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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四章

少年 陀思妥耶夫斯基 17369 2018-03-18
現在我要來講最後的災難,以此結束我的這部記事錄。但是為了繼續寫下去,我必須先作個交待,提前說明一些問題,這些問題在我做的時候,我並不完全蒙在鼓裡,但是等我知道了,完全弄清楚之後,又已經太晚了,因為那時候一切都已經結束。要不然我就說不清楚,因為所記所寫就會變得像謎一樣,令人捉摸不透。因此我只好犧牲所謂藝術性;作一些直截了當的普通說明,我將這樣來做,彷彿這不是我寫的,並不攙雜我的個人觀感,就像報紙上常見的一則entrefilet一樣。 問題在於,我兒時的發小蘭伯特,很可以算是,甚至簡直可以算是那些壞透了的小流氓團伙裡的一員,他們串通一氣,狼狽為奸,目的就是為了做現在大家稱之為敲詐勒索的那種勾當,對此,現在,在法典上都可以找到定罪和量刑的依據。蘭伯特參加的那個團伙,早在莫斯科的時候就已經出現了,並在那裡作過許多案(後來這一團伙已被部分破獲)。我後來聽說,他們在莫斯科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曾經有過一個非常有經驗,也非常不笨的頭目,而且這人已經上了年紀。他們幹他們的那套勾當,有時是全體出動,有時則分散出擊。他們所干的事,除了極其骯髒、極其卑鄙下流的事情以外(不過這類消息已經在報上披露過了),還在他們的頭頭領導下乾一些相當複雜,甚至十分奸詐的勾當。關於其中的某些勾當,我是後來才聽說的,但是現在我並不想詳細講。我只想提到一點,他們的主要手段是,先去打聽別人的某些隱私(有時候這些人還是非常好的正人君子和地位相當高的人);緊接著他們就去找這些人,以公佈證據相威脅(有時候他們根本就沒有證據),如果要他們保持沉默,就必須付錢。有些事並無大錯,也根本算不上犯罪,但是,甚至一個十分硬氣的正派人也怕公佈這些事情。他們瞄準的大部分是家族隱私。為了說明有時候他們的頭頭乾得多麼機智和高明,我想撇開任何細節,僅用三言兩語講一件他們所干的把戲。在一個非常好的好人家,發生了一件的確很罪過,而且犯法的事;具體說,就是有一位有名的、受人尊敬的人的妻子,跟一位年輕而又富有的軍官私通。他們刺探到這一消息後是這樣行動的:他們直接讓那個年輕人知道,他們將告知那女人的丈夫。他們沒有任何證據,甚至連最微小的證據也沒有,那個年輕人對此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再說他們也不想瞞他;但是,他們手段之所以高明,他們打算之所以狡詐,全在他們在這種情況下基於這樣一種考慮,即這位被告知的丈夫,即便沒有任何證據,也會像他已經獲得確鑿無疑的證據一樣,採取同樣的行動。他們在這裡瞄準的就是知曉此人的性格,知曉此人的家族狀況。主要是參加這一團伙的有個年輕人,他本人就出身在這個有身份的圈子裡,他已經預先搞到了必要的情報。他們已從這個情夫身上敲到了很大一筆錢,而且對他們毫無危險,因為受害人本身就渴望保密。

蘭伯特雖然參加了,但並不完全屬於這個莫斯科團伙;他嚐到甜頭以後,便開始一點一滴地慢慢幹,並且作為試驗,開始獨立行動。我要預先說明的是:他並不完全適合幹這一行。他這人非常聰明,也有計謀,但是性子急。此外,還太老實,或者不如說,還太天真,就是說既不了解人,也不了解社會。比如說,他似乎根本就不了解那個莫斯科頭目的作用,以為指揮和組織這樣的勾當是十分容易的。最後,他幾乎把所有的人都認為跟他自己一樣是壞蛋。或者,不如說,他一旦認定某某人害怕,或者因為什麼緣故可能害怕,他就會毫無疑問地認定此人真的害怕了,就像他毫不懷疑公理似的。我不知道怎麼說清楚這個道理;以後我會用事實來說得更清楚些。但是,依我看,他雖然思想發達,但相當粗俗,而對有些善良的、高尚的感情,他不僅不相信,甚至,也許,都不明白這樣的感情為何物。

他來到彼得堡,因為他早就想到彼得堡來一試身手了,他認為彼得堡是比莫斯科更為廣闊的天地,還因為他在莫斯科的某處,因為什麼事碰了壁,現在正有人在到處找他,準備向他下毒手。他一到彼得堡就立刻同他過去的一名同夥聯絡上了,但是活動範圍很小,小打小鬧而已。後來他認識的人擴大了,但也沒有形成任何氣候。 “這兒的人全是草包,這兒的人淨是些不中用的娃娃。”後來他對我說。就在這時,一天早晨,天剛濛濛亮,他忽然發現我躺在圍牆下,都快凍僵了,竟瞎碰瞎撞地撞上了一件能夠“發大財”(按照他的說法)的“事兒”。 這全怪我信口開河,胡說八道,當時我正躺在他的住地,人也漸漸暖和了過來。噢,我當時就像說胡話似的!但是在我說的話中有一點是清楚的,在那倒霉的一天,我碰到的種種窩火的事情中,最窩火的事無過於我牢記在心和念念不忘的由比奧林格和她惹出來的那件糟心的事:要不然的話,我在蘭伯特那兒也不會胡言亂語地淨胡說這件事,而會旁及其他,比如,談到澤希科夫賭場什麼的;然而事實上我卻只說了前面的事,這是後來蘭伯特親口告訴我的,我也才知道這事的前因後果。再說,在那個可怕的早晨,我也似乎處在一種異常亢奮的狀態中,把蘭伯特和阿爾豐西娜當成是我的某種解放者和救星。後來,我的身體逐漸康復,但是還臥床不起,不能下地的時候,我曾反复思量過,蘭伯特從我的胡言亂語中究竟聽到了什麼,我又向他胡言亂語到了什麼程度? ——我頭腦裡竟一次也沒有懷疑到,當時他竟知道了那麼多!噢,當然,憑良心說,我當時已自覺捫心有愧,我當時也曾懷疑,說不定我說過了頭,說了一些不應當說的話,但是,我再說一遍,我萬萬沒有料到竟會達到這樣的程度!與此同時,我還抱有希望,我估計,當時我在他那裡連話都說不清楚(這事我記得很牢),然而事實上卻是,我說話的口齒遠比我後來設想和希望的要清楚得多。但主要是我發現這一切已經是後來過了很長時間以後的事了,我倒霉也就倒霉在這裡。

從我的胡話、信口開河、喃喃自語,以及我興之所至,胡說一氣等等之中,他知道了:第一,幾乎所有人的確切姓名,甚至還有某些人的住址;第二,他對這些人(老公爵、她、比奧林格、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甚至韋爾西洛夫)的作用,有了一個相當清楚的大致了解;第三,他知道我受到了侮辱,並威脅說要報復;最後,也是最主要的,他知道,有這麼一份憑證,是份秘密文件,已被藏了起來,有這麼一封信,如果把這封信拿給半瘋半癲的老公爵看,他看過這封信後就會知道,他的親生女兒認為他是瘋子,她已經“同律師商量過”,怎樣才能把他監護起來,——他知道這事後肯定會徹底發瘋,或者把她逐出家門,剝奪她的遺產繼承權,或者與一位mademoiselle韋爾西洛娃結婚(他已經要跟她結婚了,但是大家不讓)。總之,蘭伯特已經明白了許多事;無疑,還有許許多多事模糊不清,但是這個精於敲詐勒索的老手終究還是碰到了一條可靠的線索。後來,當我從阿爾豐西娜的監護下逃出來之後,他立刻就找到了我的住處(方法很簡單:問一下住址查詢處就行了);後來他又立即進行了必要的調查,他從中得知,我向他胡亂吹噓的所有那些人,是真實存在的。於是他就直接採取了第一步行動。

最關鍵的問題是存在一份憑證,而且這憑證的所有者就是我,而且這憑證具有很高的價值;對此,蘭伯特並不懷疑。這裡我刪略了一個情況,這情況還是以後在適當的地方再說為好,但是我必須提到,正是這情況十分關鍵地使蘭伯特確信,這憑證確實存在,主要是,還具有很高的價值。 (這情況很要命,我要預先說明,這情況不僅當時我無法想像,甚至到整個故事全部結束,一切都忽然破滅,真相大白的時候,也這樣。)就這樣,當他對主要的問題深信不疑之後,他邁出的第一步就是去找安娜·安德烈耶芙娜。 然而對於我至今還捉摸不透:他蘭伯特怎麼能混到和鑽到像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這樣一個高不可攀的女士身邊去的呢?不錯,他進行了調查,但是這又怎麼樣呢?不錯,他穿得很漂亮,能說一口帶巴黎口音的法國話,而且還有一個法國式的姓名,但是,要知道,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也不會不一眼就看穿他是個騙子呀?或者我們不妨假定,她當時就需要一個騙子也說不定。但是難道此話當真?

我始終打聽不出他倆見面時的詳細情形,但是,後來我曾多次想像過他們見面時的情況。最可能的是,蘭伯特一開口說話和一舉手一投足,就在她們面前扮演了一個他是我發小的角色,他正為他的這個可親可愛的老同學心驚膽戰。但是,那是一定的,在這頭一次見面時,他就會很清楚地向她暗示,我有一份“憑證”,並且讓她明白這是一個秘密,只有他蘭伯特一人掌握這秘密,又說我打算用這份憑證來向阿赫馬科娃將軍夫人報復,等等,等等。主要是他會盡可能確切地向她說明這憑證的作用和價值。至於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她正處在這樣的情勢下,不能不抓住這一類有關的情報不放,不能不非常關注地傾聽,而且……出於“生存競爭”也不能不上鉤。也正巧在這時有人把她的未婚夫看管了起來,把他送到皇村以利監護,而她本人也受到了監護。可現在忽然出現了這樣的事:這可不是娘兒們東家長西家短的悄悄話,也不是眼淚汪汪的抱怨,不是讒言,也不是誹謗,而是說到一封信,一份憑證,也就是說,這是一份確鑿無疑的證據,足以證明他的女兒,以及所有想把他從她手里奪走的人居心叵測,在耍陰謀,因此必須趕快脫身,哪怕逃跑,仍舊跑到她這兒來,跑到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身邊來,哪怕二十四小時之內就與他正式結婚;要不然的話,有人會把他一舉沒收,關進瘋人院的。

也可能,蘭伯特根本就沒跟這姑娘耍滑頭,甚至一分鐘也沒有耍過,而是從頭一句話起就十分乾脆地說:“Mademoiselle,要不您就死心塌地地做個老處女,要不您就成為一位公爵夫人和百萬富婆:一份憑證,我可以把它從一名少年那兒偷出來交給您……代價是一張三萬盧布的期票。”我甚至以為,正是這樣。噢,他認為所有的人都是跟他一樣的壞蛋;再說一遍,他身上有一種壞蛋的直來直去,壞蛋的天真幼稚……不管是不是這樣,最大的可能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即使聽到了這樣的開場白,也會一點不動聲色,一分鐘也不慌亂,她會鎮靜自若地聽完這個敲詐勒索者那一套恬不知恥的行話——這都是因為她“能屈能伸”。唔,不用說,一開始她會稍許有點臉紅,緊接著她就會定下心來把話聽完。我想像得出這位高不可攀的、驕傲的、確實值得人尊敬的姑娘(而且人又這麼聰明),跟蘭伯特手拉手前進的情景,這……這才是個聰明人!俄羅斯人的智慧,聰明得過了頭,真是能屈能伸;而且這還是一個女人的智慧,而且是在這樣的態勢下!

現在我來做個歸納:“在我病癒後開始出門的那一天和那一刻之前,蘭伯特心裡就有兩種想法(這點我直到現在才清楚地知道):第一個想法是,向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索要一張不少於三萬盧布的期票,用以交換那份所謂憑證,然後幫她去嚇唬公爵,把公爵偷偷帶出來,然後再忽然讓她跟公爵結婚——總之,諸如此類吧。關於這點甚至擬好了一份完整的計劃;只等我伸出援手,即只等我把那份憑證拿出來。” 第二個方案是背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把她一腳踢開,把這憑證賣給阿赫馬科娃將軍夫人,只要更有利可圖就行。這方面,他還指望比奧林格能有所作為。但是蘭伯特還沒有去拜會過將軍夫人,只是盯住她的行踪。他也在等我伸出援手。 噢,他需要我,也就是說,他需要的不是我,而是我手裡的這份憑證!關於我,他也擬好了兩個計劃。第一個計劃是,如果離開我不行,就同我一起幹,跟我對半分,但是必須在精神和肉體上先控制我。第二個計劃對他更有吸引力,而且吸引力要大得多,這計劃是先像哄小孩似的哄我,然後從我手裡把那份憑證偷走,或者乾脆把它從我手裡搶走。這個計劃他特別偏愛,而且也已經在他的幻想中醞釀很久。我再說一遍:出了這麼一個情況,通過這一情況他幾乎十拿九穩地相信,第二個計劃有十分把握,但是我有言在先,這事留待以後再說。不管怎麼說吧,他焦躁不安、迫不及待地在等我:一切都取決於我,然後再決定採取什麼步驟和怎麼幹。

不過也得對他說句公道話:儘管他辦事浮躁,但是他暫時還算能沉得住氣。在我生病期間,他並沒有登門來看我——他只來過一次,與韋爾西洛夫見了面;他沒有驚動我,也沒來嚇唬我,直到我病癒後出門的那一天和那一刻,他都保持著一種完全無所求於人的姿態。至於說我可能把那憑證交給他人,或者告訴別人,或者銷毀,——他對此倒是放心的。因為,從我所說的話裡,他可以認定我自己也很看重這一秘密,生怕別人知道有關這憑證的事。至於說我痊癒後頭一天出門準會頭一個去找他,而不會去找任何其他人,他對此也毫不懷疑。至于娜斯塔西婭·葉戈羅芙娜來看我,多少也是受了他的攛掇;他也知道,我的好奇與害怕已被激起,我肯定熬不住……再說,他已採取了一切措施,甚至我哪天出門,他也能夠知道,因為我無論如何繞不開他,甚至我想這麼做也辦不到。

但是,如果說蘭伯特在等我,那更加焦躁地在等我的恐怕就是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了。乾脆說吧:蘭伯特准備背棄她,也多少是有道理的,而且錯在她那方面。儘管他倆之間無疑存在協議(至於採取什麼形式,我不知道,但是存在協議,那是沒有疑問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直到最後一分鐘都沒有跟他完全推心置腹。她沒有向他完全敞開胸懷,她只是向他暗示她對一切都同意。也暗示她答應所有的條件——但不過是暗示罷了;也許,她還詳盡無遺地聽了他的整個計劃,但也只是默許而已。我說這話是有充分把握的,而原因只有一點,她在等我。她寧可跟我打交道,而不是跟這壞蛋蘭伯特,——對我來說,這是無可置疑的事實!這我懂。但是她的錯誤在於,最後蘭伯特也終於懂了,如果她越過他,從我手裡騙得了這份憑證,從而與我達成協議,那對他就太不利了。更何況,那時候他自以為這樁“買賣”很牢靠,已經勝券在握。如果換了別人,就會心裡不停地打鼓,就會仍舊心存疑慮。但是蘭伯特年輕、毛糙、迫不及待、一心想發財,對人知之不深,還以為所有人都跟他一樣卑鄙;這樣的人是不會懷疑的,更何況他已經從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的口中探聽到了有關這事的所有最主要的證據。

我最後還有一句話,而且是最重要的一句話:在這天之前,韋爾西洛夫是否已經知道了點什麼,他當時是否已經參加了與蘭伯特的某種哪怕是模糊的密謀?不不不,當時還沒有,雖然,也許,那句要命的話已經說出……但是夠了,我跑得太前,說得太多了。 唔,我,我怎麼樣呢?我是不是已有所察覺,在我出門之前我又知道了點什麼呢?在我動手寫這篇entrefile的時候,我已經告訴過大家,在我出門那天之前,我一無所知,當我知道一切的時候已經太晚了,甚至當時已經一切都結束了。這話沒錯,但是,完全是這樣嗎?不,不是這樣的;我無疑已經知道了某些事實,甚至知道得太多了,但是,我是怎麼知道的呢?請讀者回憶一下我做的夢!既然我能做這樣的夢,既然這夢能從我心裡冒出來,並且以這樣的形式出現,這表明我許許多多事情還不知道,只是從中預感到我剛才才弄清楚,事實上,我也僅僅在“一切都已結束”之後才知道的事。但是我雖然不知道,但是我的心卻預感到了,因此才感到忐忑不安,所以惡魔才會出現,讓我做那些噩夢。因此我匆匆忙忙地去找的這個人,我完全知道他是何許人,甚至還預感到將會發生的種種細節!那我幹嗎要急匆匆地去找他呢?您想:我現在,就在我寫這篇東西的此時此刻,我自以為我當時就已經知道所有的詳情和細節了,因此我才急匆匆地去找他,其實那時候我還一無所知。也許,讀者能夠明白這道理。而現在——且聽我言歸正傳,一件事一件事地慢慢道來。 事情得從我出門的兩天前說起。麗莎晚上回來,似乎滿肚子心事,驚惶不安。她受到了可怕的侮辱;她也的確出了件令她忍無可忍的事。我曾經提到過她和瓦辛的關係。她去看他,不僅為了向我們表明她不需要我們,還因為她的確很看重瓦辛。他倆還在盧加的時候就認識了,我始終覺得瓦辛對她並不是無意的。在她遭遇的不幸中,她自然希望能有一個堅定、沉著的聰明人,一個永遠高尚的聰明人(她認為瓦辛就是這樣的聰明人),能夠幫她出出主意。再加女人在評價男人的智慧上並不十分高明,如果她們喜歡一個人,那這個人的奇談怪論,她們也十分樂意把它們當作嚴肅的結論,只要這些奇談怪論符合她們自己的願望就成。麗莎之所以喜歡瓦辛,因為她感到他對她處境的同情,而且在頭幾回交談之後,她又感到他也同情公爵。此外,她本來就疑心他對她有意,這時就不能不欣賞他對他的情敵的同情。至於公爵,她曾經親自告訴過他,她有時候常去找瓦辛商量事兒,可是公爵聽到這消息後,一開始就異常不安:他開始對她吃醋了。麗莎因此感到受了侮辱,因而故意與瓦辛保持來往。公爵不再吭聲,但心裡很不痛快。麗莎後來自己也向我承認(過了很長時間以後),當時,甚至她也很快不喜歡瓦辛了;他很沉著,正是這種永遠四平八穩的沉著,起初,她十分喜歡,後來她卻覺得有點堵心,很不是滋味。看上去,他似乎很乾練,也的確給她出過幾個看來很不壞的主意,但是所有這些主意卻偏偏行不通,辦不到。他看問題有時候太高傲,在她面前毫不客氣,——她把這歸咎於他那身不由己的、對她的處境的越來越大的蔑視。有一回,她向他表示了感謝,謝謝他對我一向寬宏大量,儘管他人比我聰明,而且高出我許多,可是他卻能夠平等待人,對我並不嫌棄(其實她只是把我的話轉告他而已)。他回答道: “話不能這麼說,也不是因為這個。這是因為我看不出他同別人有任何不同。我認為他既不比聰明人笨,也不比好人壞。我對所有的人都一視同仁,因為,在我看來,所有人都一樣。” “怎麼,難道您就看不出不同?” “噢,當然,所有的人,在某些方面,彼此不盡相同,但是在我看來,差別是不存在的,因為人們相互間的差別與我無關;對我來說,所有人全一樣,所有的東西也全一樣,因此我對所有人都一視同仁。” “那您不覺得這樣無聊嗎?” “不,我一向怡然自得。” “那您也沒有任何願望?” “怎麼沒有願望?不過,並不急近。我幾乎什麼也不需要,多一個盧布也不要。我穿金戴銀,還是像我現在這樣——都無所謂;穿金戴銀給我瓦辛什麼也增添不了。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也引誘不了我:難道名利地位就一定比得上我現在所做的工作嗎?” 麗莎用人格向我擔保,他有一回就是一字不差地這麼說的。然而,不應當這麼就事論事,而應當考慮到當時的情況,他在什麼情況下說這番話的。 慢慢地,麗莎得出了一個結論,他之所以體恤公爵,只是因為在他看來所有的人都一樣,“並不存在差別”,而完全不是出於對她的同情。但是,到最後他竟開始明顯地失去自己的平靜,他對公爵的態度也開始有了轉變,不僅是譴責,甚至還帶有一絲蔑視和嘲諷。這就惹惱了麗莎,但是瓦辛並不善罷幹休。主要是他說話總是那麼溫和,甚至譴責別人時也不含怒氣,而只是從邏輯上得出結論,說明她的英雄一錢不值;但也正是在這種邏輯推理中蘊含著嘲弄。最後,他幾乎直截了當地在她面前得出一個結論:她的愛情太“不通情達理”了,這種愛情也太固執,太勉為其難了。 “您在自己的感情問題上迷了路,而迷了路,既然意識到了,就要立刻改正。” 這事恰好就發生在那一天;麗莎憤怒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要走開,但是這個“通情達理”的人到底做了什麼和怎麼結束這事的呢? ——他擺出一副十分高尚的樣子,甚至十分動情地向她提出了求婚。麗莎立刻直截了當地當面罵他是渾蛋,走了出去。 提出求婚,讓她背離一個不幸的人,因為這個不幸的人“配不上”她,主要他還是向一個懷有這個不幸的人的孩子的女人求婚,——你看,這些人有多聰明!我把這稱之為可怕的理論脫離實際和對生活的完全無知,而這蓋由於此人太自以為是了。此外,麗莎還非常清楚地看透了,他甚至還以自己的行為感到自豪,比如說,哪怕是因為他明知她已經懷孕而不嫌棄。她帶著憤怒的眼淚急忙去找公爵,可是公爵卻甚至較瓦辛尤甚:聽了她的敘述後,似乎照例可以確信,現在已經沒什麼可吃醋的了,但是他卻變本加厲,發起了狂,其實愛吃醋的人都這樣!他跟她大鬧了一場,使她深受侮辱,她恨不能立刻跟他一刀兩斷,斷絕一切關係。 然而,她回得家來,雖然還克制著自己,但是對媽媽卻不能不承認。噢,那天晚上,她們倆又和好如初了:堅冰已經打破;不用說,她們倆,照老習慣,互相擁抱著,哭了個夠,於是麗莎明顯地平靜了下來,雖然仍舊愁眉不展。晚上,在馬卡爾·伊万諾維奇那兒的聚會,她還是去了,但是一句話也不說,不過也沒有離開房間。她很用心地聽他說話。自從那次小板凳事件以後,她變得對他異常恭敬,在恭敬中,又帶有幾分膽怯,雖然仍舊沉默不語,不愛說話。 但是這一回馬卡爾·伊万諾維奇卻有點出人意料和奇怪地改變了話題;我要指出,清晨,韋爾西洛夫和醫生曾經愁眉深鎖地談到過他的健康。我還要指出,再過整整五天就是媽媽的生日了,我們全家已經準備了好幾天,準備給媽媽過生日,也常常談起這件事。馬卡爾·伊万諾維奇由於媽媽的生日,不知為什麼突然陷入了回憶之中,想起了媽媽的童年,以及她還“站不穩”的時候。 “她老讓我抱她,”老人回憶,“常常,我教她走路,我把她放在牆角,離我兩三步遠,然後叫她過來,而她就搖搖晃晃地穿過房間,向我跑來,她也不怕,還笑,一直跑到我跟前,撲到我脖子上,摟著我。後來我還常常給你講故事,索菲婭·安德烈耶芙娜,你最愛聽我講故事了,常常在我膝蓋上一坐就是一兩個小時——聽我講故事。屋裡的人都奇怪:'瞧,她就愛跟馬卡爾·伊万諾維奇在一起。'有時候,我就抱你到林子裡去,尋找掛馬林果的小樹叢,讓你坐在馬林果樹旁,我自己則用木頭給你削小笛子。玩夠了,我就抱你回家——小丫頭睡著了。有一回你怕狼,撲到我身上,渾身發抖,其實什麼狼也沒有。” “這我記得。”媽媽說。 “難道你還記得?” “許多事情我都記得。自從我開始記事起,我就看到您對我的愛和好感。”她用滿懷深情的聲音說道,突然整個臉都羞紅了。 馬卡爾·伊万諾維奇稍候片刻: “對不起,孩子們,我要走了。現在我的壽限到了。我受苦受難了一輩子,晚年得到了安慰;謝謝你們,親愛的。” “得啦,馬卡爾·伊万諾維奇,親愛的,”韋爾西洛夫有點驚慌不安地叫道,“方才大夫還對我說您好多了……” 媽媽恐懼地留神諦聽。 “你那位亞歷山大·謝苗內奇,他知道什麼呀,”馬卡爾·伊万諾維奇微微一笑,“他是一個可愛的人,但也僅此而已。得啦,朋友們,或者,你們以為我怕死嗎?今天,在早禱之後,我心裡就有這麼一種感覺,我從這裡再也走不出去了;這是上帝的旨意。唔,那有什麼呢,但願主的名能受到稱頌;只是我捨不得你們,捨不得大傢伙。多災多難的約伯,看著自己新生的孩子,得到了安慰,但是他忘得了過去的孩子嗎,他能忘了他們嗎——這是不可能的!只是一年年過去,悲傷彷彿與歡樂摻和在一起,逐漸變成一種快樂的嘆息罷了。世上的事就是這樣:每個靈魂既受到考驗,也得到安慰。孩子們,我想對你們說句話,不多,就三言兩語。”他繼續道,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非常愉悅的笑容,這笑容我永遠忘不了,他突然對我說道:“親愛的,你要關心神聖的教堂,到時候,它會召喚你的——你要為它去死;但是你且慢,不要害怕,不是現在。”他笑道。 “現在你也許還沒有想到這事,但是以後你也許會想到的。不過有一點:如果你想做好事,那就應該為上帝去做,而不是為了逞強好勝。自己該做的事就應當堅決去做,而不要因為膽小怕事就半途而廢;做事要循序漸進,而不要冒冒失失地亂衝亂撞;好了,這就是我要對你說的話。不過還有一點,要學會每天做禱告,而且要堅持到底。我說這話沒有別的意思,是為了你以後能想起來。安德烈·彼得羅維奇,我還想對您說句話,其實,即使沒有我,上帝也會找到您的心的。再說,自從那件像利箭一樣刺透我的心的事發生以後,咱們倆已經很久不談這問題了。現在,我在臨走前,只是提醒你一下……別忘了您當時的承諾……” 他低頭說最後兩句話的時候,幾乎像耳語。 “馬卡爾·伊万諾維奇!”韋爾西洛夫尷尬地說道,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好了,好了,別不好意思了,老爺,我不過是給你提個醒……而在這件事上最對不起上帝的是我;因為,雖然您是我的主人,但是我畢竟不應該縱容你的這一弱點。因此你呀,索菲婭,也不要太責備自己的良心了,因為你整個的罪——也是我的罪,我是這麼想的,你那時候未必懂事,而您,我看也跟她一樣,老爺,”他微微一笑,因為某種難以名狀的痛苦,兩片嘴唇開始發抖,“我的妻,雖然當時我可以教訓你一頓,甚至用手杖打你,而且也應當這樣,但是我看見你眼淚汪汪地跪在我面前,什麼事也沒有隱瞞……甚至還親吻我的雙腳,我看著你又覺著可憐起來。我提起這事並不是為了要責備你,我心愛的人,而只是為了提醒一下安德烈·彼得羅維奇……因為您自己,老爺,也應當記得您所許下的貴族的承諾,一結婚也就全掩蓋過去了……我是當著孩子們的面說這番話的,我的老爺……” 他顯得非常激動,望著韋爾西洛夫,似乎在等他說一句表示肯定的話。我再說一遍,這一切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因此我坐著一動不動。韋爾西洛夫也很激動,甚至不亞於他:他默默地走到媽媽跟前,緊緊地擁抱她;接著媽媽也默默地走到馬卡爾·伊万諾維奇面前,跪倒在他腳下。 總之,這場面令人震驚;這一次,屋子裡全是我們自己人,甚至連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也不在。麗莎不知怎麼坐在那裡,全身挺得筆直,默默地聽著;她突然站起來,堅定地對馬卡爾·伊万諾維奇說道: “我就要去接受大的苦難了,請您也祝福我吧。我的整個命運將在明天決定……請您今天替我禱告禱告吧。” 她說罷就走出了房間。我知道馬卡爾·伊万諾維奇已從媽媽那儿知道了有關她的一切。但是,我還是頭一次在這天晚上看到韋爾西洛夫同媽媽在一起;在此以前,我看到在他身邊的只是他的一名女奴。在這個人身上,我還有許許多多事不知道和沒有察覺,而這人我已經譴責過,因此我神思恍惚地回到了自己房間。應當這麼說,正是這時候加深了我對他的各種疑惑;我還從來沒有覺得他像當時那樣神秘莫測和捉摸不透,但是關於這一點也正是我現在寫的整個故事所要講的,到時候一切也就清楚了。 “竟有這樣的事,”當我已經躺下來睡覺的時候,心中尋思,“原來他曾給馬卡爾·伊万諾維奇作過'貴族的承諾'——媽媽一守寡就同媽媽結婚。當他以前跟我講到馬卡爾·伊万諾維奇的情況時,他對這點竟一直保持沉默。” 第二天,麗莎一整天都不在家,而回來時已經相當晚了,而且直接走進了馬卡爾·伊万諾維奇的房間。我本來不想進去,以免妨礙他倆,但是很快我就發現,媽媽和韋爾西洛夫已經在那兒了,於是我就走了進去。麗莎坐在老人身旁,正趴在他的肩膀上哭,而他則面容悲戚地,默默地撫摩著她的頭。 韋爾西洛夫向我說明(已經是後來在我屋子裡了),公爵固執己見,決定在法庭判決之前,一有可能,就同麗莎正式結婚。麗莎很難下這決心,雖然她已經幾乎沒有不下這決心的權利了。再說馬卡爾·伊万諾維奇也“下令”讓她結婚。不用說,她無疑也會主動地,不用別人下令和毫不動搖地去結婚,但是在當前這時刻,她受了她所愛的人的深深的侮辱,她在自己心目中被這愛情弄得如此屈辱,因此她很難下這決心。但是,除了這侮辱以外,還摻雜進一個新情況,這倒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 “你聽說,彼得堡老城區的那幫年輕人,昨天統統被捕了嗎?”韋爾西洛夫忽然加了一句。 “怎麼?傑爾加喬夫?”我叫道。 “對,還有瓦辛。” 我大吃一驚,尤其聽到瓦辛也被捕了。 “難道他被牽連到什麼事情裡去了?我的上帝,現在將怎麼處置他們呢?偏偏又趕在這時候,麗莎剛痛罵了瓦辛!……您認為,會拿他們怎麼辦呢?這準是斯捷別爾科夫幹的。我敢發誓,準是那個斯捷別爾科夫幹的好事!” “甭管它了,”韋爾西洛夫說,異樣地看了看我(他看人的樣子就像看一個不明事理和沒有眼裡見兒的人似的),“誰知道他們留下了什麼把柄?誰知道會怎麼處置他們?我說的不是這事:我聽說你明天要出去。該不是去看謝爾蓋·彼得羅維奇公爵吧?” “這是頭一件要做的事。雖然,不瞞您說,我很難受。怎麼,您有什麼話要我轉告他嗎?” “沒有,什麼話也沒有。我會自己去看他的。我可憐的麗莎。馬卡爾·伊万諾維奇能夠給她出些什麼好主意呢?他自己對人,對生活都一竅不通。還有一點,親愛的(他早就不稱我為'親愛的'了),這也是……一些年輕人……其中有一個是你的老同學,叫蘭伯特……我覺得,這些人都是大壞蛋……我僅僅為了給你提個醒……不過話又說回來,這都是你的事,我也明白我無權……” “安德烈·彼得羅維奇,”我抓住他的一隻手,不假思索,幾乎像心血來潮似的,我常會心血來潮(事情幾乎發生在黑暗中),“安德烈·彼得羅維奇,我什麼話也沒說,——這您看見了,——我至今一直保持沉默,您知道為什麼嗎?就是為了躲開你們的隱私。我已下定決心永遠也不要知道這些隱私。我是個懦夫,我害怕,您那些隱私會把您從我心中完全奪走的,而我不想這樣。既然這樣,您又何必知道我的隱私呢?最好是,我究竟上哪兒,您完全無所謂!不是嗎?” “你說得對,那你就別多說了,我求你了!”他說,說罷就離開我走了出去。這樣一來,我們也就在無意中作了點表白。明天我將在我的人生途中邁出新的一步,但是他只是加劇了我的激動,因此我整夜都輾轉反側,不時醒來;但是,我的心很踏實。 第二天我走出家門時雖然已經是上午十點了,但是我還是努力悄悄地走開,既不告別,也不打招呼;可以說是悄悄地溜走的。我為什麼要這樣做——我也不知道,但是,如果,即使媽媽發現我要出門,問起我,我也會惡狠狠地回答她。當我出現在大街上,吸了一口早晨的冷空氣,我心裡猛地產生了一種非常強烈的感覺,因而心頭猝然一震,——這幾乎是一種動物的感覺,我把它稱之為獸性的感覺。我出去到底要幹什麼,又要到哪裡去?這還完全不確定,同時又是一種野獸般搜索獵物的感覺。我既感到害怕,又感到快樂——二者兼而有之。 “我今天會不會失足弄髒我自己呢?”我雄赳赳氣昂昂地暗自思量,雖然我知道得很清楚,今天一旦邁出這一步,那就會決定我的一生,一輩子都無法挽回。但又何必雲山霧罩地給大家打啞謎呢! 我直接來到了公爵的監獄。三天前,塔季雅娜·帕夫洛芙娜就給我弄來了一封給獄吏的短信,他很客氣的接待了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好人,而我認為這是多餘的;但是他允許我探視公爵,並且把會見安排在自己的房間裡,客氣地把這房間讓給了我們倆。房間就是房間——一個普普通通的房間,是供某一級別官吏住的官房中的一間,——這,我也認為,描寫它是多餘的。這樣一來,我和公爵也就單獨在一起了。 他出來見我時穿著一身軍便服,但是內衣很乾淨,領帶也很講究,梳洗整齊,但與此同時卻十分消瘦,臉色發黃。我甚至發現他的眼白也黃兮兮的。總之,他已經模樣大變,我站在他面前甚至感到困惑。 “您變得多厲害啊!”我驚呼。 “這倒沒什麼!請坐,親愛的。”他半帶那種公子哥兒的派頭,指了指圈椅,對我說道,他自己則坐在我對面。 “我們先談主要的:您瞧,我親愛的阿列克謝·馬卡羅維奇……” “阿爾卡季。”我糾正他的口誤。 “什麼?啊,得了,得了得了,都一樣。啊,對了!”他突然明白過來,“對不起,親愛的,咱們先談主要的……” 總之,他心慌意亂,急匆匆地想要先談什麼事兒。他似乎滿懷心事,從頭到腳充滿了某種最重要的想法,他急於把它說出來,講給我聽。他說了很多話,說得又急又快,他又緊張又痛苦地解釋著,用手比畫著,可是開始的時候我簡直什麼也沒聽懂。 “簡而言之(他在這以前已經說了十次'簡而言之'),簡而言之,”他最後說,“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如果說我驚動了您,昨天又通過麗莎堅決要求您來一趟,這簡直就跟救火一樣,但是,這也是因為這個決定的本質是非常重要的,是非同小可的,那咱們……” “對不起,公爵,”我打斷他的話道,“您是昨天叫我來的,不是嗎?——但是,麗莎根本什麼話也沒轉告我呀。” “什麼!”他叫起來,忽然住了口,似乎莫名其妙,一頭霧水,甚至幾乎感到恐懼。 “她根本什麼話也沒轉告我呀。昨天晚上她回來時神思恍惚,甚至都沒來得及同我說句話。” 公爵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難道此話當真,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那……” “然而,這又有什麼大不了呢?您幹嗎這樣擔心?無非是忘了,或者是別的什麼……” 他坐了下來,但是他那神態忽地呆若木雞。似乎,因為麗莎什麼話也沒轉告我,這消息把他壓垮了似的。他忽然又很快地說起話來,還手舞足蹈,但還是讓人一頭霧水,聽不懂。 “且慢!”他忽然說道,閉上了嘴,向上舉起一根手指。 “且慢,這……這……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倒是一個高招,您哪!……”他咕噥道,臉上露出一副躁狂的笑容,“這表明……” “這什麼也沒有表明!”我打斷道,“我只是不明白,這麼一個無聊的情況,竟會惹得您這麼痛苦……啊,公爵,自從那時,自從那天夜里以後,——您還記得嗎……” “從哪天夜裡?又有什麼事?”他任性地叫道,我把他的話打斷了,他顯然很惱火。 “在澤爾希科夫賭場呀,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就在那裡,也就是在您寫那封信以前呀?您那時候也非常激動,但當時和現在——這麼大的差別,我甚至看著您都害怕……還是您根本不記得了?” “啊,對了,”他以一種上流人士的腔調說道,彷彿忽然想起來了似的,“啊,對了!那天晚上……我聽說了……嗯,您的身體怎麼樣,在這一切之後,現在您自己的身體怎麼樣,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不過,真是的,咱們先談最要緊的事吧。您瞧,說實在的,我追求三個目的,我面前有三大難題,因此我……” 他又很快說起了自己的“要緊事”。我終於明白了,我面前看到的這個人,如果不給他放放血的話,起碼也應當在他頭上敷上塊浸醋的毛巾。他的話說得顛三倒四,說來說去,無非圍繞著打官司以及可能出現的結局打轉;他還說到他們團的團長曾親自來看過他,勸了他老半天不要幹某種事,但是他就是不聽;他還說,他曾親自給某部長打了份報告,剛送上去;他還講到檢察官;講到一旦他被褫奪公權,他很可能就會被發配到俄國北部的某個地方;也可能移民塔什幹,在那里工作,他又講到他要教育自己的兒子(未來的,麗莎生的)學會什麼什麼,還要傳授他什麼什麼技能,那時他們住“在窮鄉僻壤,在阿爾罕格爾斯克,在霍爾莫戈雷”。 “既然我想听取您的意見,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那您就應該相信,我這人是很重感情的……如果您知道,如果您知道,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我的親愛的,我的弟弟,麗莎對於我意味著什麼,此時此地,在所有這段時間內,她對我又意味著什麼,——那就好啦!”他兩手抱住頭,忽然叫起來。 “謝爾蓋·彼得羅維奇,難道您當真要把她給毀了,把她給帶走嗎?帶到霍爾莫戈雷去!”我忽然熬不住了,脫口而出。麗莎與這個沒頭沒腦的愣頭青一輩子拴在一起的命運,——忽然清晰地,彷彿頭一次展現在我的意識面前似的。他望瞭望我,又站起來,向前走了一步,轉過身又坐了下來,始終用手抱住腦袋。 “我老夢見蜘蛛!”他忽然說。 “您太激動了,公爵,我勸您先躺下來好好休息休息,馬上請個醫生來。” “不,勞駕,以後再說吧,我請您來,主要是想跟您說明一下關於婚禮的事。您知道,婚禮就在這裡的教堂舉行,我已經跟他們說過了。這一切都已經得到許可,他們甚至很讚賞……至於麗莎,那……” “公爵,您就饒了麗莎吧,親愛的,”我叫道,“您就別折磨她了,至少在現在,別吃醋啦!” “什麼!”他叫起來,兩眼圓睜,幾乎直瞪瞪地瞅著我,臉也變了,整張臉都掛上了某種長長的、茫然不解的、疑惑的笑容。看得出來,“別吃醋了”這話不知為什麼使他十分吃驚。 “對不起,公爵,我是無意中說的。噢,公爵,最近我認識一位老人,我名義上的父親……噢,如果您能見到他,您就會平靜下來……麗莎也十分珍視他。” “啊,對,麗莎……啊,對,這是您父親?或者……pardon, mon cher,某種關係……我記得……麗莎告訴過我……一位老人……我堅信,我堅信。我也認識一位老人……Mais passons,主要是應當先弄清當下這時機的整個實質,必須……” 我站起來想走。我看著他那種腔調難受。 “我不明白!”他看見我站起來要走,嚴厲而又孤傲地說道。 “我瞧著您這種腔調難受。”我說。 “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一句話,還有一句話!”他忽然抓住我的雙肩,已經完全換了一副模樣和姿態,把我硬按在圈椅上。 “您聽說過他們的事了,您明白內情嗎?”他向我彎下了身子。 “啊,對,傑爾加喬夫。準是斯捷別爾科夫搗的鬼!”我忍不住叫道。 “是的,斯捷別爾科夫,還有……您不知道嗎?” 他欲言又止,又把眼睛瞪得溜圓,直視著我的臉,臉上也仍舊掛著那種長長的、抽風似的、茫然不解而又疑惑的笑容,而且這笑容越拉越長,越展越開。他的臉色逐漸變得蒼白起來。忽然有種什麼東西彷彿使我心頭猛地一震:我不由得想起韋爾西洛夫告訴我關於瓦辛被捕時他那目光。 “噢,難道還有您?”我驚恐地叫起來。 “您瞧,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我所以叫您來,就是想解釋清楚……我想……”他開始迅速低語。 “原來是您告發了瓦辛!”我嚷道。 “不是的。您知道嗎,本來有一部手稿。瓦辛在出事的前一天,把它交給了麗莎……請她代為保管。而她就把它留在我這兒讓我看看,而後來就出現了他倆第二天爭吵的事……” “您就把手稿交給了上級!” “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 “總之是您,”我跳起來,擲地有聲地叫道,“您沒有任何別的動機,也沒有任何別的目的。而唯一的原因是因為倒霉的瓦辛是您的情敵,您這樣做的唯一原因就因為嫉妒,您把人家信任地請麗莎代為保管的手稿交了出去……交給誰呢?誰呢?交給了檢察官?” 但是他還沒來得及回答,他也不見得能回答出什麼來,因為他站在我面前像個木頭人似的,臉上還依舊是那副病態的笑容和呆滯的目光;這時忽然門打開了,進來了麗莎。她看見我們在一起,幾乎驚呆了。 “你在這兒?那麼說,你在這兒?”她突然臉色陡變,抓住我的兩隻手,叫道,“那麼說,你……知道啦?” 但是,她已經讀懂了我臉上的表情,一眼就看出我知道了。我忍不住一把抱住她,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不放!我還是頭一回,在這一刻,真正強烈地懂得了,一種多麼走投無路,多麼暗無天日,多麼苦海無邊的不幸,降臨到這個……自尋苦難的姑娘的整個命運之上! “難道現在還能跟他說什麼話嗎?”她突然掙脫了我的擁抱。 “難道還能跟他在一起嗎?你到這兒來幹嗎?你就瞧瞧他的德行吧,瞧瞧吧!對這種人難道還有什麼話好說嗎?” 當她驚呼著,指著這個不幸的人的時候,她臉上既顯出無邊的痛苦,又顯出無邊的同情。他用兩手蒙住臉,坐在圈椅上。她說得對:這人得了酒狂症,無行為能力;也許,在三天以前他就已經無行為能力了。當天上午就把他送進了醫院,而在傍晚前他就發作了腦炎。 當時,我把公爵留下來,讓他與麗莎在一起,中午一點左右就離開他們,回到我從前的住所。我忘了說,那天天氣潮濕,灰濛蒙的,已經開始解凍,吹來的風也暖洋洋的,足以使大像都無精打采,心緒不寧。房東見我回來高興極了,開始手忙腳亂,跑前跑後地招呼我,趕在這樣的時刻,我對此感到非常不高興。我的態度冷冰冰的,徑直走過去,進了自己的房間,但是他卻緊隨在我身後,雖然不敢問長問短地問什麼,但是他眼睛裡卻閃出一種好奇心,而且他那神態,彷彿他還真有資格表示某種好奇似的。為了對自己有利,我必須對他客客氣氣;但是,雖然我太需要向他打聽一些事了(我也知道,我肯定能打聽出來),但是讓我主動問他,我又感到噁心。我詢問了他妻子的健康,而且我們還一起去看了她。他太太雖然關切地接待了我,但又擺出一副就事論事和不愛說話的樣子,這倒使我心氣平和了下來。簡而言之,這次我打聽到了一些咄咄怪事。 嗯,不用說,蘭伯特來過,但是後來他又來過兩次,“看了所有的房間”,聲稱他可能要租。娜斯塔西婭·葉戈羅芙娜也來過幾回,她來幹嗎,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 “她也很好奇,”房東又加了一句,但是我沒有給他安慰,沒有問他,她好奇些什麼。總之,我沒有問長問短,而只有他一個人在說話,而我則裝作在我的皮箱裡翻尋什麼東西(其實皮箱裡已經什麼東西也沒有了)。但是,最可惱的是他也想同我故弄玄虛,他發現我故意忍住不問他,因此也就認為他責無旁貸,理應吞吞吐吐,幾乎像打啞謎似的。 “小姐也來過幾回。”他又加了一句,奇怪地望著我。 “哪位小姐?”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呀,來過兩回,認識了我老婆。很可愛的姑娘,很漂亮。能結識這樣一位小姐,簡直太榮幸了,阿爾卡季·馬卡羅維奇……”他說完這話後,甚至還向我邁前了一步,看來他非常想,我能明白他說這話的意思。 “難道還來了兩回?”我驚奇地問道。 “第二回還跟一位小兄弟一起。” “她這是跟蘭伯特。”我忽然不由得想到。 “不,您哪,不是跟蘭伯特先生,”他好像立刻猜中了我的心思,好像他帶著自己的眼睛鑽進了我的心似的,“而是同小姐的親兄弟,年輕的韋爾西洛夫先生一起。好像他是位宮廷侍從?” 我感到很窘;他望著我,非常親切地微笑著。 “啊,還來過一個人打聽您來著……這小姐是位法國人,阿爾豐西娜·德·韋登小姐。啊,她唱得多好聽呀,詩也朗誦得倍儿棒!那時候她還曾偷偷到皇村去看過尼古拉·伊万諾維奇公爵,賣給他一隻稀有的小狗,黑黑兒的,通體才有拳頭那麼大……” 我推說頭疼,請他讓我獨自待會兒。他立刻滿足了我的願望,甚至連話都沒說完,非但一點不生氣,甚至還幾乎非常高興,神秘兮兮地揮了揮手,彷彿是說:“我明白,您哪,我明白,您哪!”雖然這話並沒說出口,可是他卻躡手躡腳地、樂呵呵地走出了房間。世上真有這麼一些叫人又好氣又可恨的人。 我坐著,獨自一人,思前想後地想了大約一個半小時,其實,也說不上想,陷入沉思而已。我雖然感到很不安,但是我一點也不感到驚奇。我甚至還期待著更厲害的什麼事,期待著更大的奇蹟。 “也許,他們現在已經做了不少事。”我想。我堅信,而且早就堅信,在家的時候就堅信,他們的機器已經開動了,而且已經開足了馬力。 “他們現在就缺我了,不是嗎。”我又想道,感到某種又刺激又愉快的揚揚自得。他們在拼命等我回去,並且正在我的住所策劃什麼事——這就像白天一樣一清二楚。 “該不是策劃老公爵的婚禮吧?他們正布下天羅地網,對他進行圍獵。不過,諸位,我能允許這麼做嗎,這才是關鍵,您哪?”最後我又揚揚得意地想。 “我一旦投身其中,就會像碎木片一樣,又被捲進這漩渦之中。我現在,當下是自由的嗎,或者我並不自由?今天晚上回到媽媽身邊,我還能不能像所有這段日子以來對自己說'我是獨立自主的'呢?” 這才是我問題的關鍵,或者不如說,這才是我獨坐床上的一角,雙肘拄在膝蓋上,兩手托住腦袋,心在怦怦跳,苦苦思索了一個半小時的關鍵問題。但是我也知道,當時我就已經知道了,所有這些問題——全是廢話,而吸引我的只有她,——她,而且只有她一個人!我終於直截了當地說出了這句話,並用筆白紙黑字地寫下了這句話,因為甚至現在,過了一年之後,當我在寫這部記事錄的時候,我也不知道對我當時的這種感情又當何以名之! 噢,我可憐的麗莎,而且我心中充滿了毫不虛假的痛苦!單是為她而感到的這種痛感,就足以,似乎,克服或者消除(那怕是暫時的)我身上的這種獸性(我又想起了這詞)。但是吸引我的卻是無限的好奇,某種恐懼,還有某種感情——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感情;但是我知道,當時就知道了,這是一種邪念。也許,我急於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也許,我想出賣她,讓她經受種種苦難,以及“趕快,趕快”向她證明什麼。任何痛苦以及對麗莎的任何同情,已經不足以使我止步不前了。但是我能不能站起來,動身回家……去找馬卡爾·伊万諾維奇呢? “難道我就不能乾脆去找他們,從他們那裡打聽到一切之後,就忽然永遠地離開他們,全身而退,飄然離開這些怪事和怪物嗎?” 下午三點,我才猛地醒悟,幾乎遲到了,我急急忙忙地走出了門,攔住一輛出租馬車,飛也似的去找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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