乎是莊稼漢穿的靴子,頭上則是一頂皺得不成樣子的,變成了紅褐色的高筒禮帽。整個人看來是個邋遢鬼:兩隻手,沒有手套,臟兮兮的,而長長的指甲裡滿是污垢。相反,他的同伴卻穿得很講究,試看,他身穿水貂皮的輕裘,頭戴高雅的禮帽,十指尖尖,戴著淺色的新手套;他的身高與我相仿,但是他那張帥氣而又年輕的臉上卻具有一種異常可愛的表情。 那個瘦高個兒小伙子,從自己的脖子上扯下領帶——一根完全戴舊了的、油漬麻花的帶子,或者幾乎像根破布條,而那個好看的男孩則從兜里掏出另一條新買來的黑色領帶,替那個瘦高個兒小伙子系在脖子上,而那個瘦高個兒則聽話地,臉上帶著一種十分嚴肅的表情,伸長了脖子,脖子很長很長,並從肩膀上褪下了大衣。 “不,這不行,這襯衫太髒,”他一邊給他打領帶,一邊說,“不僅不會有效果,而且會顯得更臟。我不是早跟你說過嗎,讓你戴上假領。我可沒這本事……您行嗎?”他突然轉過身來問我。 “什麼?”我問。 “是這麼回事,您知道嗎,給他打領帶。要知道,必須設法弄成這樣,能夠看不到他的髒襯衫,要不,不管怎樣,這效果就整個兒落空了。我剛才特意向理髮師菲利浦給他買來了這條領帶,花了一盧布。” “你這是——就那個盧布?”瘦高個兒嘀咕。 “對,就那個盧布;我現在已經身無分文。那麼說,您也沒法?這樣的話,就只能去求阿爾豐辛卡了。” “您找蘭伯特?”瘦高個兒突然粗聲粗氣地問我。 “找蘭伯特。”我望著他的眼睛,回答道,神態堅決,絲毫不亞於他。 “Dolgorowky?”他又用同樣的腔調和聲音問道。 “不,不是科羅夫金。”我也同樣粗聲粗氣地回答道,不過我沒有聽清,聽錯了。 “Dolgorowky?!”瘦高個兒幾乎喊起來,重複道,幾乎帶著一種威脅向我逼近。他的同伴哈哈大笑。 “他說的是Dolgorowky,而不是科羅夫金,”他向我說明,“您知道嗎,法國人在《Journal des Debats》上常常把俄國人的姓氏念歪了……” “在《Independance》。”瘦高個兒像牛叫似的又吼了一聲。 “……反正在《Independance》也一樣,比如說,把多爾戈魯基寫成Dolgorowky——我親眼看見過,而且始終把B某某寫成comteWallonieff。” “Doboyny!”瘦高個兒又喊了一嗓子。 “對,還有一個某某人Doboyny。我親眼所見,我們倆都笑壞了。還有一位俄國夫人Doboyny,在國外……不過,你知道嗎,幹嗎把所有讀錯的姓氏都一一列舉出來呢?”他又突然回過頭去跟瘦高個兒說。 “對不起,您是多爾戈魯基先生嗎?” “是的,我是多爾戈魯基,您怎麼知道的?” 瘦高個兒突然向那個好看的男孩低語了一句什麼,那主兒皺起眉頭,做了一個不贊成的手勢,但是那瘦高個兒卻忽然對我說道: “Monseigneur le prince, vous n'avez pas de rouble d'argent, pour nous, pas deux, mais un seul, voulez-vous?” “啊呀,你這人真討厭。”那男孩叫道。 “Nous vous rendons。”瘦高個兒最後說,他的法國話說得既蹩腳又彆扭。 “您知道嗎,他是個玩世不恭的人,”那男孩向我笑了笑,“你以為他不會說法國話嗎?他說得跟巴黎人一樣好,他不過是故意學俄國人說法文的腔調,那些俄國人在交際時非常喜歡用法語交談,可自己又說不好……” “Dans les wagons。”瘦高個兒說明。 “是的,火車上也一樣;啊呀,你這人真無聊!不必說明嘛。比如你這人就愛裝傻。” 這時我掏出一枚盧布,遞給了瘦高個兒。 “Nous vous rendons。”他說道,把錢藏了起來,可又突然向房門轉過身去,一本正經地板起面孔,開始用他那粗鄙的大靴子踢門,主要是竟毫無慍怒之色。 “啊呀,你又要跟蘭伯特打架呀!”那男孩不安地指出。 “您還是拉一下門鈴吧!” 我拉了拉門鈴,但是那瘦高個兒還是不停地用靴子踢門。 “Ah, sacre……”門背後忽然傳來蘭伯特的聲音,他很快開了門。 “Dites donc, voulez-vous que je vous casse la tete, mon ami!”他向瘦高個兒喝道。 “Mon ami, voila Dolgorowky, l'autre mon ami,”瘦高個兒的眼睛盯著氣紅了臉的蘭伯特,神氣地、一本正經地說道。蘭伯特一看見我,彷彿整個人忽地變了樣。 “是你呀,阿爾卡季!終於把你盼來了!那麼說,你的病好了,終於好了?” 他抓住我的兩隻手,緊緊地握了握;總之,他是那麼真誠地歡天喜地,使我頓時覺得開心極了,我甚至愛上了他。 “我頭一個就來看你!” “Alphoncine!”蘭伯特叫道。 阿爾豐西娜立刻從屏風後跳了出來。 “le voila!” “C'est lui!”阿爾豐西娜驚呼道,她把兩手舉起來一拍,又張開雙臂,撲過來要擁抱我,但是蘭伯特攔住她,護住了我。 “喏喏喏,別動!”他像吆喝小狗一樣向她喝道。 “你知道嗎,阿爾卡季,今天我們幾個人商量好了,要到韃靼餐廳去吃飯。我決不放你走,跟我們一塊去吧。咱們先一起吃飯;吃過飯,我立刻讓這兩人滾蛋,那時候咱們再聊個夠。進屋,快進屋吧!咱們進去只稍待片刻,立刻出來……” 我進去後,站在房間中央,一邊四處張望,一邊回想著上次的情況。蘭伯特在屏風後面匆匆更衣。瘦高個兒和他的同伴並沒有介意蘭伯特剛才說的話,也跟著我們倆走了進來。我們大家都站著。 “Mademoiselle Alphonsine, voulez-vous me baiser?”瘦高個兒又跟牛似的吼道。 “Mademoiselle Alphonsine。”那個年紀較小的向她指著領帶,也想湊過去,但是阿爾豐西娜卻惡狠狠地呵斥了他倆。 “Ah, le petit vilain!”她向那個年紀小的喝道,“ne m'approchez pas, ne me salissez pas, et vous, le grand dadais, je vous flanque a la porte tous les deux, savez-vous cela!” 那個年紀小的,儘管她鄙夷不屑和厭惡地把他推開,可他卻似乎當真害怕被他弄髒似的(對此我怎麼也弄不懂,因為他長得那麼英俊,當他脫去皮大衣後,裡面又穿得那麼好),——那個年紀小的還是死乞白賴地央求她給他那個瘦高個兒朋友系上領帶,而在打領帶前,必須從蘭伯特的假領中先找一個乾淨點的給他系上。聽到這個建議,她氣得差點沒衝過去打他們。但是讓蘭伯特聽見了,他在屏風後面向她嚷道,叫她不要耽誤時間,他們請她做什麼,她就照辦得了,“要不然,他們會糾纏不休的”,於是阿爾豐西娜立刻抓過一條假領,開始給瘦高個兒系領帶,但是已經毫無厭惡之意了。而那瘦高個兒則像剛才在樓梯上那樣,在她面前伸長了脖子,讓她系領帶。 “Mademoiselle Alphonsine, avez-vous vendu votre bologne?”他問。 “Qu'est que a, ma bologne?” 年紀輕的那個解釋道,“ma bologne”就是哈叭狗的意思。 “Tiens, quel est ce baragouin?” “Je parle comme une dame russe sur les eaux minerales,”le grand dadais說,仍舊伸長了脖子。 “Qu'est que a qu'une dame russe sur les eaux minerales et……ou est denc votre jolie montre, que Lambert vous a donne?”她忽然對那個年紀小的說。 “怎麼,又把表弄丟啦?”蘭伯特在屏風後面怒氣沖沖地說。 “吃了!”le grand dadais又吼了一嗓子。 “我把它賣了八個盧布:要知道,這是一塊鍍金的銀表,而您說是塊金表。這種表現在在商店裡——只要十六個盧布。”年紀小的那個,對蘭伯特不樂意地辯白道。 “以後,不許這樣!”蘭伯特更加光火地繼續道。 “我的年輕朋友,我給您買衣服,給您好東西,不是為了讓您把錢花在您這個瘦高個兒朋友身上的……您這買的是什麼領帶呀?” “這不過花了一個盧布,花的也不是您的錢。他根本沒領帶,還得給他買頂禮帽。” “屁話!”蘭伯特還當真發了火。 “我給了他很多錢,也足夠他買禮帽的了,可他卻立刻去吃牡蠣和香檳。他身上有股味兒;他是個邋遢鬼,這種人是帶不出去的。我怎麼帶他出去吃飯呢?” “坐出租馬車呀!”那dadais又像牛似的吼道。 “Nous avons un rouble d'argent que nous avons prete chez notre nouvel ami.” “不借,阿爾卡季,什麼也別借給他們!”蘭伯特又叫道。 “對不起,蘭伯特;我要您幹乾脆脆地立刻給我十個盧布。”那男孩忽地生氣了,甚至滿臉通紅,因此變得幾乎加倍地可愛,“以後永遠不許您說您剛才對多爾戈魯基說的那些蠢話。我要十個盧布,先把一個盧布立刻還給多爾戈魯基,而其餘的,我要立刻給安德烈耶夫買頂禮帽——您自己會看到的。” 蘭伯特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給您三張黃票子,三個盧布,直到星期二什麼也不給了,休想……要不然……” Le grand dadais從他手裡一把搶過錢。 “Dolgorowky,給您一個盧布,nous vous rendons avec beaucoup de grace,彼佳,坐車去!”他向自己的同伴叫道,緊接著忽然舉起剩下的那兩張鈔票,揮舞著,兩眼逼視著蘭伯特,用足力氣吼道:“Ohe,Lambert!Ou est Lambert, as-tu vu Lambert?” “不許,不許您亂叫亂吼的!”蘭伯特也非常惱火地喝道;我發現,這一切之中有某種我根本不知道的過去的情由,我詫異地看著他。但是瘦高個兒一點也不怕蘭伯特的惱怒;相反,吼得更厲害了。 “Ohe, Lambert!”等等。他倆就帶著這吼聲走到樓梯上。蘭伯特本來想追上他們,但是卻半途折回了。 “噯,我會很快讓他們滾蛋的!他們出的力比不上他們要的價……咱們走,阿爾卡季!我去晚了。那裡也有個……有用的人……在等我。也是個畜生……這些人都是畜生!草——包,草——包!”他幾乎咬牙切齒地又叫道;但是他又忽然徹底醒悟過來。 “你總算來了,我很高興。Alpbonsine,不許走出公寓一步!咱們走。” 門外台階旁,有寶馬快車在等他。我們坐了上去;但是一路上,他仍舊不肯鎮定下來,對這兩個年輕人十分腦火,靜不下來。我覺得奇怪,他居然這麼認真,再說他們對蘭伯特很不敬,而他甚至於有點怕他們。而我根據我根深蒂固的小時候的老印象,總覺得大家都應該怕蘭伯特才是,因此,儘管我已經完全獨立自主了,但是,此時此刻,我自己大概還是怕蘭伯特的。 “告訴你吧,這兩人都是大草包。”蘭伯特還是不肯善罷幹休。 “你信不信:三天前,這個高個兒混賬東西居然在體面的交際場合出我的洋相。站在我面前,大叫'Ohe,Lambert!'居然在體面的交際場合!大家都笑了,知道他是讓我給他錢,——你可以想像他那副下作樣子。我給了。噢,這幫惡棍!你信不,他曾在部隊里當過貴族士官,後來給開除了,可以想像,他是受過教育的;他曾在體面人家受過教育,你可以想像!他有思想,本來可以……噯,見鬼!而且他力大無窮,像是赫拉克勒斯(Hercule)。他有用,但用處不大。你看得出:他根本不洗手。我曾把他介紹給一位太太,一位年老而又顯貴的太太,說他痛悔前非,由於良心發現,想要自殺,可他來到她那兒,竟大大咧咧地坐了下來,吹起了口哨。而這另一個,漂亮的——是個將軍的兒子;家族以他為恥,是我把他從一場官司裡救出來的,可他卻這麼報答我。簡直不能算人!我得讓他們滾蛋,滾蛋!” “他倆知道我的名字,你對他倆說起過我?” “做過這種傻事。勞駕,待會兒吃飯的時候,你只管坐著,沉住氣……去吃飯的還有個大渾蛋。這主兒——非但渾蛋透頂,而且還很狡猾;這裡的人全是無賴,這裡沒一個好人!等咱們完事了——那時候……你愛吃什麼?唔,無所謂,那裡的菜做得很好。我請客。你放心。你穿得很好,這就好嘛。我可以給你錢。你要常來。你想,我在這裡供他們吃喝,每天都有大餡餅;這表,也就是他給賣了的,——這已經第二回了。那小的,叫特里沙托夫,——你見過了,阿爾豐西娜瞧著他都噁心,不許他靠近,——他忽然在飯館裡,當著許多軍官的面,大叫:'我要吃田鷸。'我只好給他要了田鷸!我非報復他不可。” “你記得嗎,蘭伯特,咱倆有一回在莫斯科坐車去一家小飯館,你在這飯館裡用叉子扎了我,而那時候你手裡怎麼會有五百盧布的呢?”“是的,我記得!噯,見鬼,記得!我喜歡你……這點請你相信。誰都不喜歡你,可是我喜歡;不過,你要記住,就我一個人……待會兒到哪裡去的還有一個麻臉——這是個十分狡猾的渾蛋,如果他說話,你甭理他,如果他問你什麼問題,你就胡扯一氣,不理不睬……” 至於,他由於激動,一路上他竟什麼也沒問我。他對我這麼有把握,甚至都沒懷疑我信不過他,我甚至感到受了屈辱;我覺得,他腦子裡有個混賬想法,以為他可以像過去一樣對我發號施令。 “再說,他這人非常沒教養。”我走進飯館時想道。 海洋街的這家飯館,過去,當我可憎可厭地腐化墮落的時候,也常來,因此這些房間,這些稍一打量便能認出我是老主顧的堂倌們,以及,最後,我突然身陷其中、似乎已經無法脫身的、蘭伯特的這幫詭秘的朋友們,——這種種人與物,產生的印象,而主要是我有一種陰暗的預感,我是自願地去幹某種卑鄙下流的事的,我無疑會以做壞事而結束,——這一切彷彿忽然刺痛了我的心。有這麼一剎那,我差點沒有跑掉;但是這一剎那過去了,我仍舊留下來沒有走。 那“麻臉”(不知為什麼蘭伯特非常怕他)已經在等我們了。這是一個小人,一副買賣人的混賬相,這種類型的人我幾乎從小就深惡痛絕;年約四十五歲上下,中等個兒,頭髮挺白,臉刮得光光的,光得令人噁心,斑白的連鬢胡修剪得既窄小又整齊,就像兩根香腸似的,緊貼在非常扁平而又非常兇惡的臉的兩腮。不用說,這人很枯燥,一本正經,不愛說話,甚至,根據所有這些小人的習慣,還很傲慢。他非常仔細地把我打量了個遍,但是一句話不說,而蘭伯特竟愚蠢到這種地步,他讓我們倆共坐一桌,卻不認為有必要介紹我們倆互相認識,因此,那主很可能把我當作是陪同蘭伯特前來搞恫嚇詐騙的同謀犯。在整個這飯局中,他跟這兩個年輕人(幾乎和我們同時到達)也沒說過一句話,但是看得出來,他同他們很熟。他同蘭伯特說著什麼,但是只跟他一個人說話,而且幾乎在竊竊私語,並且也幾乎只有蘭伯特一人在說話,麻臉只是在敷衍他,斷斷續續地說些氣沖衝的、最後通諜式的話。他的舉動很傲慢,一副凶相,面帶嘲笑,然而,蘭伯特卻與之相反,十分激動,顯然,一直在勸他,大概想勸他加入他們的什麼勾當。有一回,我伸手去拿一瓶紅葡萄酒;麻臉突然拿起一瓶赫雷斯酒,遞給了我,在此以前,他沒跟我說過一句話。 “您嚐嚐這個。”他在遞給我酒瓶時說道。這時我才猛地醒悟,他肯定已經知道了我在這世上的一切——我的身世,我的姓名,或許還有蘭伯特指望我幹的那事。一想到他可能把我看作是蘭伯特手下的一名小伙計,我心頭那股無名火就躥上來了,可是當麻臉一跟我說話,蘭伯特的臉上就表現出某種極其強烈和極其愚蠢的擔心。麻臉把這些都看在眼裡,笑了。 “蘭伯特簡直離不開這些人。”我想,這一刻,我打心眼裡恨他。就這樣,我們雖然整個飯局都同坐一桌,可實際上卻分成兩撥:麻臉和蘭伯特是一撥,靠近窗戶,兩人相對而坐,另一撥是我和挨著我坐的邋遢鬼安德烈耶夫,而特里沙托夫則坐在我對面。蘭伯特急於吃飯,不時催促堂倌快點上菜。當堂倌端上香檳酒的時候,他突然向我舉起了酒杯。 “為你的健康,乾杯!”他說,打斷了和麻臉的交談。 “您能允許我也跟您乾一杯嗎?”那個漂亮的特里沙托夫隔著桌子向我伸過自己的酒杯。在上香檳酒之前,他一直有點心事重重的樣子,沉默寡言,Dadais則根本不說話,卻在默默地大嚼,大快朵頤。 “很高興。”我回答特里沙托夫。我們碰了一下杯,一干而盡。 “我就不來為您的健康乾杯了,”Dadais突然向我轉過身來,“倒不是因為我希望您死,而是因為我希望您今天別喝多了。”他說這話時陰陽怪氣,但是很有分量。 “您喝三杯也就夠了。我看,您在瞅著我這不干不淨的拳頭是不是?”他伸出拳頭放在桌上,繼續道。 “我是從來不洗手的,就這麼臟兮兮的租給蘭伯特,一旦蘭伯特遇到什麼麻煩事,我就用它來砸爛別人的狗頭。”他說完這話後,忽然使勁用拳頭敲了一下桌子,因為使勁太大,震得桌上的杯盤都跳了起來。除了我們以外,在這屋裡還有四桌人在吃飯,都是軍官和各種器宇不凡的先生。這飯館是一家時新飯館,所有的人都頓時停止了談話,向我們這角落張望;看來,我們早就激起這里人的某種好奇。蘭伯特滿臉通紅。 “啊,他又要鬧事了!似乎,我早就請求過您,尼古拉·謝苗諾維奇,要好自為之。”他用惱怒的低語對安德烈耶夫說道。安德烈耶夫用悠長而又慢條斯理的目光把他打量了一遍: “我不希望我的新朋友Dolgorowky今天在這裡喝得太多。” 蘭伯特的火氣更大了。麻臉默默地聽著,但卻顯然很高興。對安德烈耶夫的出格舉動,他不知為什麼很喜歡。只有我一個人不明白,為什麼我不該喝酒。 “他這麼鬧只是為了拿到錢!聽著,飯後,您會拿到七盧布的——不過,請讓我們先把這飯吃完,別丟人現眼。”蘭伯特向他咬牙切齒地說。 “啊哈!”dadais得意揚揚地吼叫道。這可把麻臉樂壞了,他不懷好意地嘻嘻笑起來。 “我說,你也太……”特里沙托夫不安而又痛苦地對自己的朋友說,顯然希望他能夠收斂點。安德烈耶夫閉上了嘴,但是時間不長;他心裡的打算不是這樣。在我們一旁,隔開一張桌子,約五六步遠,有兩位先生在吃飯,在熱鬧地交談。這兩位看上去都是非常愛面子的中年紳士。一位是高個兒,很胖,另一位也很胖,但是小個兒。他們說的是波蘭話,談的是現在巴黎的時局。 Dadais早就好奇地不時向他們倆張望和傾聽他們倆說話。顯然,他覺得小個子波蘭人很滑稽,於是他就立刻恨透了他,大凡肝火旺和肝臟有病的人,常常會沒來由地突然發火,他就屬於此例。忽然,小個子波蘭人提到了議員馬迪埃·德·蒙若的名字,但是,根據許多波蘭人的習慣,按照波蘭話的說法,把重音落到了倒數第二個音節上,結果讀成了馬迪埃·德·蒙惹了。 Dadais要的就是這話把。他向波蘭人轉過臉,神氣活現地挺直了身子,彷彿向人家提問似的,一字一頓地、大聲地忽然說道: “馬迪埃·德·蒙惹?” 那兩個波蘭人怒氣沖沖地向他轉過了身子。 “您要幹嗎?”那大個子波蘭人用俄國話厲聲喝問。 Dadais等的就是這話茬。 “馬迪埃·德·蒙惹?”他忽然又重複了一遍,聲音大得震動了整個餐廳,也不再作任何解釋,就像不久前在蘭伯特家門口,他向我步步逼近,愚蠢地不斷向我嚷嚷似的:Dolgorowky?波蘭人從座位上跳起來,蘭伯特也從桌旁一躍而起,他本來想跑過去勸安德烈耶夫,後來又撇下他,跑到波蘭人身邊,開始向他倆低聲下氣地道歉。 “這是小丑,先生,這幫人都是小丑!”小個子波蘭人鄙夷不屑地一再重複道,氣得滿臉通紅,像根胡蘿蔔似的。 “以後這裡來不得了!”餐廳裡騷動起來,發出了抱怨聲,但多半是笑聲。 “出去……勞駕……咱們出去說!”蘭伯特完全不知所措了,嘟囔道,他正在竭力想辦法把安德烈耶夫弄出房間。安德烈耶夫想探個究竟般觀察了一遍,終於看出他現在就要拿出錢來了,遂答應跟他出去。大概,他已經不止一次用這種無恥的手段向蘭伯特要錢了。特里沙托夫本來也想跟在他們後面跑出去,但是他看了看我,又留下了。 “啊,多混賬啊!”他用自己的尖尖的手指摀住了眼睛,說。 “太混賬了,您哪,”麻臉低聲道,這一回他那模樣,已經十分惱火。這時,蘭伯特回來了,幾乎滿臉煞白,開始熱烈地比劃著,低聲向麻臉說著什麼。這時麻臉吩咐堂倌快上咖啡;他厭惡地聽著;顯然,他想快點離開這裡。然而,這整個起哄和鬧事,不過是一場普普通通小學生般的胡鬧而已。特里沙托夫端著一杯咖啡,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來,轉到我這邊,挨著我坐了下來。 “我很喜歡他。”他以一種十分坦誠的樣子對我說,倒像他一向都在跟我談論這事兒似的。 “您簡直沒法相信,安德烈耶夫有多不幸。他把給他妹妹作陪嫁的錢都吃光喝光了,又在他當兵的那一年,把他們家的所有東西都吃光喝光了,我看得出來,他很痛苦。至於他不愛洗手——這是因為他絕望的緣故。他有一些非常奇怪的思想:他會突然對您說,小人與君子——都一樣,沒有區別;什麼事也不要做,既不做好事,也不做壞事,或者都一樣——好事與壞事都可以做,而最好是擁衾高臥,整月都不脫衣服,就管吃喝拉撒睡。但是,請您相信,他不過隨便說說而已。您知道嗎,我甚至想,他今天之所以尋釁鬧事,是想同蘭伯特徹底決裂,一刀兩斷。他昨天還這麼說來著。您信不信,他有時候夜裡,或者長時間一人獨坐斗室,就會哀哀痛哭,您知道嗎,他哭的時候有點特別,不像普通人那樣哭法:他會吼,大聲吼叫,您知道嗎,這就更加讓人可憐了。更何況這麼一個大高個兒,這麼一個堅強有力的人,竟會突然號啕大哭。他有多可憐啊,不是嗎?我想挽救他,可是我自己——又是一個十分惡劣和十分墮落的孩子,您簡直沒法相信!多爾戈魯基,如果我去拜訪閣下,您會讓我進去嗎?” “噢,歡迎光臨,我甚至還很喜歡您哩。” “我有什麼可喜歡的?不過謝謝您。我說,咱們再乾一杯,不過,我這是怎麼啦!您還是不喝的好。他說得對,您不能多喝,”他突然別有深意地向我使了個眼色,“可我還是要喝。我現在反正已經無所謂了,而我,您信不信,我不管幹什麼,都克制不了自己。如果您對我說,我不要再上飯館去吃飯了,可是我只要有飯吃,上哪都行,幹什麼都行。噢,我們真心實意地想做個好人,真的,但我們總是一拖再拖。 “歲月蹉跎,韶華付東流! “而他,我非常害怕,——他會去上吊的。跟誰也不說一聲就去了。他就是這樣一個人。眼下,所有的人都愛上吊;誰知道呢——也許,很多都是像我們這樣的人?比如說,沒有多餘的錢,我就活不下去,多餘的錢比必需的錢更重要,而且重要得多。我說,您喜歡音樂嗎。我非常喜歡。我去看您的時候,我可以給您演奏點什麼聽聽。我彈鋼琴彈得很好,學了很長時間。我是認認真真學的。如果我寫歌劇的話,那,您知道嗎,我一定要選用《浮士德》裡的情節。我很喜歡這個主題。我一直在構思大堂裡的那齣戲,只是構思,在腦子裡想像,一座哥特式的大教堂,大堂內部,唱詩班,聖歌悠揚,格蕾琴走進來,要知道,唱詩班是中世紀的,要聽得出是在十五世紀。格蕾琴神情憂鬱,起先唱宣敘調,聲音低低的,但是可怕和痛苦,而唱詩班的歌聲卻在陰鬱、嚴厲和無情地轟響: “Dies irae, dies illa! “突然——響起了魔鬼的聲音,魔鬼的歌。魔鬼看不見,只聽得見歌聲,與聖歌並存,與聖歌一起,幾乎與聖歌重合,然而又完全不同——無論如何要做到這點。這歌很長,不絕於耳,這是男高音,一定要男高音。開始時聲音低低的,柔和的:'格蕾琴,當你還天真未鑿,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你跟著你媽常常到這座大教堂來,看著一本舊的祈禱書,在學念祈禱文,——這情景你還記得嗎?'但是這歌聲卻越來越有力,越來越充滿激情,節奏越來越快;音符越來越高:其中有眼淚,有憂傷,一種不絕如縷、走投無路的憂傷,以及最後變成了絕望。'沒有饒恕,格蕾琴,這時對你沒有饒恕!'格蕾琴想祈禱,但是從她胸口迸發出的只有哭喊,——您知道嗎,當胸中憋著太多的眼淚,憋得實在難受,是怎麼回事嗎,——可是撒旦的歌聲始終不肯止息,而且像一把利刃似的越來越深地刺進您的心,歌聲越來越高,——忽然幾乎被一聲怒喝所打斷:'一切都終了了,你受到了詛咒!'格蕾琴雙膝下跪,合掌當胸——這時便響起她的祈禱,祈禱文很短,近似於宣敘調,但是十分質樸,沒有任何裝飾音,是某種高度中世紀的東西,四行詩,總共只有四行詩——斯特拉代拉就曾作過好幾首這樣的樂譜——於是她在唱完最後一個音符後暈倒了!台上出現了騷動。把她扶了起來,抬走了——這時突然響起了雷鳴般的合唱。這聲音就像鐵騎突現,萬馬奔騰,合唱充滿了靈感,彷彿是一曲壓倒一切的勝利凱歌,就彷佛我國的《天使頌》;彷彿地動山搖,一切都受到了徹底的震撼——一切都轉為一片萬眾歡騰的齊聲高呼:'Hossanna!'彷彿普天之下發出的一聲吶喊,隨著,她就被人抬走了,抬走了。這時候大幕立即落下!不,您知道嗎,如果我還能做點什麼,我一定會做出成績來的。可現在我卻什麼事也做不成,只會幻想。我一直在幻想,一直在幻想;我整個一生都變成了幻想,僅僅是幻想而已,連夜裡我也在幻想。啊,多爾戈魯基,您看過狄更斯的《老古玩店》嗎?” “看過,怎麼啦?” “您記得吧……慢,讓我再乾一杯,——您該記得,該書的結尾處有一個地方寫到,他們——那個瘋老頭非常可愛的十三歲的小姑娘,他的孫女兒,經過奇異的逃亡和流浪之後,終於棲身在英國邊境的某個地方,近處有一座哥特式的大教堂,於是這小姑娘就在這裡找了個工作,帶領遊客們參觀大教堂……有一回夕陽西下,這孩子站在教堂的台階上,全身灑滿了這最後的夕陽,她站在那裡,望著落日,在她那童稚的心裡,感到十分奇妙的心裡,掠過一絲靜靜的遐思和默想,彷彿出現在她面前的是一個謎——太陽就像是上帝的思想,而教堂就像是人類的思想……不是嗎?噢,我說不好,無法表達,但是上帝一定很喜歡孩子們童蒙初開的想法……而這裡,在她身旁,在台階上,那個瘋老頭,她爺爺,卻用他那停滯的目光望著她……您知道嗎,這裡沒有任何非同尋常的地方,在狄更斯的這幅畫裡也完全沒有任何出奇之處,但是此情此景您卻一輩子忘不了,於是這就在整個歐洲留傳了下來——為什麼呢?因為這是美!這是童蒙初開!噯!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只覺得好。我在上中學的時候一直喜歡看小說。您知道嗎,我有一個姐姐在鄉下,只比我大一歲……噢,現在那裡的一切都賣掉了,已經沒有了村莊!我常常同她一起坐在涼台上,坐在那幾株古老的菩提樹下,讀著這部小說,這時太陽也快下山了,我們突然停止了閱讀,互相向對方說,我們也要成為好人,我們也要成為心地美好的人,——那時候我正準備考大學……啊,多爾戈魯基,您知道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回憶!……” 他忽然把他那漂亮的腦袋靠在我肩膀上——哭了。我覺得他非常非常可憐。不錯,他喝了很多酒,但是他同我說的話是那麼真誠,那麼真誠,那麼友好,而且還這麼動情……突然,就在這一刻,街上傳來了喊叫聲和用手指重重敲打我們身旁窗戶的聲音(這裡的窗戶都是用的整塊大玻璃,而且又在底層,所以可以從外面用手指敲)。這是被帶出去的安德烈耶夫。 “Ohe,Lambert!Ou est Lambert?As-tu vu Lambert?”從外面傳來他那粗野的喊聲。 “啊,他原來在這兒!那麼說,他沒走?”我那男孩霍地從座位上躥出來,叫道。 “結賬!”蘭伯特咬牙切齒地對堂倌說。當他開始付賬的時候,氣得兩隻手都在發抖,但是麻臉卻不許他替自己付錢。 “為什麼?難道不是我請您來,您接受了邀請嗎?” “不,對不起。”麻臉掏出自己的錢包,算清了自己那一份,單獨付了賬。 “您是讓我難堪嘛,謝苗·西多雷奇!” “我就是這樣,您哪。”謝苗·西多羅維奇斷然道,接著他便拿起禮帽,也不向任何人告辭,獨自走出了餐廳。蘭伯特把錢扔給了堂倌,也跟在他後面匆匆跑了出去,在不安中,甚至把我也忘了。我和特里沙托夫在大家出去後才走了出去。安德烈耶夫像根路標似的站在大門口,他在等候特里沙托夫。 “混蛋!”蘭伯特忍不住罵道。 “喏喏!”安德烈耶夫向他怒吼道,他一揮手把他的圓筒禮帽打落在地,這帽子沿著人行道滾了幾步。蘭伯特只好低三下四地跑過去把它撿了起來。 “Vingt cinq roubles!”安德烈耶夫向特里沙托夫指了指他從蘭伯特身上敲詐來的一張鈔票。 “得啦,”特里沙托夫向他嚷道,“你幹嗎老鬧事……你幹嗎向他勒索二十五盧布?只要他拿出七盧布就行了嘛。” “幹嗎向他勒索這麼多錢?他答應開單間請我們吃飯,還有陪酒的女人,可是女人沒來,卻來了個大麻子,此外,我沒有吃完,還在外面挨了凍,這就非得加十八盧布不可。他還欠我們七盧布——加起來一共二十五盧布整。” “你們倆快給我滾蛋,見鬼去!”蘭伯特吼道,“我要把你們倆統統攆走,我要讓你們倆乖乖地聽話……” “蘭伯特,我要把您攆走,我要讓您乖乖地聽話!”安德烈耶夫喝道。 “Adieu, mon prince,不要多喝酒!彼佳,走!Ohe,Lambert!Ou est Lambert?As-tu vu Lambert?”他一面大踏步走開,一邊最後一次地大聲吼道。 “那我上您家去,可以嗎?”特里沙托夫一面急忙追上自己的朋友,一面向我匆匆地喃喃道。 我和蘭伯特單獨留了下來。 “好了……咱們走!”他彷彿喘不過氣來似的說道,甚至,似乎人都變傻了。 “上哪?我哪也不跟你去!”我急忙挑戰似的叫道。 “你怎麼不去?”他一下子清醒過來,害怕地、驚覺地問道。 “我就等著剩下咱倆在一塊兒呢!” “那去哪?”不瞞諸位,我喝了三大杯葡萄酒和兩小盅赫雷斯酒,頭也有點兒暈,在嗡嗡響。 “這兒,上這兒,瞧見啦?” “這兒是賣鮮牡蠣的,你瞧,寫著呢。這兒的味太難聞了……” “這是因為你剛吃過飯,而這是米柳京商店;咱們不吃牡蠣,我請你喝香檳……” “我不喝酒!你想灌醉我呀。” “你這是聽他們瞎掰,他們在笑話你。這些壞蛋的話你就信了!” “不,特里沙托夫不是壞蛋。再說我自己也應當小心為是——就這話!” “怎麼,你也有骨氣?” “是的,我也有骨氣,而且比你強,因為你見誰就對誰奴顏婢膝,低三下四。你把我們的臉都丟盡了,你見了那兩個波蘭人就跟奴才似的,請求人家原諒。可見,你經常在飯館裡挨揍,是不是?” “要知道,咱倆得好好談談,傻瓜!”他叫道,露出一種既鄙夷不屑又不耐煩的神態,他那模樣就差點沒說:“你也跟我耍這一手?”“你害怕了,是嗎,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我不是你的朋友,你是騙子。咱們走,目的就是為了向你證明我不怕你。啊呀,這氣味多難聞呀,一股乾酪味兒!真噁心!”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